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中,吉林省梨樹縣人。在《山花》《鴨綠江》《芳草》《小說界》《小說林》等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人面桃花》、評論文集《三國演義格言智慧》、長篇小說《職權》等。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主同盟盟員。寓居貴州貴陽。
一
八年前,房生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刑七的混蛋。
房生要在清明這天回家給爺爺上墳,人已經(jīng)到了客運站,腦子里突然泛起一堆白沫,想起給爹準備的虎骨膏藥忘記帶在身上了,轉身回家去拿。剛到家門口,就聽見青婭在屋里沒好聲地喊叫。他一腳把門踹開,眼前是這么一幕:刑七壓住青婭的身體,拼力撕扯青婭和她的衣服。那件衣服開滿了小朵牡丹花,是青婭最喜歡的一件,已經(jīng)被刑七撕扯得七零八落,那些牡丹花四處飛濺,花瓣零落了一地。房生是在進門的時候順手把菜刀操住的,他當時什么都沒想,上去就是一刀,剁冬瓜似的在刑七后背上咔嚓一下,然后又從他的后脖子狠勁掃了一刀。青婭得救了,她仰躺在那些襤褸不堪的牡丹花絮里,肺子一鼓一鼓的,呼呼喘著粗氣。刑七倒在了他自己的血泊里。朋友之間交往了這么多年,直到那天房生才知道,刑七的血跟狗血一樣,黑色的。
此前,房生已經(jīng)握了二十八條人命,這個混蛋刑七是另外一個。
房生沒想過再殺一個人,在房生看來,二十八已經(jīng)是非常圓滿的數(shù)字了,他不想加一或者減一。當然,那二十八個是他在越南戰(zhàn)場上放倒的敵人,是影響了他一生的戰(zhàn)績,是他的光榮。這另外一個是他多年的朋友,讓他萬分惡心,也是他命運再次轉折的關鍵。
越南戰(zhàn)爭早就結束了,他也早就轉業(yè)回了縣城,一直在縣肉聯(lián)廠做剁肉工人。
許多個白天或者夜晚,房生都能想起倒在他槍口下的二十八個敵人。說實在話,他有些佩服他們,那些敵人里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風生水起的年華。他們都是在遠處,子彈帶著瘋狂的轉數(shù),呼嘯著,從他的槍口射出,他們在遠處倒下去,都死得很雄橫。事實證明,房生是個天才狙擊手,他們班在那場戰(zhàn)爭中一共射殺了五十三個敵人,他一個人就撂倒了二十八個,這是只有優(yōu)秀狙擊手才能有的戰(zhàn)績。班里的戰(zhàn)友都犧牲了,他存活了下來。他成了英雄,當時的報紙和廣播稱他為孤膽英雄,戰(zhàn)爭結束之后,他一度胸前戴著大紅花在全國各地做巡回報告。
他祖輩父輩都是農民,當兵之前他也是個農民,做完報告之后,他被安排在縣肉聯(lián)廠當了工人。后來房生想,要是自己不是英雄,就不會被分配到縣肉聯(lián)廠,這樣的話,就不會跟青婭結婚,就不會認識縣城里這些朋友,更不會認識刑七這個強奸犯,當然,也就不會把二十八個變成二十九個。
戰(zhàn)場上殺人是英雄,和平日子里殺人就是罪犯。
房生被公安抓起來之后,腦子里仿佛有一顆珠子,在英雄和罪犯之間滾動,想自己死罪難逃,等著宣判吧。房生想,上刑場就上刑場吧,就當越戰(zhàn)時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房生還想,只要法場上一聲槍響,自己很快就會跟那些戰(zhàn)友們會師了,還真是有些想念他們呢??墒?,直到宣判的時候,房生才知道,他殺的這第二十九個,這個混蛋刑七居然沒有死。房生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怪自己手臭,怎么沒殺死他呢。房生記得,自己朝刑七背部下的那一刀應該不致命,可是從脖子上掃過去的那一刀,應該大功告成了,當時他是眼看著刑七的半個脖子都斷了,狗血從刀口上咕嘟咕嘟往外冒。很多個日子里,房生都在想,那些醫(yī)生們是怎么給刑七的脖子接上的呢?房生感嘆,現(xiàn)在的醫(yī)學實在是了不得,這個刑七可真命大。房生沿著這樣的思路往下想,在越南戰(zhàn)場上,倒在他槍口下的那些越南人,是不是也有死而復生的?要是的話,他的戰(zhàn)績就不是二十八個了。
從春天開始,房生在看守所里一直呆到了夏天,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房生是在冬天里被宣判的,判了八年有期徒刑,房生想,八也是個吉利數(shù)字。
二
服刑吧,漫長的八年,吉利而漫長的八年橫在了眼前。
房生有兩個遺憾,那個清明沒能給爺爺墳頭燒上紙,爹也沒能貼上他買的虎骨膏藥。
爺爺活著的時候以房生為榮。房生是家鄉(xiāng)出過的第一個英雄,給爺爺也給祖宗長了臉。他不只是房氏家族中最露臉的人,也是家鄉(xiāng)最露臉的人。爺爺喜歡另外十多個孫子的心勁,加一起也沒喜歡房生一個人的多。文革時期,爺爺因為性格倔強,說話有些噎脖子,就讓上頭給戴了個帽兒,是四類分子,被掛牌子游街是家常便飯,他整個青壯年過的都是人下人的日子,到了房生這兒,爺爺才把腰板子挺拔起來,才抬起頭來過他人生剩下的有限光陰。有個英雄孫子,爺爺指定就是英雄爺爺,所以爺爺當他是眼珠子。爺爺死了還拉著房生不撒手,讓房生舍不得放不下許多年。每年清明都是爺爺?shù)募扇?,房生每年都在這一天回鄉(xiāng)下給爺爺上墳??墒牵@一次沒有上成。爹的老寒腿春秋兩季必犯不可,每天夜里都疼得嗷嗷叫,房生早就預備下了虎骨膏藥,打算這一天給爹捎回去,也沒捎成。
監(jiān)獄生活其實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日子也是一天一天過。不是有個什么鳥人說過嘛,沒有進過監(jiān)獄的男人算不得完整的男人。房生想,自己算完整了,英雄當過,罪犯也當了,現(xiàn)在他是個擁有蒼涼人生的男人。
這座監(jiān)獄配得上任何男人,當然也配得上房生。它是整個東北最大的監(jiān)獄,在長白山余脈上,和一座縣城遙相對望。監(jiān)獄就是監(jiān)獄,樣子總是孤零零的,看上去龐大而荒涼,方圓十里都是蘆葦蕩,監(jiān)獄就在蘆葦蕩中央,像魔幻世界里的黑暗城堡。犯人一年四季圍繞著蘆葦勞動改造,秋冬兩季,他們要把蘆葦收割成一垛又一垛的,春夏兩季都在搞葦編。房生根底就是農村人,這種割蘆葦編蘆葦?shù)幕钣媽λ麃碚f手拿把掐,小菜一碟。有些城市里長大的罪犯就吃不消。東北的冬天才是這個世界上的冬天,凍得連鬼魂都不敢出來,天地之間空蕩蕩的。夜里下了濃霜,早晨起來去割蘆葦,蘆葦稈子上掛滿了白毛霜,這叫抱稈霜,手抓上去,涼到骨頭里??煞可慌拢可氖终拼趾?,有一層老繭子,這老繭子是他當兵之前在家干農活時落下的,雖然轉業(yè)回來當了殺豬剁肉的工人,可他沒忘本,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回鄉(xiāng)下幫著爹媽忙一陣子莊稼活兒,這老繭就保存了下來。這老繭不怕冰,不怕霜,讓很多犯人羨慕。犯人割蘆葦一般都是分成趟子,大家一起開鐮,房生總能第一個完成任務,然后就幫著旁邊的犯人割一陣,所以,犯人都樂意跟房生套近乎,干活的時候樂意跟他挨著,房生很快就成了這些犯人的楷模。
元旦頭一天特別冷,他們從早晨割到了黃昏,收工的時候,都想早點回去吃飯睡覺??赡翘炜词厮麄兊莫z警洪十五說不上犯了哪根神經(jīng),指著天邊,讓犯人看冬日晚霞,說晚霞多么美好啊,人生多么美好啊……犯人們從來都很順從獄警,眼睛就跟著獄警的手指看西邊天際的晚霞,晚霞的光暈在浩蕩的蘆葦蕩上隨風浮擺,色彩一浪一浪的,像波光的漣漪。蘆葦蕩上浮著一層亮金色。犯人們看不出什么名堂來,可他們不敢反駁獄警,眼睛傻傻地望著遠方的夕陽。獄警洪十五來了興致,說今天咱們收工早,先不急著回去,明天就是元旦了,咱搞個聯(lián)歡。
很快,收割過的蘆葦?shù)厣仙鹆梭艋穑溉藗儑隗艋鹬車_始唱歌,有獨唱,有合唱,中間也有花段子。那個傍晚,洪十五仿佛喝多了酒似的,跟犯人一起瘋狂地唱。
三
青婭來監(jiān)獄看過他,跟他說,你放心房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好好在這里干,我等你出來。房生說,八年,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八年,你能等得起嗎?你不等我,我也不怪你。青婭一臉淚水,狠命地點頭,說我等你,你放心。房生就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在越南打仗的時候,有個戰(zhàn)友講了一個故事,是個美國人的故事,說有個年輕人犯了罪,進了監(jiān)獄,不知道他老婆能不能等著他,男人進了監(jiān)獄,女人僵著兩條腿過日子,指定萬般艱難,于是他就給老婆寫信跟老婆說,要是等他的話,就在門口的橡樹上掛一條黃絲帶,等他出獄回家之后,沒進家門就能知道她等沒等。結果,他出來之后,拼命地跑回了村子,一眼就看見了門口那棵橡樹上掛滿了黃絲帶……這是個美國人的故事,當時也是讓熱帶叢林的鬼天氣給漚的,我那戰(zhàn)友就開玩笑,說咱們將來誰蹲了監(jiān)獄就跟老婆來這個。他們都成了烈士,他們想跟老婆來這個也沒機會了,何況他們犧牲的時候都還沒到娶老婆的年齡。說到這,房生嘆息了一聲,誰知道這種倒霉事讓我趕上了,咱也來這個吧,你要是能等我,你就在咱家院里那棵老杏樹上掛個黃布條,等我將來出獄了,我回去在胡同口往院子里邊看,杏樹上有黃布條掛著,我就進屋,沒掛,我磨身就走。青婭說,房生你放心,我掛黃布條,我年年都掛,直到你回來。
那天,青婭離開的時候,滿臉淚水。
青婭是廠工會主席的閨女,長相是沒得說,如果房生不是個英雄的話,就是再大的蛤蟆也蹦不到青婭的船上。房生人是實在人,可從戰(zhàn)友那兒沒少學體貼人的詭計,所以,結婚之后,小兩口挺美滿。要不是刑七這個混蛋,兩個人白頭偕老一點兒問題都沒有?,F(xiàn)在,自己要蹲八年大獄,讓個無限芳菲的青婭僵著兩條腿,這么給他守活寡,房生心里不忍,慶幸結婚這幾年他沒給青婭下過好種子,所以,青婭這塊肥沃的土地還沒有長出莊稼來。房生想,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死活讓你等了,孩子都沒有,你等不等的沒啥勁。后來房生給青婭寫了信,讓她別等了,讓她去法院把手續(xù)辦了,然后有相當?shù)娜司图蘖税?。青婭很快給他回信了,說除了你房生,天下所有男人在我青婭眼里都是狗屎,我青婭就等你房生。房生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在第二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他蹲在廁所旁邊的一窩子草堆里把信看完,眼睛開始發(fā)熱,心說,我一個農村人,趕上打越南才立下戰(zhàn)功,才進城當上工人,要不然上哪兒碰上青婭這么好的老婆去呢。房生繼續(xù)想,有這么一個老婆,這輩子不枉人間走這么一趟??墒?,越是這樣想,越是不忍心讓青婭僵著兩條腿等他。
弟弟房山也來看了他,跟他說,爹和媽都死了,爹是愁死的,媽也是愁死的,自從大哥你被抓起來,咱爹咱媽就沒一天安寧日子過了,著急上火,可也沒有辦法救你,兩個老人就活活愁死了。房生聽房山說著,默默地流淚,為爹媽的死感到不值??墒悄芄值鶍寙幔粋€英雄兒子,忽然就變成了殺人犯,英雄的父母讓人家敬重,殺人犯的父母被人家看不起,從天上掉到了地上,除了這個,老人還得擔心兒子在監(jiān)獄里遭罪受苦,別說鄉(xiāng)下老人,這種事兒誰攤上都受不了。哥倆哭了一氣,房生跟房山說,你領著老婆孩子好好在鄉(xiāng)下過日子吧,別牽掛我,我死活一個價錢了。房山說,哥你別這么悲觀,八年,干好了用不了八年你就出來了,再說,我嫂子還在等你,咱爹媽死了,我和你侄子也會等你,一家人都等你。房生沒再說什么,跟房山抱頭痛哭了一通,然后就讓房山回去了。
房山走后半個月光景,刑七來看了他一次,刑七說,房生我不怪你,就算當時你把我殺死了我也不會怪你。
房生本來連看都不想看刑七一眼,可是,看他一眼又能怎么樣呢,跟他說說話又能怎么樣呢。房生跟刑七說,我這輩子辦得最臭的一件事就是沒把你殺死,算你命大,算我倒霉。刑七眼珠子有些發(fā)紅,說房生你要是真想讓我死,我就死給你看。房生瞪著眼睛看刑七,看著他說話。刑七說,我對不起你,我是王八蛋,跟你說心里話,我確實惦記了青婭好多年,我也知道咱倆是哥們,我明白哥們的女人是不能碰的,都是神鬼追的,我那天就辦下了那么混蛋的事兒。刑七又說,其實,那天我是來找你嘮嗑的,我那幾天說不上怎么了,平白無故就鬧心……房生用手勢制止了刑七,說你現(xiàn)在什么都別說了,你脖子上留了一條刀疤,照樣能在外面自由喘氣,我呢,得在監(jiān)獄里呆八年,當初我要是再狠一點點,你見閻王,我被槍崩,就萬事大吉了。
刑七跟監(jiān)獄的警察洪十五仿佛是熟路子,有些交情,刑七硬拉了他和房生出來,在監(jiān)獄門口的野丫頭飯店豐盛地擺了一桌。刑七把酒倒了滿滿三杯,然后端起一杯喝了,說,這第一杯我給房生道歉,這輩子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繼續(xù)還;端了第二杯,一仰脖子喝了,說,這第二杯我敬洪十五,房生大哥在監(jiān)獄服刑,拜托你多照應著;接著,他又喝了第三杯,說,這一杯我給房生大哥一個擔保,我刑七上沒有父母,下沒有兄弟,老婆沒娶孩子沒生,從今天開始,我一門心思發(fā)家致富,現(xiàn)在不是改革開放了嘛,現(xiàn)在不是可以隨便做生意了嘛,我做生意去,無論我掙來多少票子,都是房生大哥你的。
刑七說的這些話,讓房生有些感動,房生理解,誰都有個小光陰沖動短時節(jié)糊涂,當初刑七對青婭下手也許就是一時糊涂。現(xiàn)在他后悔了,他說他下輩子當牛做馬還自己的人情,這輩子也要行動起來,拼命給房生積蓄財富。房生把酒瓶子拿了過來,也給自己倒了三杯,喝了第一杯他說,你其實也沒把青婭怎么著,你根本就沒有得逞,挨了我兩刀,還差一點兒丟了小狗命,咱倆兩清了;喝了第二杯他說,常言說朋友妻不能欺,你小子既然把事情做下了,就說明你不是個東西,你這樣的朋友我不要,咱倆往后恩斷義絕,再不往來了;喝了第三杯他說,這一杯酒我警告你,你再對青婭動歪念頭,我出去指定殺了你,不但殺了你,保證把你大卸八塊,剁成肉醬。
洪十五見倆人這么喝,有些不高興,說你們把我找來是讓我看著你們喝的?你們要是再這么喝,我就走了。
刑七趕緊把站起來要走的洪十五按下,說十五你要是走你就不是人。洪十五坐好了,刑七把三個人的酒杯都滿上,說咱這回慢慢喝。
喝了那場酒之后房生和洪十五就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這種情況下的房生就有了依靠,洪十五確實也盡心,從江湖道義上講,他對房生確實夠哥們。
四
洪十五也是越戰(zhàn)老兵,他跟房生說,我沒你厲害,說實話,我一個敵人都沒打到,自己還差一點兒把小命丟在諒山。接著,洪十五給房生講了他的經(jīng)歷。
當時,洪十五所在的步兵團接到上級命令,要在天黑之前拿下諒山789高地,可是,接到命令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而且這個高地上遍布了越南人的暗堡,火力網(wǎng)密集而隱秘。為了配合兄弟部隊的戰(zhàn)略部署,他們必須得在天黑之前完成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洪十五的班長是個不知道死活的山東人,主動要求帶領全班充當敢死隊。作為敢死隊員,洪十五當時心理壓力特別大,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掉隊,只能跟在隊伍后面往敵人的火力網(wǎng)里匍匐前進。該著他洪十五命大,他居然在戰(zhàn)友們的身后掉在了山澗里。事后他才知道,全班戰(zhàn)士沒一個活著下來的。
洪十五說,那是一個多么好的山澗啊,里面溪水潺潺,綠藤纏繞,山澗里雖然彌漫著硝煙的味道,自然風光卻是無限美好……當時的我摔成了重傷,無心看風景,可是,我的傷是在那個山澗里養(yǎng)好的,我在那個山澗里足足有一個月光景。
房生說,熱帶叢林里植物多,風景確實迷人,我一個人打游擊的時候,也在山澗里呆過幾天。我那時候就想,要不是這場戰(zhàn)爭,我可能就沒有機會看到這么好的自然風光了。
洪十五說,越南歷史上是中國的疆土,唐朝后期才分離出去。
房生不懂歷史問題,也對歷史沒有興趣,洪十五的興趣顯然也不在講述歷史上。
洪十五繼續(xù)說,我摔斷了一條腿,整個身體癱瘓在地上動彈不了。四外看看,不遠處有個尖頂木屋,木屋前有幾個皮膚黝黑的孩子,他們一窩蜂朝這邊跑過來,到了我身邊,手里的棍棒朝我身上招呼。那群孩子滿眼怒火,嘰哩哇啦地說著什么,我根本聽不明白,可他們的意圖很明顯,是要結果了我。正這工夫,一個頭戴斗笠的姑娘匆匆走過來,她阻止了那些孩子,她款款地在我跟前蹲下身,給我查看傷情。我的腿部骨折不算,小腿上被樹枝剮得血肉模糊。她知道我不能站起來走了,招呼孩子們幫著她把我放在了背上,她吃力地把我背進了小木屋里,放在光板床上,然后找來藥沫幫我包扎了一陣。
天慢慢黑了下來,外面的槍聲炮火仍然呼嘯著……
洪十五講到這里就不講了,洪十五跟房生說,跟你說這些干啥。他不想往下說,房生也不去追問,房生明白,現(xiàn)在自己是罪犯,而洪十五是看守,雖說都是越南戰(zhàn)場上下來的戰(zhàn)友,畢竟處境不同了,不能拿戰(zhàn)友之情要求洪十五。
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房生就回了越南戰(zhàn)場。監(jiān)獄能關住人的身體,卻關不住人的夢境。
接下來的許多天,房生找到了適應監(jiān)獄生活的理想方式,就是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放在對那場戰(zhàn)爭的回憶上。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房生的精神都活在那場戰(zhàn)爭中,他在現(xiàn)實里留下了軀體服刑,而他的精神仍然是戰(zhàn)士,是個孤膽英雄。
五
洪十五在監(jiān)獄外面喝醉了,明明是喝醉了,可還是想喝。他把房生從號子里提出來,帶他到監(jiān)獄門口的野丫頭飯館,嘴里不住地嚷嚷著,要繼續(xù)喝。房生說你已經(jīng)喝成這樣了,還要喝?想喝死嗎?洪十五根本不聽房生勸告,非讓野丫頭炒菜上酒。野丫頭見洪十五這樣執(zhí)拗,只能聽從。
酒菜上來了,房生問洪十五,你醉成這樣,還敢把我領出來,你就不怕我跑了?洪十五迷蒙著眼光看房生,洪十五說,我知道你房生不會跑,你是戰(zhàn)士,你是英雄,英雄不會逃避懲罰。房生笑了,說你洪十五能說出這樣的話,就證明你還沒醉,我陪你喝。于是兩個人就接著喝。喝著喝著,洪十五忽然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可真難聽,就像野狼一樣干嚎。房生說,你別哭了行不行?你這哭聲比號喪還難聽,你一個自由人,一個人民警察,你在一個罪犯面前愁成這樣,這很荒唐你知道嗎?洪十五拉住房生的手說,房生啊,我親愛的戰(zhàn)友啊,我他奶奶的活得憋屈你知道不知道。房生看著紅十五,他不明白洪十五碰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有什么憋屈的。房生問洪十五,總不至于比我還糟糕吧?洪十五繼續(xù)哭,洪十五說,比你的狀況糟糕多了,我不如你啊。房生想象不出來,穿著警察制服,腰間別著手槍,看上去英武偉岸的洪十五哪點不如他房生了。
洪十五瘋狂地給自己灌了一口酒,然后給房生說了下面的事。
我表弟殺人了,我表弟要被判決、要被槍斃的。
房生沒有插話,拎起耳朵聽。
洪十五說,前些日子,我忙著跟柳小惠鬧離婚,因為不離實在是不行了,柳小惠動不動就把野男人往家領,當著我的面兩個人就卿卿我我。在他們面前我知道自己多余到了什么地步,所以決定離婚??闪』菟幌腚x,她說就這樣不是挺好嘛,這樣有啥不好的嘛。我無力反駁她,這個好不好都是她說的,我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跟她糾纏,堅持還是離了好,柳小惠她卻死活不同意。我跟她說,你不想離就好好跟我過日子,你跟他睡覺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去睡,你隔三差五領他來咱家睡,在我的屋里,在我的床上,你們當我是啥了?當時柳小惠答應得挺好,跟我保證以后不讓那個人再到家中來。柳小惠口頭上雖然這么說了,可那個孔武有力的胖子照樣長驅直入我的家,把我這么一個大活人當成了空氣,隨隨便便就穿過我。
那些日子,我讓柳小惠他們這對奸夫淫婦給逼瘋了,整日里想著殺人。上個星期一下班我回到縣城,還沒進家門,柳小惠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先別回家,讓我在外面溜達溜達,一個小時以后再回來。我就知道,那個胖子準是……我明白,柳小惠也是好心,不想再往我眼睛里插棒槌。我一個人在外面溜達,說不上怎么就溜達到商店買了一把刀,半尺長的殺豬刀,在縣城正午的大街上閃爍著寒光。我在大街上手里拎了一道寒光走,樣子肯定怪怪的,后來我在郵政局門口碰見了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長問我手里拿把殺豬刀干啥?我這才渾身一震,難道真殺了他們?
房生也喝了一口酒,問洪十五,你腰里不是別著槍么?殺人還用刀?
洪十五憤恨地說,槍?他們也配讓我用槍?只有敵人才配得上,他們算不上我的敵人,他們只是我眼前一攤屎,我要是真殺他們,必須是刀,殺豬屠狗的刀。
房生繼續(xù)抿酒,沒說話,豎一根大拇指給洪十五。
洪十五繼續(xù)說,我回到家,我表弟正坐在沙發(fā)上等著我。我表弟從鄉(xiāng)下來,是來告訴我外公病重了,他老人家臨死之前想見我一面,看上我一眼。我表弟本來表情就像包公,這會兒就更像包公。柳小惠給我表弟倒水喝,我表弟連看都沒看,我表弟的臉色很不好,我猜他方才是撞上什么了??晌也幌敫冶淼芙忉屖裁?,遞給他一支煙,我表弟遲疑了一下,把煙接了過去。我問我表弟跑城里干啥來了?我表弟跟我說你外公要死了,聽大夫說,得癌癥的人臨死時都疼得受不了,怕他疼,打算找你買幾支杜冷丁預備下。我表弟又說,爺爺一直念叨你,想你了,他說他誰都不惦記,就是想臨死之前看看你。
我知道杜冷丁是禁藥,除了托關系找熟人,根本不可能隨便就買到,所以我讓我表弟等一天,我跟我表弟說,我這就出去找路子搞幾支。我表弟把沒抽完的煙擰死在茶幾上,而他面前有一個很大的煙灰缸。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說,我先走了,杜冷丁的事兒,你看著辦吧。說完,我表弟直著身子就出去了。我想送送我表弟,可我表弟的腳步跟狗攆的一樣,出門就沒有影子了。我心情沉沉地回到屋里,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被我表弟擰死的那支煙,我真想殺了柳小惠。
柳小惠把我表弟沒喝的那杯水推到我面前,然后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柳小惠說,不就幾支杜冷丁,至于把你愁成這樣嗎。我不想接她的話,我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我在想,那把殺豬刀哪去了呢?我從大街上往家走的時候,分明拿著那把寒光閃閃的殺豬刀啊,怎么現(xiàn)在就不見了呢?
這時,胖子從我們的臥室里出來了,他穿著我的睡衣,站在臥室門口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他的手機給一個人打電話。胖子說,給我準備一盒杜冷丁,我馬上打發(fā)人去拿!啥?不好整?禁藥?我他媽知道這是禁藥,不是禁藥我哪兒不能買?告訴你,別跟我裝孫子,十分鐘之后我打發(fā)人去拿,拿不到別說我跟你不客氣……哎,這就對了嘛,人啊,不能給臉不要,我現(xiàn)在給你臉了,你就得給我兜著——他這口氣說話,話是說給對方的,口氣卻完全是給我聽的。
胖子的電話打完了,他開始把我的睡衣從他身上往下脫,我的睡衣癱瘓在地板上,他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我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陽光,我別的什么都沒看清楚,我只看到了胖子白襯衣的衣兜上有一只絲絨線繡上去的粉色蝴蝶。我知道,那只蝴蝶一準是柳小惠給繡上去的,因為她曾經(jīng)為我也繡了那么一只。胖子走到我跟前跟我說,你這就去縣醫(yī)院找冷院長,一盒不夠你就讓他拿兩盒。說完,胖子在我跟柳小惠面前揚長而去了。我當時的目光指定是直直的,我當時的表情指定也是死雞一樣,呆傻而無能。柳小惠說,你發(fā)啥愣啊,趕緊去醫(yī)院拿杜冷丁啊。我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聽話,還真就出門去拿杜冷丁了。
我從冷院長的手里接過一盒杜冷丁,說了聲謝謝。冷院長謙卑地說,不用謝不用謝,縣長交代的事嘛,這都是應該的,不夠的話你再來找我。我以前在什么場合見過這個冷院長,身材挺拔、英姿颯爽,可眼前這個冷院長故意裝孫子,一副下三爛模樣。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從醫(yī)院大樓里出來,站在了這個夏天的黃昏里。這會兒,柳小惠打了我手機,問我用不用車,用車的話,胖子給派車。我說不用。柳小惠又問我,用不用我跟著你去?我說不用。柳小惠還說,外公死一回,你不帶我回去不好吧?我說沒關系,我自己回去就行。柳小惠再沒說什么,就把電話掛了。
我一個人走到客運站,趕上了回鄉(xiāng)下的末班車。這趟車我以前不知道坐過多少次了,每次坐上來,心里就特別安穩(wěn)。
客車一路走了下來,道路兩邊是高大的楊樹,楊樹兩邊都是玉米地。因為是傍晚,天氣已經(jīng)不那么熱了,偶爾有一股微微的風塵飄過車窗,鄉(xiāng)村的味道仍然是鄉(xiāng)村的味道,讓我沉迷,讓我回想少年時代在外公家里玩耍的那些個日月。正好走了一半的路程,車壞了。司機下車修理了一陣子,然后跟我們這些坐車的說,徹底壞了,把票退給你們,你們自己想辦法回家吧。
剩下的路雖然不算遠,可折騰到我外公家,怎么著也得兩個小時。我估摸著,到我外公家的時候,天也就完全黑了。天黑了也好,我可以把自己的臉藏在黑夜里,我不想讓表弟看到我的臉,也不想看我表弟的臉??晌业萌タ次彝夤跓艄庀?,在老屋里,我得面對我外公那張滄桑的臉。
我沒見到我外公的活氣,表姐哭著告訴我,我外公拼著力氣等著我了,實在等不到才閉了眼睛走的。我那天撲倒在外公的靈柩前,哭得特別傷心。表姐拉我,舅媽拉我,我就是想哭,就是不起來。我表弟見我哭得這么慘,在我耳邊小聲說,表哥,你放心,我替你殺了那個胖子。
我怎么也不會相信,我表弟會替我干這么一件事,真會把那個胖子給殺了。
處理完外公的后事,我就回來上班了,你知道,我愿意在監(jiān)獄值班,我真是不愿意回我那個家。就在昨天,就在昨天下午,我表弟專門來我家殺了那個胖子,他殺完了胖子,抓住柳小惠的頭發(fā),就像武松抓住潘金蓮的頭發(fā)一樣,他手里的刀鮮血淋漓,他把刀在柳小惠的衣服上蹭來蹭去,他跟柳小惠說,嫂子,你是想活還是想死?柳小惠開始的時候還挺英雄,跳著腳罵我表弟多管閑事。柳小惠跟我表弟說,我又不是你老婆,我樂意咋地咋地,跟你有沒有關系?等到我表弟把她的頭發(fā)抓在手里,她就哆嗦成一團,她當然說她想活。我表弟說,你想活是吧?那好,我問你,這個胖子該不該殺?柳小惠遲疑著不說,我表弟抓她頭發(fā)的手暗暗地下些力氣,她馬上就說,該殺。我表弟用刀尖在柳小惠的下巴上劃來劃去,繼續(xù)問她,這個胖子真該殺嗎?柳小惠不再遲疑,說該殺。我表弟又說,看在你是個女人份上我放了你,可是我也不能白放了你,你得給我跪下,磕三個響頭,說對不起我哥。柳小惠乖乖地跪了下來,乖乖地磕了三個響頭,沖天說,我對不起你哥,沖地說,我對不起你哥。
我表弟就這么殺了人,殺了我老婆的奸夫,那個不可一世的胖子。我不明白我表弟為什么這么干,我更替我表弟感到不值得,柳小惠又不是他老婆,他犯得著管這個嗎?他把胖子殺了,他得去給胖子抵命啊。
洪十五說到這里,房生更加無話,因為房生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洪十五又哭嚎起來,一邊哭嚎一邊往嘴里倒酒,他的臉上一半是淚水一半是白酒。洪十五忽然站了起來,對著虛空大聲叫喊,表弟呀,我那可憐的表弟,你殺一個也是殺,為啥不把柳小惠這個罪魁禍首也殺了呢!幫忙幫到底呀……
六
戰(zhàn)爭是難得的經(jīng)歷。房生想,如果不是那場戰(zhàn)爭,他根本不會有這樣的認識。
1978年6月17日下午,老山前線的一個山坡上,潛伏著越軍一個營的兵力,山坡下面就是我軍的一個高炮團。房生現(xiàn)在就一個人了,他的位置正好在越軍的背部。他聽不懂越南軍官說的話,可他知道,這個敵營的目標是我軍的高炮團陣地。看情形,越軍馬上就要行動了,這是千鈞一發(fā)之際,百米開外的房生迅速找到了一個射擊位置,果斷地把越南軍官的腦殼掀翻了,敵軍陣地立刻就亂了套。接著,房生連續(xù)擊斃了十多個越南官兵。敵人發(fā)現(xiàn)有人抄了他們的后路,趕緊掉轉槍口亂射一氣。其實,房生也就跟敵人周旋了短短二十分鐘,就在這二十分鐘里,房生一個人不但擊斃了十八個敵人,重要的是,他還牽制了準備偷襲我軍高炮團陣地的敵人,那可是一個加強營的兵力。我軍炮團迅速轉移之后,房生把自己藏在山體的夾縫中,周圍葳蕤茂盛的熱帶叢林植物,把房生很好地掩護起來。瘋狂的敵人沒有找到報復目標,只能悄悄地撤退了。
房生一個人在老山上打游擊,餓了,隨便找些野果子吃,渴了,就喝山泉水。
房生不是找不到隊伍,是房生忽然習慣了一個人打游擊的戰(zhàn)術。接下來的十多天里,敵人越發(fā)狡猾和兇悍。他們白天不出來,晚上躲避在暗堡里差時射擊,這樣一來,給我軍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部隊無法攻擊前進,而且傷亡數(shù)字一天比一天大。房生在戰(zhàn)場上的位置和角度非常自由,他想徹底摸清敵人的火力配置。
叢林里的天氣比地獄還詭異,一會兒陰一會兒晴,有時候悶熱得透不過氣來,有時候又涼爽得牙齒發(fā)抖。
房生累了、困了,想找個隱蔽的地方睡上一覺。他小心地往山澗里摸索,他看見那有一棵粗壯的榕樹,兩只猴子在樹上蹲著。房生想,這應該是個安全之地。
他匍匐到了榕樹下,發(fā)現(xiàn)樹干上有一個很大的樹洞,就把自己藏了進去。
陣地上炮火停息的瞬間,這里靜悄悄的。密林里一絲風也沒有,因為枝葉稠密,有些地方,早晨的露水到了中午還在,有露水珠從葉子上向下滾去的聲音,不遠處那條清亮的小溪潺潺流去。小溪的上游有一個小木屋,房生從這里看去,小木屋的背面是高大的群山,那些山峰太高了,即便是這場戰(zhàn)爭,也無法到達那里。忽然,一個頭戴斗笠,身穿白色絲袍的越南姑娘從木屋里走出來,她和一群孩子攙扶著一個受傷的男人,到小溪邊,在一塊光滑的石板上坐下。那美麗的姑娘幫著那個傷兵脫掉鞋子,把他的腳放在溪水中,小心地清洗著。她渾圓的手指在粗糙的、傷痕累累的腿部皮膚上輕輕擦拭著,她低著頭,她露出來的半邊臉龐是那么清秀。除了小溪里水花兒跳躍的聲音,山澗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陽光被山頭和樹枝分割著,一條一縷地照射進來,小溪邊上,那個受傷的士兵頭上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著,胳膊和腿也都被同樣的紗布條纏繞著,他的傷勢顯然不輕,在姑娘小心的擦拭下,他呻吟著。
一個小男孩忽然用笨拙的中國話對那個傷兵說:中國人,滾回去。
那個傷兵因為頭部和臉部纏繞了太多的繃帶,顯然不能說話,不能分辨,他痛苦地沉默著,他的身體開始扭動起來。
美麗的越南姑娘制止了那個暴躁的男孩兒,她讓孩子們回到小木屋去。他們執(zhí)拗著不走,這時,遠處又傳來炮聲和密集的槍聲,一發(fā)流彈落在下游不遠處的小溪中,濺起無數(shù)水花。姑娘再次示意孩子們趕緊回小木屋,這一次,孩子們聽話地朝小木屋跑過去。
房生似乎明白了,眼前這個傷兵是自己的戰(zhàn)友。房生有些感動,兩國交兵的時候,敵國的傷兵能得到這樣的照顧,這簡直不可思議。房生想從榕樹洞穴里爬出來,然后把戰(zhàn)友背起,把他送回部隊。可是,忽然來了一隊越南兵,他們顯然是從戰(zhàn)場上撤退下來的,到小溪邊來喝水。他們喝完了水,朝他們走了過去,越南士兵圍著傷兵看。房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把手中的步槍緊緊地握住,準備隨時應對不測。那個姑娘跟越南士兵說了一氣話,越南士兵們仔細地聽著她說,然后,他們松弛了下來,在小溪畔散布的石塊上坐了下來。又一陣劇烈的槍炮聲響起,這一群越南士兵趕緊起身,慌忙中跟那姑娘打了招呼,然后消失在稠密的山林之中。房生松了一口氣。
方才的槍炮聲很近,從武器配置上辨別,房生確認是我軍攻上來了,他從榕樹洞穴里爬了出來,攀上一處斷崖,房生向山頂上爬去。
房生和部隊會合了,隊伍正在沖鋒,隨著隊伍沖擊的聲浪,房生被裹脅其中。前面的高地已經(jīng)被我軍占領,戰(zhàn)友們吶喊著向高地沖鋒。
首長命令部隊向山下8號高地俯沖,從那一刻開始,我軍所向披靡,一直向南推進,三天之后,房生隨著沖鋒部隊一直打到了河內。
戰(zhàn)爭結束了,房生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幽閉在群山之中的山澗,那條清亮亮的小溪,那個破舊的小木屋,當然,還有那個傷勢很重的戰(zhàn)友,和那個美麗的越南姑娘。
七
房生服刑的第二年秋天,青婭和房山一起來監(jiān)獄看房生。
到了這個時候,房生和洪十五的關系已經(jīng)很親密了,那天中午,洪十五招待了他們一家。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洪十五感嘆說,房生你別看你現(xiàn)在是服刑的罪犯,可你跟我比,你是個幸福的人。洪十五看了一眼青婭,說,嫂子這么漂亮這么忠貞,這年月里真難找這樣的女人了。房生嘆了一聲,雖然很覺寬心,可他還是不想讓青婭再等下去。他說,人這一輩子沒有幾天好日子過,我不想讓她等,這是真心的。房生又說,就算我將來出去了,工作沒了,我這人又沒有別的手藝,指定得回農村種地去,跟著我,沒有出路。青婭不讓房生說,她說,你別這么說,就算你將來什么都干不了,我也養(yǎng)得起你。房山也不讓房生這么說,房山說,哥,你就別用這種話傷我嫂子的心了。房生嘆一聲,不說話了。
洪十五又喝了一大口酒,喊野丫頭過來。野丫頭從后廚過來,洪十五跟野丫頭說,你收拾個地方,讓我哥們和他老婆親近親近。野丫頭有些遲疑,說,洪警官,你這是……洪十五打斷她,我知道這是違反紀律,可我就不能違反一次紀律嗎?他是我戰(zhàn)友,最親密的戰(zhàn)友,為了最親密的戰(zhàn)友我就不能違反一次紀律嗎?再說,我冒著被處分的危險,不是沖我戰(zhàn)友,我是沖我這嫂子,我這嫂子天下第一賢良,為了這樣的嫂子,別說是讓我違反一次紀律,就是算我犯罪,我也認了。野丫頭沒再說什么,看著房生和青婭,說,你們跟我來吧。
房生坐著沒動,看著洪十五,房生說,十五,用不著。青婭巴望著房生,眼睛有些潮濕。洪十五向房生一揮手,你別他媽的跟我裝蒜,這么好的媳婦你能不惦記?抓緊抓緊。房生還是不動,青婭還是巴望著房生。洪十五起身踢了房生一腳,你去不去?房生不動,洪十五又踢了房生一腳,你去不去?房生起身跟野丫頭走,青婭跟在房生身后,一起往后堂去了。
洪十五跟房山喝酒,他跟房山介紹說,我跟你哥是打越南的戰(zhàn)友。接著,洪十五當著房山又哭了起來,他跟房山說,可憐了我那表弟,他還沒成親呢,這么小的年齡就被槍斃了。房山不知道內情,睜大了眼睛看著醉眼迷蒙的洪十五。
洪十五確實喝多了,像是在跟房山說,又像是跟自己絮叨。柳小惠不跟我離婚,柳小惠說她恨死我了,她就要這么惡心我一輩子,她這是想讓我惡心死……
那天,房生夫妻在洪十五的安排下團聚了一回。
野丫頭把房生夫妻帶到后面,過了兩道門,然后進了一個干燥清爽的房間。這是一個偏廈屋,房頂是傾斜的,上面開了小小的天窗。別看房頂是傾斜的,房頂上的小天窗卻是端正的。這小天窗很別致,是玻璃做的,形狀就像一個斗,大小也像個斗,陽光從天上落到斗里,這一斗陽光濾進房間里,房間里就有了陽光的味道。一鋪小炕,一床棉被,沒有枕頭,青婭四外撒目,也沒見到枕頭。房生站在屋地中間,樣子麻麻木木的,看著青婭把褥子被子在小火炕上鋪展開,看著青婭的腰身,房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兩年來,他仿佛忘記了男女之事。一個男人,一個被生活羞辱了,并且壓迫著的男人,還能把男女之事做好么?房生沒有把握,面對著眼前的妻子,房生竟然一絲信心也沒有。青婭把被褥鋪好了,回轉身,目光火辣辣地看著房生,她徐徐地移動過來,輕輕地,把柔軟的身子交給他,輕輕地,貼近他,把滾燙的臉埋向他的胸懷。這個時候,房生聽到了青婭的啜泣聲,這低低的啜泣聲,變成一捧進入房生骨髓的細沙,青婭的委屈,讓房生感到了生之黑暗。他俯下頭,雙手捧起妻子滾燙的臉,那臉上滾動著晶瑩的淚珠,那濕漉漉的眼神讓房生萬分自餒。他說,我對不起你。妻子不說話,熱淚更加洶涌,啜泣聲變成低低的哭聲,她的身體在痛苦地扭動著,這讓房生特別難過,他說,我對不起你青婭,青婭我對不起你。青婭不哭了,她忽然笑了,用手背迅速擦干了淚水,然后她牽著房生,就像一個純潔可愛的牧童牽著一頭牛,向水草豐美的草原走去,這個草原就是她方才親手鋪好的小火炕。
那天,從野丫頭飯店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是黃昏了,監(jiān)獄周圍的蘆葦蕩浮擺著白色的葦花,那葦花的風浪從近處向遠處起伏,就像他們當時的心情。
臨分手的時候,房生跟青婭說,還是離了吧,碰到相當?shù)娜四憔图蘖税?,我不能這么耽誤你。青婭知道房生為什么說這話,她更知道,房生的身體沒問題,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有了方才的尷尬。那會兒,房生說他不行了,他說他可能永遠都不行了。青婭緊緊地貼著他,就像一只蝴蝶貼著地面飛,蝴蝶是那么熱切,可地面是那么干燥,一點兒風塵都沒有。房生哭了,在那個草原上,在蝴蝶翩翩飛舞的草原上。結婚這些年,從來沒有這么艱難過,那一刻,房生真的感到自己完蛋了。青婭安慰他,說不怕,時間久了,生疏了,將來會好的。
房生說,還是離了吧,青婭把手放在房生嘴唇上,不讓他說,現(xiàn)在她要回去了,他還跟她說這個話,青婭眼含熱淚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洪十五說,房生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只要你好好干,用不了幾年就可以出去,到時候你們夫妻團圓了,日子還是日子。房山也看著房生,做弟弟的,不好當著旁人指責大哥,可他眼睛里的意思,房生全明白。
青婭和房山走了,房生跟在洪十五背后回了監(jiān)獄。
八
又是一年夏天,犯人們都在編那些葦制工藝品,有花籃,有帆船,有栩栩如生的小動物……有時候,洪十五會臨時拿來圖樣,讓犯人們開發(fā)新的產(chǎn)品。洪十五說,現(xiàn)在咱們國家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了,經(jīng)濟上跟世界聯(lián)網(wǎng)了,這些東西都是出口到東南亞和歐美市場的,是旅游區(qū)的熱銷商品。犯人們在監(jiān)獄里,除了服從就是服從,無論洪十五拿來多么復雜的圖紙,他們研究一會兒,就能把紙樣上的圖案編制出來。說來也是神奇,這些犯人,表面上看都是粗手大腳、沒文化少修養(yǎng)的人,可做起這些精細的葦編工藝品來,個個都是那么心靈手巧,讓人感到創(chuàng)造力無處不在。
一天傍晚,房生來到了洪十五的辦公室,把一個精致的葦編輕輕地放在了洪十五的辦公桌上。那是一個十分復雜的作品,那個作品讓洪十五目瞪口呆。
一個山谷,一條彎彎的小溪,一個尖頂木屋……天啊,小溪周圍散布著一些石塊,小溪邊上,一個頭戴斗笠的越南女子,她俯下身子,在給一個渾身打滿繃帶的傷兵洗腳……
洪十五吃驚地看著房生的作品,又吃驚地看著房生。洪十五什么都沒說,他拉起房生就走,他直直地把房生拉到了監(jiān)獄外面,向無邊無垠的蘆葦蕩走去。
在一條橫穿了蘆葦蕩的小溪旁邊,洪十五先坐了下來,房生也跟著坐了下來。
洪十五問房生,你到過那里?
房生反問洪十五,那個傷兵就是你?
洪十五的目光透過葦子花海,向遙遠的地方望去,他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雙手抱住自己的肩頭,那樣子就像忽然中了邪魔,接著,開始在小溪岸邊的沙灘上翻滾起來。這情形讓房生猝不及防,他不知道洪十五怎么了,趕緊把他扶住,讓他坐直了身子。
十五,你怎么了?
洪十五仿佛很冷,牙齒發(fā)抖。
房生試圖把他背起,房生說,我送你去醫(yī)務室。
洪十五掙扎著,他擺脫了房生。房生再看他的臉色,比剛才好多了。
洪十五說,沒事兒的,一會兒就好。
房生問洪十五,你到底怎么了?
洪十五穩(wěn)定了下心神,對房生笑了一下,說,老病,沒什么。
房生又問洪十五,你是怎么從那個山谷里出來的?
洪十五說,先不說這個,我以后會告訴你,你現(xiàn)在算算,距離出去還有多少天了?
房生說,不用算,下月二十九號,滿打滿算還有一個月零七天。
洪十五看著房生,夕陽照了過來,洪十五的目光融入了一絲溫暖的情誼。他說,房生,你馬上就要走了,回到好日子里去吧。他又說,那個刑七現(xiàn)在發(fā)財了,起先他在縣城搞了房屋開發(fā),之后又去了省城,現(xiàn)在是個大老板了,在省城有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房地產(chǎn)公司,刑七不是說過嘛,不管賺了多少錢,都是你房生的,你的幸福日子就在眼前了。
房生嘆息了一聲,說,你以為我會找他去?
洪十五說,不用你找他,他會來找你的。
房生對這些話沒有興趣,他今天是想確認一件事兒,他想搞清楚,當時在山澗里的那個中國士兵是不是洪十五。房生沒有想到,洪十五方才的反應那么強烈,答案似乎不用問了。房生沒再說什么,他回到了號房。他的臉色陰沉著,一直到開晚飯的時間,房生沒再說一句話。
從那天開始,房生忽然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
九
刑七和青婭一起來看房生,青婭跟房生說,等回去了……刑七跟房生說,等你出來,我給你五百萬,你下半生衣食無憂,可以過上好日子了。房生看了刑七一眼,刑七衣著光鮮,留著規(guī)整的小寸頭,刑七的小寸頭讓房生想起老家村后的草甸子,那草甸子也是這么平整。房生現(xiàn)在也不是完全的光頭了,半個月前,洪十五領著人來給犯人剃頭,沒剃房生的。這是監(jiān)獄的規(guī)矩,對這些即將出獄的犯人網(wǎng)開一面,讓他們在出去之前開始蓄發(fā),這可能是出于一種人道。細密的頭發(fā)開始在房生的頭皮上返青,可是,和刑七的頭發(fā)比,房生的頭發(fā)就是一蓬柴草。刑七說,房生你出來有什么打算?想不想跟我一起干?房生沒理會刑七,他去看青婭,青婭把目光閃開,低下頭,臉上飛過一抹紅暈。房生想,青婭害羞了么?那個她盼望了七八年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來了,她這是因為高興,因為就要夫妻團聚,才有了那么一點兒說不明白的難為情吧。房生跟青婭說,你等了我這么多年,真是難為了你,我出來以后找個活路,拼命也要讓你過上幾天舒服日子。青婭抬起頭來,溫情地看著房生,她跟房生說,你現(xiàn)在什么也別想,一個月光景很快就過去了,一個月之后你就自由了。房生看著青婭,甜蜜地笑了。
那天洪十五沒參加會見,直到青婭和刑七走了,洪十五才出現(xiàn)。
洪十五把房生從監(jiān)獄領了出來,向茂密的蘆葦蕩里走。蘆葦蕩里有個不大不小的海子,在小溪的下游,海子里的水很清澈,有大雁、野鴨不時低飛高翔。海子邊有一片干燥的沙灘,對于犯人來說,能在這沙灘上坐一會兒,簡直就是最最美好的享受了。
他們兩個來到了海子邊的沙灘上,洪十五率先坐了下來,眼睛往海子里看去。他跟房生說,你看,那些大雁都匯集到這里來了,過個三五天,它們就要南飛了。房生看了看海子里的大雁,然后抬眼看了看空曠的藍天。藍天上有幾朵白云,正被秋風輕扯著,有些凌亂。陽光很溫暖,風在天空徐徐吹拂,海子邊上沒有風,沙灘很干燥。房生和洪十五并排坐下,他隨手拾了一枚石子,往海子里丟去,平靜的海子蕩漾起一層層波紋,很快,那些波紋消失在眼前,海子又歸于沉寂。
房生又想起了老山中的山澗和清亮的小溪,還有那座小木屋。
從河內回軍的路上,房生利用露營的機會特意去了那個美麗的山澗??墒?,那里的木屋倒塌了,小溪邊躺著那個頭戴斗笠的越南姑娘,她的旁邊,是七八個越南孩子的尸體。周圍的山巒沉默著,溪水哀怨地流走。房生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四處尋索,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戰(zhàn)友,他把周圍仔細察看了,沒有發(fā)現(xiàn)戰(zhàn)友的蹤跡。他走到小溪邊,在那個越南姑娘的尸體旁蹲了下來。她的胳膊上有藤索留下的綁痕,胸口中了槍,鮮血梅花一樣綻放在胸口。旁邊的那些孩子們也是中彈身亡的……他在那站了許久,那天,天空也是這樣幽藍,也沒有一絲風……他把越南姑娘和那幾個赤身少年的尸體在小溪邊掩埋了,做成一個不算大的墳墓,然后用刺刀在木片上刻了一行漢字:美麗的越南姑娘。他把這行漢字插在了墳前,轉身離開之前,他對著墳頭,深深地鞠了三個躬。以后的許多個日子里,包括他作為英雄四處做報告的時候,他的腦海里總有這么一個美麗的山澗,美麗的小溪,美麗的小木屋,一個美麗的越南姑娘,當然,還有他親手堆起的土墳和那個墓碑。
洪十五遞給房生一支煙,兩個人在沙灘上沉默著,抽著煙。雖然是沒有風,可周圍的蘆葦蕩仍然給人一種漂浮感。又過了許久,洪十五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跟房生說,我把柳小惠綁住了,我用一只臭襪子塞住了她的嘴,她現(xiàn)在是想動動不了,想喊喊不了。房生的眼光在海子上飄蕩,洪十五的話,他仿佛一句也沒有聽到。洪十五繼續(xù)說,這個女人太淫蕩,品性太壞了,我不能讓她繼續(xù)逍遙繼續(xù)我的痛苦,我得好好折磨她,直到讓她剩下最后一口氣,我不能殺了她,我殺了她要去給她償命,我折磨她,她沒有辦法,她必須忍受我給她的折磨,我每天坐在她面前,羞辱她,給她講我編造出來的故事聽,我必須羞辱她……哦,對了,我跟你說,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從越南人的手下逃脫的嗎,我今天就告訴你。
……那是個夜晚,他們都睡著了,山澗里除了蟲子的嘶鳴就沒有別的聲音。那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向南方打去了,晚上很安靜,就算是偶爾聽到的榴彈炮聲,也是在遠處。我知道,我必須得離開這里。我悄悄地從木板床上爬下來,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支槍,那是一支越南人使用的美國槍,那些赤身小鬼稀里糊涂地被我掃了,可我不想對那個救了我的女人做什么,我打算用藤條把她綁在門邊,可是,她死死地抱住我,用牙齒拼命地撕咬著我傷痕累累的腿,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發(fā)起瘋來會有那么大威力,無論我怎么掙扎都擺脫不了她……
房生說,于是你就開槍打死了她。
洪十五沒有否認,他繼續(xù)說,一個越南女人,雖然救了我,雖然看上去很漂亮,可是,畢竟是敵我關系,畢竟……
房生有些壓抑不住,他朝洪十五喊道,可她救了你的命!
洪十五轉過臉來看著房生,房生正怒視著他。洪十五說,她是救了我的命,可在那種情況下,我能怎么辦?我不開槍打死她,她就抱著我不放,而且拼命喊叫,戰(zhàn)爭雖然向南方打了過去,可山林里到處都有越南兵,我不打死她,她就得害了我,我……
你怎么?你就非得打死她?
頓了頓,房生感嘆,那是一個多么安靜多么美好的山澗呀,那是一個多么善良美麗的姑娘呀,那條小溪的流水是那么的清亮……
洪十五不知道房生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忽然硬氣起來,他說,房生,你別跟我發(fā)脾氣,你要知道,那是戰(zhàn)爭,那是在戰(zhàn)場上,那是敵我之間你死我活的關系。
房生朝洪十五吼道,放屁!那里沒有戰(zhàn)爭,那里也不是戰(zhàn)場,那是一個美麗的山澗,那里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溪,那里有一個漂亮的小木屋,還有一個救了你性命幫你療傷的姑娘!
洪十五被房生搞得有些頭暈,他不明白,房生怎么就說那兒沒有戰(zhàn)爭,怎么就認為那兒不是戰(zhàn)場。他想分辯,可是,他又不愿意跟房生分辯。他也表情嚴肅起來,說,我不想跟你說這個了,說說你,你再有一個月就出去了,你出去后打算怎么辦?用不用我?guī)湍??房生沒有接洪十五的話,他眼睛看著面前的海子,他發(fā)現(xiàn)海子的對面有一股強勁的風忽然卷起來,向海子的水面上漂移。
十
房山帶著兒子來監(jiān)獄看望房生。房山給房生帶來了在外頭穿的衣服,皮鞋,也給房生帶了三十個煮雞蛋。在老家,過生日都要吃煮雞蛋的,房山記得房生的生日,房生今天過生日,二十天后,就是他刑滿釋放的日子。房山原打算到釋放那天來接哥哥的,可是想想還是來給哥哥過這個生日。
哥倆兒在野丫頭餐館坐下,房山問房生,你的戰(zhàn)友呢?房生說,他來不了了,他生病了。房山說,我給他帶了點兒白蘑菇,這幾年他沒少照顧你,咱得感謝人家。房生說,跟他用不著客氣,他是我戰(zhàn)友,照顧我是應該的。房山說,戰(zhàn)友怎么了,人家對咱好,咱就得感激人家,這年月,人情薄了,戰(zhàn)友之間也得有個相互。房生不想跟房山說這個,他問房山,路過縣城的時候見過你嫂子嗎?房山愣怔了一下,說話結巴了起來,見……沒見到,我在縣城沒打站,直接就來了。房生又問,今年的收成咋樣?房山立時來了情緒,收成好,等你回去,幫我賣糧食,今年是個豐收年,我想把房子也翻蓋了,給你留出一間屋,你樂意咋住就咋住。房生對房山笑了笑,傻兄弟,哥在縣城有家,就算工作沒了,也不能回老家種地去,哥得在縣城跟你嫂子過日子呢。房生這么說著,見房山把頭低下,不接房生的話,這讓房生有些起疑。房生問房山,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嫂子出什么事兒了?房山趕緊打起精神來,沒、沒出事,能出啥事兒,我就是想,要是爹媽都在該多好,要是他們都活著,咱這一家人就團聚了。房生也惆悵起來,他想到,是自己把爹媽害死的,若不是他,爹媽不可能走那么早。
這個晚上,房山?jīng)]有走,他執(zhí)意要看看洪十五,要把白蘑菇親手送給他,要親口跟他說一些感激的話。房生也就沒有阻攔,讓他自己去找洪十五了。
洪十五在野丫頭餐館招待了房山,洪十五在那個晚上對房山特別親熱。房山很感動,農民嘛,見不得一點兒好,誰對他好一點兒,他就拿誰當親人。那個晚上,房山和洪十五一邊喝酒一邊嘮扯了很多話。房山跟洪十五說,我哥跟我說,他佩服你那個表弟。洪十五點頭,說,我也佩服他,他被執(zhí)行了之后,我沒讓他回家,我就把他埋在了這片蘆葦蕩里了,有空我就去他墳前坐一會兒,陪他說上一會兒話,跟他喝上一瓶酒。洪十五說著,眼淚就下來了,他又跟房山說,兄弟啊,我是真想我表弟,他那么年輕,連個女朋友都沒處過,就替我死了,他不值得呀。房山感嘆說,你這個表弟是個好表弟,仗義,我是真佩服他。說著,房山忽然低下了頭,眼淚一對一雙落下來。洪十五不知道房山這是咋了,問房山緣由,房山就用拳頭打他自己的腦袋,說自己窩囊,怪自己無能,他跟洪十五說,我不如你那表弟。
接著,房山就跟洪十五說了一個事兒。房山說,青婭跟刑七好上了,我哥還不知道,我哥要是知道了,他能怎么樣,我都不敢去想。房山又說,我不如你表弟,我親嫂子跟了別人,我都不能給我哥出頭,十五哥呀,我從小到現(xiàn)在,連個雞都沒殺過,我不會殺人啊,我要是會殺人,我就把那個刑七和青婭都殺了。
房山說的這些,讓洪十五意外,在他看來,青婭可是個賢惠女子,那個刑七好像也是個仗義的男人,怎么就出了這樣的事兒。洪十五完全了解房生這個案子的始末,后來刑七主動跟他套近乎,也在他面前懺悔,說他做了一件錯事兒,他說自己對不起房生,要在這八年里拼命為房生賺錢,他還說,無論賺了多少錢,都是房生的……洪十五問房山,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房生擦了擦眼淚,說,十五哥,這種事我能胡編濫造嗎,指定是真的呀。
頓了頓,洪十五跟房山說,你也別往心里去,這年月就這樣,女人都他媽一個味兒,我們家那個柳小惠猖狂到了什么地步你都不知道,她能把野漢子直接領家來,當著我的面就親哥熱妹的。現(xiàn)在好了,那個奸夫讓我表弟殺了,柳小惠也讓我收拾了,我現(xiàn)在正收拾她呢,每天下班回家,我不干別的,就是折磨她,我把她綁在床腳,綁在窗臺下面,就像對待一條母狗一樣對待她,反正我樂意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反正她不舒服了,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房山自言自語,我不如你表弟。
洪十五說,要是我表弟是你,指定就把那個刑七殺了,當初你哥他沒把刑七殺死,二十八個沒變成二十九個,這第二十九個就指定是你的,我是說,如果你是我表弟的話。頓了頓,洪十五又說,不過我還是勸你別去殺他們,你殺了他們,你就得去給他們償命,殺人償命,真他媽耽誤事,要是殺人不用償命就好了。
房山繼續(xù)自言自語,我從小到大,連只雞都沒有殺過,我怎么能殺人,我不敢殺人。
洪十五問房山,要是殺人不用償命,你敢不敢殺了他們?
房山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才說,我還是不敢。
洪十五笑了笑,說,你確實不如我表弟,來,喝酒,既然不敢殺人,就別想殺人的事兒了。洪十五又說,我也不如我表弟,我表弟那樣的人太少了,除了當年的武松,天下也就他這么一個了,還死了。
那天,房山和洪十五都喝醉了。本來,那天不是洪十五值班,可他也沒有回家,他把房山領到了蘆葦蕩,領到了海子邊,他們兩個躺在沙灘上看月亮,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洪十五感嘆,我沒想到青婭是這樣一個女人,我早應該想到,可我他媽的就是沒想到,其實,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見利忘義,樂意跟有錢有勢的,我不冤枉,我就一個不求上進的小警察,可房生他是個英雄,英雄怎么也得受女人的欺負呢……房山從沙灘上爬起來,朝海子干漚了一氣,什么也沒吐出來,他對著海子干嚎幾聲,回過頭來跟洪十五說,你不能那么看,我們鄉(xiāng)下女人還不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多,有那么一兩個不正經(jīng)的,可也是個別現(xiàn)象,不像你們城里……洪十五也爬起來,朝海子里撒了一潑尿,一邊撒一邊說,我現(xiàn)在擔心你哥,他知道青婭跟刑七好上了,指定得殺了他們,你哥不像咱倆這么窩囊,他是個英雄,他不能忍下這口氣。房山說,現(xiàn)在的刑七和當初的刑七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刑七有好幾個保鏢,都是五大三粗的,都有身手,我哥就算忍不下這口氣,也拿刑七沒有辦法,這年月,只要有了錢有了勢,誰還能拿他們有什么辦法呢。
夜憩的大雁嘎嘎叫了幾聲,海子上又恢復了平靜。月亮在天空上高懸著,是一片孤黃。蘆葦蕩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蟲子們也拼命地在這個秋天的夜晚嘶鳴。
房山說,十五哥,我明天就回去了,我得抓緊把莊稼收上場,還得抓緊把房子翻蓋上,不這樣,我哥出來就沒地方去了。洪十五哼了一聲說,你回去吧,你哥這邊有我照顧著,你放心吧,我們是戰(zhàn)友,我們現(xiàn)在同病相憐,他是個英雄,我是個狗熊,到頭來,他這個英雄跟我這個狗熊一個命,都他奶奶的讓女人戴了綠帽子。洪十五一個人嘮叨著,房山那邊沒了動靜,房山睡去了,在海子邊漸漸拉起鼾聲。
十一
今天是八月節(jié),監(jiān)獄給犯人們放了一天假。有的犯人458c865cf6012270d0b607071b9b0fefb9c5e56587a4f71a956c5d843c57fc1b要在這一天和來探望的家人會面,他們很興奮,在盼望中。那些沒有家屬探望的犯人可以打打撲克下個象棋,大家都沉浸在這個節(jié)日里。房生對這些都無所謂,對于他來說,放假倒不如不放。這個季節(jié),葦子成熟了,正是開鐮割葦子的時候,要是不放假,可以出去割葦子,割葦子比窩在監(jiān)號里玩撲克下象棋好。
監(jiān)號的窗子很小,玻璃外面有很粗的鋼筋,陽光想進來都不敢。棚頂上掛著一個大燈泡,常年亮著,房生討厭這樣的光明。燈光雖然是光,可沒有營養(yǎng),不像太陽光,曬到身上有感覺,往肉皮子里吃,把汗毛根下的汗水和污泥都能刮出來。房生喜歡在太陽底下干活,就是坐一坐也是享受。
房生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眼睛看著窗外,有幾片半枯不枯的樹葉從窗前飄落,一只自由的大蒼蠅落在玻璃上,停了一小會兒就飛走了。房生的腦子里有點兒空,也有點兒亂。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發(fā)生了多大變化,雖然監(jiān)獄允許犯人看電視看報紙,可房生無法從電視和報紙里完全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有些想不明白,像刑七這樣一個混蛋,一個二流子,怎么就成了企業(yè)家,怎么就發(fā)達了呢?在肉聯(lián)廠里,刑七是個人人都看不起的小混混,要不是他房生護著,刑七隔三差五就得挨頓打,廠領導看不上他,同事們也看不上他,挨打也是白挨,人見人煩這么一個家伙,居然發(fā)達了,居然說讓我出去跟著他干,口氣大得吹破了天,開口就說給我五百萬,天爺爺,五百萬,聽了都嚇一跳??墒牵可屑毣貞浤翘煨唐吆颓鄫I來看他的時候刑七說那個話的樣子,不像在說白話,他是認真的。房山心里說,狗屁,讓我跟著你干,還不如在監(jiān)獄里不出去呢。
一個犯人喊房生,大哥,過來玩兩把,今天過節(jié),高興才對,再說,用不了幾天你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家摟著嫂子割葦子了。
哈哈,哈哈哈……
大哥,嫂子可真漂亮,你回去把她割倒了,然后就開始編,樂意怎么編就怎么編,我們這些人出不去,要編也只能在夢里編。大哥,說句心里話你可別生氣,從見了嫂子那天開始,我晚上做夢天天夢到她,天天夢到跟她割葦子,然后就開始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犯人們的玩笑總是粗野得沒邊,房生也不生氣,眼睛繼續(xù)看著窗外。
監(jiān)號的黑漆鐵門咣當一聲,開飯了。今天改善伙食,羊肉包子和冬瓜湯,每人外加兩塊月餅。犯人們趕緊放下手里的撲克和棋子,把早預備好的飯盒伸向食槽子。房生沒動,他一點兒胃口沒有。剛才跟他開玩笑的那個犯人喊他,大哥,羊肉包子,還有月餅呢,你趕緊呀。
房生還是沒動,眼睛還是看著窗外。
窗外刮過一陣風塵,一些枯枝敗葉被秋風揚起,把有限的天空塞滿了。
犯人們開始吃包子和月餅,餓狼一樣,一邊吃著手里的,一邊看著別人碗里的。這個時候,沒人再管房生了。
送飯的在外面喊,房生,你怎么了?
房生仿佛沒聽見,眼睛仍然看著窗外。
送飯的有些不耐煩,房生,羊肉包子、月餅,還有冬瓜肉湯,你不吃?
正這工夫,洪十五來了,跟送飯的說,你走吧,不用管他。送飯的走了,洪十五打開了號門,到了房生跟前,拉了房生出來。
到了海子邊,洪十五突然跪在了房生跟前,抱著他的大腿哭起來。洪十五說,房生啊房生,你說我該咋整,柳小惠她、她死了,我沒想到她能死啊……
房生低下眼來看洪十五,不用問,柳小惠準是被他折磨死了。房生一腳踢開他,然后一個人在沙灘上坐了下來,眼睛看著波光粼粼的海子。
洪十五爬到他近前,繼續(xù)哭,繼續(xù)說,我沒想殺了她,我就是想折磨她,我就是想出出心中這一口惡氣,誰知道她就死了,房生,你倒是給我說說,我該怎么辦啊,我沒想殺她,我不想做這個殺人犯啊……
房生把臉轉過來,看著洪十五,語氣平靜地跟洪十五說,男人嘛,到哪條河脫哪個鞋,人都殺了,就別不想當殺人犯了。
洪十五的聲音有些沙啞地說,可我得給她償命去,可我得上刑場,我不想上刑場啊。
房生說,刑場怎么了?刑場也是戰(zhàn)場,你別忘了你是個男人,男人活著就得像個活著的樣,就算死,也不能裝狗熊。
洪十五平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黃昏是個囫圇的,從西邊天際升起,慢慢地向下壓過來,頃刻間就罩住了整個蘆葦蕩,在海子的對面,黃昏就像一個穿了霓裳霞衣的美婦,平靜地從天上落下來,在海子那邊往這邊巴望。
夜晚也來了,月亮特別圓、特別大。月光下的海子閃爍著幽光,月光下的蘆葦蕩白花花一片,望不到頭。房生知道,這個蘆葦蕩的后面是一片濕地,濕地的后面是一片森林,森林連接著長白山,長白山下有一條河,沿著這條河往西走二百里路,就是他的老家。房生想著這些,忽然覺得人生被荒疏了,就拿這蘆葦蕩來說,它本來是有邊際的,可人就是看不到它的邊際,就拿眼前這個海子來說,它的水應該是有來處的,可就是沒有人知道這水的來處。房生再去看洪十五,他坐在海子邊上,把兩只腳放在水里,看他的背影,就像一截木柴。
這截木柴在一個美麗的山澗里殺了一個美麗的姑娘,現(xiàn)在又殺了他自己的老婆,這截木柴在這么美好的月光下,這么美好的海子邊上,已經(jīng)是個無法饒恕的罪人了,可他居然還能有這么一刻悠閑??粗?,房生的心里陡然間生出厭惡。
房生對著他的后背說,洪十五,其實你才是個該死的。
洪十五沒動,還是那么坐著,他回應房生說,可我不想死。
房生說,就算你沒殺死你老婆,你也是個該死的。
洪十五說,我知道,你說的是那個山澗里的事。
房生說,你知道就好,你知道這個就說明你的良心還在。
洪十五狡辯,那是戰(zhàn)爭,是戰(zhàn)場,是敵我交兵,你因為那個事說我該死,你到底是不是中國人?
房生說,正因為我是中國人,是中國軍人,所以我才說你該死。
洪十五沒有心思跟房生爭辯這個,他說,房生你也別得意,你的青雅跟刑七好上了,你的腦袋上現(xiàn)在也扣了一頂綠帽子了,別看你是個英雄,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過了這道關。
房生笑了,房生大笑了起來,笑聲驚擾了夜憩的大雁,海子上忽然一派歡騰。洪十五以為房生聽說青婭變心會暴躁會發(fā)狂,他沒想到房生的笑聲這么爽朗明快。他轉過身來,看著房生,問房生是不是受不了了?房生沒說什么,隨手揀了一枚石子向夜空里扔去。
見房生不說話,洪十五說,房生,用不了天明,縣城那些刑警就得來找我,你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房生沒心思跟洪十五說話,眼睛看著剛剛平靜下來的海子。
洪十五說,你還好,房山跟我說了,他要翻蓋了新房,專門給你預備了一間,等你回去住,我呢?我從今往后就得走上逃亡之路。
房生還是不說話,還是看著眼前的海子。
洪十五全無了主張,雙手捂著臉,絕望地哭了。洪十五絕望地哭著的時候,房生就那么平靜地坐著,眼睛和心都對著前面的海子。
洪十五哭夠了,疲憊地躺倒在沙灘上。
這個時候,房生平靜地說,十五啊,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了,那天青婭跟著刑七來看我,我就看出來了,可我不敢斷定,直到那天房山來,他跟我說話吞吞吐吐的,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說實話,開始的時候我很憤怒,我想出去就殺了他們,我一個人想了很久,現(xiàn)在我想通了,其實這里頭有個必然。
必然?
是啊,是個必然,你說,當初我要是不上戰(zhàn)場,就當不上英雄,我當不上這個英雄,就不能被分配到縣肉聯(lián)廠上班,我不去肉聯(lián)廠上班,就不能認識青婭和刑七,也就不能和青婭結婚,也就不能和刑七成為朋友……所以我想明白了,這里頭有個必然。
洪十五說,這是你的必然,可我的必然呢?難道我給柳小惠償命就是我的必然?
也許是吧。房生又說,我現(xiàn)在認為,什么都是必然,我本以為刑七是我的第二十九個,可他不是,八年前,我把他的脖子都削斷了,醫(yī)生們給他接上了,他活過來了,他現(xiàn)在又成了什么狗屁大老板,這可能就是他的必然。青婭原本就不應該嫁給我這樣一個人,我是什么人啊,說到底就是一個農民,農民配有這么漂亮的媳婦嗎?武大郎娶潘金蓮,就憑武大郎那個模樣那點兒收入,那可憐的地位,能保住潘金蓮嗎?指定就得出個西門慶來平衡這里頭的事兒。所以,我不嫉恨青婭,我甚至不嫉恨刑七。
你不嫉恨刑七?你連青婭對你的背叛都不嫉恨?
不嫉恨了。
聽房生說這些話,洪十五平靜了許多。他往房生身邊湊了湊,挨著房生坐了。他說,也許你說的對,你嘛,說到底,就是個英雄,不但在越南戰(zhàn)場上,就是現(xiàn)在,你也是個英雄。
房生笑了笑,鼻子里淺淺地哼了一聲,哼,英雄,狗屁英雄。
你夠得上。
你說夠得上就夠得上吧,可我不認為我是英雄,我認為我夠不上。頓了頓,房生又說,刑七不是第二十九個,洪十五,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嗎?洪十五問,你現(xiàn)在想什么?房生在胸口笑了一聲,說,我在想,我就是那第二十九個。
什么?你不想活了?
還有你,你也是那第二十九個。
我?你、你……
房生熟練地把洪十五腰間的手槍抽了出來,在烏黑的槍口上吹了吹,微笑著跟洪十五說,我這是為了幫你,你不是不想上刑場嗎?讓你一個戰(zhàn)士上刑場被處決,你不是沒有那個勇氣嗎,我成全你吧。
我,可是我……
十五啊,你別怕,你先走,我隨后就跟上,咱倆是戰(zhàn)友,我這是真心幫你。
別,我不想……
凄厲的槍聲劃破了沉寂的夜空,海子上面休憩的大雁又一陣騷動,蘆葦蕩仍然在月光下虛浮著無邊的光浪。
又一聲槍響,一切又恢復了先前的景象,滿月、朗星,平靜的海子,無邊而肅穆的蘆葦蕩,不遠處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對岸龐大而陰郁的監(jiān)獄……
十二
房山用牛車把房生的骨灰拉了回來,把他葬在了祖墳里。那是一個平原上的漫崗,有爺爺奶奶的墳,有爹和媽的墳,房生的墳挨靠著媽的墳,房山把房生的墳做得特別大,而且還給他立了一塊石碑,上頭刻的碑文是:孤膽英雄房生。
房山坐在那兒哭了一整天。他對天哭一陣,又對地哭一陣,他的小兒子在墳前的冥盆里燒化著紙錢。天快黑了,小兒子說,爸,天黑了。房山好像聽不見,還在哭。小兒子說,爸,你看,來了兩個人。房山順著小兒子的手指去看,確實看到了兩個人。
青婭和刑七手拉著手朝這邊走來。
房山趕緊起身,拉著小兒子的手,躲避到漫崗下的樹毛地去。
刑七和青婭很快就到了房生的墳前,青婭立在旁邊,表情木然。刑七從一個手提袋子里拿出了一條大中華,一瓶茅臺酒,還有水果香燭一應供品,在墳前擺放好了。刑七口中喃喃,沒有誰知道他說的是什么。青婭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刑七趕緊過來安慰她,刑七說,人死了不能復生,你放心,我會好好對你的。青婭還是止不住哭。刑七想想,就讓她哭吧。青婭跪下,給房生磕了三個頭,然后站起身來,這個時候,青婭看見了不遠處的房山。她小聲跟刑七說,我們走吧。刑七攙扶著她,離開了房生的墳,往公路上走去,那里停著他們的車,一個非常漂亮的小汽車。
房山忽然狂奔過來,他一邊奔跑一邊叫喊,青婭,你個婊子,你給我站住,刑七你別跑,你們這對奸夫淫婦害死了我哥,我今天讓你們給他陪葬……
刑七拉著青婭拼命地往公路那邊跑著,他們很快上了小汽車,嗖地一下,小汽車把房山落在了后面。把一片田野,一個山巒,一條小河都落在了身后,然后在一團煙塵里消失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