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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捆綁的人

2011-12-31 00:00:00趙宏興
陽光 2011年7期


  一
  
  早晨,太陽出來,劉正東就出來了。這似乎成了他這些年來的生活規(guī)律。
  劉正東是在妹妹的攙扶下,拄著雙拐從屋子里走出來的。
  妹妹先是把那張纏滿了布條子的破竹椅搬出屋外,選一片陽光充足的地方放下。然后,再回到低矮的屋內(nèi)。哥哥劉正東正從一方窄小的窗口朝外看,墻壁是土坯壘的,窗子是當初壘墻時,用鍬挖出來的,窗子外有幾棵槐樹,陽光從秋天茂盛的枝葉上漏下來,曬在地面上,可以嗅到土地里散發(fā)出來的氣味。
  “哥,起來吧,椅子放好了。”妹妹來到他的床前,喊道,父母一早就下地了,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劉正東。
  劉正東用雙手把自己麻木的雙腿挪到床邊,然后拿來木制的雙拐,架起身子。他雖然瘦了許多,但是從高大的身材上,仍可以看到過去生龍活虎的樣子。妹妹趕忙上前攙扶住他的雙臂,這時,她從空曠的袖筒里,撫到了劉正東兩條瘦弱的胳膊。妹妹說:“哥,你又瘦了?!眲⒄龞|輕輕地笑著說:“可我又沒少吃。”劉正東調(diào)整了一下身子,他一走動,雙腿就像兩條軟管子在地上拖著,妹妹把劉正東攙到竹椅子上,讓他坐下來,竹椅子發(fā)出一陣承重后的嘎吱聲,然后平靜下來。劉正東坐下來后,妹妹又把一條破舊的毛巾疊成長條,搭在他的雙腿上。安頓好哥哥,妹妹回屋拿了筐,要下地去。
  劉正東叫住了她,說:“妹,你把昨天曬的棉桃拿來我上午摘摘。”
  妹妹重又進屋,把一筐棉桃端來,放到他的身邊。
  劉正東看著妹妹挑著兩只碩大的筐子,出了村頭。
  劉正東開始摘棉花。
  好的棉花開放在地里,潔白而豐滿,是名符其實的花朵,這些好棉花在地里就被摘下了。在收回來的棉稈上,還零星地掛著一些青澀而瘦小的棉桃,把這些棉桃摘下來,攤開在地上曬。這些青澀的棉桃是堅硬的,經(jīng)過幾次大太陽的暴曬,棉桃的殼子就呈現(xiàn)出鐵黑的顏色,再用腳踩踩,堅硬的棉桃就裂開了嘴,再曬幾個太陽,棉桃就像經(jīng)過嚴刑拷打了一樣,吐出了內(nèi)里營養(yǎng)不良的棉花。劉正東掰開棉桃裂開的嘴,輕輕一拽,瘦長的棉花從黑色的殼子里被扯了出來。好棉花都要拿到市場上去賣的,這些孬棉花是留下來家里用的。
  殘疾了的劉正東只能做這些簡單的活計,為家里減輕點兒負擔(dān)。
  半天時間,劉正東的身邊已堆起一小堆黑色的棉桃殼子,筐子里盛滿了潔白柔軟的棉花。他有點兒累了,停下來,休息著。
  陽光是純凈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地面是干爽的,還印著雨天時狗和雞走過的雜亂的腳印,像史前化石上的印跡。村外,遠遠近近的田地里都是綠色的莊稼,茂盛得陽光一落到上面,就會化成拔節(jié)的聲音。更遠處就是葫蘆山頭了,像一頂巨大的帽子,蓋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天藍得透徹,幾縷白云飄浮著,絲絲縷縷的,似乎就要融化了,這時,一架飛機轟鳴著從頭頂飛過,銀色的機身,在無垠的天空中像飄浮著的一小塊冰塊,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陽光曬在劉正東的身上,暖烘烘的,直達他的骨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是這堅硬的棉桃,陽光是兩個指尖把他內(nèi)心里的棉花往外扯,慢慢的,舒適的,鮮艷的,他喜歡這種感覺,他要尋找的就是這種陽光。他真想伸出手去掬一捧陽光飲下去,把內(nèi)心深處的陰影趕走。但他的雙腿是麻木的,僵硬的,像冬天里的凍土。
  劉正東在陽光下曬著曬著,思緒就飄遠了。
  劉正東把搭在身上的毛巾拉拉,這條毛巾還是他在礦上打工時得的,那次組織勞動競賽,他得了第一名。
  劉正東來礦上打工,是因為礦上工資高,貧困的家里亟需這筆錢來補貼生活,比如劉正東不小了,要蓋房子講親了;母親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要錢治病了等等。劉正東第一次下到三百米的井下,頭頂著一盞礦燈在那個黑咕隆咚的巷道里走著的時候,他就感到很壓抑,很向往地面上的陽光。但一進入工作面,他的肌肉就鼓脹著,拼命地干活,把地面上的陽光忘得一干二凈。因此,每到發(fā)工資時,他領(lǐng)的錢是同事中最多的。他把這些錢源源不斷地匯到家里,家里貧困的生活也因為他的努力而改變了起來。
  悲劇是在一年后發(fā)生的。一天,劉正東和同事們在井下掘進,忽然轟的一聲響,巖頭發(fā)生了塌方,碎石埋住了三個人。待劉正東從醫(yī)院里醒來,他的全身纏滿了繃帶,其他兩個人終于沒有搶救過來而死亡了。來看他的同事都夸劉正東幸運,保住了性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等。兩個月后,劉正東出院了,可他的兩條腿永遠也站不起來了,他癱瘓了。
  中午,父母和妹妹都從地里回來了,父親和妹妹各擔(dān)著一擔(dān)山芋,父親的臉在陽光下仿佛是手工藝人的陶,一條條皺紋在他瘦削的臉上交錯著。妹妹的臉在陽光下呈現(xiàn)青春的光澤,盡管常年的勞動,皮膚有些黝黑,但阻擋不住青春的氣息。母親矮小的身子跟在后面,肩上挑著一擔(dān)山芋秧子,山芋秧子在地上扯扯拉拉的,上面長著一片片手掌一樣的葉子。父親把山芋擔(dān)子放下,進屋去了。母親把山芋秧子扯下一些丟到豬圈里,一會兒就聽見豬大口大口嚼食的聲音。
  妹妹放下?lián)?,來到劉正東的跟前,把他摘好的棉花攤開來,在陽光下曬。
  過了一會兒,母親把飯做好了,父親把劉正東從屋外搬進了屋里,放到桌子前坐下來,一家人邊吃著飯,邊說著地里的事,哪塊地里的稻子如何,哪塊地里山芋如何,這些田地劉正東是了如指掌的,但他再也不能健步如飛地踏上那些田間地頭了。
  吃過飯,大家又都下地去了,只留下劉正東在門前的太陽地里。
  現(xiàn)在,劉正東又看到那幾只花喜鵲飛來了,它們扇動著黑白相間的翅膀落到門前的椿樹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它們的自由歡快,使人想到天地的廣闊,想到時空的無限,而眼下,劉正東窩在這張破舊的竹椅子上。他下意識地敲打了一下自己的雙腿,他悔恨在往昔的歲月里睡去了太多的時間,如果現(xiàn)在還給他兩條健康的腿,他會每天早晨去田野里奔跑。
  第二天,仍然是晴天,金黃色的陽光似乎是一只老母雞,有著溫暖的翅膀。
  父母吃過早飯下地去了,小妹留在家里。她先把家里換下的衣服洗了,然后,在門口兩棵槐樹上拴了一根繩子,把衣服一件件地晾上去,抻平。那些衣服張開著,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
  劉正東坐在破竹椅子上,看到自己的那身衣服,灰色的,腰部以下是皺巴巴的,這是他長年躺著造成的,那是他身子的縮影。
  妹妹把衣服晾好后,就搬出板凳開始刨山芋。
  板凳上釘牢著一個刨子,妹妹坐在板凳上,拿著一塊碩大的山芋,彎著腰在刨子上熟練地推著,發(fā)出嚓嚓的聲音,薄薄的山芋片從刀口中連續(xù)地飛了出來,經(jīng)過短暫的距離,落到地面上,陽光照在上面,一塊塊白色的,像一只只翻飛的翅膀。一筐山芋刨完了,妹妹又搬來一筐,繼續(xù)刨。很快,她的面前就堆起了一個圓錐形的白色的小山。
  劉正東坐在破竹椅子上,瞇縫著眼睛看著妹妹干活。妹妹頭上的幾綹黑發(fā)從發(fā)夾里掉下來了,在她的面前晃動,妹妹的身子是柔軟的,一動一停似乎都在聽不見的旋律里。
  劉正東對妹妹說:“山芋本來是塊石頭,給刨子一刨就有翅膀了,一塊山芋身上可以有許多翅膀哩。”刨山芋的活兒過去劉正東干起來也是拿手的,現(xiàn)在,他只能坐在破竹椅子上看了。
  妹妹停下來,用手把面前的幾綹黑發(fā)掖進頭發(fā)里,說:“山芋怎么能有翅膀呢?”
  劉正東說:“因為它被刨成山芋片了?!?br/>  妹妹說:“哦,山芋片怎么是翅膀?”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小妹是和他說話最多的人,細心的小妹分解了劉正東心里不少憂郁。
  劉正東說:“有翅膀它就自由了,你想想,山芋片曬干了,就可以挑到市場上賣,它們有可能去了酒廠,有可能去了食品廠,它去的地方可多了,這不就從地里飛出去了?”
  妹妹直起腰來,說:“哥,你真會想,我現(xiàn)在不刨了,它們就飛不起來了?!?br/>  劉正東說:“沒有翅膀的山芋,它一定是痛苦的,它只能像一塊塊石頭堆在我家房子的墻角,弄不好還會爛掉,它的生命就完了,白來了世上一回?!?br/>  
  妹妹又刨起來山芋來,說:“哥,我看你可以當作家了?!?br/>  “哥也讀過幾本書的。”劉正東笑著說:“拿幾塊山芋片給我吃?!?br/>  妹妹停下來,彎腰挑了幾塊大而薄的山芋片遞給了劉正東,劉正東拿在手里,用牙一咬,山芋片脆脆的,豐滿的汁液就流了出來。劉正東把幾塊山芋片吃了,仿佛幾只翅膀就吃到肚里去了,妹妹問他還要不要了,他說再拿兩塊吧,我家今年的山芋甜。妹妹就又送上了兩塊。
  一天的時間,在大家的忙碌中很快結(jié)束了。太陽落山了,劉正東也回到屋里,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光亮從門口照進家里,漸漸地越來越少,終于,天黑下來了,劉正東拉亮了頭頂上的燈泡。
  
  二
  
  幾天后,天下起雨來。
  先是刮了一夜的風(fēng),風(fēng)從墻的縫隙里鉆進來,撲到劉正東的臉上,有著清涼的爽意,他對著這縷風(fēng)呼吸著,想像著過去在礦上吹空調(diào)的情景,不久,困意就上來了,他熄了燈,睡去。夜里,天就下雨了,第二天一早醒來,雨水淅瀝著,劉正東就不想起床了。
  這雨一下就是數(shù)天,地面上一片泥濘,有時,雞們濕著羽毛,從外面進到屋里,在干燥的地面上踱著步子,印上幾個淺淺的“個”字。父母在雨中進進出出地忙碌,劉正東只有坐在屋內(nèi)看著外面的雨水發(fā)呆。
  雨下幾天了,到處都濕漉漉的,劉正東感到自己被窩里似乎也濕了。
  這時,他感到小腿的內(nèi)側(cè)有一個腫塊鉆心似的癢,像有無數(shù)個小螞蟻在爬動,它們在體內(nèi)尋找什么呢?他用手抓著,驅(qū)逐著,那些螞蟻四處逃散了。憑感覺他知道,這可能是疹子犯了。
  過去,每年秋雨季節(jié)劉正東都要犯一回疹子,一般都是請鄰村的小醫(yī)生來治。小醫(yī)生是鄉(xiāng)親們對他的俗稱,因為他年齡小,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去縣城衛(wèi)校上了幾年學(xué),回來就開始行醫(yī)了,不能和那些正規(guī)院校出身的老醫(yī)生們比;二是因為他不能看大病,只能看一些小病。因為以上兩個原因,所以大家都稱他為小醫(yī)生。
  小醫(yī)生告訴劉正東,目前世界上只有止疼的藥,還沒有止癢的藥。小醫(yī)生的嘴唇上剛長了一圈毛茸茸的胡須,他認真地說著,仿佛他是一位權(quán)威。
  劉正東感到不明白,難道癢比疼還難治?
  小醫(yī)生說,要止癢最好的辦法是用疼,用藥都不行。
  久病成良醫(yī),現(xiàn)在,劉正東對疹子也是了如指掌了,疹子先是紅腫奇癢,要不停地抓,接著就開始潰爛,要涂藥膏了,但疹子產(chǎn)生的腐爛氣味是最令人惡心的,這個時候,劉正東一般都拒絕別人來服侍他,他獨自忍受著,直到疹子痊愈。
  劉正東開始為雙腿上的疹子愁眉不展。
  這天,村里的大奶奶來家里借篩子用,過去人家把稻谷加工成米時,都要用篩子去篩糠,把米篩出來,現(xiàn)在,加工米都用大機了,出來米是米,糠是糠的,已經(jīng)很少有人用篩子了,大奶奶借篩子干啥?
  大奶奶和母親站在門口陰沉的光線下說著話,兩位老人絮叨著,仿佛有著講不完的話,比外面的雨珠子還多。
  劉正東臥在床上,背靠著墻壁,手里拿著一個撓癢癢的耙子,伸到被子里的腿上撓著。大奶奶和母親說完話,母親領(lǐng)大奶奶到屋里找篩子。劉正東知道,那個篩子就掛在他睡覺的這面墻上,母親和大奶奶路過劉正東的床前,大奶奶看到愁眉不展的劉正東,招呼說:“正東伢。”
  劉正東嗯了一聲,大奶奶身體精瘦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掛滿了笑,慈祥的樣子。她走到劉正東跟前,拍了拍他的被子說:“伢子,這腿到醫(yī)院是治不好了,哪天我請菩薩來給你看看,看看菩薩可有法子。”
  母親笑著附和說:“大奶奶能給正東請菩薩,太好了,大奶奶的菩薩靈哩?!?br/>  劉正東聽了大奶奶和母親說的話,覺得可笑,但他沒有笑。大奶奶在村子里是大仙,家里擺著菩薩的位子,大奶奶每天的功課就是對著各路神仙燒香磕頭,遠近的人病了,也都喜歡找大奶奶請菩薩幫忙。有時豬丟了,狗跑了,也來找。大奶奶是有求必應(yīng),請菩薩也是體力活,大奶奶會忙活半天,然后給出個答案,這在鄉(xiāng)下很普遍,似乎也成了民俗。其他人為別人請菩薩是要收取費用的,大奶奶人好,多少年來不收一分錢,鄉(xiāng)親們都很感謝她。
  “一個好好的伢子,搞成了這樣?!贝竽棠虈@息了一聲,說,“伢子,不要急,菩薩會有眼的,不會讓你吃虧的?!?br/>  劉正東笑笑說:“大奶奶,菩薩有雙腿嗎?”
  大奶奶被劉正東這一問,確實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她說:“菩薩有腿,但不會用腿走路吧,你想每天那么多人家請他,他不把腿走斷了?!?br/>  “菩薩不走怎么到人家呢?”劉正東問。
  “飛啊,菩薩肯定長有翅膀的?!贝竽棠陶f著還抬起兩只胳膊上下扇動了一下,做飛翔的樣子。
  菩薩還有翅膀,劉正東感到大奶奶真會想像。他還想開幾句玩笑,但他怕大奶奶生氣,就沒再說下去。
  夜里,劉正東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坐在破竹椅子上,天突然陰沉下來,接著刮起了大風(fēng),他像一只塑料袋子被吹起來了,他慌張地不停地劃動著雙臂,像大奶奶那樣。忽然,他飛起來了,空氣像厚厚的水流,在腹下流動,他的雙手向前劃動著,有時在空中一個騰躍,像鯨在海洋里那么自由。
  劉正東從空中看到村頭有幾個人聚在一起說話,看到自己坐著的那個破竹椅子就放在自家的屋門前,上面空蕩蕩的。椅子由于長年坐著,已太破了。他飛到田野上空,看到地里三三兩兩的人在做農(nóng)活,過去他感到做活很辛苦,現(xiàn)在,他感到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在田里做活很幸福。終于,看著父母和妹妹在地里做活的身影了,他想落下去幫忙,但他站不住。飛累了,他只好又飛回來,回到椅子上,落下來,躺在上面。
  見到妹妹,劉正東悄悄地告訴她,我會飛,妹妹睜大了眼睛不相信。
  劉正東說,你等著看吧。妹妹把他扶到屋外,劉正東試著風(fēng)的強度,一股風(fēng)吹過來,他身體向上前傾著,奮力地劃動著雙臂。終于,浮起來了,在空中自由地飛來飛去了。
  他在村子上空轉(zhuǎn)了一圈,他又回來落到妹妹的面前,妹妹高興得緊緊地擁抱著他蹦著說,噢噢,我哥會飛了。
  劉正東會飛翔的事,慢慢的傳開了。許多人到天庭去告狀,一個走路的人,為什么要讓他飛,這樣下去,當初用泥造人時立下的規(guī)矩不就變得亂七八糟了。菩薩覺得有理。
  有一次,劉正東在空中飛翔時,遇到了一個白胡子白眉毛的老人。老人看到他,很是吃驚,問他怎么會飛的?劉正東說,他的腿沒用了,所以他要飛。老人說,飛翔比走路危險,你還是回去用腿走路吧。老人說完就沒有了影子,劉正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菩薩。
  劉正東仍然在天空中飛翔著,一天,他剛飛到村頭,從一棵大樹上忽然飛起一張大網(wǎng),把他網(wǎng)住了,同時網(wǎng)住的,還有幾只受驚的麻雀。
  原來是菩薩派天兵天將捉他來了,只見一個圓睜怒目的金剛把他從網(wǎng)中拉出來按住,然后,用繩子把他緊緊地捆了起來。繩子是細細的,白色的塑料繩子。壯實的金剛一道道地像打包一樣捆住了他的雙臂,捆住了他的雙腿。一用勁,細細的白色的塑料繩子就勒到他的肉里了,他動彈不得。他們把他扔到破竹椅上,劉正東像一段木頭一樣,躺在上面,他叫嚷著,掙扎著,可是不管用。
  是一陣叮咚聲讓劉正東醒來的,他睜開了雙眼,和往常一樣地躺在床上,他看到妹妹了,早起的妹妹和往常一樣在對著墻上的鏡子梳頭。濃黑的頭發(fā)從梳子中流過,有著瀑布一樣的美麗。父母還是老樣,佝僂著腰在準備著一天的勞作,這樣的場景讓他感到失落。他想起夢中的情景,感到很有趣。他努力回憶著夢中的經(jīng)歷,他感到現(xiàn)實是荒誕的,而夢里應(yīng)當是真實的,他想重新回到夢中去,但已是不可能的了。
  這時,他開始搬動兩條軟管子一樣的雙腿穿衣服。
  雨仍然在下著,從窗戶向外看,似乎小了些,有時就要停下來了,但到了下午,又下了起來,讓人心煩。
  這天下午,村里的姑娘小春過來找小妹玩,小春打著一把小花傘,很洋氣的,進了屋門,一收,就一小把了。小妹見小春來了,高興得很,忙端來板凳,兩個人坐下來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話。她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上到初中時,一起輟學(xué)回了家,在村里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兩年,小春到外打工去了,很少回來,起初妹妹很是孤單,直到很久才回到正常的狀態(tài)。今年,南方的廠子都關(guān)門了,小春也提前回到了家。
  
  小春這次來,給小妹帶來了一條黃色的披巾,網(wǎng)狀的,小妹披在肩上,身上穿著白色的襯衫,一下子就鮮亮起來,然后,從墻上取下鏡子,到門口的光亮處左照右照興奮極了,小春就站在她面前教她怎樣打結(jié)。小妹說,這東西是漂亮,但在鄉(xiāng)下可怎么穿出去呀。小春就笑著說,別顧忌老人的眼光,沒事的,城里的女孩子穿著超短裙,只蓋著屁股哩。小妹說,你在城里可穿?小春就笑了說,你猜猜。小妹也笑了,說,我不猜,我知道。然后,小春又給小妹拿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從里面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刀片的下端是一節(jié)紅色的塑料柄,小巧玲瓏讓人愛不釋手,小妹喜歡得不得了,問這刀能干啥,小春告訴她,這是用來修眉毛的。
  小春對著鏡子在自己的眉毛上修了起來,邊修邊教小妹,說不要讓自己的眉毛長得像田埂上的茅草,鄉(xiāng)下女孩子的美都被粗糙淹沒了,城里女孩子為什么漂亮,就是因為她們會打扮。
  兩個女孩子像兩只雀子,使一個雨天充滿著快樂,沒有了一絲陰影。劉正東坐在破竹椅子上看著這兩個快樂的女孩子,自己也被感染了,他咧著嘴笑著看著她們。
  說到最后,兩個女孩子自然就說到打工上來,小妹問南方可好打工,自己也想出去打工掙點兒錢,好給家里過年。
  小春說,南方一時可能不要人,她和那些姐妹們回來了,準備在省城里找工做。現(xiàn)在,她在家里等著,帶隊的在城里聯(lián)系,聯(lián)系好了,就會打電話來,到時就把小妹喊上。
  到了晚上吃飯時,小妹就把想去打工的事給父母說了,父母也沒作聲,因為,小妹要出去打工,過去也提到過,家里也確實困難,如果能出去掙點兒錢來補貼家里,也是一個好主意。但一個女孩子家在外,怕人家有閑言碎語。現(xiàn)在,村里有小春先出去打工了,小妹跟著小春去打工,家人放心,村里也不會有什么閑話的。
  
  三
  
  天終于晴了,這些天來的陰霾被陽光驅(qū)散得一干二凈,空氣中透著明媚和舒暢。
  小妹像往常一樣把劉正東背到屋外的陽光下坐著,太陽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漸漸就有了陽氣在升騰,但這次和往常不一樣,他的雙腿開始癢了起來,他知道,這是疹子在進一步加重,不久,大腿上的疹子就會化膿,腐爛,又要花錢去治療了?,F(xiàn)在,癢又一次鉆心起來,他把褲帶解下,在大腿的內(nèi)側(cè),找到那塊腫塊,他不停在用手撓著,還不解癢,他用指甲朝硬塊上掐去,直到掐出一道深深的痕來,疼痛暫時止住了癢。
  小春來告訴小妹,城里的工作聯(lián)系好了,領(lǐng)隊的打電話來了,可以去上班了,如果小妹愿意去就可以準備了。
  小妹自然是歡喜得不得了,這兩天小妹忙碌著收拾東西,母親是舍不得讓小妹走,做飯時單獨為小妹添了一些菜。劉正東也為妹妹高興,他對小妹說出門要帶的東西,要注意的事項等等。
  第二天,照樣是一個好天氣,妹妹要攙扶劉正東去外面曬太陽,劉正東說:“妹,哥今天想去湖邊看看,你去東頭大姨家借一個平板車,拉著我去。”
  湖在村子的東邊,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水地,離村子不遠。小妹說行,就出門去了。
  小妹很快就從大姨家把車子借來了,平板車在農(nóng)家主要是用來干農(nóng)活的,上面還有點兒垃圾。小妹從屋里找來掃帚,把車箱清掃了一下,然后,攙扶著劉正東坐在上面,小妹在前面拉著,沿著一條土路,磕磕碰碰地向村東邊走去。
  一出村子,視野就開闊起來,收割后的原野一望無際,遠處的葫蘆山頭,更顯得高了起來,三三兩兩的鄉(xiāng)親在地里勞作著,有時,遇到村里的人,劉正東就和人家打個招呼。倆人走了一會兒,到湖邊了,小妹找了一塊寬敞的平地,把車子停了下來。劉正東抬眼望去,湖水是蔚藍的,使他的眼前一下子開闊起來。他對這個湖是熟悉的,在沒受傷前,他經(jīng)常來這里游泳,捕魚。那個時候,這個湖對他和村里的人來說,就是一個菜籃子,一個游樂場,現(xiàn)在,他來看湖,感到這是一片天空,心里的一片自由的天空,陽光打在水波上,閃著刺眼的金光,在渺茫的水平線上,有一片連綿的低矮的山巒,像是可以用手輕輕地抹去,湖面上有一些野生的蒿草,一蓬蓬地立在水中。
  劉正東激動起來,讓小妹從地上拾起一塊土坷垃遞給他,然后用力地向湖水扔去。湖水發(fā)出咚的一聲,蕩起一片漣漪,小妹也拾起一塊土坷垃扔進去,兩個人笑著,水聲驚起了幾只水鳥,它們從蒿草中飛起來,飛到湖的深處去了。
  不遠處的水面上,稀稀落落地漂著一些野菱角的秧子,那些棱形的葉子,像一朵朵開放的花。小妹過去,折了一根蘆葦?shù)亩捵?,撈了幾只秧子,摘了一捧菱角,用水洗洗,拿回來遞給劉正東。菱角有四個尖尖的角,小小的身子裹著紫紅色的皮,他們剝開菱角的殼,里面是一粒小小的白色的菱籽,放到嘴里嚼起來,有著淡淡的甜味。
  他們在湖邊坐了好久,劉正東的身體曬著陽光,有了熱量,接著雙腿又開始癢癢起來,鉆心的癢,使他的身子一陣麻木,他恨不得用刀子把一塊塊癢癢剜出來,像扔土坷垃一樣扔到湖水里去。
  小妹說:“哥,我們回去吧,要做飯了,要不,媽干活回來沒飯吃的?!?br/>  劉正東說:“好,回家?!?br/>  晚上,小春來找小妹,約定明天一早就去鎮(zhèn)上坐車,去城里打工。
  小春一走,母親開始為小妹忙碌,父親就在一旁抽煙,母親要給她的包塞上這樣塞上那樣,恨不得把全部東西都塞進小妹的包里,小妹說裝不下了,帶去也用不上的。
  小妹來到劉正東的身邊,說:“哥,我要走了,你在家里要照顧好自己?!?br/>  劉正東對小妹說:“小妹,你放心去吧,這些年我連累你了?!?br/>  小妹說:“你客氣啥,你是我哥呀!”
  父親說:“伢子你盡管去,你大哥我們都能照顧的?!?br/>  天亮后,小妹就背著背包,和小春到城里打工去了。
  
  四
  
  小妹一走,劉正東的心里就顯得空落起來。
  父親攙扶著他拄著雙拐艱難地挪到屋外,坐在那只破椅子里曬太陽。
  這天,母親拿來兩把鐮刀,一塊磨刀石,讓劉正東把鐮刀磨磨,明天好下地去割稻子。這些年來,每到秋收季節(jié),家里的鐮刀都是他磨的。母親交待完畢就和父親下地去了。母親瘦弱的身子總是有著無窮的力氣,里里外外不停地忙碌著,不知疲倦,父親總是默默地來來往往于家里與田間地頭,沒有一聲嘆息。
  現(xiàn)在,劉正東一個人坐在太陽底下,開始磨鐮刀,這不是體力活,很好做。他先是把磨刀石放在板凳的頭上,固定好,用布蘸上水,把石面沾濕,然后,身體歪向一邊前傾著,把鐮刀按在上面,來回的拉動,很快磨刀石下就流淌起了一層污水,鐮刀的口漸漸地明亮起來。劉正東拿起來,習(xí)慣性地用手指抹去污水,一道弧線的刃明晃晃的,讓人想到白銀的光芒。
  接著他開始磨第二把鐮刀,很快就磨好了。
  他停下來休息,躺在破竹椅子上,抬頭仰望著天空,今天的天空有著片片白云,太陽的光從白云中穿下來,呈現(xiàn)出放射的光芒。有一架噴氣式戰(zhàn)斗機從天空上飛過,尾部拖著長長的白色的汽帶,飛機那一小點亮光在天空中像箭打的一樣迅速向前飛行著。劉正東喜歡看這樣的飛行,看得自己的眼睛發(fā)酸,然后,又低下頭來,揉揉眼睛。
  隨著太陽的熱量增加,劉正東的雙腿又開始癢起來,那種鉆心的癢,他先是用手抓著,但還不行。他從身邊拿出磨好的鐮刀,鐮刀明亮的光給了他許多關(guān)于美的想像,他用刃口在隆起的硬塊上輕輕地刮了一下,刃口經(jīng)過,有著爽意的清涼。他這樣在一處又一處瘙癢處刮過,立刻就便有了淡淡的血痕,涌起一陣疼痛,但他感到很舒服,他覺得疼痛是唯一能止住癢的方法。這些年來,他對疼痛的依賴,就像一個吸毒的人對白粉的依賴。
  一不小心,他把一個腫塊刮破了。他看到血從口子里滲出來了,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眼睛,一小片血液像玫瑰一樣開放在他蒼白的皮膚上,他用毛巾輕輕地拭去,就看到那道淺淺的口子了。他對這個口子有了猜想,這里面隱藏著什么呢?他忽然想到,那次夢中金剛捆綁的繩子,他就尋找那根繩子,這些年來自由就是被它捆綁著。他又朝下劃去,疼痛使他暫時感受不到鉆心的癢了,他只感到刀子是美麗的,可以幫助他實現(xiàn)對自由的追求。他本來就瘦弱的腿上,沒有多少肉可以讓他劃下去,血液更加洶涌地深處涌出來,這讓他想起村東湖里的水,那是有著母親胸懷的水。他的腦子是清醒的,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他會死去,他停住了手,把刀子在毛巾上擦拭干凈,然后放起來。
  
  他瞇著眼睛休息著,陽光是平靜的,沒有一絲驚悚?,F(xiàn)在,劉正東有了作為一個男人的氣概,這是多年沒有過的體驗了。
  過了一會兒,疼痛過去,又一陣鉆心的癢,開始輕輕地爬上他的身體,越來越重。他睜開了眼睛,這次,他用刀子把原來的傷口切得更大了,他看見金剛捆綁自己的那條繩子了,白色的,細細的,就在血液之中,他毫不猶豫地伸刀將它割斷。他又看到那條紅色的繩子了,粗粗的在搏動,他伸進去就割斷了,這時血液一下子就噴涌出來,他的眼前一黑。他真的在天空中飛翔起來了,他可以去向任何地方,他飛過田野,勞作的父母看到了,叫他快快回來,他答道,好啊。他飛到城里了,小妹小春看到了,歡呼著,問家里好不好,他自由地飛著……
  
  五
  
  傍晚,從地里回來的父母看到劉正東歪躺在破竹椅子上,他們沒有在意,先是把農(nóng)具放下,然后進屋喝了口水。父親過來,喊了一聲東子,沒有回聲,他感到今天的劉正東和往常不一樣,走近了一看,看到他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再往下一看,嚇了他一跳,他的身下一片殷紅。他感到出大事了,忙喊來老伴,老伴一看兒子早斷了氣,旁邊扔著雪亮的鐮刀,刀口上沾著絲絲血跡。她趴在劉正東的身上就嚎啕大哭起來:“我的伢呀,我怎么想起來讓你磨刀子啊,我要死啊?!?br/>  劉正東的死立刻驚動了村子里的人。
  大奶奶來了,她痛悔地說,前一陣子,我就說給這個伢子請請菩薩的,一忙就拖了下來,沒想到他卻走了上這條路。
  鄰村的小醫(yī)生來了,看了看他的傷口,說是切斷了大動脈,失血過多而死。
  派出所也來了,勘察后認定劉正東是自殺,不是他殺。
  第二天,在外打工的小妹趕到了家,她望著躺在木板上的哥哥,悲痛欲絕,她哭喊著,哥哥我知道你的苦處,但你怎么能割自己的雙腿?下輩子你一定要愛護好自己的雙腿!
  不久,當?shù)氐耐韴罂橇艘粍t新聞:《雙腿殘疾男子,割腿不幸身亡》——
  
  9月25日,XX縣XX鎮(zhèn)XX村,一名叫劉正東的村民用刀將自己右腿的大動脈和筋絡(luò)割斷,雖經(jīng)多方全力搶救,但還是因失血過多當場死亡。
  9月27日,記者采訪時,談起大兒子劉正東,他母親悲傷欲絕地說,如果不是1989年他在山西一家煤礦打工時遭遇塌方,致使雙腿殘疾,兒子在當?shù)厮愕蒙鲜且粋€帥小伙子。
  哥哥身上生的濕疹在天氣變化時會奇癢無比,有時竟用小刀往身上刮。劉正東的小妹說,自從在煤礦出事后,劉正東的雙腿就沒有任何知覺,拄了十幾年的拐杖。他為何要做出如此傻事?家里的人猜測,劉正東也許是想減輕其父母親的痛苦與負擔(dān),因為他的父母都六十多歲了,身體不好,還要下地勞動,家庭生活十分困難。
  
  作者檔案
  趙宏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清明》雜志社一編室主任,《中國當代散文詩》主編。在《人民文學(xué)》《大家》《山花》《清明》《飛天》《北京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其中中篇小說《我走了》入選《中國小說精品》。散文作品入選《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等30多個重要選本。出版有《身體周圍的光》《刃的敘說》等10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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