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劼
(寧波大學文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詩分唐宋,唐詩和宋詩是中國詩歌史上雙峰并峙的兩大典范。唐詩主情、宋詩主理,作為有別于唐詩的另一座詩歌高峰,宋詩與唐詩有著極大的差異。關于這點,錢鐘書在《詩分唐宋》一文中曾明確地指出:“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1]?!倍卧娭援a生出這種不同于唐詩的面貌,無疑與宋人學習杜甫詩歌有著巨大且密切的關系。杜詩無疑是宋人心目中的詩學典范,地位之高甚至令今人難以想象,以至于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都不得不感嘆:“北宋中期以后,大詩人如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陸游等大加推崇,在中國文學史上鞏固了詩圣杜甫的崇高地位,以至今日。因而在某種意義上,宋詩的歷史是一部認識杜甫、追述杜甫的歷史。”[2]由此可知,杜詩影響了整個宋代的詩學觀念。而宋人也正是在認識杜甫和追述杜甫的努力中確立了不同于唐音的宋調??墒窃谶@一認識和追述的過程中,宋人也存在著一些不足與缺陷。對于宋人學習杜詩造成的不足與缺陷,明人孫鑛甚至說:“杜豈誠魔宋,自是宋不善學杜。”[3]雖然孫鑛的言論有些武斷且有門戶之見,但卻部分證明了宋人學杜詩可能存在著不小的問題。而通過管窺宋代杜詩學的一些細小片段,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頗多影響了宋詩最終走向的詩法的不足與缺陷,盡管在整個宋詩確立、形成的洪波巨流中,這些不足和缺陷顯得是如此渺小且易被人忽視。
在宋初,杜甫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盡管宋初三體的白體詩人王禹偁在詩論上崇尚杜甫,甚至曾云:“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4],但是在實際上,王禹偁主要的詩學對象是白居易,而晚唐體詩人的詩歌也與杜詩無涉,因為他們師法的是苦吟詩人賈島。至于在當時名噪一時的西昆體詩人楊億眼中,杜甫還只是一個“村夫子”[5]。因此整體而言,杜詩在宋初詩壇上是處于默默無聞的狀態(tài)。但是到了北宋中后期,在王安石等詩人的大力推崇下,這種局面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杜詩受到關注的程度明顯提高。與此同時,受蘇軾和黃庭堅的詩學實踐鼓舞,宋人追捧杜詩的風氣以前所未有的趨勢蔓延開來,江西詩派詩人更是把杜甫認作其詩派之祖。在這樣的狂熱崇拜下,南北宋之際一度出現(xiàn)了評杜、注杜的熱潮,而在南宋中期這種“瘋狂”更是達到了極致,甚至出現(xiàn)了“千家注杜”的局面。對此,清人錢謙益在其《注杜詩略例》中就曾感慨:“杜詩昔號千家注,今雖不可盡見,亦略具于諸本中。”[6]
從少人問津到千家追捧,杜詩突然性的地位拔升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宋人崇拜的狂熱性無疑也是令人擔憂的,而現(xiàn)實的情況則部分證明了這份擔憂。通過對一時段的詩話論著進行檢閱可知,從北宋中期到南宋初,宋人對杜甫詩歌的反思或批評是微乎其微的,與之相對的卻是不同詩話作者對于杜甫和杜詩異口同聲的溢美之辭。詩話作為一種講述詩壇軼事、品評詩歌且談論詩藝的隨筆在中國古代有著巨大的文學批評作用。宋代的許覬就曾有很明確地指出:“詩話者,辯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7]既然詩話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論建設有著如此理性的反省和反思作用,那么出現(xiàn)在此一時段的大量詩話對于杜甫和杜詩缺少批評自然是極為不正常的現(xiàn)象。而這一不正常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只能說明從北宋中期開始宋人已經(jīng)把杜詩經(jīng)典化了,杜詩這一新的詩學神祗正被宋人狂熱的崇拜砌筑而成。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一片贊揚聲中喪失了批評的勇氣,盡管這種批評可能帶有較強的主觀性和片面性,在當時仍不失為一種頗有價值的反省,只可惜這樣的批評在當時實在是太少了。南北宋之際的葉夢得就曾在其著作《石林詩話》中云:
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至《述懷》、《北征》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紀傳,此古今絕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此乃揣骨聽聲耳。其病蓋傷于多也[8]。
從中不難看出,葉夢得對于杜甫《八哀》詩頗有微詞,認為該詩意脈不清、鋪陳煩瑣。不過在這段話中,葉夢得卻客觀地點出了杜甫詩歌為何受到狂熱崇拜的部分原因,即世人對于業(yè)已形成的習慣性評價不敢提出異議,只是盲目地人云亦云和尾隨跟從,也正是這種人云亦云和尾隨跟從的風氣在無形中強化了杜詩神化的輿論和觀念。其后由于江西詩派的標榜學杜的詩法,且其詩派末流出現(xiàn)了僵化的詩法程式弊端,一些文人開始大膽地批評當時盲目學習杜甫詩歌的風氣。南宋葛立方就曾指出:
學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鮮矣,又況其髓哉![9]
可堪玩味的是,葛立方盡管沒有明確說出時人學杜的狂熱程度,但是結合杜詩在當時的風行情況,這句評語無疑是對那些盲目崇杜且學杜“不遺余力”詩人最大的諷刺。而南宋后期嚴羽的《滄浪詩話》從藝術規(guī)律出發(fā),更是大力批判了江西詩派末流過分遵從杜詩而導致的不良詩風,認為學詩不應該只盯著杜詩,而應該有通變的詩學觀念: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10]。
這種通變?yōu)橛谩⑥D益多師的詩學觀可以說是對于宋人過分尊杜、學杜而喪失了博采眾家詩法教訓的深刻總結。當然,推崇杜詩、學習杜詩并不等于一定就會陷入歧途。但是由于宋代詩人,尤其是江西詩派詩人過分狂熱,缺乏理性反省促成杜詩的神圣地位,則讓杜詩在一些詩論家眼中成為了許多弊端的發(fā)端。其中,劉克莊在《韓隱居詩序》就大膽地對杜詩進行了批評:
古詩出于性情,發(fā)必善,今詩出于記問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11]。
這種將“以才學為詩”的弊端歸結于杜甫的觀點,作為江西詩派內部的反思,可以說是對杜詩神圣地位最為有力的反拔。只可惜這種批評和反思來得實在是有些晚了,如果這一反思性觀點能大量出現(xiàn)在杜詩走上神壇之前,那么江西詩派很可能不會如此快速地陷入詩法的困境。
的確,要求當時的宋人都具有前瞻性的詩學眼光是苛刻的,可任何詩人和詩派對于其詩學對象都應該保持冷靜和理性卻是一個不爭的基本詩學態(tài)度。因此,較早對杜甫詩歌保持理性態(tài)度且保持一定“距離”的詩人自然會受到后人的贊許,在這些詩人中,歐陽修就被認為是最早敢于對杜詩說“不”的人。由于這位一生推崇韓愈詩文進行詩文革新的大詩人,能自主、客觀地對韓愈被貶潮州后的詩文提出“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的道德批評,所以歐陽修在研究宋代詩學的后人心目中有著不迷信偶像、唯理是求的大家風范。對于杜甫的詩歌,歐陽修似乎是一直保持著極為理性,甚至是不推崇的態(tài)度。據(jù)宋代陳師道《后山詩話》及劉攽《中山詩話》載:
歐陽永叔不好杜詩,蘇子瞻不好司馬《史記》,余(陳師道)每與黃魯直怪嘆,以為異事[12]。
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絕倫[13]。
從以上情況可知,歐陽修雖然沒有對杜詩提出批評,僅僅表明不喜歡杜詩,但是毫無疑問,歐陽修沒有盲目崇拜杜詩。這似乎都讓他再次成為極具詩學理性的大詩人??墒聦嵣?歐陽修不推崇杜詩的態(tài)度在當時就受到了質疑。宋人陳巖肖曾指出:
世謂六一居士歐陽永叔不好杜詩,(余)觀《六一詩話》載:陳從易舍人初得杜集舊本,多脫誤,其《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與數(shù)客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其后得善本,乃“身輕一鳥過”。陳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不能到也。又曰:“唐之晚年,無復李杜豪放之格,但務以精意相高而已”。又《集古目錄》曰:“《秦嶧山碑》非真,杜甫直謂棗木傳刻爾”,杜有《李潮八分小篆歌》,云“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故也。六一于杜詩既稱其雖一字人不能到,又稱其格之豪放,又敢以證碑刻之真?zhèn)?詎可謂六一不好之乎?后人之言,未可信也[14]。
很明顯,陳巖肖從歐陽修的詩話中體味出歐公對于杜詩也是極度喜愛和崇拜,甚至在藝術上到了“為一字而計較”的地步。所以,歐陽修不推崇杜詩的態(tài)度是明顯存有疑問的。進而可知,我們并不能把歐陽修在尊韓時的理性反思精神直接套用在其對待杜甫詩歌的態(tài)度上。所以,歐陽修并非后人眼中最早就能絕對理性看待杜甫、學習杜詩的大詩人。
不容否認,杜甫詩歌確實具有集大成的思想與藝術價值,歐陽修未能“免俗”也情有可原。但是,這種推尊杜詩的態(tài)度必然會隨著歐陽修在文壇的影響力被后來的詩人逐步擴大,以致最終走向極端,況且在當時歐陽修還是代表著文壇新思潮的詩文革新引領者。所以,盡管歐陽修并非瘋狂崇杜的始作俑者,但這股偶像風潮在當時已經(jīng)形成。對此,蘇軾就曾在《次韻孔毅夫集古人句見贈五首》詩中表達了自己對杜詩開始受到熱烈追捧且弊端已隱然顯現(xiàn)的擔心,并對當時的詩人提出了警告:
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劃入太華當我前,跛牂欲上驚崷崒。名章俊語紛交衡,無人巧會當時情。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15]。
蘇軾認為當時詩人們盲目崇拜杜甫,把杜詩當做詩歌范本,而不能真正懂得杜詩的精髓。結合后來杜詩在南宋初期不可動搖的經(jīng)典地位,蘇軾的這種見識是頗具前瞻性的,只是這樣的觀點在當時并沒有引起多數(shù)詩人的共鳴??梢哉f,在如此令人瞠目的熱潮面前,即使是文壇領袖的蘇軾可能也已無法扭轉這種“危險”的崇杜趨勢了。但是值得肯定的是,熱情高漲的學杜風潮也對于整個宋代詩歌風格的建構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v觀宋代詩史,宋人通過閱讀、研究杜詩創(chuàng)立以“平淡美”為追求的“宋調”確是值得后人稱道贊許的。不過有得亦有失,宋人對于杜詩盲目狂熱的崇拜和理性反思的階段性缺失,無疑在整體上制約著宋代詩歌的面貌及其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能性。
除了瘋狂的崇拜,宋人對于杜甫詩歌的理解和學習還存在著誤解和誤讀。這種伴隨瘋狂崇拜相始終的誤解和誤讀與宋人將杜甫和杜詩推向神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對于這一現(xiàn)象,學者傅明善就曾用“將杜甫的人格神圣化”、“將杜詩的文本經(jīng)典化”、“將杜詩的敘事史學化”[16]143來概括宋人的這種詩學行為。的確,在宋代這個道德重建的時代,杜甫在宋人的眼中就是一個正直仁愛的典范,他能在國家危亡時反復對君王表達自己的耿耿忠心,對于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表現(xiàn)出極度的同情與痛心,而他的詩歌就在其高尚的人格品質中自然也得到了升華,在宋人眼中達到了與儒家經(jīng)典相匹敵的地位。南宋曾噩《重刻九家集注序》就曾記載了這一奇特現(xiàn)象:
以詩名家,惟唐為盛,著錄傳后,固非一種。獨少陵巨編,至今數(shù)百年,鄉(xiāng)校家塾,齠總之童,瑯瑯成誦,殆與《孝經(jīng)》、《論語》、《孟子》并行[17]52。
正是因為把杜詩視作如同古代儒家經(jīng)典一般,而經(jīng)典在后人眼中往往是包含著巨大的內涵和深意的,于是宋人對杜甫許多詩歌的閱讀和解讀開始走向穿鑿附會的旋渦之中。
而作為南宋頗具影響力的注杜大家趙次公也未能免此弊病,在一些注釋中過多加入了其主觀臆斷的理解,造成“闡釋過度”的情況。例如趙次公對于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顧為螻蟻輩,但自求其穴”中“螻蟻”的注釋?!跋N蟻”在整首詩中僅僅象征著安于現(xiàn)狀而已,但是趙次公卻從“千丈之堤以穴潰”中過度生發(fā),認為此處暗指的是唐代藩鎮(zhèn),且認為杜甫把這些藩鎮(zhèn)視如螻蟻①關于趙次公注杜的得失問題,學者雷履平曾有專論論文,且文中例舉了多處趙次公對杜詩注解穿鑿附會的實例。詳見雷履平《趙次公的杜詩注》,載《四川師院學報》1982年第1期。。
而在當時已經(jīng)算是相當嚴謹和準確的趙注都出現(xiàn)了這樣穿鑿附會的情況,那么眾多其他注本或多或少的偏頗注解也就可想而知了。據(jù)宋人吳若《杜工部集后記》載:
雖然,子美詩如五谷六牲,人皆知味,而鮮不為異饌所移者,故世之出異意、為異說一亂杜詩之真者甚多[17]39。
又據(jù)宋人魯訔《編次杜工部詩序》:
騷人雅士,同知祖尚少陵,同欲模楷聲韻,同苦其意律深嚴難讀也。……名公巨儒,譜敘注釋,是不一家,用意率過,異說如蝟[17]34。
由此可知,當時宋人對于杜甫詩歌誤解和誤讀的情況可謂是相當嚴重,而“意律深嚴”的杜詩本已讓宋人難讀,可宋代詩人還是要硬解硬讀,具有這種“不能讀而強讀”的態(tài)度,宋人解讀杜詩出現(xiàn)穿鑿附會就自然難以避免了。
從文藝理論的角度省視,我們發(fā)現(xiàn)宋人對于杜詩的誤解與誤讀并不僅是簡單的錯讀和錯解,還存在著一種主觀預示式的“誤解”和“誤讀”,而且這種帶有“先驗色彩”主觀預示式的“誤讀”在當時一直潛在地左右著宋人對于杜詩的理解和審美。對于這種“誤讀”現(xiàn)象,西方接受美學理論代表人物哈羅德。布魯姆曾指出:“誤解,是閱讀闡釋和文學史的構成活動,闡釋是一種派生、寄生(于文本原意)的或介乎兩者之間的,而詩人對于詩的曲解比起批評家的曲解或批評來更極端化?!盵18]的確,在接受美學的理論中,“誤讀”是指讀者對于作品內涵的把握并未與作者本義相合,而是讀者由于預先在閱讀中滲透了自己的觀念造成對于文本闡釋出現(xiàn)異變,而這種“誤讀”則可能是政治觀念、文化觀念、個人際遇等多種原因造成的。
從這個意義上推斷,宋人看重的(可能)不在于杜詩本身是什么,而是杜詩應該是什么[16]146。而這種對于杜甫和杜詩的具有主觀預示性的“誤讀”無疑會讓整個宋代的杜詩學變得極為復雜。不幸的是,這種超越單純詩學審美和文學價值的杜詩“誤讀”,從較早大力推崇杜甫的詩人似乎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位詩人就是王安石。盡管王安石在晚年深居簡出,傾心于詩藝研究和詩歌創(chuàng)作,并寫出了如“江北秋陰一半開,晚風含雨卻低回”等意境空靈的詩句,但是王安石早年的詩歌則全然是另一副面貌,詩歌中充斥著政治斗爭和道德訓誡。這些無疑都與王安石早年從政治出發(fā)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有關,在其《與祖擇之書》一文中王安石就認為: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謂文也。書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蓋心得之,作而為治教政令也[19]。
王安石對于文學的見解偏于重道崇經(jīng),強調文學的實際功能,要求文學要有助于政治革新,那么王安石在這一時期閱讀和學習杜甫詩歌時,很可能特別偏重于杜詩強大政治感化力和高尚人格品德的相對意義和價值。故而,王安石推崇杜甫和杜詩的動機在這樣的詩學觀念下就顯得不再單純,而可能是片面利用杜甫詩歌高度的詩學地位,在詩學領域建立起一個新的“文化權威”。對于杜甫和杜詩的這種復雜態(tài)度,在王安石《杜甫畫像》一詩中就有所體現(xiàn):
吾觀少陵詩,為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丑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死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20]。
在詩中,王安石大贊杜甫的人品和杜詩的價值。結合王安石在《與祖擇之書》中文以載道的文學觀點,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王安石在真心贊賞杜甫詩歌高超的藝術技巧外,很可能有意塑造杜甫這個人格偶像和借助杜詩詩教觀服務于他的政治改革。王安石出于預示式的杜詩閱讀,在客觀上推動詩壇大力學杜的同時也無形中造成更多的人片面化地神化杜甫和杜詩。
除了王安石具有這種主觀預示的“誤讀”趨勢外,作為在宋代影響巨大的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始人黃庭堅也似乎有著同樣的情況??v觀其一生,蘇軾的烏臺詩案對他產生了巨大影響,再加上其崇佛的思想,黃庭堅開始退避黨爭之禍。在文學觀念上,黃庭堅《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就表現(xiàn)出了這種態(tài)度:
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庭,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21]。
顯示了黃庭堅走向吟詠個人內心世界的詩學道路。對于這點,學者程千帆曾尖銳地指出“這就是他(黃庭堅)所以熱衷于片面地去追求藝術技巧的思想根源”[22]。由此可知,黃庭堅現(xiàn)實抱負受打擊后就轉向了內心藝術世界的建構,而杜詩精嚴的藝術技巧自然就成了他學習和追求的首選對象。所以,與其說黃庭堅沒有發(fā)現(xiàn)杜詩中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對現(xiàn)實社會關懷的詩學本源,還不如說他故意忽略了這些詩學本源而特意注重杜詩的格律字句等形式技巧。故而,杜詩在黃庭堅眼中似乎被主觀預先“誤讀”成了具有高超視藝術技巧和形式的詩歌,而不是充滿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外在社會內容的詩歌。
此外,他對于杜甫不同主題詩歌的評價也反映出這種潛在的主觀預示式“誤讀”的可能性。在《與王復觀書》中黃庭堅指出:
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安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23]。
在文中,黃庭堅認為杜甫到夔州后所作的詩達到了“不煩繩削而自合”巧奪天工的藝術高度,且認為杜甫后期的詩歌比其前期詩歌更具有藝術價值。這些論斷都成為了后人認為黃庭堅追求宋代詩學最高美學標準——“平淡美”的有力證據(jù)。但是,身為哲學家卻對文學有著敏銳鑒賞力的朱熹卻與黃庭堅的看法相反,在他看來,杜甫夔州詩并沒有達到藝術上自然神合的地步:
人多說杜子美夔州詩好,此不可曉。夔州詩卻說得鄭重繁絮,不如他中前有一節(jié)詩好。魯直一時固自有所見,今人只見魯直說好,便卻說好,如矮人看戲耳[24]。
對此,清代注杜大家仇兆鰲也與朱熹持相同觀點,他也認為:
公(杜甫)夔州后詩,間有傷于繁絮者[25]。
而縱觀杜甫夔州時期的詩歌,其中的確有許多是煩瑣記錄其普通生活家務的,如《種萵苣》、《園官送菜》、《課伐木》等,這些比起杜甫前期憂國憂民的詩歌只能算是日常的記錄,所以朱熹才會對杜甫吟詠此類題材的詩歌有所不滿。黃庭堅認為這些詩達到了不可追求的藝術境界,除了對這些詩歌具有蕭散自然的藝術水平的由衷贊嘆外,大概是因為這些詩歌更加符合黃庭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逃離政治禍端、吟詠書齋生活的藝術情感傾向,才能無視這些“煩瑣”而給出如此高的評價。所以竊以為,在某種程度上黃庭堅對待杜詩的學習和欣賞態(tài)度上也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主觀預示式的“誤讀”。
但是結合整個詩歌史,黃庭堅通過學杜總體上還是取得了巨大詩學成就并創(chuàng)造了如“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等作詩法則和規(guī)范,并為宋詩風格最終形成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由于他過分注重杜詩藝術形式且忽視杜詩現(xiàn)實意義,而無形中助長了江西詩派后學吟詠書齋生活、推敲文字技巧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可以說,黃庭堅一方面為江西詩派后學留下了寶貴的詩法遺產,另一方面也為后學設置了一個難覓出口的“詩學迷宮”。而這個“詩學迷宮”的出現(xiàn)自然與其出于一己主觀預示圖景而對杜詩故意“誤讀”的詩學態(tài)度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宋人對于杜詩在追隨上的狂熱和認識上的“誤讀”是宋代杜詩學頗具意味的現(xiàn)象。要理解這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就必須站在宋人對于唐詩繼承和變革的詩史角度。面對唐詩這座詩歌高峰,宋代詩人的處境是尷尬的,這正如錢鐘書所說的“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盵26]
于是在“因”與“革”的角力中,宋人為了能與唐詩比肩,甚至是超越唐詩,除了努力地跟古人“同”時,還要標新求“異”。而在經(jīng)過了幾番詩法選擇后,宋人最終認定了杜詩作為其詩學的最高標準。因為在宋人眼中,杜甫詩歌有別于盛唐之音且在唐詩史時段的難以歸類特點(杜詩就其風格而言不能完全歸入盛唐詩,也不能完全歸入中唐詩),正好可以從中求“異”,再加上杜甫高尚的人格品德,于是學杜而自成一己風格就成了宋人詩學的最終目標。盡管宋人成功地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自我時代特點且不同于唐詩的詩歌,但是宋人也為學杜付出了極為無奈的代價。
故而我們可以說,宋人把過于沉重的詩學期待寄托在了杜詩身上,以致忽視了自己學習杜詩時應有的反省態(tài)度和理性精神。更由于如宗教般狂熱的癡迷下,一些詩人盡管知道杜詩集大成和整體的復雜性特點,卻在還沒能真正地理解杜詩藝術全部特點和根本精神時,就對杜詩進行出于自我觀念先入為主的狹隘解讀和學習,從而出現(xiàn)了使杜詩豐富詩學內涵片面化的趨勢,并導致后學盲目遵從且走向極端。這些都可以說是宋人學習杜詩的一些弊端和不足。但是結合整個唐宋詩歌發(fā)展史,這些在后人看來的弊端和不足在當時可能是無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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