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媽媽就是我的外婆,不識多少字,一生中卻寫過7天日記。
從小,我就是一個瘦弱多病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外婆,也許我早死掉了。我被交到外婆手上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外婆用她所有的耐心和祖?zhèn)飨聛淼牟赣龐雰旱慕?jīng)驗養(yǎng)活了我。交到母親手上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10歲的女孩兒,亭亭玉立,白白凈凈的臉上泛著紅暈。
我對外婆的感情勝于母親,因為我從小是在外婆的背上長大的。我希望外婆是一個蘇州女子,懂詩書會唱曲兒,還說著吳儂軟語,但她只是一個又矮又胖的農(nóng)村老太太,大字不識幾個,還纏過腳,只知道講些山野故事給我聽。但這一切并沒有影響我對外婆的感情。
我上大學(xué)時,外婆已經(jīng)70歲了,聽說我要去石家莊上大學(xué),她極不滿意:“怎么?上了半天大學(xué)還是去一個‘莊’嗎?比俺們村大多少?”這些都是外婆的笑話,她心中唯一的城市就是北京,覺得再也沒有比北京更大、更神圣的地方了,因為北京有她心中崇敬的毛主席。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沒有選擇留在石家莊而是去了北京。我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選擇,盡管在北京要比在石家莊或回我所在的城市生活要難得多。
一年之后,我回小鎮(zhèn)去接外婆來北京。她一生向往北京,卻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她到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我家,離她幾百里的一個城市;最近的地方,就是她的小院子。她不愿意麻煩人,所以,即使兒女全到了城市,她依然留在那個小院里——那個裝滿了我童年記憶的小院,有爬山虎、有抽抽叫、有秋天里掃也掃不完的落葉。
大家都反對,說外婆都75歲了,怎么能坐長途車奔波,如果病了或者半路上出了意外誰負(fù)責(zé)?我也猶豫了,因為外婆一直身體不好,血壓高不說,心臟還不太好。但那次她很堅決:“我要去,我還沒有看過真的天安門?!笨跉庀駛€孩子一樣。外婆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老小孩兒了。
走之前的晚上,外婆來回收拾她的那些兒東西,我說:“什么也不用帶,北京什么都可以買到?!钡馄耪f::“別看我沒出過門,但我知道外面的東西貴得要死,你打工也不容易,外婆不想讓你太破費?!彼恢?,為了實現(xiàn)她來北京的心愿,我已經(jīng)偷偷攢了一年錢。
那天她吃了兩片安定,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凌晨3點,她忽然爬起來,摸摸索索地拉開抽屜找什么。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找到了紙和筆,然后放進了包里。
終于到達(dá)天安門時,外婆很安靜,她呆呆地看著天安門前毛主席的畫像。不一會兒,她眼里就充滿了淚水,因為毛主席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偶像,是他們的精神領(lǐng)袖。外婆對毛主席的尊敬和熱愛來自心底,參觀毛主席紀(jì)念堂時我買了一束花給她,這次,她幾乎是失聲痛哭了。
當(dāng)外婆平靜下來,才說了一句讓我差點兒笑噴的話:“小蓮,今天是不是北京的大集啊,怎么這么多人???”她不知道,北京每天都是大集,每天都有這么多人。
第二天我們?nèi)チ碎L城,當(dāng)外婆的半大腳一步一挪地往上爬時,有人說:“這老太太真行啊!”外婆聽了很自豪,她問我:“我是不是還不老???”我說:“不老不老,您還年輕著呢?!?br/> 然后我給外婆照相,她一生中沒有照過這么多相,在鏡頭前總是拘謹(jǐn)?shù)孟駛€靦腆的少女。我讓她放松,但一舉起相機,她就立刻緊張起來,然后問我:“要是相機把我的魂收走怎么辦?”我笑著回答:“我再給您要回來!”
帶外婆去吃北京的小吃。她的牙雖然已沒有幾顆,但還是興趣盎然地吃著,邊吃邊小心翼翼地問:“不貴吧?不貴吧?”我說:“您吃吧,便宜得很?!蔽抑溃绻f出食物的價格來,一生節(jié)儉的外婆再也不會吃了。
去全聚德吃烤鴨時,很多外國人在看她,因為外婆穿的是自己做的偏大襟的花衣服,腳上是自己做的繡花鞋。我用英語和老外們交談著,他們說:“你外婆真時尚?!蔽腋嬖V外婆他們夸她時尚時,她很茫然,我解釋說:“就是說你好看?!边@次,外婆竟紅了臉。
外婆很喜歡吃全聚德的烤鴨,我們要了一只,結(jié)果剩了很多,打包回去后,外婆又吃了一整天,邊吃邊說:“北京就是北京啊,鴨子都做得這么好吃。”
我想讓外婆把沒有看過的全看到,把沒有玩過的都玩一遍,把沒有吃過的也嘗個遍。去吃麥當(dāng)勞時,她明顯吃不習(xí)慣,里面的黃油讓她皺眉,但因為怕浪費,她都生生吃下去了。
帶外婆去北京人藝看《切·格瓦拉》時,她睡著了,因為沒有一位老太太會看這種前衛(wèi)的劇目,外婆是那天晚上年齡最大的一位。但我沒有帶外婆去玩過山車,如果她年輕10歲,我就讓她玩,因為人的一生,什么都體驗一下才好。
一年以后,外婆腦出血,幾分鐘之內(nèi)就安詳?shù)刈吡?,這是她一直希望的走法,不麻煩任何人就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去參加葬禮時,親戚說外婆有大大的一包東西留給我。里面一是她給我做的繡花鞋,很多雙。二是她去北京時保留的那些東西,一張張公園的門票,還有她看不懂的《切·格瓦拉》的宣傳單。別人告訴我,她回來后,總和鄉(xiāng)親們說:“你們知道嗎?有個戲叫格瓦拉,很好看的?!彼阉凶鰬?,這是她能想到的最貼切的詞了。三是外婆的日記,說是日記,其實就是一個小本,上面只寫了7天,就是去北京的那7天,前面是空白,后面也是空白。我終于知道,這7天,對于她來說多么重要,甚至比她這一生所經(jīng)歷的悲歡離合還重要。
那7天日記,看得我淚水漣漣,雖然里面幾乎都是錯別字,但我都看得懂。
第一天她寫道:終于來到了北京,心里比結(jié)婚時還高興,只是腿有些腫,晚上吃的北京小籠包,好吃。
第二天她寫道:看到了天安門和毛主席,我哭了,毛主席還是那樣,沒有怎么變樣兒,真好,我終于看到了毛主席……
第三天她寫道:爬長城了,真累啊,長城真是太長了,怪不得叫長城,小蓮說這是一個叫秦始皇的人修的,這個人真行。只是門票太貴,小蓮又花了不少錢。
第四天寫吃的最多:北京的飯怎么會這么好吃呢?不知道做飯的那個女人多巧?。咳思银喿佣甲龅眠@么好吃,小蓮花錢太多了,這個囡囡,真沒有白疼……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因為眼前一片模糊,淚水如洪水決堤一樣……我撲到外婆身上放聲大哭,遺憾自己沒有讓外婆坐上飛機,恨自已買了專賣店里那些貴得不像話的裙子……而這樣的遺憾一生無法彌補。
我?guī)е馄诺哪切├C花鞋回了北京,沒想到那一年,北京到處都是穿繡花鞋的女子。但我知道自己和她們不同,因為那是外婆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外婆的7天日記,一直與我的日記放在一起,直到我離開北京,直到我?guī)е秩チ撕芏嗟胤健?br/> ?。ㄕ浴都彝ブ选?(責(zé)編 江有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