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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俄邊境上的“混血村”

2011-12-31 00:00:00王曉
記者觀察 2011年12期


  在黑龍江省黑河市遜克縣邊境一帶的幾個屯子里,87歲的徐維剛是僅存的有純正俄羅斯血統(tǒng)的人。但在中國生活80多年后,俄語對他而言顯得陌生而遙遠,大部分時間,他安靜地叼著旱煙,偶爾開口,一口濃重東北的大茬子味。
  在一張2010年7月的“戶籍證明”上,徐維剛的蘇聯(lián)名被澤成特維申果·伊萬·安德烈耶維奇,“戶類型”一欄寫著“無國籍”。這是目前唯一能證明徐維剛身份的東西。
  
  “大清洗”和肅反運動
  
  徐維剛生于1924年。此前的幾年,是蘇聯(lián)歷史上最為動蕩的幾年。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黨人取得了政權。1924年,蘇聯(lián)的締造者列寧去世后,斯大林掌權。很快,一場“大清洗”開始了。
  有學術資料稱,俄僑“第一浪潮”出現(xiàn)在上世紀20—30年代,隨著十月革命的勝利和新經(jīng)濟政策的實施,大批知識分子被迫逃亡西方和中國。
  “我奶奶一家,是被列寧老爺子趕走的。”徐維剛的二侄子徐福海很小的時候就聽說,奶奶葛金麗娜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全家都是軍人。戰(zhàn)爭中,葛金麗娜的丈夫戰(zhàn)死了。“大清洗”開始后,有著貴族身份的葛金麗娜把1歲多的徐維剛兜在裙子里,小心翼翼地從冰封的江面上走過,流落到毗鄰的中國。
  那時,正趕上大批IU東人闖關東至東三省。很快,葛金麗娜找了個姓徐的山東人,在江邊的一個小屯子里安了家?!澳莻€山東人,就是我們的爺爺?!毙旄僬f。盡管已經(jīng)是俄羅斯移民的第三代,徐福勝還是長了張酷似俄羅斯人的臉——藍灰色的眼睛、絡腮胡子,碩大的鼻孔里甚至能塞進一個一元錢的硬幣。
  更多的蘇聯(lián)人在上世紀30年代初來到中國。
  早在沙俄統(tǒng)治時期,遜克縣兵團村王金財?shù)母赣H就在對岸做生意。幾年后,他跟一個蘇聯(lián)女人結了婚,住在離中俄邊境90公里的地方。“大概到1930年的時候,蘇聯(lián)那邊的空氣呼吸著不那么自由了,各方面限制也比較多。”王金財說,那是斯大林時期,也是1934年蘇聯(lián)肅反運動前期。
  為了保命,王金財?shù)母赣H趕著馬爬犁,拉著妻子和大兒子跑回中尉。
  山東平度人苗平章在蘇聯(lián)做買賣時,娶了當?shù)匾粋€叫沃麗嘎的姑娘,幾年后,生了四個兒子。苗平章的兒子苗中林說,他的家當時就住在江邊的屯子,“中國人都喜歡在江邊住,情況不妙就趕緊往回跑。蘇聯(lián)成立后,開始搞土地革命,搞入社,所有財產(chǎn)都得歸公。大家一看吃虧啊,就拖家?guī)Э谂芑貋砹恕!钡街袊?,茁中林一家落戶在了遜克縣宏疆村,,
  根據(jù)俄羅斯著名漢學家、歷史學博士梅利霍夫給出的數(shù)字,在中國,俄僑人數(shù)最多時達40萬人。20世紀20年代有10萬人返回蘇聯(lián),另有10萬人離開中國去往美國。而今,徐維剛所在的遜克縣宏疆村,全村165戶,混血的占75戶,264個人。
  
  回不去的家
  
  苗中林記憶中的宏蠊村曾經(jīng)是一個被笑聲和歌聲包圍著的地方。
  “以前屯子里有21個蘇聯(lián)老太太,中國話都說不利索。每個禮拜,老太太們就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泵缰辛终f,到后來,屯子里的中國人嫌煩,就搬到了絆子場一帶,這才有了現(xiàn)在的遜克縣城。
  再多的歡聲笑語電無法消除那些有關家和血統(tǒng)的記憶。宏疆村的村民回憶說,當年,村里的蘇聯(lián)老人想家了,就蹲在地里哭。夏天,江麗上有蘇聯(lián)的船駛過時,一些女孩子站在岸邊眼巴巴地瞅著,氣得直跺腳,埋怨母親把她們帶到了中國。
  1933年3月,日軍侵華關東軍占領了遜克。此時對移居中國的俄僑而言,窄窄的黑龍江水儼然成了無法逾越的屏障。
  日本警察隊就駐在邊疆村,除一名日本隊長外,其余都是漢奸?!坝腥讼胪K聯(lián)跑,被抓住,給揍死了。”苗中林說。宏描村村民袁廣榮的姑姑16歲時逃回了蘇聯(lián),那一年,日軍正占領著東北?!爱攧偧依锉苹?,非讓我姑姑嫁給一個姓董的混血老頭。成親前一天,我姑姑跑去蘇聯(lián)了。
  上世紀90年代,袁廣榮的姑姑到中國尋親。袁廣榮這才得知,姑姑剛到蘇聯(lián),就被當?shù)鼐阶プ?,以為是對岸駐守的H軍派去的特務。蹲了兩年大獄后,被送到莫斯科。
  
  “特務村”
  
  徐福勝記得,文化大革命時,襤個屯子里將近30戶人,只有四戶純正的中國人,其他全成了“蘇修特務”,宏輜村也一度成了“特務村”。那一年,徐福勝13歲。
  沒滇過太多書的徐福勝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具體什么叫“蘇修特務”,但他知道家里的大人成了特務,自己也跟著成了“特務崽子,別人拿你就不當玩意”。徐福勝端起碗,猛喝了幾口酒,顯然,他不愿意回憶那段日子。
  上世紀50年代末,中蘇交惡,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徐福勝等村民們對兩國問的沖突一無所知,他們的日子過得乏善可陳——夏秋兩季,播利,收獲;漫長的冬季里,最大的樂趣就是喝酒。
  “大概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初吧,就那么一下子,俺們就全成特務了?!焙牮状宕迕裥煸露鹩浀?,當時村里所有的混血人都挨了整,被造反派逼著承認是蘇修特務。不聽話的人就被帶到大街上游行?!八麄儐栁覀冸娕_在哪?我們哪知道啊?就只能編,說電臺長得跟燒火的爐子一樣。造反派又問,是怎么跟那頭聯(lián)系的?我們就繼續(xù)編,說那頭一劃火柴,我們就看見了。你說隔著條江,誰能看得到啊?”
  邊疆村的苗中林記得,當時屯子里有個叫李榮貴的,母親是俄羅斯人,“文革”前,李被打成“蘇特”。批斗的時候,造反派在他的脖子上掛了個近100斤的驅(qū)動輪,后面的造反派踹一腳,驅(qū)動輪晃兩晃,脖子上的血直往下淌。
  袁廣榮的二哥由于在抗日戰(zhàn)爭后,迎接過入境蘇聯(lián)紅軍,因此更是成了“特務頭子”。造反派說他家藏了坦克,把房前房后挖了個遍,連個輪子都沒看見?!拔腋邕M去的時候穿件白布衫,出來的時候,白布衫成紅的了。
  “我是中國人”
  那些血肉模糊的陳年舊事就像長在心里,隨著時日的流逝,反而更加瘋狂地生長。
  幾十年后,當年13歲的徐福勝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有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娶了個中國媳婦,小兒子還沒找對象?!坝形疫@個爹活著一天,他就甭尋思找什么外國女人、混血女人,門兒都沒有。”徐福勝重重地放下盛滿酒的碗,再次瞪圓了灰藍色的眼睛。
  和宏疆村大多數(shù)混m人家一樣,徐福勝兄弟幾個一心想要斷了自家俄羅斯民族的血統(tǒng)。
  1995年,徐福勝的弟弟徐福河幸運地娶了東北姑娘彭桂茹,生下了兒子徐然。已經(jīng)是第四代移民了,徐然的相貌依然非常俄羅斯。但徐福勝堅信,只要一代一代地找純種的中國人結婚生子,血統(tǒng)和容貌一定會變過來。
  村民徐月娥也叮囑長若一張俄羅斯面孔的女兒,“一定得嫁個中國人”。徐月娥認為,這是為下一代著想。“這幾十年下來,總覺得會受歧視。就算家里兩口子吵架,對方都會說,你個‘二毛子’如何如何。這話我們聽夠了,不想讓后代再聽了?!?br/>  徐福勝最聽不得的就是別人指手畫胸J地管他們叫“二毛子”,“誰說這話給我聽見了,我就沖上去問他,憑啥說我是‘二毛子’,我不服!我是中國人!’’除了黃頭發(fā)、藍眼睛,徐福勝一家沒有一點兒像俄羅斯人的地方。
  “那啥,我給你唱個俄羅斯民歌?!毙旄偾辶饲迳ぷ?,開唱起來,“四個蘿I、剁吧剁吧,沒有了花椒大料,倒點兒醋,酸不拉唧,你就喝了吧??”調(diào)是《喀秋莎》的調(diào),詞卻被改成了東北話。
  如今在整個宏疆村,幾乎找不到一個會說俄語的人。村里的“音樂家”袁廣榮拉得一手漂亮的二胡曲《賽馬》,抱起手風琴,卻難以拉出一支完攔的俄羅斯歌曲。
  宏疆村村支部書記袁新波說,盡管被黑龍江省命名為省級“俄羅斯民族村”,但村里幾乎沒有留下任何俄羅斯的民俗。
  邊疆村的苗中林跟母親學過唱蘇聯(lián)歌,跳蘇聯(lián)舞??姑涝臅r候,他進了部隊文工團,在朝鮮待了三年。如今80多歲了,苗中林還記得些舞步,興起時,兩只腳輕巧地挪著小碎步。“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會做些列巴花,現(xiàn)在斷了,沒人會做了,全都斷了。”
  屯子里的“中國人”和對岸的聯(lián)系也斷得差不多了。袁廣軍記得,那次尋親之后,姑貼一家倒是又來過,他也帶著家人去過三次俄羅斯,但人走茶涼,現(xiàn)在也沒了聯(lián)系。
  “準還敢聯(lián)系,都怕后遺癥,怕冉來一次運動。”年逾八旬的苗中林說。
  (選自《嘹望東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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