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剛
像勇士一樣拍照
總會有一些狂熱的攝影師,希望通過攝影,揭開黑幕,找到真相,相機對他們而言,是一架機關槍,噼里啪啦地掃射,既刺激又過癮。他們像是一名勇士,而拍攝,是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斗。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原因,攝影師們都熱衷穿軍綠色的背心,他們像軍人放子彈、軍刀一樣,將膠卷、電池放在背心的口袋中。
這些攝影師往往對攝影有堅定的信仰,他們相信自己拍下的就是真相,并對自己的相機深信不疑—但果真是如此嗎?曾經(jīng)做過圖片編輯的段煜婷,就越來越懷疑這樣的“真相生產(chǎn)”。
段是中國攝影界和報道攝影師走得最近的策展人之一,她有很多朋友、舊同事正從事著揭示真相的攝影工作,在2012年連州國際攝影年展上,她好幾次將重要的展廳交給他們,由他們來嘗試策展工作,但每個攝影師都競相將自己最奪人眼球的作品拿出來,盡可能地放到最大的尺幅,并用廉價的KT板展出,這讓展覽顯得混亂而低級,而他們希望傳遞的真相,讓人刺目,但又使人感到疲勞。
段煜婷在今年的連州影展前言中寫道:有些事物必須要退出大的歷史舞臺,就像傳統(tǒng)攝影已經(jīng)無法適應這個時代的敘事,而成為博物館中的回顧展,我們也無須再去重復先賢們所塑造的經(jīng)典畫面,更要停止再生產(chǎn)新的藝術垃圾。今年連州攝影年展直接向這些“真理攝影師”發(fā)出了挑戰(zhàn),展覽的主題是“故事,離真相有多遠”。
段煜婷認為,“我們永遠不可能通過一幅幅只代表零散而又混雜線索的照片把世界看得一清二楚”,“所有表達感受與思想的行為都是主觀的行為,無論你如何想要客觀,你都無法做到”。
在2010年,段煜婷就曾表露出了類似的反省,她大膽地為藝術家張大力的“第二歷史”系列辦了個展,這個揭示照片造假內幕的展覽引起了轟動。張大力的工作完全暴露了攝影師不為人知的暗房秘密,這些攝影師不少都是中國攝影界位高權重的人物,有些還是段煜婷尊崇的前輩,他們的作品不僅載入了攝影史,甚至作為客觀的歷史照片成為“歷史確實這樣發(fā)生過”的證據(jù)。
張大力從這些著名的歷史照片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被篡改的痕跡,揭露了歷史的謊言和使用舊照片的風險。其中,毛澤東的御用攝影師是一位修圖高手,他能將這位領袖的綠牙修得潔白;隨著政治的風云變幻,領袖身邊的人有時會被修掉,有時又會被補回來。這些處理,都要根據(jù)政治需要進行靈活變通。
兩年之后,段煜婷的思考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發(fā)出連州之問,直接拷問攝影揭示真相的能力,并且旗幟更為鮮明。今年連州攝影年展的主題,本是法國尼埃普斯攝影博物館館長弗朗索·薩瓦爾擬定的“敘事和敘事方法”(Narratives and Narrative Forms),但段煜婷將其作了延伸,意譯為“故事,離真相有多遠”。她認為這個問題更為當下和迫切,在今日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已經(jīng)成為局限自由表達的瓶頸,被固化的審美語言,也淪為毫無營養(yǎng)的大眾傳播方式以及藝術的傀儡?!拔覀儽仨毿断乱恍┌ぁ?,在展覽前言中,段煜婷用這一句話作結。
是魔術,還是攝影
在連州,段煜婷的口頭禪是“攝影節(jié)不好辦”、“攝影師有很多困惑”,她今年干脆將困惑展出來。在深圳攝影師陳以懷的作品《空城計》中,春節(jié)期間的深圳街頭,空無一人,這座移民城市呈現(xiàn)出了奇異的空巢現(xiàn)象。這組照片看似揭示了城市的獨特景觀,但仔細辨認會發(fā)現(xiàn),攝影師選擇的時間有些是清晨,在同樣的時段,換一個城市,都不難拍到同樣空蕩蕩的街道。即便還是在深圳,選一個平常日子,找一條無車無人的街道也并不難,只要你起得夠早,找的街道夠偏僻。這位年輕攝影師希望用自己選擇的時間和地點來傳遞“空城”的極致景觀,這是否就是真相?攝影師抱著發(fā)現(xiàn)真相的初衷對圖像進行操控時,這和張大力發(fā)現(xiàn)的暗房機密其實并無差別。
在英國攝影師麥克·亞當斯看來,文字是可以操控圖像的。就像陳以懷用“空城計”來強化畫面中的場景,文字引導了觀眾的觀看,攝影師在其中耍了手段,在媒體供職的攝影師往往會制作一些主題攝影,圖像只是他們觀念的證據(jù),而為了完成這樣的論證,不少人會鋌而走險。
在連州展出的作品中,麥克·亞當斯就使用了兩組人物肖像揭示了這個道理,不同的文字說明,能夠讓照片的含義截然不同,而照片的闡釋權往往掌握在攝影師或策展人手中。“照片就像變色龍一樣,它不可以改變顏色,但可以改變圖片包含的含義,把同樣的一張照片放在不同的環(huán)境,比如博物館、醫(yī)院、警察局,意義就會發(fā)生變化”,麥克·亞當斯在連州文化廣場的露天講座上說:攝影對某些人而言,就是撒謊。
英國攝影師克萊爾·斯特蘭德的做法更極端,她展出的是一個反復播出的魔術錄像,錄像中,一位看上去很值得信賴的美麗女孩,在腦袋上穿了一根線,左右拉動,讓人覺得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克萊爾·斯特蘭德把真實的拍攝對象拍得像檔案般真實可靠,抓住觀眾傾向于相信自己眼睛的習性,以此要表達的是:盡管我們傾向于相信攝影和電影呈現(xiàn)的一切,但它們并不能反映真相。
克萊爾·斯特蘭德在展覽中放棄了攝影這種方式,她沒有展出照片,只有裝置和影像,這種做法在一個“以機會友”的攝影節(jié)上,甚至可以視作是對其他攝影師的羞辱和冒犯,當然,她用的是魔術,而不是照片,這也構成了對真相的挑戰(zhàn)。但是當我們一旦知道那是魔術時,我們不會相信他是真的,而我們看到照片時為什么又會忽略攝影師背后的工作,對之信以為真呢?
有意思的是,在連州的研討會沒有一個人表達不滿,攝影師們依然是一團和氣的樣子,“真理攝影師”們甚至還會私底下感謝策展人給他們展出的機會。就像以往任何一屆一樣,批評者和被批評者在一起展出,一起開會,一起喝酒——這樣的場景,似乎也正好說明了攝影中的謊言和真理一直是攪合在一起的,是一團渾水,沒有絕對的謊言攝影師,更沒有絕對的真理代言人。相機抓拍到的決定性瞬間,永遠只能反映這個復雜事情的局部,他們的工作,注定了要像一名魔術師一樣,展示自己愿意展示的,而秘密,隱藏在了某個事先準備好的袖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