出生于1911年12月13日的俞芳老師,是著名的“俞氏三姐妹”中的老二。7歲喪母,今已102歲。一輩子從事教育事業(yè)的她,桃李滿天下;歷經(jīng)磨難的她,終生未婚,恬淡安然地守護著心愛的教育事業(yè)。在俞老滿門弟子中,不僅有“武俠大師”金庸,也有像天津大學(xué)校長吳詠詩與夫人朱竹英這樣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學(xué)生。德高望重的俞芳老師,不僅是一位教育家,也是一位魯迅研究專家。
偶識俞芳
我有幸認識俞芳老師,是在1981年浙江省紀念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研討會時。不知不覺間,也已31年過去了。
當年,研究魯迅先生原配夫人朱安女士是一個“禁區(qū)”。別說公開“研究”,就是私下議論幾句也不允許。在會議期間,我得悉俞老師與魯迅以及魯迅母親魯瑞、朱安關(guān)系密切。于是,在開會時,我總設(shè)法坐到俞芳老師身邊,輕輕地向她發(fā)出話題,但每當提起魯迅與原配夫人朱安的事,俞老總是莞爾一笑,只給我一句淡淡的回答:“那時是封建包辦婚姻?!蔽抑?,她在盡力避開當年的“禁區(qū)”話題。
會后一個月左右,她的新著《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印了3200冊。1981年12月22日,我收到她寄贈我的這一本書。打開書頁,凡排版時存誤的個別錯字,俞芳老師都用三角板工工整整地給打上一個小方框,將糾誤的正確的字,寫在行旁空白處,并且也用三角板工工整整地給打上一個小方框,再用直線相連以示之。如此認真,一絲不茍,令我嘆服!
1982年秋,我參加在杭州召開的全國魯迅研究學(xué)術(shù)討論會,又與俞芳老師見面了。在會議期間,她給我題了一幅字:“繼承和發(fā)揚魯迅精神,愿與李丹同志同勉。俞芳 1982,10,20”。
自1986年由我母校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系主任鄭擇魁教授(1935—1999,天臺縣人)出任浙江省魯研會會長后,浙江省召開魯研年會,鄭老師常會給我一個“美差”:讓我到西湖區(qū)學(xué)軍中學(xué)去接俞芳老師。那時,街上沒有出租車,三輪車也免談,除了擠公共汽車乘坐幾個站,就得穿街走巷步行。就連會長鄭擇魁也是騎著他的那一輛老式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車。鄭老師對我說:“在會議期間接、送、照顧俞老的有關(guān)事宜,就拜托給你了?!本瓦@樣,我跟俞芳老師開始熟悉。所謂的“接、送、照顧俞老”,實為給了我能跟俞芳老師有著散步式的聊天機會,可以海闊天空,談古論今。
俞芳與魯迅的淵源
俞芳與魯迅先生一家的關(guān)系的確相當密切。誠如周建人在俞芳著作《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序》中所說:“俞氏三姐妹(俞芬、俞芳、俞藻)和魯迅在磚塔胡同相處了九個多月,以后又常常到西三條胡同去。魯迅南下以后,俞氏三姐妹還常常去照看魯太夫人,所以,她們是很了解魯迅當時的情境的。”查讀魯迅研究史料,知悉在1923年7月19日魯迅先生與他的大弟周作人決裂,“怡怡兄弟,成為參商”,魯迅先生便“攜婦遷居”到俞芳父親俞英崖(1876—1955,蔡元培的朋友,同盟會會員)在北京磚塔胡同61號的家中租住,租金每月8元。俞芳在書中回憶說:“八月二日下午,大先生一家搬來了。記得大先生初搬來時,他身穿白夏布長衫,留著短胡須,神情嚴肅,臉上沒有一點笑容。”魯迅先生在磚塔胡同61號雖只住了九個多月,卻給小俞芳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魯迅先生送給“俞氏三姐妹”每人一盒彩色積木;他曾用毛筆替小俞芳修改她用鉛筆寫在香煙殼上的童話,指導(dǎo)小俞芳如何使用標點符號,教俞氏三姐妹做體操;有一次他曾用溫開水給小俞芳沖洗她在削鉛芯時飛入眼睛的鉛末;他還常常給俞氏三姐妹講一個又一個的紹興民間笑話。俞氏三姐妹跟魯迅先生住一屋,融洽相處,他們之間,總沒大沒小地叫著“野牛”(大姐俞芬生肖屬牛)、“野豬”(俞芳生肖屬豬)、“野蛇”(魯迅生肖屬蛇)。俞芳稱,“代太師母給大先生寫信,是從1930年3月開始,到1935年夏,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為止。這五年多,太師母給大先生的一百多封信,絕大部分是由我代筆的”。“我問太師母:信上怎么稱呼?信后怎么署名?太師母告訴我:稱呼‘豫才,署名‘母字?!薄拔冶M量按照她老人家的口氣寫。信末寫‘母字后,我自作主張加上(俞芳代筆)。信稿寫好后,我慢慢念給太師母聽,她聽到不合適的地方,就提出意見,叫我修改,改到她老人家滿意為止。然后謄清,請她過目。老人家看到(俞芳代筆)四字,表示滿意,并加稱贊。最后由我付郵?!?/p>
俞芳上小學(xué)時,她和三妹俞藻要從北京市篤志小學(xué)轉(zhuǎn)入培根小學(xué),按照那時學(xué)校的規(guī)定,每個新生入學(xué),都需要填寫一張保證書,保證書要有保證人的簽名蓋章。小俞芳與小俞藻就一起去找大先生。魯迅了解到她倆到篤志小學(xué)上學(xué)需步行一個多小時,離家太遠,需要轉(zhuǎn)學(xué),就一口答應(yīng)了做她倆的“保證人”,魯迅立即給填寫好了保證書并簽了名,蓋了章,還勉勵她倆認真讀書。
魯迅在北京磚塔胡同61號老屋南房居住九個多月的時間里,寫下了小說集《彷徨》中的《祝?!贰对诰茦巧稀贰缎腋5募彝ァ泛汀斗试怼匪膫€短篇;完成了《嵇康集》的校勘工作;寫了《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后來》,作了《娜拉走后怎樣》和《未有天才之前》等重要講演。此外,還翻譯了用做講義的文藝理論。魯迅曾經(jīng)在磚塔胡同61號多次會見郁達夫。郁達夫親切地回憶起他跟魯迅在磚塔胡同相見的情景,其文章刊于《宇宙風(fēng)》乙刊創(chuàng)刊號。
朱安,一只落地的蝸牛
在俞芳眼中,大師母朱安“個子不高,身材瘦小,臉型狹長,前額、顴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帶幾分病容。眼睛大小適中,但不大有神,而且有些下陷,梳發(fā)髻。腳纏得很小,步履緩慢不穩(wěn)。她當時雖只有四十多歲(比大先生大兩歲),可是穿著打扮比較老式,除夏天穿白夏布大襟短衣,下系黑色綢裙外,其他季節(jié)的衣服都是色澤較深較暗的,樸素整潔。從外形看,是舊式婦女的典型模樣。平日少言寡語,少有笑容”?!按髱熌覆俪旨覄?wù)是稱職的,節(jié)儉持家,空下來就做針線。她還能炒一手道地的家鄉(xiāng)菜。每當大先生有客人來,她總是以禮相待的,泡茶、燒點心,都很盡心。”“每逢節(jié)假日,太師母的屋里常常賓客滿座,熱熱鬧鬧;而大師母的屋里卻是冷冷清清。她常獨自坐著吸水煙,有時在廚房忙家務(wù)?!薄按笙壬痛髱熌竷扇送莱燥?,飯桌上談話很少。大師母如果開口,無非問問菜的咸淡,大先生或點頭,或答應(yīng)一聲,這類‘是非法的談話,一句就‘過門,沒有下文”,“晚上則各到各的屋里睡覺”。“和大師母相處熟了,我發(fā)現(xiàn)她為人是很善良的。在磚塔胡同大先生生病時,吃不下飯,只能吃粥。大師母每次燒粥前,先把米弄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指俞芬,比俞芳大12歲)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買糟雞、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時喜歡吃的菜,給大先生下粥,使之開胃。她自己卻不吃這些好菜。大師母對大先生生活上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p>
俞芳記得,“大先生和廣平在上海定居后,大先生寄來了照片,太師母給我們看,并告訴我們這個喜訊。我雖有些意外,但很高興。我偷眼看看大師母,她并沒有不愉快的表情”。
“有一天,太師母在午睡,我和大師母在北屋的臺階上談起此事。我說:‘大先生和廣平姐姐結(jié)婚,我倒沒有想到。大師母說:‘我是早想到了的?!疄槭裁??我好奇地問。‘你看他們兩人一起出去……‘那你以后怎么辦呢?不料這一句話觸動了她的心,她很激動又很失望地對我說:‘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她又給我打了一個比方說:‘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她說這些話時,神情十分沮喪。她接著說:‘看來我這一輩子只好服侍娘娘(魯迅母親魯瑞)一個人了,萬一娘娘‘歸了西天,從大先生一向的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會管的。我聽她說這番話,很有些意外,我想不到大師母會對我說這些話。她的比喻給我的印象很深,以致使我感到,好像真有一只蝸牛落地跌傷了?!?/p>
“大先生和廣平師母定居上海后,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海嬰出世了。消息傳來,太師母十分高興。當大師母得到這個喜訊時,也十分高興。她為什么高興呢?原來她思想上已考慮過:當時她自己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過去常常暗自思忖,此生、此世是不可能有孩子了。按紹興的習(xí)俗,沒有孩子,也屬婦人的一個‘過錯。現(xiàn)在有了海嬰,他是大先生的兒子,自然也是她的兒子。她自己無端加給自己的‘罪名,現(xiàn)在得到赫然的‘赦免,怎么不高興呢?另外,她還想到有了海嬰,死后,有海嬰給她燒紙、送庚飯、送寒衣……閻羅大王不會認為她是孤魂野鬼,罰她下地獄,讓她挨餓受凍的。于是她精神上得到了安慰,所以很高興?!?/p>
“大師母對大先生是很尊敬的。她佩服他的才能,很明顯地表現(xiàn)出‘自愧不如的嚴重的自卑感。兩人的差距太大了?!薄拔宜吹降乃麄冎g的關(guān)系,如此而已。這些情況正如大先生說的:‘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倍彀苍隰斞赣?936年10月19日凌晨5時許逝世后,曾打算南下奔喪,因為丈夫去世,應(yīng)該由她這個“正室”親自出面料理喪事,可事實上卻不能夠做到。她就在北京家中設(shè)靈堂,為丈夫守靈。正如魯迅的學(xué)生宋紫佩于1944年10月上旬去北京看望太師母魯瑞時,太師母對宋紫佩說的:“朱夫人眼淚汪汪對我說:‘我生為周家人,死為周家鬼,娘娘(婆婆)怎么說,我怎么辦,決不違背!”
俞芳眼中的魯迅與許羨蘇
俞芳1933年報考國立北平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數(shù)理系(簡稱“女高師”或“女師大”,今北京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是受了她的好友“許羨蘇姐姐”(許欽文先生的四妹、周建人在紹興女子師范學(xué)校教書時的學(xué)生)的影響。許羨蘇報考時,報名費只需30元。于是,俞芳也去借了30元,順利地考進了“女高師數(shù)理系”。在大學(xué)讀書時,俞芳不僅學(xué)業(yè)成績優(yōu)異,而且另有特長,是數(shù)理系女子排球隊、籃球隊隊長。
1926年魯迅得悉“三一八”慘案的消息,是由已在女師大圖書館工作的許羨蘇跑去告知的。許羨蘇進入女師大圖書館工作,也是魯迅給介紹的?!霸S羨蘇走到校門附近,看到許壽裳先生很激動地和同學(xué)們講話,許多同學(xué)圍著聽。許羨蘇也走過去聽了,只聽得許壽裳先生說:他剛剛從現(xiàn)場回來,劉和珍和楊德群這兩位女同學(xué)中彈,經(jīng)毛醫(yī)生(女師大校醫(yī))診斷,確已死了。許先生悲憤地說,那里尸體縱橫,鮮血滿地,簡直是一個最陰慘的人間地獄!這是國喪!并說那里受傷的同學(xué)還很多,亟待營救。許羨蘇聽完許壽裳先生的講話,就趕到西三條,把噩耗報告給大先生。隨后,又有一批學(xué)生來向大先生報告慘案的消息。大先生聽了,悲憤已極。他激動地說: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許羨蘇(1901—1986)是魯迅的同鄉(xiāng),紹興東浦村人,跟魯迅母親魯瑞與俞氏三姐妹就像一家人。1920年,19歲的許羨蘇只身從紹興到北京投考高等院校。因為大學(xué)對尚未被錄取的學(xué)生不提供宿舍,她又沒有住旅店的經(jīng)濟能力,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通過她在紹興時的老師周建人的關(guān)系,第一次住進了周氏三兄弟合居的北京八道灣寓所。那時魯迅的母親和魯迅原配夫人朱安初到北京,她倆聽不懂北京話,也聽不懂周作人太太羽太信子的日本話,于是,許羨蘇跟俞芬無形中就成了魯母和朱安的特約采購員。許羨蘇給魯老太太和朱安買布料、洗衣肥皂、頭油、牙粉、襪子,給魯迅買火腿、醬菜。許羨蘇不僅能說一口純正的紹興方言,還能炒一手道地的紹興風(fēng)味好菜,干家務(wù)事從不挑剔,勤勤快快,一空下來就陪寂寞的太師母魯瑞聊天,頗得太師母的歡心。1921年,魯迅幫助許羨蘇成功入讀女高師數(shù)理系。由于許羨蘇留的是短發(fā),不能梳成盤龍髻或S髻,當時女高師推行封建教育的禿頂校長毛邦偉(魯迅任教育部僉事時的同事),竟要將她與其余三個剪發(fā)的學(xué)生一道開除。據(jù)許羨蘇1961年3月底至6月30日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寫成的一篇《回憶魯迅先生》的文中講道:“女高師當局下令短發(fā)的學(xué)生立即把頭發(fā)養(yǎng)長,剪發(fā)的同學(xué)除我之外,還有同班繆伯英、張挹蘭(她后來轉(zhuǎn)到北大文科,跟李大釗同日遇難)和體育系的甘睿昌四人,我們誰也不遵命,學(xué)校當局又向各人的保證人、監(jiān)護人和家長要求督促。我的保證人是本校教員周作人,他就退了聘書表示抗議。”魯迅先生則因此而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頭發(fā)的故事》,其中提到的“M校長”就是當時的女高師校長毛邦偉。魯迅又在雜文《墳·從胡須說到牙齒》中寫道:“雖然已是民國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視剪發(fā)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視剪發(fā)的男子相同;校長M先生雖被天奪其魄,自己的頭頂禿到近乎精光了,卻偏以為女子的頭發(fā)可系千鈞,示意要她留起。……設(shè)法去疏通了幾回,沒有效,連我也聽得麻煩起來,于是乎‘感慨系之矣了?!?925至1931年,魯迅先生南下,許羨蘇曾長住魯迅在北京西三條的家中六年。她為魯迅看守書房、為魯迅織毛線背心、織圍巾,處理郵件、照顧母親,同時還是魯迅全家的賬目總管。魯迅南下時,每到一站就給許羨蘇寫明信片,報道旅途見聞。如天津、浦口、上海,都給許羨蘇寄信。到廈門后,魯迅每隔兩三天就給許羨蘇寫信,許羨蘇也不斷給魯迅先生去信。魯迅于1927年1月離開廈門去廣州,在中山大學(xué)任教,許廣平為他的助教。3月,魯迅、許壽裳、許廣平住進白云樓。這些都不影響魯迅與許羨蘇頻繁的書信往來。許羨蘇與魯迅兩人頻繁來往的書信,《魯迅日記》中記載有250多封?!遏斞溉沼洝分械摹霸S璇蘇”、“淑卿”、“許小姐”都是指許羨蘇。這些信件,在她1931年離開魯迅先生家時,全部交給了大師母朱安??上У氖侵彀膊蛔R字,早已給清理干凈了,給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
當年,魯迅的學(xué)生和好友孫伏園曾對魯迅與許羨蘇及許廣平的情感問題,寫下過“二許之爭”。魯迅對此表示不滿,他寫信給許廣平,對她說:“正如伏園之人,不足道也?!焙髞恚芫廴手摹遏斞冈u傳》書中有說:“魯迅的好友之中,姓許的占著多數(shù)?!晃皇巧倌曜骷以S欽文,一位是許欽文的妹妹許羨蘇,她是魯迅的戀人。還有一位則是他后來的妻子許廣平?!边@兩位著名作家還都提到1925年的“端午節(jié)”事件:端午節(jié)那天,魯迅設(shè)宴宴請許廣平、許羨蘇、俞芬、王順親(也是周建人在紹興的女學(xué)生)等四位在家里吃飯。席間,許廣平“設(shè)計”灌醉魯迅,魯迅酒后拳打俞芬,并借酒勁“按了許廣平的頭”,許羨蘇見狀,憤然離席而去。事后許羨蘇對許廣平說:“這樣灌酒會酒精中毒的;魯迅喝酒喝多少,是有戒條的?!痹S廣平有一種吃醋的感覺,就給魯迅去信,表示聽了許羨蘇的話,誠惶誠恐,一再賠罪。魯迅馬上給許廣平寫信?;蛟S在兩位作家眼中,二許之爭魯迅選擇了偏護許廣平。
魯迅與許廣平于1927年在上海同居。1930年2月,“許羨蘇姐姐離開北京往大名府河北第五師范學(xué)校教書。于是,過去許羨蘇姐姐幫助太師母辦的事,有部分就由我來擔當了”。許羨蘇31歲(1932年)時跟河北第五師范學(xué)校生物教師余沛華結(jié)了婚,并與丈夫一起移居上海善鐘路。周建人一家曾去她家住過。不久,許羨蘇舉家遷往她丈夫家鄉(xiāng)——成都。從此,她一直在成都的中學(xué)里擔任數(shù)學(xué)教師。新中國成立后不久,許羨蘇應(yīng)聘到北京,參加北京魯迅故居的籌建工作。1961年她應(yīng)邀寫了回憶魯迅的文章,提供了不少珍貴的史料。不久即退休回成都。她生有三子一女,丈夫于1978年病逝后,她就離開成都跟隨幼子余錦廉寓居于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1986年她因病逝世,享年85歲。
不忘恩師的金庸
俞芳1935年從女師大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后,離開北京,先后在杭州市立初級中學(xué)、嘉興初級中學(xué)任教數(shù)學(xué)兼體育。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七所省立中學(xué)合并為“聯(lián)合中學(xué)”。在炮火硝煙中,俞芳隨學(xué)校內(nèi)遷,輾轉(zhuǎn)浙西南麗水縣(2000年改名為“蓮都區(qū)”)碧湖鎮(zhèn)、福建平田、廣西桂林,直到重慶。1947年,聯(lián)合中學(xué)才遷回嘉興。
“碧湖聯(lián)初”的生活無疑是艱苦的:校舍是寺廟,教室是茅屋,學(xué)生多為無家可歸的流亡少年,師生要逃難,沒有固定的住所;全校師生吃不飽,早飯是很稀的稀飯,有幾個豆子當菜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她忘不了學(xué)生衣被單薄,冬天穿的仍是草鞋,身上生滿虱子。她批改作業(yè),用的是浙西南一帶用幾根燈草做燈芯的民間菜油燈。在“碧湖聯(lián)初”,俞芳老師常常給學(xué)生燒開水燙衣被上的虱子,有時還要替癢得難熬的學(xué)生抓虱子。有一位當年在“碧湖聯(lián)初”讀書的女生,名叫管慧英,她腳患末梢神經(jīng)炎,疼痛難忍,慈母般的俞芳一邊安慰學(xué)生,一邊替她按摩。有位學(xué)生,家庭經(jīng)濟很困難,交不出飯錢,沒飯吃,俞芳知道后,就給他交了飯費。俞芳在這種環(huán)境下教書,仍極其敬業(yè),極其認真。在那備嘗艱辛的流浪歲月里,俞芳愛生如子,跟抗戰(zhàn)時的流亡學(xué)生建立了異常深厚的師生情。
金庸回憶在“碧湖聯(lián)初”讀書時的日子,說:1937年,他在嘉興中學(xué)讀初二。因日軍來犯,嘉興中學(xué)先遷嘉興市秀洲區(qū)西部新塍鎮(zhèn)上課,次遷到杭州市臨安縣于潛鎮(zhèn)鄉(xiāng)間上課,再遷麗水縣碧湖鎮(zhèn)成立聯(lián)合中學(xué)。正如1995年11月金庸寫給俞芳老師的信中所說:
教我們數(shù)學(xué)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比我們學(xué)生大不了幾歲。我現(xiàn)在還是記得很清楚,她穿一件淡藍的旗袍,白鞋白襪,干凈健康,精神勃勃,倒像是我們的一位大姐姐,拿了粉筆在黑板上寫得清楚利落,一行行的都是算式,然后用清脆的北京話解說。那便是俞芳老師。應(yīng)當是她做老師的第三年。我雖不是她做老師最早的學(xué)生,應(yīng)該算得是最早的學(xué)生之一了。俞老師先教我們代數(shù),后來教幾何。她并不嚴厲,但也決不寬松。我心里很敬仰她,希望得到她的歡心,所以學(xué)得很用心,幾何的成績也很好。俞老師的教導(dǎo)和訓(xùn)練,使我一生受用無窮。一直到現(xiàn)在,感激的心情也絲毫不減。年紀越大,越感到受益的恩惠。我寫小說,布置情節(jié),辦企業(yè),想達到什么目標,就要逆推使用什么方法和步驟:甚至在玩游戲時,例如下圍棋和打撲克,都要用到邏輯思維、推理求證的思考,不知不覺間都用上了俞芳老師所教的方法和步驟。數(shù)十年常在海外,每到杭州,必會同老同學(xué)齊去向俞老師致敬問安。今欣逢老師從教六十年的喜慶,謹致數(shù)十年來常在心頭出現(xiàn)的溫暖情懷,向老師熱烈祝賀,并祝健康長壽,安享退休悠閑生活。
受業(yè)學(xué)生查良鏞(金庸)敬書一九九五、十一、廿二
金庸又寫了一首七絕條幅以銘感俞芳老師的大恩:
金戈鐵馬兒女情,
百變千端合人心。
代數(shù)幾何符邏輯,
細思其理感大恩。
余少年時于嘉興碧湖學(xué)數(shù)學(xué)于俞芳老師門下,今當老師初度百歲壽誕,謹志數(shù)語以志老師大恩也。
受業(yè)門生 金庸 謹書
我們與俞芳老師的友誼
新中國成立后,俞芳任湖州中學(xué)副校長。她當過嘉興市人大代表和湖州市人大代表,她還是浙江省第一屆人大代表、全國教育工作者代表大會代表,曾任浙江省教育工會籌備委員會委員。1954年,她調(diào)入浙江師范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教書。
1958年上半年,浙江省委決定籌辦新的綜合性的杭州大學(xué)。在大躍進年代,又創(chuàng)辦了“杭大附中”(它的前身是“杭十四初”與“浙師院附中”)。那時,需物色一位既教過中學(xué)課程又當過中學(xué)校長懂中學(xué)教育業(yè)務(wù)的副校長,于是,俞芳又從杭州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調(diào)到杭大附中去教書了,并任杭大附中副校長。
新創(chuàng)辦的杭大附中,年輕老師多,俞芳言傳身教,跟他們一起研究教材教法,為爭創(chuàng)名校,嘔心瀝血。1965年,杭大附中成為全國18座大教改試點學(xué)校之一。文革中,俞芳受盡苦難,腿也被打成殘疾,可自信自尊的她硬是咬著牙挺過了人生難關(guān)。撥亂反正后,俞芳不去計較個人恩怨,只當是國家遭遇一場災(zāi)難,認為災(zāi)難過后仍應(yīng)為國家為社會盡點心、出點力。
2005年,已退休三年的我,從浙西南松陽縣去杭州看望俞芳老師。這時,95歲高齡的俞芳老師在家中走動時不慎右腳跌斷,正在治療中。她非常高興地接待了我和她的崇拜者——我的學(xué)生鮑福林與張益民。我們談魯迅,拉家常,從中也知道了她非常喜歡室內(nèi)懸掛著的那幅條幅。條幅是她的同事、杭州師范大學(xué)蔡勇飛教授寫的七律《贈俞芳校長》:
聞名岸上月輪山,
執(zhí)導(dǎo)育才震教壇。
蘭貴幽香能致遠,
梅殊俊倩善迎寒。
當歌植李嬌嬌曲,
更慕扶桃道道關(guān)。
耄耋尤尊研魯迅,
文星數(shù)宿顯光環(huán)。
這首七律,寫得的確好:這首詩寫出了俞芳老師一生中的教書育人與研究魯迅兩大事業(yè),更寫出了她像幽蘭一樣的芬芳人生。
在聊天中,我倆也曬起了退休工資。我說:“我2002年退休,每月有2800元。”她笑了,說:“我1975年退休,每月有1700元?!?700元,生活費住房費醫(yī)藥費水電費雜七雜八的費,還要付出請一個保姆照顧高齡老人的保姆費,好清寒!難怪一直以來,俞芳老師的日常飲食非常簡單,粗茶淡飯,恬淡開心過日子。
離別時,俞芳老師一定要移步送行到家門口,她還一定要送我一聽杭州名茶。說:“我年年送給海嬰的,也是這茶。”
轉(zhuǎn)眼間,闊別俞芳老師已七個年頭了。老人的身體怎樣?高齡的俞老還能夠記得起我嗎?我決定先向幾十年來一直在悉心照顧她的、我在杭州大學(xué)讀書時的老友、學(xué)軍中學(xué)的退休老師黃洵燕打聽一下。
我給黃洵燕發(fā)去了電子信件,說明我要去杭州看望俞芳老師,問:“她102歲了,還能夠接待客人嗎?”
黃洵燕的回答,讓我喜出望外:“沒問題。俞芳老師每天的功課是搓麻將、看電視、讀書、看報。她的記憶力極好,身體不錯!我給你去聯(lián)系。”
我到了杭州后,打電話問洵燕兄:“我一定要給俞老帶一點禮物。買什么東西比較適合于她,請直爽告訴我?!变嘈衷陔娫捓锘卮穑骸笆裁炊疾灰獛?!她的脾氣是從來都不收任何人的禮品的。你帶了也是白帶!”我堅持要帶,并請洵燕兄幫我出出主意。黃洵燕兄知道我跟俞芳老師的關(guān)系,想了一想后,回答:“你最多帶一點水果吧,數(shù)量不可多,象征性地帶一點即可。別的東西都不要去買,她的脾氣是絕對不收任何人的禮物的?!?/p>
我到了黃洵燕家中不久,我杭大讀書時的窗友應(yīng)守巖與我恩師孫席珍教授(1906—1984)的女兒孫小呂也“打的”趕到了。我們問洵燕兄:“今天的拜訪,怎么安排?”
黃洵燕拿出一本《潤物細無聲——俞芳先生百歲華誕紀念冊》,對我們說:“2010年10月,我們學(xué)軍中學(xué)為俞老舉行了盛大的百歲慶賀活動,編印了這本《俞芳先生百歲華誕紀念冊·潤物細無聲》。你們先翻翻。”
黃洵燕又說:“這本紀念冊,等會兒我們?nèi)ビ懸槐竞炞直緛?。俞芳老師喜歡搓麻將,我們?nèi)ジ曷閷?。?/p>
“102歲了,還會搓麻將?”黃洵燕笑著回答我們的疑問說:“這是她不讓記憶力衰退的一門功課,不玩錢的。每人發(fā)十張撲克牌,作為輸贏的象征。無論輸了贏了,她都高高興興,始終興致勃勃。陪玩麻將的,都是她昔日的學(xué)生。有時‘三缺一,就請阿姨來湊數(shù)。”
“阿姨?我七年前認識的那位從余杭找來的保姆李官美?”我忍不住出聲詢問。
“是的。俞老對保姆好,保姆對她也好。阿姨服侍俞芳老師,人們都說‘親生女兒也沒有這樣好。她給俞芳老師里里外外操勞,那個體貼,真是沒法說的。阿姨陪伴俞老,她連春節(jié)也不回余杭老家,都叫老公孩子來俞芳老師家過年。人們說‘如果沒有這么好的阿姨服侍她,俞芳老師也難這樣長壽。這句話好像有一點點道理?!?/p>
我們跟著黃洵燕進入俞芳家時,俞老已坐著在等待我們了。我給俞老介紹:“這位孫小呂老師,是孫席珍先生的女兒。她特來看望您老?!庇岱祭蠋熅o緊握著孫小呂的手:“你爸爸,我熟悉的,他是杭大的著名教授,也是我們紹興人的驕傲!”那反應(yīng)的敏捷,真是驚人!哪像是102歲的人!
我給俞老介紹我的老友應(yīng)守巖兄——他倆是初次見面。我告訴俞老:“這位是杭州師范大學(xué)的應(yīng)守巖老師,是洵燕的窗友?!彼c點頭,問了名字的寫法。在贈書題字時,俞老居然沒有寫錯“應(yīng)守巖”三個字。這102歲老人的記憶力,的確令我們驚訝!
我們圍坐在一起。我翻開《潤物細無聲》,指著第18頁印著的她1935年在北師大畢業(yè)時的“俞芳畢業(yè)照”,對俞老說:“這個小姑娘真可愛?。 倍淙匀豢梢运恪奥敗钡乃?,立即用手指指第19頁“北師大第二十三屆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師生合影”第二排右起第五人,對我們說:“‘這個可愛的小姑娘還站在這里呢!”說罷,她笑得合不攏嘴。我仔細一看,真的是她!
我跟俞老說:“我們要跟您合影,怎么樣?”她說:“可以。”于是,我們先集體合影,繼而“分戶頭”跟她合影,拍了一張又一張。
之后我們一邊搓麻將,一邊聊天。我提起上海魯迅紀念館王錫榮館長,她說:“他來看我的。”我提起上海魯迅紀念館的喬麗華,她說:“她把她的著作《朱安傳》寄給我了?!薄崂蠈Υ鹑缌?,不假思索,我真佩服她的記憶力和反應(yīng)的敏捷!
黃洵燕告訴我們說:“俞芳老師習(xí)慣于每晚看體育頻道,夜里十一二點才睡。第二天也不午睡。吃過晚飯就刷牙,睡得那么遲,也不吃任何零食。俞老惟一不可缺的是降血壓的藥?!?/p>
“俞老,您這樣長壽,平時吃些什么呢?”這時,李官美阿姨來了,阿姨替她回答:“我燒什么,她就吃什么,俞老師從不挑剔。俞老師的飲食習(xí)慣很好,葷素都吃。每天喝一杯牛奶。早餐愛吃紹興霉豆腐過稀飯,中餐吃米飯,晚餐吃面條或水餃。晚上雖然睡得遲,但不吃任何食物。她從來不吃保健品或滋補品,也不喝酒?!庇崂涎a充說:“我對飯菜沒有特別的要求,從不挑剔,一般以素食為主,口味喜歡清淡,不太喜歡甜品。茶是必不可少的,喝茶品茶是我年輕時就養(yǎng)成的一種嗜好,我每天都保持足夠量的茶水?!?/p>
考慮到應(yīng)該讓老人休息了,我們告辭。俞老一定要送行——黃洵燕說:“這是她的習(xí)慣和規(guī)矩,你們讓她送吧,她總要送客人到家門口的。”俞芳老師拄著特制的拐杖(下端有分開的四個小平板腳,四個小平板下共有十六個小輪子以確保平穩(wěn)),在孫小呂老師的攙扶下,一直送我們到門口。
在杭州三月的春風(fēng)里,我忽然想起北師大黨委書記劉川生教授的一首絕妙的藏名賀詩:“俞覺人生短,芳香遠爾濃。長將春留住,壽域更從容。”我也效仿“俞芳長壽”的嵌字藏頭詩,口占一絕,以記訪問:
俞俞自得歷冬霜,
芳澤春時看燕翔。
長使育人留美德,
壽開百域笑斜陽。
(附記:俞芳老師已于今年6月29日過世,謹以此文紀念俞芳老師。)
(責(zé)任編輯: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