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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頂事故

2011-12-31 00:00:00蔣世平
陽光 2011年7期


  那塊巖石少說也有千多斤重,從兩米多高的地方塌下來,足以砸死胡家仁。那是一塊青巖,冷冷的,濕乎乎的;幾條指寬的裂隙,使它與周圍的巖石分裂開了。艾勝用礦燈照著那塊巖石,暗暗打量了一會兒,然后伸出一只手貼緊巖石,另一只手拿起他挖煤用的尖鋤,輕輕敲了敲。啵,啵,啵,聲音像拍簸箕。他貼緊巖石的手掌,感覺到了巖石的強烈顫動。憑多年在井下挖煤的經驗,艾勝知道,這巖石如果沒有那根支柱撐著,肯定不一會兒就會垮落。艾勝圓圓的眼里掠過一絲殘忍的綠光,拿起尖鋤,把這根支柱上的排楔敲松了。
  在煤礦,夾在巖石中的煤采完后,頭頂上的巖石叫頂板。頂板垮落,叫冒頂。如果冒頂傷亡了人,就是冒頂事故。一般情況下,頭頂的巖石用支柱支撐著,大煤礦用金屬支柱,小煤礦用木支柱。有支柱支撐著,頂板不會垮,只有支柱不及時或支柱沒有垂直或沒有頂實,才會發(fā)生冒頂事故。
  艾勝回到他挖煤的當頭,舉起尖鋤,狠狠挖向閃著幽光的煤炭。他是挖班,就是用尖鋤挖煤的人。咚,尖鋤在煤壁上劃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幾點煤塵,濺到了艾勝的身上。艾勝在胸前摸了一把,肌肉鼓鼓的胸,又多了一條黑痕。一道燈光從外邊照過來,從黑幽幽的深處照過來,就像夜色里展開了一把光的扇子。雪白的光在艾勝身上晃動了幾下。那是胡家仁進來了。嗵嗵嗵,是礦靴踏出的響聲。吱吱吱,是拖簍架上的輪子在轉動。這家小煤礦,沒有用電溜子一類的機械傳送煤炭,而是靠人力運。四個鐵輪子用木軸穿在木架上,再卡著篾織的大簍,挖煤人叫它拖簍。胡家仁俯著腰,雙手推著拖簍,穿過一根根密集支柱撐出的走廊,狽一樣走過來。拖簍與他,就像狼與狽。狽一樣行走的胡家仁,頭戴著礦燈。地層深處,沒有日月,三百六十五天都是黑夜,離不開礦燈。礦燈光束是朝前的,他的背脊便在光的暗處,雙腿便在黑暗中了。礦燈下的黑暗像墨一樣也有五色。他像一幅潑墨畫。
  胡家仁喘著粗氣,把拖簍推過來,來到艾勝松動排楔的地方,那地方堆著艾勝挖下的煤塊。伸直了腰,喘勻了氣,胡家仁拿起鐵鏟,朝簍子里上煤。鐵鏟是順著底板朝煤里插的。底板是玄武巖,硬,比較光滑。鐵鏟同底板發(fā)出的摩擦聲,嚓,嚓,很刺耳。胡家仁不知道他正在一塊快要垮落的巨大的巖石下鏟煤,時刻都有生命危險。咚,咚,咚,艾勝在當頭挖著煤,那尖鋤擊在煤壁上,聲響充滿力量。隨著他挖煤時身體的俯仰,他頭上的礦燈晃動著,把他粗壯的身軀投下黑黑的一片陰影。那陰影陰森森地淹向胡家仁。然而胡家仁頭上礦燈的光,像堤壩抵御著那些淹過來的黑暗。借擦汗的空隙,艾勝用余光乜了胡家仁一眼。那松巖隨時都會垮。艾勝有點兒心慌,有點兒激動。圓圓的眼睛,泛起了一片陰狠的光。胡家仁被巖石砸死,只不過是一次冒頂事故,一次意外;如果沒有被頂板砸死,他就用石頭把胡家仁砸死——冒頂事故,誰也不會懷疑。
  嚓,嚓,嚓,胡家仁揮動鐵鏟,把煤一鏟一鏟裝到拖簍里。胡家仁面孔瘦長,細眼,厚唇,卻是精壯的體形。一揮鏟,一彎腰,肱二肌胸肌背肌便像南瓜瓣鼓鼓的。拖簍不大,只能裝四五百斤,不一會兒,煤就裝滿了。啪啪啪,胡家仁用手拍緊煤,站起來,正正礦帽,礦燈光束在黑暗中搖晃。他彎下腰,推著拖簍,吱吱吱,輪子慢慢轉動。胡家仁加力了,腳蹬著底板,嗵嗵嗵,礦靴響如大鼓。速度加快了。借著慣性,拖簍像挨了一刀的豬一樣狂竄,離開了當頭。那塊巖石,依然懸在那里,沒有一點兒動靜,像嫻靜的淑女。
  艾勝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只有等下一回了。今天機會難得。在當頭,就只有他和我倆人,趙大春在外推礦車。平時上班,都有四五個人,沒有機會。今天另幾個人輪休回家了。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艾勝想,如果下次胡家仁來了,那巖石還沒有垮落,自己就先用尖鋤把胡家仁打昏,再把巖石撬下來,讓巖石塌死他。嗵,嗵,艾勝揮起尖鋤,挖著煤塊。腦殼里像有個萬花筒,變幻不停。胡家仁被頂板塌死,那是工亡,桂淑可以拿到撫恤金。少說也有二十萬。拿到這筆錢,我艾勝和桂淑就可以遠走高飛了。他媽的,那些貪官動動嘴就是幾百萬幾千萬,情人一大串;老子弄一個女人,撈十幾萬卻好不容易。
  艾勝三十多歲了,初中畢業(yè)就打工,找了一個堂客又離了。同這一代人一樣,在腦殼里,兒時聽老師說的信仰理想一類的東西,早被沉重的生活壓垮了。就像沒有了支柱的頂板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松動,然后,轟然一聲垮塌了。當官的都不裝那個理想了,老百姓裝那個理想能當錢花?能當女人快活?艾勝腦殼里整天想的是錢,女人。再沒有別的東西。艾勝認為,撈錢,找一個如意的女人,就是生活,就是人的一輩子。想到桂淑,艾勝心里又一陣激動。桂淑很有姿色,那氣質風韻根本不像一個農村女人。如果不是那次借著酒興霸蠻脫了她的衣,說不定還弄不到手。幾個月前,桂淑說胡家仁的母親有可能察覺了她和他的關系。要不然,胡家仁就不會從廣東回來,在這個小煤礦打工。桂淑要艾勝收斂一點,不要惹惱了胡家仁。這半年來,艾勝同桂淑相處的機會少了,心里恨恨的。湊巧的是胡家仁同他在一個班挖煤。于是,艾勝想制造一個事故,讓胡家仁“工亡”。胡家仁“工亡”了,他同桂淑就可以名正言順走到一起了。而且,還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工亡賠款。
  胡家仁推著拖簍,又到了當頭。汗水從他的額頭流下,在瘦長的臉上流出了幾條黑黑的汗槽。他望著咚咚咚挖煤的艾勝,瞇了瞇眼睛。這家伙,力氣大,幾尖鋤下去,就能挖出半尺來深的煤槽,再在煤槽上方挖幾鋤,就會垮下三五百斤煤來。憑他的力氣,如果打架,艾勝只怕稍稍占點兒上風?胡家仁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半年前,胡家仁還在廣東打工。為吃為喝,為心中的一座小樓房。在廣東打工,白天雖然累死累活,卻很充實;晚上雖短,但心里空,就像葫蘆掏空了瓤子??盏臅r候常常想桂淑??墒且荒臧胼d也不能回一趟家,回家一趟路費開銷大不說,還請不到假,請假就會有別的農民工頂上來,就會失去工作。實在熬不住了,就只能花百來塊錢,去按摩小姐那里發(fā)泄一下??赡遣唤獍a。要戴上套套。不戴套套,怕艾滋病。戴上套套,就沒有同桂淑上床時的感覺爽。老人們說得沒錯,人生一世為兩巴,上為嘴巴,下為雞巴。唉,嘴巴雞巴,還是富人過得快活,要吃什么就有什么,想睡什么女人就能睡什么女人。這個世界,是有錢人的世界。
  常常想桂淑的胡家仁不想在廣東打工了。在小煤礦打工雖然危險一點兒,但離家近,可以抽時間忙田地里的農活。隔一天兩天回家,可以摟著桂淑好好睡一覺。桂淑在床上沒有原來那樣熱烈了,這叫胡家仁感到遺憾。上了兩個月班,胡家仁才發(fā)現,桂淑好像同什么人在來往。于是多了一個心眼,那天桂淑趕場買肉回來,胡家仁強行要同桂淑上床,才發(fā)現桂淑的內褲濕了很大一塊……再后來,他發(fā)現桂淑同鄰村的艾勝眉來眼去,于是心里多了一份戒備。胡家仁把煤上滿,然后坐在煤簍子上,表情怪怪的,喊艾勝休息一會兒。
  艾勝看見胡家仁坐在巖石下,暗暗高興。他巴不得胡家仁在松動的巖石下多坐一會兒,讓巖石掉下來塌死。于是轉過身來,將尖鋤往屁股下一放,然后坐在尖鋤的木把上。他心里裝著桂淑,偶爾摟著桂淑快活十幾分鐘,但在胡家仁面前還是像地下工作者一樣鎮(zhèn)定。平時,艾勝的話很多,天上地下總說個不停。可是今天艾勝卻語不連貫,沒有了水一般流暢的感覺。艾勝不時瞧瞧胡家仁頭上的頂板。而那頂板卻靜靜地懸在那里,并沒有掉下來。艾勝期待著,有一絲激動,又有一絲恐懼。于是說著說著,話就斷了。
  胡家仁坐在煤簍上。話比平時多了些。說起了在廣東打工時的一些見聞。胡家仁說一些農民工隔三差五就同小姐上床。但是他不。他說,不到熬不過去,他決不找小姐,太危險了。稍不注意,惹上艾滋病,打工的錢吃藥都不夠,最終還要丟性命。哈哈哈。胡家仁大笑,聲音更大了,艾勝,我告訴你,為了女人,丟性命不值得,性命比女人重要。真的啊艾勝,有命在,找個女人很容易。
  
  艾勝也大笑,說是是,為女人丟性命不值。心里卻驚悸不已,這胡家仁,覺察了什么嗎?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嗎?
  胡家仁又說,昨天,我同堂客吵了一架。堂客拿起菜刀要殺我,嘿嘿,我一腳把她的菜刀踢飛了。我說,如果你不想同我過日子了就離婚,犯不上同我拼命。哈哈,我想多活幾年,艾勝,你說是不是,犯不上同一個堂客拼命。
  是是是,艾勝心驚肉跳,卻仰頭大笑,哈哈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說了一會兒話,胡家仁又推著那一簍煤走了。
  艾勝心里嘀咕。難道胡家仁真的是在警告自己?那家伙真的發(fā)現了他同桂淑的事?如果是這樣,還是早點兒搞死胡家仁為上策。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他覺得用尖鋤偷襲不保險,還是利用頂板隱蔽些。巖石到底什么時候垮下來?是不是那塊排楔沒有松到位,撐著那塊巖石不能掉下來?按經驗,那巖石是快掉下來了。難道自己審頂板時感覺不對?想到這里,艾勝想再去審審頂板,把排楔再松動一下。估摸著胡家仁下次在這巖石下上煤時,巖石就能掉下來。艾勝走到巖石下,用尖鋤輕輕敲敲頂板。那聲音很恐怖。而且,那巖石的裂縫處,還掉了幾塊碎石??炝?,巖石真的快掉了。憑幾年來在井下處理頂板的經驗,艾勝心里有了把握。如果把排楔再松動一點兒,那胡家仁來到巖下,就再也逃不脫了。艾勝壓抑著心跳,拿起尖鋤,輕輕地退著排楔。
  啪,排楔掉在了煤堆上。原來,那排楔已被艾勝松動過,輕輕一碰,便退了下來。這是艾勝沒有想到的。因為沒有想到,排楔退出時,那立著的木支柱失了穩(wěn)定的力量,便傾倒下來。嗵,那木支柱倒在煤堆上,濺起一片煤塵。艾勝吃了一驚?;琶澫卵瑨鹋判?,然后抱起支柱立起。將排楔朝支柱與頂板的空間插去。他要在胡家仁來之前做好假象。艾勝知道,如果沒有支柱,胡家仁來了肯定會把支柱打上。只有作出支柱撐著頂板的假象,才能騙過胡家仁。
  艾勝將排楔插進支柱與頂板空隙時,嚓,頂板一震,往下垮落了。隨即砸起一片塵埃。艾勝沒有想到頂板在這時突然垮落,聽到那巖石垮落時瞬間發(fā)出的恐怖聲音,艾勝本能地往前一躥。然而,縱然他反應敏捷,還是遲了半步,他的上身竄了出去,雙腿卻被巖石壓住了。
  在巖石壓著雙腿的剎那間,艾勝聽到了骨頭咔嚓的斷裂聲,就像雞蛋殼的破碎聲,一陣慘烈的劇痛穿心而過。一聲尖叫后,艾勝感到下肢麻木了,那劇痛沒有了,失去知覺了。他驚恐地抱著頭,惟恐上面再垮下巖石砸在自己腦殼上。如果再掉一塊石頭在腦殼上,那就沒有命了。艾勝扯開喉嚨大叫: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
  胡家仁聽到當頭巖石垮落的聲響,又聽到艾勝凄慘的呼救,本能的反應是救人,扔下拖簍就朝采煤當頭跑??迓涞捻敯?,足有半間房子大,黑黢黢的空間,煤塵霧一樣飄浮。不知艾勝壓在了哪里。胡家仁第一次面對這種場面,嚇得不敢再往前移動半步,雙腿打顫,幾乎站不穩(wěn)。
  艾勝呻吟著,說,胡大哥,快救我,把我拉出來。背到安全地方。要是再垮一塊頂板,我就沒命了。艾勝的礦帽滾在一旁,礦燈也熄滅了。慘兮兮的聲音在黑暗中像幽魂游蕩。
  胡家仁哆嗦著,用礦燈找著了艾勝。他忘記了對艾勝的怨恨,只想到要救艾勝。眼瞧著頭頂龜裂的頂板,一咬牙,跳到了艾勝身邊。
  胡家仁抱起艾勝,輕輕拉了一下。艾勝立即大叫起來,哎呀呀,拉不得,要把巖石撬開空隙,再用石塊頂著,再拉我。胡大哥,要快啊。不知是痛得失去了知覺還是求生愿望強烈,艾勝說得很快,很流暢,沒有一點兒停頓。胡家仁按照艾勝講的方法,找來木柱把壓在艾勝身上的石頭撬起來,再往空隙扔石塊。一陣緊張的忙碌,胡家仁頭上已拱出了幾顆豆大的汗珠,一雙手也劃破了皮,滲著血。胡家仁氣喘吁吁,渾身發(fā)軟,瞧著艾勝,問,行了不,能動了不?艾勝朝外爬,腳卻還被卡著,他自己沒有力氣拉出來。艾勝大聲說,快把我拉開啊,胡大哥,要是再垮一塊巖石,我就沒命了。
  胡家仁瞧著艾勝動彈了一下,眼睛里突然迸出奇異的光,他后退一步,站在比較安全的支柱旁,渾身顫動起來。剛才,慘叫、恐怖、驚險、緊張擠滿了胡家仁的腦殼,可是此刻,艾勝的危險似乎要解除了,積淀在胡家仁心底的怨恨又像洪水中的沉渣一樣翻滾起來。
  艾勝催促說,胡大哥,快點兒。
  胡家仁冷冷地一哼,說,艾勝,我不想救你了。艾勝哎呀呀叫喊,朝胡家仁那邊爬了幾下,爬不動。他仰頭望著胡家仁說,我剛才檢查你這里的頂板,看安全不安全,沒想到我審頂板時,這支柱打得不迎山,撐不住勁,反而把我壓住了。我一番好心,你卻見死不救?
  胡家仁面色冰冷,說,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艾勝,我剛才發(fā)現你神色不太對勁,我就注意你了。我在外邊瞧見你把支柱的排楔退了出來,哼,你是想害死我。
  艾勝吃了一驚,說,胡大哥,我倆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我想害死你?你莫說胡話,快救我吧。
  胡家仁木然站在那里,說,艾勝,你不要說謊了。其實,我知道,你在我外出打工的時候,同桂淑好上了。為了一個女人,你就想害我,心也太狠了。其實,我昨天同桂淑講好了,她硬是要同你好,我就同她離婚。如了她的心愿。你睡了我的女人,還想害死我,也太狠了。你說,我是救你還是不救你?胡家仁剛才跑來救艾勝,是出于一種本能。聽到救命聲,他只想救人,而忘記了艾勝的可惡。當把巖石一寸寸抬起,艾勝雙腿露出來時,胡家仁也回到了現實,想起了艾勝乘他外出與堂客鬼混的事。恨從心頭生,哪里還想救他。
  艾勝不說話了,呻吟起來,心里一陣發(fā)涼。想不到你害我我害你,害得人心不再善良,變得鐵石心腸。危急的時候,想利用一下善良也不行了。正心灰意冷,艾勝的頭頂上,掉下了幾粒細小的石屑。那是又要垮頂板的征兆。如果頂板塌在自己腦殼上,還能再有命?生的欲望一下子烈火一般轟然燃燒起來。艾勝停住了呻吟,大叫,胡大哥,我錯了,快把我拉開,我上面的頂板要垮了。只要你救了我的命,我以后遠走高飛,再也不在你眼皮下露面。
  胡家仁聽著艾勝的哀求聲,看著艾勝那副慘相,怨恨漸漸潮水一樣退下去,同情心漸漸占了上風。胡家仁畢竟內心敦厚,不敢放棄一條性命不救,雖然這人為了一個堂客還想謀害自己。胡家仁動了惻隱之心,卻悻悻地說,我真不想救你。你這人太壞了。啪啪啪,幾粒碎石掉在了艾勝的臉上。艾勝知道,那是剛垮下的巖石,牽動了旁邊松動的頂板,那頂板沒有了相互間的卡擠拉扯,馬上要垮下來了。在死亡面前,艾勝才感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是那樣的無足輕重,那樣的微不足道。他驚恐凄涼地叫起來,救命啊!
  凄慘的呼喊,讓胡家仁渾身一顫。救命要緊。這個人再壞,也不能看著他被巖石塌死,在他眼前活生生被塌死。如果不把他拖出來,不就是自己害了他的命?長草短草,一把挽倒,過去的事且不管了,救了他的命再說。這一念生出,胡家仁急忙彎下腰,去拖艾勝。艾勝剛被拖動,傷處劇痛,他又慘叫起來。胡家仁愣了一下,這樣拖,艾勝的兩條腿非廢了不可。救他的命,也要保他的腿。胡家仁迅速地匍匐在地上,用艾勝挖煤的尖鋤,把地板挖去了幾塊巖石,挖出了一條槽,讓艾勝的腳不再被卡住。然后,把艾勝朝自己背上一翻,向前爬去。
  艾勝圓圓的眼睛瞇上了,一行淚水像水銀瀉下。
  就在這時,轟,又一塊頂板塌下來。艾勝一聲慘叫。胡家仁魂飛魄散。完了,自己把性命也搭上了。然而,胡家仁很快就恢復了意識。他發(fā)現,自己只是拖在后邊的一條腿被壓住了。頂板沒有塌死他。再瞧瞧身旁的艾勝,由于再次受到頂板塌壓,已疼得休克過去??辶隧敯宓牡胤?,空洞洞的,黑幽幽的。濁重的空氣中彌漫著瓦斯的臭味。胡家仁試圖把壓著的腿抽出來,可是不行。抽不動。一動,疼得要命。胡家仁后悔了。如果自己不猶豫,在第一時間里救艾勝,自己也不會被頂板塌傷。只可惜,那一剎那間,心里并不想救他,以致延誤了時機,機緣巧合,讓頂板壓住了一只腳。唉,只要有一絲惡念,就會遭到一份報應?,F在,別說救不了艾勝,就是自己的性命,也要靠別人救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大聲呼喊:救命??!
  疼得休克過去的艾勝,聽到胡家仁的呼救聲,又蘇醒過來了。
  艾勝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了。艾勝除了想活,什么想法也沒有了。
  ……
  在廣東佛山的一家小酒樓,我和瘸子老鄉(xiāng)艾勝喝酒時,艾勝講了在煤礦死里逃生的經歷。他說,他不想再去糾纏桂淑了,也不想再看到胡家仁,就在佛山混一世算了。我?guī)е鴰追肿硪鈱λf,菩薩只殘你一條腿,沒有取你性命,就是看你還有點兒人性。不回去就不回去,哪里不能養(yǎng)活人?好好活著吧。
  
  作者檔案
  蔣世平: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常德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中國工人》《中國煤炭報》《北京文學》《湖南日報》《湖南工人報》《佛山文藝》《遼河文學》等報刊。有散文獲中國散文學會、工人日報、人民日報網絡中心、中央外宣辦和中央文明辦、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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