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一天,雪從后半夜下到白天還在下,不刮風(fēng),雪就那么柔柔勻勻的不停地下。已經(jīng)有點兒發(fā)綠的樹就全白了。樹枝上掛滿了毛絨絨的雪,像是開了白花,那花是花摞花花摞花的樣子,倒不像其它的花,其它的花是有花有葉,不全是整枝整枝都是花,只有這雪花是整樹的花整枝的花,整樹整枝的雪花晶瑩肥碩,簡直就是透明的玉,千樹萬樹,都是玉樹。
閻庚子仰起臉,張著嘴看雪看樹,雪就一瓣兩瓣地落進他沒牙的嘴里,感到嗓子眼兒有點兒涼涼的舒服。
閻庚子覺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就對孫子說:牛春,你看今天多好,你看這雪多好。
牛春正在心急,一心想著媳婦生孩子的事情,媳婦進了分娩室已經(jīng)三個多小時了,還沒生出孩子來,光聽見里面哎喲哎喲的叫,很疼痛的叫。
牛春沒有回答雪好雪壞,閻庚子又說,啥事情都不容易,你媽養(yǎng)你的時候也是養(yǎng)了好幾個小時才把你養(yǎng)出來,難呢。
助產(chǎn)士出來喚牛春,去給他媳婦搓搓腰,腰疼得厲害,特別是腰眼那個部位。助產(chǎn)士嗓音尖,她那么一喊,外面的人都能聽到,讓人覺得尖喳喳的聲音好像又多了一種什么不祥的預(yù)兆。
分娩室里的臨產(chǎn)婦疼得吱哇吱哇亂叫,好像有日本鬼子在里面作害。這時候呢,外面的人其實也沒真正分辨清哪一聲慘叫是自己人叫出來的,只是聽著叫聲就心顫,就暗自使出用不到女人身上的勁,攥緊拳頭,心想甭管是男是女,出來就行了。
在外面迎接新生命的人們充滿了緊張和焦急,為了緩解心理恐懼,有個年輕人就無話找話地問閻庚子:“你姓閻,你孫子咋叫牛春,是小名兒?”
閻庚子說,不是小名兒是大名兒。
那咋爺爺孫子不一姓,咋鬧的?
閻庚子看了年輕人一眼,開玩笑地說,你這后生咋說話呢,什么咋鬧的。
人們聽老漢這么一說,就嘿嘿ZSVCLJhZ474v2hk65o0o4v91u9QiGwnbI/ZDGoNWjGk=的笑了。
人們站在醫(yī)院門口的雨散下避雪,雨散像帽檐一樣向外伸著。年輕人蹲下身子,抓起雪搓著熱燙熱燙的手心,又問閻庚子,你孫子為啥跟你不一姓?閻庚子說,這話就得從四十多年前說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一天,閻庚子從井口出來,拖著疲憊的身子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后有個小男孩喊爸爸,他知道不是叫他,可他卻越來越覺得是在叫他,他回頭一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穿著一雙白孝鞋,閻庚子就知道這孩子還小,還不懂得戴孝是什么意思,還不懂得爸爸死了是什么意思,所以就跑到井口來找爸爸,這孩子過去肯定在井口處見過爸爸。閻庚子看見孩子仰著一張團團圓圓的焦急的臉,就那么傻愣愣地沖他仰望著,他眼里一下子就沁出了眼淚。這讓他想起了死去的師傅。有一天在井下干活兒,一根柱子突然向他倒來,師傅猛一下扛住了那根倒下的柱子,他拾了條性命。在井下干活兒年久的人,就像戰(zhàn)場上的老兵,都練出了好眼力和好耳朵,你看不著有東西要掉下來,他能看著;你聽不著大頂來壓了,他能聽著,都是被死亡和危險訓(xùn)練出來的特殊本領(lǐng)。師傅扛住了倒下的柱子,吐出一口血。從那兒以后,師傅總是咳血,咳了半年血咳死了。后來,師娘領(lǐng)著兩個孩子,離開煤礦回鄉(xiāng)下了。分別的時候,師傅的孩子就像眼前這個小男孩,一副詢問的樣子,好像讓閻庚子回答什么。
閻庚子在大食堂里看見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最小的就是在井口認(rèn)錯爸爸的孩子。從井口上來的人都一樣黑,認(rèn)錯人是常事。閻庚子看著那張團團臉,特別是那雙黑黑的眼睛,那雙黑黑的眼睛充滿了盼望,看見一次,一輩子都忘不了。閻庚子端著飯菜,來到三個孩子坐著的飯桌邊和孩子們拉呱起來。
三個孩子是大牛、二牛、三牛。大牛十三歲,二牛十歲,三牛六歲。三個孩子的父親前些時死在井下,母親瘋了,沒了下落。原來這三個孩子是死在井下的牛耕田的孩子。礦工會把三個孩子安頓在托兒所里居住,每個孩子每月發(fā)給十二塊五毛錢撫恤金,都由大牛管著。閻庚子到賣飯窗口買回一盤過油肉,一盤炒雞蛋,端到孩子們面前讓孩子們吃,孩子們吃出很香的樣子。小孩子都那樣兒,誰對他好他就跟誰近乎,尤其是失去爹媽的孤兒,就更想找個大人作依靠。每次吃飯的時候,二牛三牛就尋找閻庚子,閻庚子走,孩子也走,閻庚子站,孩子也站,兩個孩子不說話,就那么默默地貼著閻庚子。這種時候,大牛總是遠遠地盯著看,眼神兒很復(fù)雜。閻庚子經(jīng)常買幾份好菜給孩子們吃,就和孩子們漸漸的有了感情。
孩子們管閻庚子叫叔叔,叫得很親切。閻庚子說,走,打乒乓球去,孩子們就跟閻庚子打乒乓球去。閻庚子說,到山里捉叫螞蚱去,三個孩子就歡蹦亂跳地跟著閻庚子走進山里,在灌木叢里捉叫螞蚱。閻庚子給孩子們買了花皮球,跟孩子們在籃球場比賽拍皮球,大人和孩子玩得很高興。別的孩子也跟著玩,人們就說閻庚子是個孩子王,看他和孩子們玩得多有趣多認(rèn)真,有時候竟然因為拍了多少皮球跟孩子們吵起嘴來。到了吃飯時間,閻庚子就率領(lǐng)著三個孩子到食堂去吃飯。白天的時候,大牛二牛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三牛就在托兒所和孩子們玩兒。到了傍晚的時候,其他孩子都讓父母接走了,托兒所里就只剩下三牛自己了,三牛用眼睛送走最后一個孩子的時候,就顯出很可憐很孤獨的樣子,默默地坐在滑梯頂端,伸長脖子往院墻外面望,就好像鳥窩里的雀娃子把頭伸向飛來的母雀。三牛忽然看見了閻庚子,就從滑梯上嗖一下滑下來,像小羊羔沖向母羊一樣沖向閻庚子,閻庚子順勢把孩子抱起來,又舉向空中。三牛摟住閻庚子的脖子說:“叔叔,別的孩子都讓爸爸媽媽接走了,可沒人接我,叔叔以后也來接我吧?!?br/> 閻庚子說:“往哪兒接?”
三牛說:“你住哪兒就接我哪兒。”
真話?
真話。
閻庚子說:好。
黑夜睡覺的時候,大牛二牛要回托兒所,三牛不回,一定要留在單身宿舍里。閻庚子讓工友到別處找個睡處,工友說行,沒意見。工友和閻庚子把兩張單人床并在一起,并成一張雙人床。閻庚子和三牛就睡在這張床上。閻庚子睡魘了,夢著炭塊子壓在胸脯上要壓死他,就想奮力醒來,可怎么也醒不來,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醒了,心里十分害怕。閻庚子發(fā)現(xiàn)三牛的一條腿正好壓在他的心臟上,所以就做了噩夢。閻庚子想,這小子,啥時候鉆進我被窩兒里來了?可憐的孩子,找人呢。
冬天,礦上的孩子們都背著父親做的冰車在河灣里滑冰。三個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沒有冰車,只能推著別的孩子們跑一會兒,別的孩子才像施舍一樣讓他們滑一會兒冰車,三個孩子肯定是很傷感的。閻庚子說,別愁,叔叔盡快給你們一人做一個冰車,做二層樓的。一層冰車就是在兩根方木上直接釘板子,是最簡單的冰車。二層冰車呢,就是在兩根方木上再橫著摞上兩根方木,然后才釘板子,這冰車就很高,在孩子們心里就是二層小樓,這種冰車能在積水很深的冰上滑行,孩子們管這種玩兒法叫摩液水。冰車在水里滑行,水往兩邊射,軍艦一樣威風(fēng),孩子們就嗷嗷的叫,炫耀出童心里一股威風(fēng)勁兒。有時候,閻庚子也陪著孩子去滑冰車,他推著冰車上的孩子在冰上跑,在孩子們的世界里他是唯一的一個大男人。
三牛該上學(xué)了,閻庚子領(lǐng)著三牛到商店里買學(xué)習(xí)用品,三牛扒在玻璃柜臺上看了半天說,要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個文具盒。閻庚子問售貨員多少錢,售貨員說:五毛三。閻庚子給買了。鉛筆、橡皮、還有蠟筆,還有鉛筆旋子,買得很齊全。三牛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跟著閻庚子,很神氣,不像是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晚飯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摻和的混合面饅頭,又烙了兩張純白面餅子給三牛吃,閻庚子說是慰勞三牛,讓三牛將來好好學(xué)習(xí)。閻庚子給二牛兩毛錢,讓二牛到商店去撈幾塊醬豆腐,又專門叮囑道:“跟售貨員多要點兒醬豆腐湯?!?br/> 三牛吃了飯就開始擺弄文具盒里的文具,這樣擺一回,再那樣擺一回,充滿了沒有窮盡的高興勁兒。
閻庚子洗罷鍋碗筷子,就叮嚀孩子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才有出息,他啟發(fā)式地問孩子們都有什么理想,三個孩子就熱鬧開了,大牛說將來要開飛機,二牛說要開大炮打飛機,三牛說要當(dāng)廚師,做最好的飯給叔叔吃。閻庚子一邊聽孩子們說話,一邊削鉛筆,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么慢慢地削出很多信心來。
礦上考慮閻庚子每天下井不方便帶孩子,就把他調(diào)到井上行政科當(dāng)了管庫工。管庫是清閑工作,有時進進東西,有時發(fā)發(fā)東西,像個干部。這樣一來呢,就有人給閻庚子說對象,可總是見了面行,過幾天就不行了。閻庚子在井下受苦受慣了,坐辦公室坐不慣,就總是在庫里整庫,大家都夸閻庚子好。陳桂英暗中喜歡閻庚子,有時端一杯水送進庫房里,有時送水果,閻庚子不吃,把水果裝進兜里。有時啥也不送,陳桂英就站在一個地方看閻庚子,閻庚子就覺得心跳,就說你出去吧,讓人以為咱倆在庫房里做啥呢。
“你怕我不怕,想做啥做啥?!标惞鹩⒁室舛洪惛有募?,邁開大步走向閻庚子,不留神被一捆鎬柄子絆倒了,趴在地上哎喲哎喲的呻吟著,閻庚子想急著拽起陳桂英,又覺得當(dāng)時那個姿勢不好拽,就去往起抱,陳桂英就順勢貼在閻庚子懷里了。一股濃濃烈烈的姑娘味兒沖進閻庚子的鼻子里,一下子就把閻庚子給沖動了。剎那間頭腦旋轉(zhuǎn)起來。當(dāng)時也說不清是誰抱誰了,都急了,就相互抱住了。新鮮的姑娘氣味讓閻庚子頭暈,但不是那種有病的頭暈,這種頭暈很幸福。煤礦人最高興的時候不說好聽話,而是罵,所以閻庚子就在心里罵道:好狗日的,這味兒咋這么特殊,這味兒讓和尚聞著都堅持不住。
激動了一會兒,閻庚子好像很理虧的嘟囔道,畢竟有三個孩子呢,你行你媽你爹也不行呢。
陳桂英偏著臉,很調(diào)皮地說,又不是你親生的,帶一帶就行了。說真話,我真是看對你的心了。陳桂英見閻庚子不吱聲,就把自己一米多長的大辮子纏住閻庚子的脖子,開玩笑的說:“我真想勒死你。”
這天晚上,閻庚子回到家一直不多說話,伺候三個孩子吃了飯就躺在了炕上,心里邊重溫起姑娘那種特殊新鮮的氣味,特別是懷里那種擁抱過女人的肉乎乎的感覺,這讓他胸脯上的肉產(chǎn)生了一種嬰兒要吸吮皮膚的饑餓感,這種感覺用醫(yī)院的術(shù)語說,叫皮膚饑餓癥。他兩眼癡呆呆地盯著屋頂,懷里抱著一個枕頭。
大牛說叔叔是不是肚子疼,閻庚子說不疼。大牛說學(xué)校包場電影,給叔叔也買了票,一塊兒去看《地雷戰(zhàn)》。
閻庚子想:我這渾身都地雷戰(zhàn)了,還《地雷戰(zhàn)》呢。閻庚子說想休息休息,你們弟兄三個去看吧。
二??戳税雮€電影就回來了,給叔叔倒了杯開水,問叔叔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yī)院。閻庚子說:“電影沒散吧,你跑回來做啥?”
二牛說心里惦記叔叔,看不進去。
閻庚子覺得眼圈刷一下熱了,猛然坐起,長時間看著二牛,好像分別很久了。
二
春雪不緊不慢地下著,山上落滿了雪,房上落滿了雪,地上和樹上都是雪,煤礦的骯臟和煤黑全被白雪覆蓋住了,仿佛換了一個新世界。
牛春從分娩室出來,里面不只是他自己的女人,醫(yī)護人員不許他多待。他表情復(fù)雜,走到閻庚子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爺爺,就沒了下文。
閻庚子瞅著孫子問道:咋,還沒出來?
牛春搖搖頭說:“醫(yī)生說咱們揭鍋揭早了,現(xiàn)在是產(chǎn)程乏力,鬧不好要做剖腹產(chǎn)?!?br/> 閻庚子說別聽她們瞎詐唬,你先跟我說多長時間疼一次?
牛春說五六分鐘疼一次。
規(guī)律不規(guī)律?
規(guī)律,到時間就疼。
閻庚子說規(guī)律就行,啥時候一兩分鐘疼一次,就真正到了養(yǎng)的時候了。閻庚子還說你別急別怕,女人養(yǎng)孩子都是這樣,你媽養(yǎng)你的時候,比這還時間長呢。那時候礦上只有個醫(yī)療所,雇的是臨時工接生婆,接生出礦上這么多人來,現(xiàn)在是醫(yī)院了,就更沒問題了,這我比誰都清楚。你大媽生孩子我跟過,你媽生你我跟過,你三嬸兒生孩子我也跟過,出不了事兒的,越難生的孩子將來越有出息。你看今天這雪下得多好,瑞雪兆豐年,真是個好兆頭兒呢。
牛春苦笑了一下說:“爺爺,咱是生孩子,又不是種地,啥瑞雪兆豐年呢?!?br/> 人們開玩笑地說,你牛春到底還嫩著呢,比你爺爺可差遠了,你爺爺說的是種啥地,你自己想去吧。
閻庚子走風(fēng)漏氣地說,你不知道爺爺今天多高興,你媳婦要是生出個男孩子,我就四世同堂啦。閻庚子看著雪,就把話扯到雪上去了。閻庚子說有一年冬天那場雪下得那個大呀,雪片就像秋天落下的楊樹葉子一樣呼呼的飛,兩米遠就看不見事物了。那場雪壓倒了多少房子,壓斷了多粗的樹枝?碗口粗的樹枝。那雪下得怕人呢,你們年輕人見也沒見過那么大的雪,我活了七十六年,就見過一次那么大的雪。你們想想,在那么大的雪天里丟了孩子心里是啥滋味?閻庚子說,你爹二牛,一天沒回家,急得我滿礦山里找。頂風(fēng)冒雪爬到矸石山上,找一陣喊一陣,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兩只手掌杵得血糊拉嚓的。平時,膽大的孩子們喜歡到矸石山上玩,孩子們扒上黑牛車,嗖一下就沖下山去了,真是玩命呢。閻庚子沿著鐵道找,沿著鐵道喊,身上落滿了雪,胡子眉毛頭發(fā),全是白的,變成棉花人了。
閻庚子在礦區(qū)里找一會兒二牛,又懷著希望回家去等一會兒,這樣來來回回地折騰了無數(shù)遍,折騰得渾身出汗,十分疲勞。傍晚的時候,二牛突然像一只白熊一樣進了家門,正好和準(zhǔn)備出門的閻庚子迎了個面對面,閻庚子順手給了二牛一個耳刮子,然后就流出眼淚來了?!澳氵@一天跑哪兒去了,下這么大的雪,你跑哪兒去啦?”閻庚子一邊嚷著,一邊用手拍掉二牛身上的雪。閻庚子讓二牛坐到炕上,用被子捂住二牛的腿和腳,忙活著打了一碗荷包蛋,給碗里滴了幾滴香油,湯里面漂著白亮白亮的蔥花,讓二牛熱乎乎地吃。閻庚子問二牛,下這么大的雪,你跑哪兒去了,咋就跑了一天也不懂得回家呢?
二牛說到口泉鎮(zhèn)玩去了,回來時身上就剩下一毛錢了,本來上了公共汽車以后想混回礦上,可想起叔叔平時教育我們要做誠實的人,所以就只坐了一毛錢的路程,就下了車,一直走回來的。
閻庚子說,好,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閻庚子眼含熱淚,盯著二牛的臉問道:“臉疼不?”
二牛說:“不疼,就是頭一次挨打,心里嚇得慌?!?br/> 閻庚子說:“叔叔太心急了,差點兒急死?!?br/>
三
閻庚子是個苦命人,八歲上死了父親,十歲上死了母親,是姐姐把閻庚子拉扯大的。閻庚子從徐州煤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大同煤礦當(dāng)了下井工人。城市戶口的女孩子不愿意嫁給下井工人,像別的礦工一樣從遠處農(nóng)村娶個女人,閻庚子不太愿意,這幾年又混了三個孩子在身邊,當(dāng)然就更難找到媳婦了。閻庚子姐姐給閻庚子寫信,催問娶媳婦的事情,閻庚子卻總是閃爍其辭,姐姐計算了一下,弟弟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倒底是咋回事兒,非得真真實實弄個明白才行。姐姐沒跟閻庚子打招呼,就來了大同。到礦上一打聽,好像人人都知道,姐姐就高興的想,弟弟真是了不起,多有名氣!姐姐找到弟弟家的時候,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姐姐剛一進門,看見炕上坐了三個半大小子,姐姐一下子就高興了,開玩笑地罵弟弟:“好你個閻庚子,你都一大家子人了,咋就瞞著姐姐,咋就怕姐姐高興呢?你是閻家的獨苗兒,養(yǎng)了這么多孩子,真給閻家立了大功了。你媳婦呢,你媳婦哪兒去啦?快叫來讓姐姐看看?!?br/> 閻庚子說:姐姐來大同,咋不說一聲,偷悄悄就來了?先吃飯先吃飯,先啥也別說先吃飯。
吃完飯,姐姐又問閻庚子,你媳婦呢?咋不見你媳婦呢?
三個孩子去了另一間屋子,閻庚子就把收養(yǎng)三個孤兒的事情跟姐姐說了,姐姐哇一聲哭開了。姐姐一邊哭一邊罵弟弟,你這是造孽呢,你這是要讓閻家斷子絕孫呢,你說我咋就拉扯了你這么個混賬玩意兒呢?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說我這是為了啥呢?
姐姐說,不行,絕對不行。這工作咱不要了,跟我回徐州,回去結(jié)婚養(yǎng)孩子!
大牛二牛三牛,怯怯懦懦地圍住了哭哭涕涕的女人,怯生生地哀求道:姑姑可千萬不能把叔叔帶走哇,你把叔叔帶走了,讓我們咋活呢?我們將來都好好孝敬叔叔,叔叔不能走呀。
孩子們都哭了。
閻庚子也哭了。
閻庚子姐姐哭得更厲害,哭的披頭散發(fā)一塌糊涂。
姐姐邊哭邊說:這么大的事情,你咋就不跟姐商量商量呢?你把姐坑死了,庚子呀庚子,你讓姐說你啥好呢,你真是往死了坑姐姐呢!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閻庚子跟孩子們說,你們?nèi)ニ桑魈爝€得早早起來上學(xué)呢。孩子們就好像怕驚動誰似的,輕手輕腳的走到另一間屋子去了。閻庚子拿著孩子的棉主腰,坐在爐臺邊,兩手抻著棉主腰,在爐子上烤??局局?,就聽見虱子掉在爐火里,發(fā)出叭叭的響聲。閻庚子嘟囔道:好家伙,這虱子有多少,你看這虱子有多少,要是沒人管的話,讓虱子也把孩子們吃光了。
這話是對誰說的,是對姐姐嗎?
姐姐看見閻庚子很認(rèn)真的樣子,就知道已經(jīng)沒辦法改變弟弟的選擇了??磥淼艿苷媸前讶齻€孩子當(dāng)作親生兒子了,他是那么認(rèn)真地在給自己的孩子消滅虱子。姐姐也抻起一件棉主腰烤虱子,邊烤邊蹭眼淚,淚水掉在火上,噗一聲響,噗一聲響。
閻庚子說:“姐你就別難過了,我這輩子也就是個這了,就當(dāng)作閻家沒有我?!?br/> 姐姐說那你將來咋辦呢,老了咋辦呢?
老了有退休金,也不愁活不了。
可閻家真就絕后了呀!
閻庚子沒吱聲也沒抬頭,默默地烤著棉主腰。
屋里很靜,過一會兒聽見虱子掉進火里叭一聲響,再過一會兒,又是叭一聲響,響聲很脆也很寂寞。
閻庚子不敢看姐姐,低著頭,瞅著紅紅的爐火嘟囔道:煤礦人死了多少,傷了多少,真是太可憐了。孩子們真是太可憐了。其實姐姐今天能看見我已經(jīng)是天大的運氣了,要不是師傅救了我,我早就死得連尸首都找不見了。
姐姐說:“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又帶著別人丟下的三個孤兒,誰還有你可憐呢?”
棉主腰的線縫兒里趴著針尖兒樣的蟣子,就是虱子卵。蟣子最難辦,掐不掉又烤不掉,緊緊的咬在棉布上。閻庚子說:“蟣子沒嘴咬到骨髓,灰家伙。”他張開嘴,用牙齒順著布縫兒咬,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聲音很輕微也很清脆,姐姐聽得很清晰。
閻庚子把烤過的棉主腰趁熱乎疊起來,送到孩子們睡覺的屋子去,剛跨進屋門,看見三牛光著屁股站在門邊偷聽他和姐姐說話,已經(jīng)凍得哆哆嗦嗦了。閻庚子急忙把孩子抱進被窩里,心疼地說,哎呀呀,這還不得凍感冒了?三牛鉆進被窩里,壓住聲哭起來。
閻庚子一邊把棉主腰壓在被子下焐著,為了明天早晨穿起來暖和,一邊撫摸著三牛的頭說:別哭了,哭啥呢?叔叔不離開你們,死都不離開你們。睡吧睡吧,明天早起好好上學(xué)去。
姐姐在閻庚子家住了幾天,拆洗了所有的被褥,把能洗的都洗了,小院兒里天天都晾曬著一連串一連串的東西。姐姐把門窗玻璃也擦了。玻璃可真是黑得厲害,一塊抹布在玻璃上蹭一下兩下就黑糊糊的惡心,一盆清水?dāng)[一次抹布,水就變成了黑糊糊,煤礦人的日子真是過得太難了,是外邊世界的人想象不出的骯臟。
這些天,最讓閻庚子愉快的就是回到家能吃上現(xiàn)成飯,就覺得家里有個女人真好。
閻庚子要送姐姐去火車站,孩子們都要跟著去。閻庚子笑笑地瞅著二牛說,這又是你的主意,怕叔叔跑了,是吧?禽子撅撅尾巴往哪兒飛我都知道,還能不知道個你?二牛不好意思地吐出了舌頭。
閻庚子把姐姐送上火車,看見姐姐扒著車窗望他,臉是濕漉漉的。姐姐走的時候,什么話也沒說,一直沒說話。
四
閻庚子對洗澡好像是特別的情有獨鐘,特別喜歡去新澡堂洗澡,走在路上還特別張揚地把毛巾在頭上劃圓圈,仿佛一定要讓人們知道他是要去洗澡了。過去從井下上來,在井口澡堂洗澡是必然的。后來礦區(qū)里建起了生活澡堂,要花錢買票才能洗澡,大多數(shù)工人為了省錢仍舊去井口澡堂,可閻庚子偏偏要去新澡堂花錢洗澡。熟人就開玩笑的說他傻,說他放著免費澡堂不洗,咋非要花錢洗澡呢,這不是傻了嗎?閻庚子只是笑,不作回答。后來公司也開了澡堂,閻庚子又到公司澡堂去洗澡,這就讓知道他的人更感到奇怪了。公司澡堂離他家遠,要經(jīng)過原來的生活區(qū)澡堂,起碼又得多走十分鐘才能走到公司澡堂,這不是舍近求遠嗎?人們說洗澡又不是逛窯子,總想找新鮮,總想找新鮮窯姐?咋啦,怕人看不見你閻庚子脫光了是啥樣子?閻庚子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看看沒見過的人脫光了是啥樣子。
人們說那你去女澡堂呀?女澡堂都是沒見過的人,你咋不去?
閻庚子說想去呢,可把門的人不讓進。
人們就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不知為什么,人們見了閻庚子,總想逗閻庚子笑笑。
閻庚子拉扯三個孤兒的事跡在許多報紙上發(fā)表以后,讓許多人受到了感動。一位外省份的女工程師坐了一天一夜火車來找閻庚子,和閻庚子徹夜長談。女工程師的丈夫病故了,認(rèn)為閻庚子是后半生可以信賴的人,就勸閻庚子跟她走,由她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閻庚子低著頭,憋呀憋呀,終于憋出一句話:“我扔不下三個孩子。”
一個男人說了一個女人的話,一個母親的話。
女工程師說:“要不這樣吧,你到我那兒去看看,看看我的實際情況和生活條件再做決定好嗎?”
經(jīng)不起女工程師左勸右說,閻庚子答應(yīng)了,女工程師給閻庚子買了軟臥,三個孩子站在站臺上掉眼淚。閻庚子知道孩子們是哭了。閻庚子急了,扒在車窗上沖著孩子們高聲的喊:“你們別哭……叔叔一定回來……一定回來……”他喊著,把自己的眼淚也喊出來了。眼淚在臉上流淌出涼絲絲的感覺。
女工程師住著一百多平米的樓房,在閻庚子看來像宮殿。明凈的房屋,漂亮的家具,清新的床鋪,溫柔的女人,好,真是好。這是青島,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海濱城市。早晨,女工程師給閻庚子把熱乎乎的牛奶放在餐桌上,點心和面包隨他的便,他很愜意地吃掉她為他準(zhǔn)備好的早餐。中午和晚上,女工程師給她炒菜做海鮮,喝著酒說著話,好像自己當(dāng)皇帝了。
奇怪的是,閻庚子居然失眠了,一閉眼就看見三個孩子,一閉眼就看見三個孩子。閻庚子說,睡不著,咋也睡不著,你要是真愿意,就調(diào)到我們大同煤礦去吧。
女工程師說,煤礦那地方,光那個臟勁兒我就受不了,街道臟得下不去腳,刮起的黑風(fēng)像有妖氣,還有那些搖小車的人,讓我想起死亡,讓我恐懼。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想好了給我寫信,我馬上去接你。我就是舍不得你這顆心,你這顆心呀,比金子都金貴呢。
閻庚子又回到了孩子們的身邊。睡到半夜的時候,三牛摸著閻庚子的身子說:“是叔叔,真是閻叔叔?”
閻庚子說:是叔叔,真是閻叔叔。
三牛就哭了。
后來,女工程師給閻庚子寫過兩封愛情書信,閻庚子每次看見信就疲沓好幾天,就好像有病了,孩子們心疼地說:要不行的話,叔叔就答應(yīng)那個女人吧,我們已經(jīng)能夠自己照料自己了,再耽擱下去,叔叔這一輩子也別想再結(jié)婚了。
閻庚子說,大人的事兒,小孩子別操心,你們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就心滿意足了。孩子們睡了,閻庚子睡不著,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看著看著就笑了。
大牛結(jié)婚的時候,左鄰右舍都來幫忙,全礦都在傳說這件事情,都為這件事情奔走相告,興奮不已,都說閻庚子是世界上少有的好人。
閻庚子說好啥呢好,沒爹沒媽的孩子多可憐呀,要是孩子爹媽看見孩子娶媳婦會多高興?不管好賴的,總算把大牛拉扯成人了,娶了媳婦,就成人了……說著話,眼淚盈滿了眼眶又從眼眶里涌出來,掛在臉上。
大牛穿著嶄新的灰色滌卡中山裝,左胸上別著小紅花,十分精神十分漂亮。這會兒聽叔叔這么一說,眼圈兒一下就熱了,淚水下雨一樣往外涌。
閻庚子趕緊說,這大喜的日子,你該高興才是,咋哭開了?
大牛哽咽地說:“叔叔,我沒哭,我這就是高興呢。”話音剛落,雙手捂臉,唔唔唔……唔唔唔……真就哭開了。
閻庚子真是老了,頭上長出那么多白頭發(fā),灰蒼蒼的,好像是篩料炭篩了滿頭的灰。
夜深了,閻庚子獨自坐在河灣的壩堰上,眼下的河灣里黑糊糊的看不見流水,水面上泛出燈光的光影。拉煤車一輛跟一輛地奔馳在公路上,發(fā)出轟隆轟隆的響聲,就好像巨獸跑累了,發(fā)出粗魯急促的喘息聲。礦山里滿山滿坡的燈光在漸漸熄滅,零零星星的燈光就像一只只疲倦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快要忽閃不動了。閻庚子覺得很寂寞,大牛結(jié)了婚,就不能天天和他在一起了。
正寂寞著,二牛忽然坐在了閻庚子的左邊,三牛坐在了右邊,兩個孩子漸漸地挨緊閻庚子,三個人中間就沒了一點兒縫隙。
好長時間不說話。又過了好長時間,閻庚子說:啥時候你倆也像你哥哥一樣娶了媳婦,我也就了了心事了。
二牛說叔叔你放心,這輩子我到死都不離開叔叔,娶了媳婦跟叔叔一塊兒過。
“要是你媳婦將來嫌我老,嫌我礙事啥的,咋辦?”
“那就讓媳婦滾蛋?!?br/> 閻庚子對著黑暗笑了,閻庚子笑著說:“可不能讓媳婦滾蛋,叔叔拉扯大你們,就是為了讓你們?nèi)⑾眿D呢?!?br/> 二牛笑了。
三牛也笑了。
都是開心的笑,笑碎了滿天明亮的星。
五
閻庚子總是站在家門前,往東面瞭望。他望著一輛一輛從山外奔馳進來的拉煤車和行人發(fā)呆。東面的大山擋住了他的視線。大牛在大山東面的礦山機修廠工作,和新媳婦過著甜蜜的日子,這難道不是他多年來的愿望嗎?可心里咋就這么寂寞,咋就這么難受呢?正想著,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說話,把他嚇了一跳。
“想大牛啦?”女人笑瞇瞇的問道。
閻庚子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女人說當(dāng)家人都是個這,孩子不結(jié)婚的時候呢,盼孩子結(jié)婚,結(jié)婚走了又想得心里怪難受的。一會兒擔(dān)心孩子別鬧點啥病,一會兒又想想孩子家里油鹽醬醋的事情,擔(dān)心兩個孩子剛到一起過日子,能不能做熟飯,會不會熬稀粥,其實呢,孩子們活得好著呢,當(dāng)老人的都是瞎操心。
閻庚子說: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沒完沒了的想。
隔壁女人說,其實大牛才走了兩個星期吧,就覺得離開好長時間了,別說是你了。孩子剛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時間來。要我說呀,下禮拜天,大??隙◣е孪眿D回來,你就瞧著高興吧。
女人胳臂彎里架著一只米黃色的貓,那只貓顯出很溫順的樣子,似乎是想讓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彎里已經(jīng)待慣了,已經(jīng)待久了。
閻庚子看著女人和貓,笑著說:“肯定回來?”
女人說肯定回來。
閻庚子心想:大牛領(lǐng)著新媳婦回來,給孩子們吃啥呢?吃過水面,大牛最愛吃他做的過水面。澆上羊肉潲子,再加點兒腌出來的齋齋苗兒,真是又鮮又香又爽口。這么熱的天,也不知大牛媳婦會不會給大牛做頓過水面?這么熱的天,咋能不吃過水面呢?這樣想著的時候,閻庚子就激動了。他挎著軍用黃挎包,沿著山坡街小道兒往山梁上走,翻過山梁,就在山坡上開始采摘齋齋苗兒。齋齋苗葉莖極細(xì),莖上頂著一朵粉白色的花,花也極小,花朵只有芝麻大小,采一天也采不了多少,是很辛苦的活兒。采下的花用蒜缸子搗碎,再用咸鹽腌了,吃面條的時候,夾一撮兒兩撮兒調(diào)進面里,吃起來味道鮮辣,又有點兒奇怪的野味,這碗面就能吃得極到好處。特別是吃羊肉時,就一點齋齋苗兒,口感更好。
閻庚子在山坡上采摘齋齋苗兒,像螞蚱一樣蹦來蹦去。太陽曬得頭暈,滿頭滿臉都是汗。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是禿山,就只是一些小灌木,一些馬茹茹,沒個遮蔭處。齋齋苗這種植物又很奇怪,好像總是生長在看上去比較干旱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更沒有遮蔭處。不肯下辛苦,又不很勤謹(jǐn)?shù)娜思沂浅圆簧淆S齋苗的。閻庚子一蹲一站的采著齋齋苗。大男人采摘那小如黃米粒子樣的花兒真是費力氣。蹲下去,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陽光像火,真像火,在空中閃閃爍爍。炎熱的大山里十分空寂,突然讓閻庚子產(chǎn)生了想唱歌的感覺,想使大勁放大聲地唱兩聲,于是就望著重重疊疊的群山吼開了:“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經(jīng)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這是一首草原情歌,這首歌曲好像更適合單相思的人來放聲歌唱。閻庚子高亢昂揚地吼唱著,群山發(fā)出回聲。從他嘴里吼出的絕不僅僅是一首歌曲,這是從人的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一種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浸透著一個男人一生中失去了女人的深沉的回憶。閻庚子反復(fù)地唱著那首歌,有的詞句忘了,就陶醉在那種旋律中,眼前是綠色的草原,如同大海一樣廣大的草原,還有揚鞭放牧的姑娘……
這一天,閻庚子曬暑了。
陳桂英念著多年前對閻庚子的一點兒戀情,其實她倆也談不上什么戀情,就只是青年人當(dāng)時的一點兒沖動,就只是摟在一起抱了抱,真是算不上什么戀情。陳桂英知道閻庚子曬暑了,到自由市場買了綠豆,回家熬了一鍋綠豆湯,湯里攪拌了冰糖。下午提到辦公室一壺綠豆湯讓閻庚子喝。綠豆湯涼津津甜絲絲的,真是好喝。閻庚子喝了兩大杯,一下子就覺得腦袋清亮了。陳桂英說,剩下的提回家去,給孩子們喝,綠豆湯最解暑。
閻庚子盯著陳桂英看,陳桂英就笑了,陳桂英笑著說,看啥,后悔啦?
閻庚子說:看不見那條大辮子了,可還想著那條大辮子,你當(dāng)時要拿辮子勒死我。
陳桂英說:是嗎?我是那樣說過嗎?我可真記不起來了,多少年的事兒了,真是記不起來了。陳桂英嘆了一口長氣說:“你呀,是又偉大又可憐呢?!?br/> 閻庚子突然感到心里面有點隱隱發(fā)痛的感覺。
禮拜天,閻庚子已經(jīng)走出了中暑狀態(tài),精精神神地開始準(zhǔn)備午飯。二牛說要是大哥不回來,叔叔可就白下辛苦了。閻庚子說,不會白下的,啥辛苦也不會白下的。這是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閻庚子把羊肉丁切得勻勻的,都像黃豆一樣大小的小方塊兒,做了羊肉潲子。黃瓜絲兒切得極細(xì),水蘿卜絲兒也切得極細(xì),還有蔥絲兒,準(zhǔn)備做碼子。和面水里捏進一點咸鹽,這樣的水和出面筋道。和面時一點兒一點兒往面里摻水,不能一次摻多了,一次摻多了水和出的面就軟,吃面條不能和軟面。水要一點兒一點兒慢慢的加,面要逐漸逐漸往大揉,揉得越精越好。閻庚子一邊揉面一邊流汗,二牛時不時拿毛巾給他擦擦臉。揉好了面,用濕籠布把面苫住,以防面上起干皮。晾了一盆白開水,晾涼了過面用。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閻庚子就站在門前嘹望大牛和大牛媳婦。嘹了一會兒,約摸時候差不離了,就回到家里開始搟面。面硬,但男人有勁,再硬的面也搟得動,面是越硬越好吃。面條子切得極細(xì)極勻,像軋面機軋出來的一樣好看。切一縷碼一縷,再切一縷再碼一縷,切面前撒了薄面,面條就沾不到一起了,他做那一切活兒的時候,是極認(rèn)真極細(xì)心的,那要比女人可細(xì)心多了。
二牛說,好家伙,叔叔切了這么多面,我哥要是不回來,咱們?nèi)齻€人至少得吃兩天,再說了,這么熱的天,也放不了兩天,放到明天,面就發(fā)成蒸饅頭的面了。
閻庚子說,肯定來肯定來??茨菢雍孟袷巧塘慷ǖ氖虑?。
太陽白花花的懸在天上,陽光像火一樣烤著山脈和大地??諝庵虚W爍著烈焰一樣的光暈,這么熱的天,涼涼的吃碗過水面,真是舒服。
閻庚子和二牛正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大牛來與不來的時候,大牛就領(lǐng)著媳婦進門了。大牛一進門,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往嘴里喝,不是喝,是灌。這么熱的天,難怪閻庚子那天在山上采齋齋苗的時候被曬暑了。
大牛聽說要吃過水面,高興地說,這些天真是太熱了,吃啥都不香,就總想吃叔叔做的過水面。
過水面做好了,大家都出溜出溜的吃得很香,好像誰也顧不上誰,就只顧吃面了。大牛不抬頭的吃著面條子,邊吃邊說,真好吃真好吃,還是原來的味兒還是原來的味兒。
閻庚子對大牛媳婦說,你剛才吃了一碗調(diào)了齋齋苗的面,再吃一碗芫荽羊肉潲子面,齋齋苗不能和芫荽一塊兒合,這兩種東西味兒都尖,合在一起誰也不讓誰,味兒就亂了,羊肉潲子調(diào)芫荽是另一種新鮮味兒,你吃你吃。大牛媳婦說我真是吃不下了,真是吃不下了,再吃就把肚子憋爛了。閻庚子想,哪能呢,將來給大牛懷了孩子,那要憋多大?都憋不爛的。不行不行,再把這碗吃了。大牛媳婦覺得這碗面真是香,可真是肚子憋,好像憋出眼淚來了。大牛媳婦看著閻庚子那張慈祥的臉,看著閻庚子半張著嘴,好像在教她張嘴吃面,心里一酸,就眼淚花花了。閻庚子倆眼不離地盯著大牛媳婦的碗,意思是說,你得吃,不吃可不行。大牛媳婦受不了這種親情折磨,就任其內(nèi)心的感情發(fā)泄出來了,她說:“他們從小管您叫叔叔,叫得嘴硬了,改口改不了了,我就是您的兒媳婦,我不管您叫叔,我管您叫爸,爸!”
閻庚子癡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答應(yīng)了一聲。仰起頭,喝光了手里的一杯酒。他仰著臉,他不能讓兒媳看見在他的眼里,會淌出一個煤礦男人辛苦而又酸澀的淚。
六
閻庚子姐姐給閻庚子拍來電報,說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腫瘤醫(yī)院看病,讓閻庚子去。這么多年來,閻庚子只顧悶著頭拉扯那三頭牛了,用他的話說是三頭牛,一直沒有時間顧及到拉扯他長大的姐姐,現(xiàn)在姐姐患了癌癥,不是現(xiàn)在,肯定是姐姐不行了,實在不能再耽擱了,才給他拍電報,才驚動他,才想見他。二牛在井下工作,不能及時聯(lián)系,三牛在武漢科技大學(xué)上學(xué),也不必驚動,他跟二牛媳婦說,告訴二牛,他到北京了。
二牛在井下當(dāng)隊長,他們的采煤工作面正在過斷層,地質(zhì)結(jié)構(gòu)不好,容易砸傷人,二牛經(jīng)常連班,不敢出井,吃飯讓工人捎下井去,困了就到大巷里裹個皮襖睡一會兒。工作面安全過了斷層以后,才心急火燎的去了北京,可到了醫(yī)院一問,病人已經(jīng)出院了。二牛想,到哪兒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閨女在徐州什么閥門廠工作,就登上了去徐州的火車。二牛從小淘氣,所以做事兒從來不犯愁,也不需要太周全,就懷著一個什么閥門廠的一小點線索去了徐州。徐州有三個閥門廠,找到第二個閥門廠的時候,在傳達室打聽到了姑姑的小閨女是個技術(shù)員,姑姑的閨女進了傳達室,一聽說他是從大同來的,就興奮地說:“你是二哥?”
二牛說是。
姑夫早已去世了,姑姑的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閨女在南京工作,小閨女也有自己的家,二牛就覺得姑姑其實是缺人照顧的。二牛跟姑姑商量:跟我走,回大同,我們照顧您。他背著姑姑上車下車,一直把姑姑背回自己家里。姑姑在二牛家住了兩個月,閻庚子每天盡心伺候姐姐,也算是對姐姐拉扯他長大成人報答一點兒恩情。姑姑看見大牛二牛都很孝敬閻庚子,也就去了一塊心病。姑姑說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二牛又一次背著姑姑上車下車,又把姑姑背回了徐州。二牛給姑姑買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滿意,感動得哭了。臨死的時候,二牛問姑姑,我叔叔百年以后,您是讓我把他埋回老家呢,還是埋在大同?姑姑說,就埋在大同吧,埋回來也沒人給他上墳,別再鬧個活著可憐,死了也可憐,那就太可憐了,埋在大同,你們兄弟們能給他上上墳,他在九泉之下,也算是當(dāng)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姑姑和二牛都哭了,都為閻庚子這一生的身世哭得淚水洗面,一塌糊涂。
唉,一個一輩子都沒有結(jié)過婚的男人。
閻庚子一直和二牛生活在一起,牛春出生的時候,閻庚子在醫(yī)療所產(chǎn)房外面的走廊里坐了一天。那時候閻庚子已經(jīng)退休了,牛春是在閻庚子懷里抱大的。人們說親孫子命根子,可礦上的人們都說,閻庚子對牛春,那是比親孫子還親孫子,比命根子還命根子。
在礦上,人們經(jīng)常看見一個白發(fā)老漢抱著一個小男孩到這兒走走,到那兒走走。又過了幾年,人們經(jīng)??匆娨粋€白發(fā)老漢在托兒所門口,送來小男孩,又接走小男孩。又過了幾年,人們經(jīng)??匆娨粋€白發(fā)老漢領(lǐng)著一個小男孩,早晨送進學(xué)校,中午晚上又在學(xué)校門口見到了那個白發(fā)老漢。風(fēng)雨無阻,風(fēng)雪無阻,炎夏酷暑,數(shù)九寒天,那個白發(fā)老漢接送著那個漸漸長大的小男孩。那個長大的小男孩就是牛春。牛春開口說話的時候,就管閻庚子叫爺爺,跟別人家的孫子叫爺爺一模一樣。
人們聽了閻庚子的敘述都像在夢里一樣回不過神兒來,都靜靜地望著閻庚子,好像望不夠,好像望不透。
牛春從嬰兒室出來,激動地說:“爺爺,四世同堂啦,四世同堂啦!”
閻庚子說,重孫子重孫子!好啊好啊好啊,真是好啊!
閻庚子要進去看看,一定要進去看看。閻庚子高興地對牛春說:你不知道你小時候的模樣,我知道,你剛生出來的時候,跟你兒子長得一模一樣,真像一個模子里拓出來的。快把這個蕎麥皮褥子給你兒子鋪上,爺爺早給他準(zhǔn)備好了。鋪蕎麥皮褥子對小孩兒有好處,蕎麥皮褥子比棉花褥子好,蕎麥皮褥子尿濕了是自動瀝水,不淹皮膚,不傷皮膚,快鋪上快鋪上。
閻庚子對牛春說,給你大爺和你三叔打電話了嗎?讓他們都到你家去,一個不落,都要去,就說是爺爺說的,全家人好好慶賀慶賀。牛春說爺爺真是老了,真是記性不好了,電話不是早打過了嗎?都問了多少遍了。
牛春攙著爺爺往家走,爺爺邊走邊回頭晾望醫(yī)院,心里還在想著孫媳婦和重孫子。閻庚子真是老了,走起路來很遲緩而且是跌跌撞撞的樣子,尤其是走在雪地上,還真需要有人來攙扶他了。他總是回頭嘹望,已經(jīng)嘹不見醫(yī)院了,嘹見的是滿天的雪還在柔柔的,勻勻的下著。那雪下的真溫柔。初春的雪,很溫柔地下著,不刮風(fēng),氣溫暖暖的,這雪就更令人爽快了。多少年的黑色礦山全被白雪覆蓋了,紛紛飄飛的雪花像翩翩起舞的白蝴蝶,飛著飛著飛著。
二牛和媳婦早就把飯菜酒肉準(zhǔn)備好了,大牛和三牛也都帶著孩子老婆來到了二牛家里,這里要補充的是,大牛是兩個女兒,所以直到今天,閻庚子才見到了重孫子,才真正是四世同堂了。這么多人聚在家里,像過年一樣熱鬧,屋里到處都是人,擠來擠去,擠得真紅火。
閻庚子拿出一掛鞭炮,對牛春說,去放鞭炮,去放鞭炮。
這又讓大家驚喜了一回,大家都高興地說,這老人想得真周全。
桌子上擺滿了美味佳肴,酒杯里倒?jié)M了酒,大家舉起酒杯正要碰杯的時候,二牛擺著手阻止道:別別別,先別碰杯,先讓叔叔給小家伙兒起個名字再干杯好不好?
大家說:好!
老漢怔住了,眼睛看著外面白花花的樹,那樹上開滿了白花,那花是花摞花花摞花的樣子,真是十分的肥碩十分的好看。老漢笑了,臉上的皺紋把一張老臉弄成了花瓣花瓣的樣子,老漢高興地說:就叫玉樹吧。叫玉樹。
家里人說,好像古人起名喜歡玉啦花啦的,現(xiàn)在人都認(rèn)為俗了。
老漢說:那是人們不懂,玉到多會兒都是好東西,黃金有價玉無價,古人說好的東西,人們總有一天還得說它好。
大家懵了一會兒,忽然醒悟了。
玉樹好,玉樹好,玉樹好!
滿屋里響起了熱烈的碰杯聲。
春雪還在下著,樹枝上掛滿了絨絨的厚厚的雪花,那雪花晶瑩剔透,簡直就是透明的玉,千樹萬樹,都是玉樹。
七
有一天,我從家出來,往樓下走的時候,和閻庚子走了個面對面,我向他點了一下頭,他也向我點了一下頭。錯過身以后,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仿佛讓我看到他的雙肩上頂著一顆雪球,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白得像雪。我看見他很艱難地扶著樓梯欄桿往樓上走,他來看大牛了。老人有時候來大牛家住些日子,有時候到三牛家住些日子,更多的時候是住在二牛家里。有時候,也到孫子家里去住幾天。
作者檔案
黃靜泉:山西作協(xié)會員,在《長城》《黃河》《雨花》《山西文學(xué)》《陽光》《散文選刊》《火花》《新地》(臺灣)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出版小說集《刮走世界的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