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迎華 尚永亮
一
明清之前,除蘇軾 《書黃子思詩集后》提出“獨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1](P2124)的觀點,從美學風格層面討論韋應物、柳宗元清淡詩風及其對陶詩的效法,并由此極大地影響了此后韋、柳詩的接受主流外,還有少數(shù)詩家從詩歌體裁層面闡發(fā)韋應物、柳宗元五古的價值和意義。如金代元好問 《別李周卿》說:“古詩十九首,建安六七子。中間陶與謝,下逮韋柳止?!薄稏|坡詩雅引》又云:“五言以來,六朝之謝、陶,唐陳子昂、韋應物、柳子厚,最為近風雅,自馀多以雜體為之,詩之亡久矣。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其理然也?!保?]元代方回《送俞唯道序予》則謂: “五言古,陶淵明為根柢,三謝尚不滿人意。韋、柳善學陶者也?!保?]可見,他們都認識到韋、柳對五言古詩的堅守和傳承,其中元好問還從古今流變史的角度肯定了韋、柳五古的成就和地位。這些觀點直接為明清讀者所繼承,并在新的詩學思潮中找到了適宜的滋生土壤,形成盛極一時的圍繞韋、柳五古而展開的辨體討論。
所謂辨體,即 “別體制之始終,審音律之正變”,在對不同體制詩歌探源溯流的過程中,“本乎始以達其終,審其變而歸于正”(高棅 《唐詩品匯序》),其行為指向是確認傳統(tǒng)和正宗。若處理不當,則易導致崇正抑變的思想傾向和 “規(guī)古近雅,創(chuàng)格易鄙”(陳子龍 《青陽何生詩稿序》)的價值判斷。這種觀念在南宋嚴羽那里就已產(chǎn)生,其 《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云:“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4](P252)后來高棅在 “辨盡諸家,剖析毫芒”以確立盛唐正宗地位的詩學實踐中對此予以吸收和發(fā)展。至格調(diào)說形成,“辨體別流”遂成為格調(diào)派詩學理論的核心,并對其他詩學流派和評家思想產(chǎn)生持續(xù)影響。
正是在這種辨體意識和推崇雅正的風尚下,韋、柳五古受到了明清詩家的充分肯定。試舉以下幾則評論為例:
五言古詩,實繼國風雅頌之后……迨李杜復出,時道大興,而作者日盛矣。然于其間求夫音節(jié)雅暢,辭意渾融,足以繼絕響而闖淵明之閫域者,唯韋應物、柳子厚為然爾。自時厥后,日以律法相高,議論相尚,而詩道日晦焉。(吳訥:《晦庵詩鈔序》)[5]
唐詩固稱極盛,而五言正脈,亦無多傳,陳拾遺、張曲江、李、杜、韋、柳而外,惟儲、孟……尚不替前人軌則。(喬億:《劍溪說詩又編》)[6](P1116)
漢、魏、六朝諸人而后,能嗣響古詩正音者,韋、柳也,非僅貞元、元和間推獨步矣。(田雯:《古歡堂雜著》卷二 “論五言古詩”)[7](P699)
蓋終唐之世,稱大家者,以李、杜、韓三家為宗。古詩之得正音者,陳、張、韋、柳四家為宗,而元結(jié)、沈千運諸人為輔。(魯九皋:《詩學源流考》)[8](P1356)
在傳統(tǒng)詩學觀念中,古詩貴質(zhì)樸。所謂 “古詩正音”、“五言正脈”或 “詩道”,即指詩歌格律化之前自漢魏以來的古樸詩風,其中以漢魏古詩和陶詩為最高代表。在古代文人的經(jīng)典意識和崇尚風雅的文化心理中,漢魏古詩作為詩歌史上最早成熟的文人五言詩,其典范地位自陳子昂倡導復古、追求 “興寄”“風骨”即已確立,而陶淵明繼漢魏之后,將古樸詩風提升到更純熟的境地,成功開辟了平淡自然這一新的美學境界,以古詩藝術的集大成者受到后人的景仰。如賀貽孫 《詩筏》云:“論者為五言詩平遠一派,自蘇、李、《十九首》后,當推陶彭澤為傳燈之祖?!保?](P159)
明清時期,雖然各位詩家在思想傾向上有復古和求變的差異,理論建樹上有主格調(diào)、重性情和尚神韻等不同,詩歌批評上也有唐、宋詩的軒輊和爭議,但在接受古詩時,基本都認同漢魏及陶詩的高格和雅正。馮班云:“古詩法漢魏,近體學開元、天寶,譬如儒者愿學周、孔,有志者諒當如此矣?!保?0]賀貽孫 《詩筏》云: “儲、王諸人學蘇、李、《十九首》,亦學彭澤,彼皆有意為詩。有意學古詩者,名士之根尚在,詩人之意未忘?!保?1](P159)將漢魏作為古體代表,并將學古這一行為與詩人名士之品節(jié)掛鉤,可見時風雅尚。
進一步看,韋、柳在這一五言正脈的傳續(xù)上又有其特殊的位置。從前引元好問 “古詩十九首,建安六七子。中間陶與謝,下逮韋柳止”的說法可知,他將漢魏、晉宋、唐代作為三個重要階段,以代表作品和作家簡要勾勒出了五言古詩發(fā)展的脈絡,而把韋、柳當做五言古詩和風雅傳統(tǒng)的終結(jié)者。承接元氏觀點,明清詩家在古詩流變中贊許唐代五古作者,也通常將韋、柳視作殿后的兩位,由此形成此一時期較為一致的接受態(tài)度。究其緣由,恐怕在于韋應物、柳宗元所處的貞元、元和之際正當詩史新變和轉(zhuǎn)關的特殊時段。清人葉燮 《百家唐詩序》認為:“迨至貞元、元和之間……后之稱詩者胸無成識,不能有所發(fā)明,遂各因其時以差別,號之曰 ‘中唐’,又曰‘晚唐’。不知此 ‘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獨得而稱 ‘中’者也”[12](P81-82),便從宏觀視野闡明了此一時段的重要性。
當然,對于唐代得古詩正音的詩人,各家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有人于古詩獨尚陶之清澹和技藝,以至在唐代惟推韋、柳二人;但更多人將古質(zhì)與淡遠并視為古詩風韻,所以陳子昂、張九齡、李太白等人也被納入古詩正音的系統(tǒng)中。清代王士禎即謂:“夫古詩,難言也?!对娙佟菲?‘何不日鼓瑟’, ‘誰謂雀無角’, ‘老馬反為駒’之類,始為五言權輿。至蘇李、《十九首》,體制大備……唐則陳拾遺、李翰林、韋左司、柳柳州,獨稱復古,少陵以下又其變也?!保?3](P20)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王士禎手編了一部 《五言古詩選》,選錄漢魏六朝至唐代的五言古詩。其中唐代五古也正是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柳五家入選。他在 《五言詩凡例》中稱:“唐五言古詩凡數(shù)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變梁、陳之俳優(yōu),陳伯玉之力最大,曲江公繼之,太白又繼之;《感遇》、《古風》諸篇,可追嗣宗《詠懷》、景陽 《雜詩》。貞元、元和間,韋蘇州古澹,柳柳州峻潔。二公于唐音之中,超然復古,非可以風會論者。今輒取五家之作,附于漢、魏、六代作者之后。”[14]由此而言,陳、張、李、韋、柳五家便因其對漢魏風骨和陶詩風神的傳承,而受到王士禎的特別青睞。
二
在明清詩家看來,韋、柳既能 “嗣響古詩正音”,同時也有 “變”的一面,只不過韋、柳能變而不失其正,所以仍為典范。王士禎的友人姜宸英在 《王阮亭五七言詩選序》中評論王氏詩學觀念云: “于唐僅得五人,曰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應物、柳宗元,蓋以齊、梁、陳、隋雖遠于古,尚不失為古詩之馀派;唐賢風氣自為畛域,成其為唐人之詩而已。而五人者,其力足以存古詩于唐詩之中,則以其類合之,明其變而不失于古云爾?!保?5]古典詩學中,古體和近體有嚴格區(qū)分,李東陽 《麓堂詩話》即謂:“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保?6](P1369)認為古詩之所以為古,就在于它的自然和質(zhì)樸,于是堅決排斥古詩中的律化和近體傾向。很多讀者通常對古體詩中的雕琢頗有微詞,如前引元好問所謂:“自馀多以雜體為之,詩之亡久矣。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其理然也?!狈交卦?《婺源黃山中吟卷序》中亦云:“唐詩承陳隋流□之馀,沈、宋始概括為律體,而古體自是幾廢。然陳子昂、元次山、韋應物及李、杜、韓、柳諸公,追劉、陶、曹、謝與之伍,亦未嘗盡廢也?!保?7]蓋因傳統(tǒng)詩學中歷來存在 “體”的界定,故至明清詩家,沿波起瀾,要求辨體的聲浪日盛。但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古、近兩體并非此疆彼域,往往出現(xiàn)相互融合和滲透的跡象。特別是在近體完全成熟且蔚為大觀的唐代,身負才力的唐人往往諸體皆擅,一方面著力于開拓近體詩,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古體詩。在諸體意識雜糅、且近體成為主流并不斷求新求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唐代五古自然免不了“涉律”而打上時代烙印,因此有了唐代五古和傳統(tǒng)五古之區(qū)分,韋、柳等人的古詩創(chuàng)作也就具有了雙面性。一方面,因其古詩創(chuàng)作超越時代風氣、力追古人,其五古成為傳統(tǒng)古詩在唐世的余響,不失為古詩 “正”脈;另一方面,他們又脫離不了時代的影響,其創(chuàng)作理所當然地成為唐古的一部分,具備了 “變”的因素。
面對這一雙重特性,大多數(shù)明清詩家將眼光集中到韋、柳創(chuàng)作中超然復古的一面。他們認為,韋、柳等人雖不及漢魏及淵明古詩,但在其所處時代亦屬上品?!对娪言妭麂洝酚浲跏康澭裕骸疤莆逖怨殴潭嗝罹w,較諸 《十九首》、陳思、陶、謝,自 然 區(qū) 別。”[18](P130)賀 貽 孫 《詩 筏》 亦 謂:“儲、王、孟、劉、柳、韋五言古詩,淡雋處皆從 《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 《十九首》,政在于此?!保?9](P138)由于時移事異,往古已不可盡追,所以,韋、柳五言不僅被視為古詩正格而贏得普遍稱許,而且還被很多詩家作為創(chuàng)作中學習和取法的對象。如李重華 《貞一齋詩說》指出:“唐代五古,則自陳伯玉、張曲江至韋、柳俱可學,自后亦不必學?!保?0](P924)朱庭珍 《筱園詩話》卷一認為:“蓋五古須法漢、魏及阮步兵、陶淵明、謝康樂、鮑明遠、李、杜諸公,而參以太沖、宣城及王、孟、韋、柳四家,則高古清遠,雄厚沉郁,均造其極,正變備于是矣?!保?1](P2334)田雯也說:“余嘗謂學詩者宜分體取法乎前人。五言古體必根柢于漢魏,下及鮑、謝、韋、柳也?!保?2]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另外,有些詩論家對心目中的最高典范懷著一種高山仰止的心理,將價值評判與創(chuàng)作實踐分別開來,如王士禎 《五言詩凡例》說:“《十九首》之妙,如無縫天衣,后之作者顧求之針縷襞績之間,非愚則妄。”[23]認為陶詩 “純?nèi)握媛?,自抒胸臆,亦不易學”。這樣,韋、柳作為古詩傳統(tǒng)的繼承者反而更受到詩家的重視,被當做創(chuàng)作中必需循法的詩人。
將韋、柳視為古詩創(chuàng)作的效法對象,是明至清不少詩人的一致看法。李東陽 《麓堂詩話》即謂: “惟謂學陶者,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耳?!保?4](P1379)王 行 《柔 立 齋 集 序》 云 :“朱 子 教人,為詩須先學韋、柳。韋、柳固不足以盡詩之妙,然由是而往,雖求至于三百十一篇,亦猶灑掃應對,求造夫圣賢之域。雖地位有高卑,道里有遠近,往之則至,終無他岐之惑矣?!保?5]薛雪《一瓢詩話》云:“猶夫?qū)W陶詩,須自韋、柳入?!保?6](P706)在他們眼里,學習韋、柳是追陶和尚古的門徑,“自韋、柳入”,既有跡可尋,又不失為正道。清人厲志在 《白華山人詩說》卷一中自述其學詩經(jīng)歷云:“予初游郡中,得遇徐敬夫先生,謂余近體如屈翁山,古詩如吳淵穎,但須取柳柳州詩盡讀之。予因盡讀柳詩,并上追陶公,旁及王、韋,自覺稍有進益?!保?7](P2280)明 清詩家對韋、柳的認識,于此可見一斑。
三
在以上推許韋、柳 “正音”的接受態(tài)度中,雖對其 “變”的一面表現(xiàn)出寬容和默許,但著眼點和批評內(nèi)容還是其 “正”的層面,由此充分肯定其古詩地位。明清時期,也有論者明言其變,從 “變”的層面予以評說和肯定。如明代許學夷《詩源辨體》即謂:
元和諸公,議論痛快,以文為詩,故為大變。子厚五言古,如 《掩役夫骸》、《詠三良》、《詠荊軻》,亦漸涉議論矣。至如 《荊軻》結(jié)語云:“世傳故多謬,太史征無且”,即 《桐葉封弟辯》云: “或曰封唐,史佚成之”之意,但語較元和終則溫潤耳,故不入大變也。[28](P245)
又說:
唐人五言古,氣象宏遠,惟韋應物、柳子厚,其源出于淵明,以蕭散沖淡為主。然要其歸,乃唐體之小偏,亦猶孔門視伯夷也。[29](P239)
從思想源流看,許學夷仍屬格調(diào)一派,論詩注重析其源流,考其正變,但其評量眼光多著眼于 “變”,并重新認識變格詩歌的價值和地位,由此頗具新意。在他看來,“變”有 “大變”及“正變”之分,“古詩若元和諸子,則萬怪千奇,其派各出,而不與李、杜、高、岑諸子同源,故為大變”,柳子厚五言古雖亦涉變,但因源出淵明,故仍為 “唐體之小偏”,即 “正變”之屬。他對 “正變”和 “大變”的看法分別是: “其正變也,如堂階之有階級,自上而下,級級相對,而實非有意為之?!保?0](P306)而 “大變”則因詩人才具和時風等因素的影響,導致一味求變而難以收束,如 “白樂天五言古,其源出于淵明,但以其才大而限于時,故終成大變”[31](P271)。據(jù)此可知,在許學夷那里,韋、柳五古雖仍屬于 “正音”中的 “變”者,但已沒有前面論者語氣中的古詩嗣響或者末響色彩。相反,因為他并不否認“變”的合理性,所以韋、柳古詩也就沒有因其“變”而黯然失色。他說:“《三百篇》而下,惟漢魏古詩、盛唐律詩、李杜古詩歌行,各造其極;次則淵明、元結(jié)、韋、柳、韓、白諸公,各有所至?!保?2](P317)又說: “韋、柳五言古,猶摩詰五言絕,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學韋、柳詩,須先養(yǎng)其性氣,倘崢嶸之氣未化,豪蕩之性未除,非但不能學,且不能讀?!保?3](P240)與前面把學韋、柳當做入古門徑泛泛而論者相比,許學夷的評論顯然要深入一步。
但是,著眼于韋、柳之 “變”時,并不是所有的詩家都認同其價值和地位。相反,有的詩家不能容忍古詩中的變格,以至于認為唐代沒有真正的五言古詩,唐古俱不可學。這種觀念主要以明代的七子派為代表,如何景明 《海叟集序》云: “蓋詩雖盛稱于唐,其好古者自陳子昂后,莫若李、杜二家。然二家歌行近體,誠有可法,而古作尚有離去者,猶未盡可法之也。故景明學歌行近體,有取于二家,旁及唐初盛唐諸人,而古作必從漢魏求之。”[34]李攀龍 《選唐詩序》云:“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保?5]在對整個唐代五古都給予否定和貶斥的態(tài)度下,韋、柳五古自然得不到他們的認可,所以王世貞 《藝苑卮言》卷四云:“韋左司平淡和雅,為元和之冠。至于擬古,如‘無事此離別,不如今生死’語,使枚、李諸公見之,不作嘔耶?此不敢與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謝,豈知詩者。柳州刻削雖工,去之稍遠,近體卑凡,尤不足道?!保?6](P1011)其態(tài)度如此偏激,則主要源于格調(diào)派論者在辨體過程中對純正體格的過分講究。前七子派王廷相 《劉梅國詩集序》曾說:“君子之言曰:詩貴辨體。效風、雅,類風、雅;效 《離騷》、 《十九首》,類 《離騷》、《十九首》;效諸子,類諸子;無爽也,始可與言詩矣?!保?7]后七子派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藝圃擷余》亦謂:“作古詩先須辨體。無論兩漢難至,苦心模仿,時隔一塵;即為建安,不可墮落六朝一語;為三謝,縱極排麗,不可雜入唐音。小詩欲作王、韋,長篇欲作老杜,便應全用其體。第不可羊質(zhì)虎皮,虎頭蛇尾?!保?8](P775)辨體的意義就在于對古詩純正體格的掌握,避免在效仿的過程中混入旁體或雜音,也即學古須尺尺寸寸之,以求達到完全逼真的境地。這種對體格純之又純的追求,必然導致抹殺一切創(chuàng)新和變異性因素。韋、柳等唐人五古完全被排斥在他們眼中的古詩之外也就是必然的了。
受七子派影響甚深的胡應麟對唐古的接受態(tài)度雖比其前輩溫和,但在 “變”的價值評判上還是以否定為主。胡應麟曾探討唐代五言古詩的源流正變,云:“陶,阮之變而淡也,唐古之濫觴也”[39](P29),具體到唐代各位作家,其傳承又有不同:“四杰,梁、陳也;子昂,阮也;高、岑,沈、鮑也;曲江、鹿門、右丞、常尉、昌齡、光羲、宗元、應物,陶也。”[40](P35)但他持 “格以代降”的詩學觀念,認為:“楚一變而為 《騷》,漢再變而為 《選》,唐三變而為律,體格日卑?!保?1](P3)既然格以時變、格以代降,那么,不僅漢魏詩高于唐詩,就是齊梁詩在品格上也高于唐詩。所以他說:
韋左司大是六朝余韻,宋人目為流麗者得之。儀曹清峭有余,閑婉全乏,自是唐人古體。大蘇謂勝韋,非也。[42](P36)
多謂唐無五言古。篤而論之,才非魏、晉之下,而調(diào)雜梁、陳之際,截長絜短,蓋宋、齊之政耳。如……韋左司 《郡齋》,柳儀曹 《南澗》……皆六朝之妙詣,兩漢之余波也。[43](P37-38)
雖然也一定程度地承認韋、柳詩之 “妙詣”,但此 “妙詣”說到底不過 “宋齊之政耳”;柳宗元是 “唐人古體”,韋應物乃 “六朝余韻”,柳自然不能勝于韋。應該看到,歷七子派和性靈派的論爭之后,胡應麟在思想中力求格調(diào)和性情的調(diào)和,他不僅主格調(diào),亦論詩歌的興象風神。所以從風格的多樣性和美的角度,胡氏曾大力肯定韋、柳等人詩歌的藝術價值,發(fā)出 “韋應物清而潤,柳子厚清而峭”之論,也曾以 “大家材具”[44](P186-187)對柳宗元等元和詩人進行稱贊。 但論及詩歌品格,則又回到了七子派的立場,以伸正絀變的態(tài)度貶低唐詩和唐古。所以他對韋、柳古詩的些許肯定,或者認為韋勝于柳,都是建立在六朝古詩比唐古格高一籌的認識之上的。
由上可見,明清時期,受尊古思想和辨體意識的影響,韋、柳五古的體裁意義和藝術價值在評論者的批評視野中得以凸顯,但在具體的接受內(nèi)容上則存在多層次和多樣化的解讀,或謂其變而不失正,可作為追陶及尚古的門徑,或謂其乃六朝余韻,雖不足盡法,然實有妙詣。究其緣由,一方面乃因韋、柳生活于位處 “古今百代之中”的貞元、元和之際,近體詩的興盛與部分詩人的慕古意識雜糅并存,使其創(chuàng)作兼具五言古詩“正脈”及 “變格”的多重面相;另一方面則緣于明清各家互有差異的 “詩體正變”觀,導致相關評價在 “正”“變”天平上的不同傾斜。似可認為,對韋、柳在五古發(fā)展史上或 “正”或 “變”的種種評說和爭議,既是明清詩家詩學價值觀的一個縮影,也為傳統(tǒng)的韋、柳接受融入了新的氣息,既豐富了 “韋柳體”的詩學內(nèi)涵,也細化了對五言古詩特別是韋、柳五古的歷史認知。在韋、柳詩歌接受史上,這是一個轉(zhuǎn)折階段,其所內(nèi)涵的詩學意義還具有廣泛的開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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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9][30][31][32][33]許學夷:《詩源辨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34]何景明:《大復集》,卷三四,文淵閣 《四庫全書》本。
[35]李攀龍:《古今詩刪》,卷十,文淵閣 《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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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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