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輪到小玉家吃派飯了,小玉心里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終于又能和李從良見面了,其實見面也不是主要的,巴掌大一個村子,隨便轉上一圈,就能和全村的人碰個面。那是什么呢,她心里也說不清楚,反正是和李從良在一起,她覺得很快樂,這倒好像她以前是不快樂似的。怕什么呢,那種事一旦挑明了,倒有些不如以前那么從容了,萬一對方不同意,這臉還往哪兒擱呢。
村子很偏僻,年輕一點兒的都想辦法到城里發(fā)展去了,能搬遷的也搬遷了,誰愿意在這里長久居住呀。祖先怎么就選中了這么個地方,三面是懸崖峭壁,深不可測,只有一面可以下山,那是村子唯一通向外邊的道路。遠遠望去那路就像是從山上吊下來的一根繩子,要是放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這里絕對是個好地方,有點兒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樣子??涩F在是和平年代,信息時代,這么閉塞的地方人們怎么會愿意居住呢。當然也有不愿意搬走的,大多是些老人,他們覺得在這里住了一輩子,怎么說也是有感情的,那土地,那房子,還有那些雞呀狗呀驢呀的,房前的柳樹屋后的菜地,怎么能舍得把它們獨自留下呢。其實他們壓根兒也沒有搬走的打算,他們就是要把家里的年輕人打發(fā)走,然后留下自己和村子共存亡,這倒有點兒悲壯的意思。當然有的年輕人是打發(fā)不走的,比如那些頭腦有問題的,當地人叫他們愣子,還有那些腿腳有毛病的,什么小兒麻痹了,不小心摔斷胳膊跌斷腿的了,家里人怎么放心讓他們出去呢。這樣看來李從良算是村里男人中的佼佼者了,雖然年齡大了點兒,但比起村里那些老人們來說還是年輕多了。村里的那些老人老嗎,其實有的也不老,他們比李從良也大不了幾歲,甚至有的比他還小,但風霜過早地把他們雕刻成一個老人了。他們怎么能跟李從良比呢,李從良是個教書的,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教室里,看上去是很年輕的,更何況還戴著副眼鏡。再說李從良是個健全的人,還是個有文化的人,村里的那些傻子愣子缺胳膊短腿的自然不能比。
李從良是這個村的第幾任民辦教師,這恐怕一時半會兒還說不清楚,也沒必要說清楚?,F在清楚的是他與前幾任不一樣,要求學生每個禮拜舉行一次升國旗儀式。他把這個想法跟村長說了,村長笑了,李老師呀,你還真逗,這么個又窮又小的鬼地方,還升什么旗呀,再說了,在哪燈兒心兒升呢,連個立旗桿的地方都沒有。李從良對村長說的那個“哪燈兒心兒”想笑出聲來卻又憋了回去。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地方的方言好多他是頭一回聽到,一開始還真不適應,以致于鬧出了不少笑話。一次,一個男生站起來,說老師,我要茅廁。吃什么吃,上課是不能吃的,下課再吃。李從良很生氣。結果那個學生拉了一褲子。后來他才知那是要上廁所。就說那個“這燈兒心兒”,“那燈兒心兒”,其實就是“這兒”,“那兒”的意思,都給兒化了,卻是相當好聽,好像是在唱。還有就是把“昨天”說成是“葉兒米個”,說“是”卻說成“咋不是”,這到底是“是”還是“不是”。村長說,好吧,既然李老師能來我們村子里教書,也是不容易,我會找人弄好的。第二天,就有幾個村民抬著一根鐵桿子立在了學校的一塊空地上,村長說,紅旗就用那面舊的吧,有機會我給你們弄面新的來,噢,對了,把我家那個老式錄音機拿來,那可是我兒子結婚時買的呀,都歸你了,李老師,你可要保管好了。李從良自己進城買了一盤升旗的帶子,順便還買了一盤流行歌曲。
村子叫黑狗背,遠遠望去,整個村子像一只瘦狗靜靜地蟄伏在山的一側,風把整個村莊雕刻成了一件凄美的藝術品。這里剛剛下了一場雪,在十一月下午兩點的陽光中,黑狗背如一首悲傷的音樂在李從良的血液中迅速彌漫開來。來這里教書的時間也不短了,李從良養(yǎng)成的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這山頂之上,從高處靜靜地觀望整個村莊,他喜歡這種感覺,這也是他排遣孤獨最好的方法。
幾個月來,李從良不斷地從多個角度對自己這一輩子作出客觀評價,最后總結為四個字:“不可思議”。他對自己四十多歲還未娶到老婆感到不可思議,村里的姑娘怎么就看不上自己,無非家里窮一點兒,可自己是個有文化的人,是個讀書人,況且還是個掙工資的民辦教師。他還對自己高考差三分感到不可思議,當年恢復高考,他激動得幾個晚上沒睡覺。村里三個參加高考的,偏偏他沒考中,連考三年,最后一次只差三分,三分啊,讓他的命運和別人相比何止是十萬八千里,另外兩個考中的,現在可都是國家公務員,一個是市里的局長,另一個在中央部委里做事。而他,卻守著家鄉(xiāng)的這塊土地,帶著一群孩子,當了這么多年民辦老師,居然還沒有轉正。他對聯(lián)校派他到這個鬼地方教書感到不可思議,全校有兩個民辦教師,為什么偏要派他來,就因為那個是校長的親戚嗎?不過按校長老人家的話說,自己沒被辭退已是仁至義盡了,因為大量師范畢業(yè)生正不斷擁進來,好多沒有后臺業(yè)務不精的民辦教師已被逐年辭退了。派自己到這里教書,校長也是不想盡快把他淘汰掉,因為這里沒人愿意來。李從良覺得有道理,于是就卷起行李來了。怎么就叫了個黑狗背,真是不可思議,李從良自言自語。問村里的老人,都搖頭說不知道,說他們小的時候就這么叫。卻有一個答案讓李從良感到意外,說出這個答案的是李從良的學生,叫劉小強。劉小強開始不叫劉小強,叫老福蛋,名字是李從良第一天上課時起的。李從良心想,上學了就應該有個正式的名字。不過福蛋就福蛋,怎么加個“老”字。李從良就問了劉小強。劉小強說老師你真沒見過世面,我們這里都這么叫,什么老姑了,老姨了,老孩子了。劉小強的眼睛充滿了水,打轉的時候,有一種將要溢出的感覺。該怎么說,反正讓李從良覺得長那樣眼睛的人是聰明的。后來李從良才知道長那樣眼睛的不止劉小強一個,還有一個人,劉小強的母親小玉。小小年紀,生在這樣一個閉塞的小山村,還居然用“世面”一詞來批評自己?!笆烂妗笔鞘裁??李從良一時也解釋不了。不過能不能這樣認為,我們都生活在地球上,那地球的表面就是世界的表面,也就是說一個人在地球上走得越多,見過的世面就越大。李從良對自己的解釋還算滿意。要起名字,當然先得知道姓什么。李從良問劉小強,你父親姓什么。我沒有父親,劉小強低下了頭。老師,他媽是個寡婦,他的同桌劉小說話了。劉小是村長的孫子,是個六指。你爹是老流氓。劉小強和劉小要吵起來。吵什么,吵什么,李從良有點兒生氣了。別吵了,我下去了解一下情況。該是升旗的時候了,大家出去升旗吧。李從良回到宿舍去拿錄音機,其實教室的里間就是宿舍,門就在他講臺的旁邊。
這時,外邊有學生喊上了,老師,誰家的豬又跑到學校來了。隨后就聽到幾個學生趕豬的聲音。喊話的學生叫面魚。由于學校沒有大門,經常有村里的豬呀狗呀牛呀什么的,跑到院子里曬太陽,有的還養(yǎng)成了在院子里排便的習慣。李從良為此事還專門找過村長,讓村長在喇叭里廣播一下,叫村民們管好自己的豬拴好自家的狗,更重要的是不要讓它們在學校拉屎拉尿,注意衛(wèi)生。村長說你以為人哩,人也沒那么自覺,我家大門口就經常有人撒尿,我費了好大力氣才逮住,你猜是誰,是對門的傻子二愣干的。升旗儀式開始了,旗桿下站著一個升旗手,旁邊是兩個護旗的,另外三個學生站在前邊排成一排。也許你已猜到了,學校只有六個學生,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有。學生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多個,四五年級都有,后來有不少人家搬走了,學生就少了。就在李從良來之前,村長對村民們說,沒有人愿意來我們這個鬼地方教書,大家自想辦法吧,想讓娃子上學就轉到三十里地外的鄉(xiāng)中心學校去。于是不少學生就轉走了,村長正為孫子該轉到鄉(xiāng)里,還是轉到縣里犯愁。孫子才上一年級,到鄉(xiāng)里吧太小了,沒個人照應,雖然城里蓋了新房,但還沒有收拾好。村長就一個兒子,按理說那城里的房子是兒子的,可兒子卻偏偏是個殘疾,斷了一條腿折了一只胳膊。這都是讓這個鬼地方給害的,通往村外的路,竟然比華山的路還險。那天下了大雪,兒子和本村幾個同學要去鄉(xiāng)里上學,我說等雪化了再去吧,可兒子堅決要走,結果出事了,摔的那個慘呀,能保住性命也算是祖上積了德。城里的房子只好讓老婆去住,如果聯(lián)校再派不來老師,他就帶孫子到城里上學。就在這時候,李從良來了,包括村長孫子在內沒有找到地方的,總算有了著落。村長和另外幾家商量,決定給李從良吃派飯,說李老師能來咱們村里教書,真是求之不得呀,說什么也得把人家當神仙一樣招待好,讓他留下來。
其實吃派飯也就是六家輪著,這樣星期日就空下了,村長說星期日歸他家管了。兩個月下來,李從良對各家有所了解了,比較而言,還是村長家吃得好一些,每次總是有肉有酒,每次總能喝的盡興。喝到高興的時候,村長就拉著李從良的手,李老師,你要是能把我孫子教出個大學生來,我可不會虧待你。村長瞇著眼,手卻又在李從良的肩膀上拍幾下。李從良也在興頭上,連連點頭,心里卻想,村長你是喝多了,我教到你孫子小學畢業(yè)也算不錯了??伤€是表示出積極配合的樣子,因為他對村長的一句話很感興趣,村長說在村里給他介紹個媳婦。村長的兒媳婦也會時不時插上幾句,李老師放的那個《老鼠愛大米》,我很喜歡呀,還有那個什么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邊吃人的魔鬼,我也喜歡。村長兒子插話了,喜歡什么呀,一個老鼠有什么喜歡的,不就是個耗子嗎,人家那是玫瑰,不是魔鬼,玫瑰是不吃人的。女人便用力推他,嘴里嘟囔著,魔鬼,就是魔鬼。村長的兒子被推倒在炕上。李從良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原來人沒了胳膊和腿是極難看的,首先是不對稱。如果是缺左胳膊和右腿也還好,可偏偏是缺了半壁江山,只留下右胳膊和右腿。一個完全失去了平衡的人,好像必須得有個什么來支撐著,不然就會倒下。每次走的時候,村長便會給李從良帶一些煙酒。李從良想村長畢竟是村長,這地方窮得連耗子都懶的來,可村長家居然每天有肉有酒。
面魚家就不同了,李從良認為面魚家是這個村子最窮的人家。面魚的父母不會生育,面魚是父親打柴從山溝里撿回來的。后來才發(fā)現面魚是有殘疾的,她的腿一條粗一條細,粗的長細的短,走路扭過來扭過去,每走一步身體就得轉過一百八十度。不過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面魚有先天性心臟病,這種病會隨時發(fā)作,家里沒有錢,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在李從良沒來之前,面魚父母決定不讓她上學了,一是家里沒有錢,連出山的路費都沒有,再則女兒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是個殘疾,出門不能料理自己。李從良來了之后,發(fā)現面魚雖然身體殘疾,可腦子很好使,就說服了面魚父母,讓女兒繼續(xù)上學。面魚的家在村子的最南邊,家門口有幾棵杏樹,一到春天,滿樹都是白色的杏花,面魚就在樹下和那條黃毛狗玩耍。面魚的天真無邪像杏花一樣純潔,眼睛里放射著迷茫的光,那是一種企求能夠得到別人幫助的眼神。走進面魚的家,李從良心底升騰起一股涼氣,墻上到處是手指寬的縫隙,兩間土窯洞,像老嫗疲塌的鼻孔,喘著粗氣,隨時會倒塌。家里黑黢黢的,白天形同夜晚,地上堆滿了雜物,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李從良有好幾次都不想去了,不去的原因不是嫌棄面魚家的飯菜,而是每次去過之后,他都得傷心好幾天。面魚父母越是對他好,他越是心里不安,可如果不去,他又會覺得心里少了什么。甚至在每次上課的時候,他都要特殊對待面魚,覺得這個孩子太可憐了,他要特別照顧一下。有時還偷偷把從村長家?guī)淼暮贸缘牧艚o面魚吃,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這種感覺讓他很自豪,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坐在面魚的身旁,李從良用慈祥而溫暖的眼神在面魚身上撫摸著,生怕她消失。不過,村長家有酒有肉不算什么稀奇,可劉小強家每頓也是有酒有肉。這個問題讓他想了好長時間,除了村長能有如此能量之外,誰還能H+vy589PDj6rYZ0LAW8KEg==和村長比呢。劉小強的父親幾年前在外地下小煤窯出了事故,連尸首也沒見上。母親曾是縣晉劇團的一名演員,藝名叫小玉。家里女孩子太多,父母想要一個男孩,所以小玉生下來就被父母拋棄了。最后被一戶老人抱養(yǎng),十五歲時,被縣里來的晉劇團選中了。團長看上了小玉的眼睛,那是雙什么眼睛,讓人看了就會產生憐憫之情,含情脈脈,看你一眼會令你寢食不安,心迷意亂,終生難忘。前幾年,縣里對各演出團體實行改革,推向市場,全部實行自養(yǎng)。晉劇團管理不當,內部出現分歧,最后發(fā)不了工資,自然就解散了。小玉沒了去處,養(yǎng)父母都已去世,身邊沒了依靠。后來不知怎么就被村長領了回來,給他的三弟當了媳婦。村長有兩個弟弟,老二是個智力有嚴重障礙的人,老三還算是個正常人,只是一個耳朵發(fā)育不正常,光禿禿的,聽力受點兒影響。后來村長就自己做主把小玉嫁給了老三,也就是劉小強的父親。
這天早晨,劉小強的母親小玉早早地到村里買了一塊豆腐。村里不像城里,冬天也有那么多的新鮮蔬菜,村里只能儲存山藥大白菜,因此冬天的菜是極其單調的。還好,小玉有一些儲存的豬肉。她來到院里,院子的左邊是一個小下房,儲藏著一些糧食和雜物。房子前是一棵杏樹,樹上掛著豬下水,已經干枯了。她家去年殺了豬,聽人說豬下水干了可以當藥材,她就留下了,具體能治什么病,她不是很清楚,只是在那里掛著。屋頂有一個衛(wèi)星鍋,是去年安的。村長挨家挨戶宣傳安裝衛(wèi)星鍋的好處,由于每個要三百元,所以沒幾家安得起。小玉開了門,取了肉,返身出來。她想給李從良吃山藥豬肉燉豆腐,這是李從良最喜歡吃的,是他親口說的。她還準備了一大盤青蘿卜,一片一片,鮮紅鮮紅的,像血染的一樣,加了不少調料,油汪汪的。還調劑了一盤苦菜,準備了一瓶紅蓋汾酒。她有錢買酒嗎?當然不是了。鍋里冒著氣,里面蒸著莜面窩窩,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小玉開始向學校的方向瞅著,也該是放學的時候了。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天忽然刮起了風,陰了起來,好像又要下雪了。她關好門,就即興唱了起來。丈夫走后,她就這樣一個人在家排解憂愁,唱的卻是二人臺小曲。
不一會兒,兒子領著老師回來了,小玉趕緊開門。一進門,李從良就說,今天檢查孩子背誦了,所以來遲了。小玉摸著兒子的頭,眼卻看著李從良。炕桌上擺滿了,酒也打開了,小玉給李從良倒酒,酒味頓時溢滿整個房間。小玉看著兒子和老師吃,自己卻不吃。丈夫活著的時候,一家三口,也就是這樣,外邊下著雪,屋里暖暖的,她陪著丈夫喝。喝到盡興的時候,丈夫就叫她唱一個,她就唱,丈夫邊喝邊說好,好,好,兒子卻是一邊看看母親一邊看看父親,抿著嘴笑。李從良停下酒杯,發(fā)現小玉正看著他出神,竟然是那種眼神。他放下酒杯,渾身有一種不自在。這么多年了,他還沒有被女人這樣注視過。說句心里話,他曾這樣深情地注視過好多女人,那些女人就在他這樣深情的注視下一個個走了。而今天,小玉的眼神點燃了他埋藏心中多年死寂的往事,就像沉積湖底的淤泥,一攪就全被卷了起來,瞬間把他的心塞得滿滿的,使本來清凈的心一下子涌上了無邊的潮水。小玉忙說,李老師,你喝你喝,你喝。要不我陪你喝一杯,說著小玉給自己倒了酒。李從良覺得今天的飯吃得饒有內容。吃到一半,兒子說要去學校,今天他值日。小玉說,強強,來,擦擦嘴,老師可給你起了個好名字,身體強,學習強,將來為國爭光,好,去吧。該怎么說,經過幾個月的接觸,李從良是有點兒喜歡這個女人了。不知道村長給他說的女人是什么樣,都這么長時間了,村長一直沒再提起過那事,他是有點兒急了。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從來沒有人給他提過這事,現在村長提了起來,他的心仿佛又年輕了十幾歲。自己是喜歡小玉了,但只能深深地隱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雖年近三十,卻像個大姑娘,身上有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魔力,那不是一般的萬有引力,那是一種想說又說不出,想做又不敢做,清清楚楚卻又恍恍惚惚,想忘記卻發(fā)現已根植心底的隱秘的神秘魔力。小玉眼睛忽閃著,像放電一樣,道道直逼李從良。她舉起杯,來,李老師,再喝一杯,強強不在了,咱們可以盡興地喝了。李從良此時已喝得有點兒暈,酒喝多了就像喝水一樣,已感覺不到酒味兒了。小玉酒量該是不小,他這樣想著,又一杯下了肚。這種杯看著小,但喝下去卻是滿滿一口。小玉放下杯,又為李從良滿上,她一邊倒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瞟著李從良,李老師,喜歡聽二人臺嗎。李從良抬起頭,小玉的臉色紅潤,像涂了油彩,閃著光澤。喜歡,喜歡,唱一個,唱一個。你喝了這一杯,我就唱。好好好,好,吱吱,吱,快唱,唱,吱。小玉唱起來:
放下酒杯我開始唱
你我的心情都一樣
你愛那酒來我愛唱
請起一杯再滿上
敬你一杯碰一杯
再把那酒曲給你唱
小玉給李從良滿上,李從良閉著的眼睛睜開了,他聞到了小玉身上的香氣,那是女人身上的體香,那香氣正慢慢地滲透到他的腦子里。如果說酒沒有把他醉倒,那么這種香氣是徹底把他給醉倒了,他飄飄忽忽,感覺身體沒有了重量,飛一般自由。小玉又唱起來:
斜三顆星星順三顆明
塵世上數不過人想人
黃瓤瓤西瓜綠皮皮
心上想你不能提
半空中上來鉤鉤云
摳心心想你活不成人
想你想你實想你
大清早想到日落西
想哥哥想的得了病
活了活不了不敢定
想哥哥想的著了慌
耕繩搭在豬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逗人,笑死我了,李從良捂著肚子,咳嗽著,小妹子,你真逗,真逗。李哥,別這樣,沒事吧,小玉上前為李從良捶背,沒事吧,李哥。然后是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乎是同時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晚飯還在小玉家。中午酒喝多了,晚飯小玉準備了手搟面,切成柳葉狀,打了幾個荷包蛋,切了蔥花,倒了香油,做了肉臊子。明天是星期六,劉小強吃完飯出去了,晚上他要和一個同學做伴。那個同學的父親陪母親到城里看病,都好幾天沒回來了,說是胃癌。本來是不去看的,可疼得實在是無法忍受,村里的人們有好多患病,都是在忍著,忍不了才到醫(yī)院。有的人家連出山的路費都沒有,如果得了要命的病,就只能在家里等死。晚飯后,李從良要回去,趁明天休息,他想進城。錄音機的一個按鍵壞了,他想帶進城里修一修,順便買一盤磁帶,上次買的那盤攪壞了帶。小玉執(zhí)意不讓走,說坐一會兒再回,回去也是一個人,多寂寞。她打開電視,正播著一個選秀節(jié)目,幾個明星在對選手的表演發(fā)表著高見。李從良覺得有意思,便打消了回去的念頭。小玉給李從良倒了水,坐在他身旁。李從良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你看看那,那女的都穿那么點兒,男的卻穿那么多,看那發(fā)型,那墨鏡,用現在的話說那真是酷斃了。一會兒又說到坐在嘉賓席中的某個明星,說到明星的婚姻。小玉說明星的生活很亂的,他們今天和這個好,明天又和那個好,離了又結,結了又離,最后還是單身。然后又說起她在戲班子里的事,總之他們說了很多。最后是小玉不知怎么就問到了李從良的婚姻,李從良只是笑而不答。小玉說,村長給你說的媳婦是什么樣子呀。這個,我還不知道,不過前天他說要讓我有所準備,很快就要落實了。小玉紅著臉笑著。是這個村的嗎?是呀,村長說就是咱村里的,可我想來想去就是想不出。難道是住在村西的那個腦子有毛病的老姑娘,要是她我可不要。要不就是你房后的那個幾年前被丈夫逼回娘家的大頭女人,頭那么大,樣子真是可怕,黑夜恐怕睡不著覺。小玉呵呵笑著,沉默了一會兒,小玉忽然說,我怎么樣???李從良沒有回應,好像沒聽見。如果村長給你說的是我呢?小玉又說了一遍,卻沒有抬頭。李從良還是沒有回應,他覺得小玉是在對別人說話,不可能對他說,可屋里就他倆。李從良說要回去了,小玉說,這怎么能行呢,強強不在了,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好害怕呀。要么你就留下吧,陪我做個伴。這這這,這怎么行。這怎么就不行了,你睡西屋。這絕對不行,村里人會說閑話的。李從良在小玉的一再挽留下,只好同意。一晚上他沒睡踏實,總是在聽著睡在東屋的小玉。一會兒覺得小玉好像下了地,一會兒又覺得小玉在開門,有一陣子好像就進到了西屋,站在他的頭下,忽然就揭開他的被子。他驚了一下,問小玉你干什么。李老師,你喜歡我嗎,村長給你說的媳婦就是我呀,今天難得在一起。說著小玉就鉆進了他的被窩,緊緊抱住了他,在他的臉上狂吻起來。李從良大喊,不要,小玉,你不要這樣,不要,不要。他忽然就睜開了眼睛,才發(fā)現窗子亮了,原來是在做夢。李從良趕緊起來,好像院子里有腳步聲,他又仔細聽了一會兒,確認聽不見了,便開門一溜煙地小跑,出了小玉家的大門。見四下里無人,才稍微放松了一下自己。腦子里不斷地回想著昨夜的夢,他又想該不該和小玉打個招呼呢。忽然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李老師,昨晚睡的怎么樣,很過癮吧。李從良身子緊縮了一下,他想把自己縮小到一只螞蟻那么小,這聲音是那么的熟悉。他慢慢地回過頭來,是村長。李老師,還真看不出來,呵呵,小玉是個好女人呀,你以后要好好對待她。村長,你看這,我,我,其實根本沒……哈哈,村長大笑起來,不要說了,李老師,我給你做主了,等著好消息吧。說著,村長背抄手走了。李從良呆在原地,半天沒移動一步。
天陰下來的時候,雪說下就下了。雪總是默默無聞,不動聲色,不知積聚了多長時間,才釋放出來。釋放也不像夏天的雨那么急,那么的迫不及待,一瀉千里。雪總是慢慢的,慢慢的,飄下來,飄下來,先是試探性的,然后就飄飄灑灑滿山遍野,人都有點兒睜不開眼睛了。李從良今天肚子有點兒不舒服,可能是受了涼,中午村長派孫子劉小去叫他,他沒有去。晚上,村長過來了,硬要讓他去,他也感覺好多了,就去了。村長家的晚飯很豐盛,他卻吃得很少,腦子里老想著在小玉家門口被村長看見的情景,有點兒不自然。村長讓他喝酒他也不喝,給他抽煙他也是畏畏縮縮,不痛快。村長家和小玉家都吃的很好,其他幾家怎么能比呢,簡直是天壤之別,有種過完新社會,又要過舊社會的感覺。村長笑嘻嘻地說,李老師呀,我?guī)湍阏f好了,小玉對你很有好感呀。李從良看著村長,村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李從良不說話,他只顧抽著煙,按道理他應該高興才對,可不知怎么就是高興不起來。小玉好是好,可人家那么年輕,自己都這么大歲數了,他覺得小玉嫁給他,簡直是糟蹋了人家。村長說小玉這孩子從小命不好,沒爹沒娘,當年戲班子解散后,她沒了出路。團長是我很好的朋友,就把她托付給我,說我好賴也是個村長,多養(yǎng)活一個人沒問題。你知道我三弟是個聰明要強的孩子,可他早早就死了,讓小玉守了寡。我實在對不起小玉,你是個好人,小玉嫁給你我心里塌實,只要你不嫌棄她就行。李從良還是沒有回應,只顧一根一根地抽煙。村長說好,既然你不說話就算是同意了。
這天晚上在小玉家,酒喝得正好,飯剛好吃完。小玉說李哥今天怎么不高興啊,只吃只喝不說話。李從良忽然就激動起來,他說自己高興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人習慣了,想到馬上要有個家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說著說著李從良就有種想哭的感覺,一股熱淚溢出了他的眼眶。小玉伸手去給李從良擦,李從良沒有阻止,他覺得小玉的手很柔很滑很香,他像個孩子,忽然就哭的更厲害了。小玉說李哥,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我知道你這么多年不容易,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這時劉小強回來了,李從良停止了哭聲。小玉說強強你怎么又回來了,劉小強說忘了拿語文書了,他要在同學家里寫作業(yè),說完拿著書就走了。李從良拉著小玉的手,說小玉你坐下,以后劈柴挑水的體力活你就別做了,有我呢,我上完課可以把這些活干了。小玉說那我該干什么。你嘛,你只管唱好戲就行了。說完兩個人就呵呵笑了起來。小玉說,李哥聽好了,小妹要唱了,說著小玉向李從良拋了個媚眼,造型一擺就唱了起來:
一把黑豆兩把米
端起飯碗想起你
三天沒見哥哥的面
口含冰糖不想咽
山坡上長著十樣樣草
十樣樣看見哥哥九樣樣好
十冬臘月下了一場雪
因為了哥哥凍壞了腳
小河里有水大河里流
城里頭不如那村里頭
山丹丹花開背彎彎紅
最愛哥哥那好心人
一對胡燕滿天飛
繞來繞去不分離
一對鴛鴦配成雙
好比心腸連心腸
…… ……
唱著唱著,李從良忽然發(fā)現小玉的眼角已掛滿了淚珠。他急忙上前去擦,那眼淚是有溫度的,那是一個女人的溫度,是發(fā)自一個女人內心深處的溫度。李從良的手指有種滾燙的感覺,他似乎觸摸到了一個女人最柔軟的部分,那是一個女人的心房。小玉的眼淚忽然就沒有控制地呼啦呼啦地流下來,李從良沒有見識過一個女人在他面前如此的柔情,面對那洶涌的淚水,他竟然沒了方向,只是不停地說,小玉,不哭,小玉,小玉,不哭,不哭,小玉,不哭??伤绞沁@樣說,小玉的眼淚越是難以自控,最后是小玉把頭埋在李從良的懷中,放聲哭了起來。李從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也哭了起來,他沒有放聲哭,只是嗚嗚地哭,他這么一哭,小玉就不哭了。小玉抬起頭,一邊擦眼淚,一邊安慰李從良,李哥,好了,不要哭了,咱們這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們應該高興才對。李從良點著頭,對,對,我們應該高興呀,高興。小玉說李哥你坐下,我有話要說。有什么話,你盡管對我說,李從良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我們結婚吧,真的,李哥,越快越好。雖然李從良早就有這個想法,但這話從女人口中說出來,讓他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受。這,這太快了吧,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呢。準備什么呀。小玉有點兒急了。難道你這么多年都沒有準備??墒牵沂裁炊紱]有。李從良有點兒自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這個人,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你想要的,我什么都給你,李哥,要么今晚你就住在我家里。小玉,再等一等好不好,我的心里真的很亂,你讓我考慮一段時間好嗎。考慮什么呀,李哥,你知道我是多么想有個家,我整天都想,我心里的委屈有誰能理解。我一個人來到這里,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強強他爹死后,我好多次想一個人離開這里,我實在是忍受不了,忍受不了呀。說完小玉又哭了起來。忍受不了什么?小玉你不要哭,你說呀,你不要哭,你說呀。村長是個禽獸,強強爹死后,他就一直霸占著我,我真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你帶我走,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吧。小玉近似瘋了一般搖著李從良的胳膊??晌疫€有學生呢。好,我等你,等你把學生們送走了,我們就離開這里,我給你鋪炕去,你今天就睡在我家吧。不了,小玉,明天吧,明天我一定來,今天我還有一些作業(yè)沒判呢,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把門上好,你一定要好好的,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小玉笑了笑,說一定好好的。然后小玉送李從良走出大門。小玉你回去吧,回去吧,你回去我再走。小玉關了門后,李從良才離開。
十一月的夜晚是有些冷,更何況黑狗背這么一個處在風口的小山村。夜晚像一個張開大嘴的野獸,一下子就把整座大山吞了下去。下了雪,即使沒有月亮,整個大山還是亮堂堂的。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呼呼地吹打著山村的角角落落。一個晚上李從良都沒有睡好,簡直是徹夜難眠,小玉的話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一會兒是風聲,一會兒是小玉的聲音。其實小玉也沒有睡,呼呼的風聲讓她難以入睡,一會兒覺得有人在敲門,一會兒覺得有人上了房,有幾次好像是門開了,她一個人蜷縮在被窩里,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出了門,才發(fā)現這風一夜也沒閑著,把雪從一個地方挪到了另一個地方,使雪變得有棱有角,像風吹過的沙漠那樣,一楞一楞的。
第二天上課,李從良發(fā)現面魚沒有來,下課后,他去了面魚家,想看看是不是又病了。這種病是不能激動的,受不了刺激,所以面魚父母也一直很小心,盡量不讓她受刺激,孩子又是十分要強,很懂事的那種??墒菂s得了那種病,那是先天性的,是在娘肚里就有了,誰又能管得住呢。李從良剛進院,就聽到面魚父母的哭聲,他的心一緊,快步走了進去。進門后發(fā)現面魚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早已沒了呼吸,身體冰涼。面魚的母親哭著說,昨天睡前還好好的,說今天肯定是個好天氣,要看見太陽了。早晨我叫她吃飯,她沒有答應,要是在平時,她是起得很早的,我開始還沒忍心叫她,可我用手摸她的額頭,才發(fā)現她身體是冰涼的。啊啊啊啊,面魚呀,你再睜開眼看看我呀,面魚的父親傷心地哭著。李從良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幼小的生命在他面前靜靜地死去,那么的不可挽留,一點兒余地都沒有。他安慰了面魚的父母,從衣兜里摸了摸,摸出十元錢,說就算是給面魚買點兒紙錢吧。在班里她是個最講節(jié)約的孩子,一個本要用好幾回,鉛筆寫完用橡皮擦掉,然后再用,我一直想給她買個好本,可是已經沒機會了。說著李從良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陸續(xù)有村民來看望,空蕩蕩的院子立刻就站滿了人。不一會兒,學生們來了,哇哇地哭著。李從良看見了村長,村長說,哦,李老師,來了。李從良沒有回答,他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很麻木。村長不一會兒從面魚家出來,站在一塊石頭上,對站在院子里的村民說,大家都回吧,回吧,沒什么好看的,沒看過死人嗎?院子里立即靜了下來,又顯得空空蕩蕩的,只剩下李從良和村長兩個人。村長說李老師你也回吧,這里有我呢。李從良看著村長,沒說話,呸了一聲,徑直走出面魚家的院子。
這一天本來是輪到面魚家的,可面魚家出了這樣的事,李從良中午便沒了去處,他準備自己將就一下,這時劉小強來了。劉小強說媽媽叫你去吃飯,說完后就走了。一會兒劉小又來了,說爺爺叫你去吃飯,說完后也走了。李從良決定哪兒都不去了,他心情一點兒也不好,他把泡好的方便面從宿舍端到教室里。宿舍和教室只有一墻之隔,他一邊吃,一邊看著教室。面魚的那個桌子空了,只剩下五個學生了。一個月前,聯(lián)校就不給他發(fā)工資了,上邊有新規(guī)定,各鄉(xiāng)鎮(zhèn)學校務必在一個月之內清退所有的民辦和代課教師,所有的空缺由新畢業(yè)的師范生代替。他已被排斥到編制之外了,聯(lián)校長叫他自己想辦法解決工資,讓他和村長搞好關系,說千萬不能放棄那里的孩子,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也不要放棄。那天他向村長反映了這個事,村長說,李老師呀,你也看到了,咱這村窮得連吃的都沒有,哪有什么錢,不過只要我當一天村長,就不愁你沒有吃飯的地方,至于工資嘛,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李從良也十分清楚他的處境,這幾個學生總有一天會離開他的,他們會到更好的學校去上學,那時候就只剩下他了,他該何去何從?;氐阶约旱拇遄永锇?,那算什么,自己又沒有地,沒有地就不算是農民,既然不是農民那還回什么村。出去打工吧,可自己會什么,什么也不會,都四十好幾快五十歲了,誰肯要一個五十歲的沒有技術沒有體力的人。撿破爛,對!撿破爛,那天他從電視上看到,有不少農村老太太都到北京撿破爛去了,很掙錢的,撿破爛不需要技術,體力也不需要太多,可小玉愿意跟他撿破爛嗎?
這時有人推開了門,是小玉,手里提著一個籃子。強強叫了你,你怎么不去呢,說完小玉就開始從籃子里往外拿,一件一件放在李從良的講桌上。這是肉包子,還有豬肉山藥燉豆腐,還有上次剩的半瓶酒,這是酒杯。李從良的食欲馬上就被調動了起來,小玉拿一件,他的眼睛就跟著小玉的手移動一次。他把那半碗方便面推在一邊,開始笑瞇瞇地享用。小玉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說李哥你慢點兒吃,你怎么也不說一句感謝的話。李從良手里端著酒杯,抬起頭只是笑,邊笑邊吱的一聲,一杯便下了肚。這時又有人推開了門,喲,你們都在呀,要知道你們在,我就不來了,這不我也是惦記著李老師,叫他不去,給他送點兒吃的。李從良見是村長,他低頭只顧吃著,沒答話。小玉站在一旁顯得有些尷尬,也沒答話。小玉你緊張什么,都生活在一起了,還緊張什么,說到底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呵呵,呵呵呵呵,村長說完笑了起來。小玉忽然覺得那笑聲有點兒害怕,是那種不懷好意的笑,這種笑聲她都聽了好多回了。喲,你也拿包子了,呀,還有酒嘛,不錯,我也給李老師帶了包子,可惜沒帶酒。說著把一個塑料袋放在李從良面前。他笑嘻嘻地看著李從良,李老師,慢慢吃,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晚上有空到我家喝酒去,當然,不去也行,你現在也是有家的人了,呵呵,呵呵呵呵。村長一邊笑一邊看著小玉。李從良呼地站了起來,他臉憋得通紅,酒勁順著血管直往上涌,眼直直地盯著村長,那樣子不只是憤怒,是相當憤怒。只見他拿起桌子上的塑料袋,“嗖”的一聲照著村長的頭飛了過去,村長“啊”的一聲一低頭,那袋子便砸在了玻璃上,“嘩啦”一聲,玻璃碎了。誰稀罕你的,誰稀罕你的,我他媽餓死也不會吃你的,你個狗日的,你給我滾,滾出去。李從良的臉幾乎是扭曲了,像漫畫那樣夸張,實在是嚇人。村長簡直是嚇呆了,他怎么會想到,他絕對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這是那個對他言聽計從的李從良嗎。怎么會這樣,村長蹲下的身子緩緩地抬起。李,李老師,村長臉上的笑容有點兒發(fā)僵。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是村長呀,你是不是看錯人了。滾,滾,你給我滾,我打的就是你,就是你,打的就是你狗日的村長。李從良順手把酒瓶拿了起來。李從良,我念你今天喝了酒,不和你計較,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今天你說清楚,你要是敢砸我一下,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試試,你砸,砸呀。小玉看要出大事了,趕緊上前攔住李從良,李從良正在氣頭上,他根本不顧及小玉,兩個人便扭在了一起。村長說,小玉,你走開,你走開,讓他打。小玉說村長你快走吧,要么會鬧出人命的。李從良,村長大喊著。你吃的包子是我在城里買的,你問問小玉,你喝的酒也是我的,你問問,你問呀,你吃著我的還要打我,你有沒有良心呀,你問呀,你說呀。李從良放下手中的酒瓶,看著小玉,這是真的?是真的嗎?!小玉開始哭了起來。李從良閉了閉眼睛,感覺有點兒暈,眼前呈現出小玉被村長蹂躪的畫面,他似乎有點兒站不穩(wěn),身體開始搖晃。滾,你們都滾,李從良把手中的酒瓶砸在了地上,只聽“砰”的一聲,酒瓶悶聲悶氣地碎了。他癱坐在椅子上。
風不斷卷起地上的雪,從那孔打爛的玻璃窗吹進來。村長帶著憤怒走了,小玉哭著撞開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寒風之中。最后的結果是,第二天村長就把孫子接到了城里上學去了,這意味著李從良就不能到村長家吃飯了。村長也不在村里住了,村長說村里有什么事,就交給兒子處理吧。兒子能處理嗎,當然不能,只能是村長遙控由兒媳婦去處理。說到底村里也沒有多少事,只是傳達一下上邊的精神?,F在六個學生只剩下四個了,這不算什么,只要還有一個學生,李從良就要教下去。可他的吃飯問題還確實是個大問題了,剩下的三天該去誰家,其實這也不算問題,李從良可以自己解決那幾天,他當了這么多年老師,說什么也是有點兒積蓄的。可問題是小玉家他是不能去了,不但不能去了,他還得照顧劉小強的生活。自從那次事件之后,小玉就不知去向了。有人說可能是到縣里找村長去了,這怎么可能呢,絕對不會找村長的,絕對不可能,李從良這樣想。也有人說進城做了小姐,在什么什么歌舞廳,有人看見了。最可靠的消息是,那天小玉回家后,一直悶悶不樂。一個晚上都在等李從良,等他前來向自己道歉,哪怕什么不說也行,只要來就說明李從良不在乎自己以前做過什么??墒撬攘舜蟀胍苟紱]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她收拾了家,又收拾了院子,做了早飯,送走了劉小強。她吩咐劉小強,說她要出個遠門,如果等不到她回來,就叫上李老師來和他做伴。她穿了一件結婚時的紅緞子棉襖,拿了包袱,朝村子外走了。這都是劉小強說的。
半個月后,小玉仍沒有消息,小玉的出走對李從良打擊不小,雖然他恨小玉,對小玉這么長時間一直欺騙自己感到痛心。從內心講他是喜歡小玉的,他只是一時為小玉鳴不平,一時氣憤而已。聯(lián)校決定取消黑狗背的學校,過了年就要合并到溝底的另一個村子,上邊在那里建了一所希望小學,一到六年級都有,老師是一批大學生志愿者。這就意味著李從良將徹底從奉獻了二十多年的教育戰(zhàn)線上隱退。學校放假的那天,李從良早早把行李收拾好,他要和他的學生們告別了,和這個貧瘠的小山村告別了。黑板上還留著他上課時寫下的一行字:小猴出門去玩耍,忽然回頭喊媽媽。李從良從教室里出來,他一下子就定住了。怎么會這樣,村民們都來了,他們圍在學校的院子里,院子太小,幾乎都站不下了。有人好像哭了,李從良想上前安慰一下,可那邊好像也有人哭了。面魚的母親拿著一個布袋子,滿滿的,她把袋子交到李從良的手中。豆子,很好吃的,拿著吧。李從良想推辭,可面魚的母親幾乎要跪下,她滿眼的淚,只點頭不說話。李從良走到學生們面前,一個一個安頓著,好好學習啊,要加油啊,好好練字啊,他沒看見劉小強。學生們就哭得更厲害了,李從良說不哭,不哭,說著說著他忽然就嗚嗚地起來,他一邊嗚嗚一邊還說不哭,不哭。過了年你們就要有新的學校了,很漂亮的,將會有大學生給你們上課,這是好事啊,大家應該高興才對。當了這么多年教師,忽然就不教書了,那做什么呀,他還真沒想過。走出村子的一個拐角,他看到了村長的兒子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他,旁邊是他的女人。村長的兒子舉起右手朝他揮了揮,李從良也舉手朝他揮了揮。他忽然發(fā)現村口又立刻站滿了人,是村民們跟了出來,李從良覺得有一股熱浪涌了上來,一下子,一下子他就哭了。這一次不是嗚嗚地哭,他是哇地一聲哭了,他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哭得那樣的傷心,他掉轉頭,一邊邁著大步,一邊哇哇地哭著。
年是越來越近了,遠遠地可以聽見鄰村有放鞭炮的聲音。因為是在山里,所以那鞭炮的回聲傳得很遠,偶爾還聽到孩子們玩耍時哈哈的笑聲。李從良老遠就感覺后邊有人追了上來,看來是跑了很久了,都有點兒跌跌撞撞了,近了一看,是劉小強。李老師,帶我走吧,我要跟你走,我要找我媽去,你就帶我找找吧。李從良上前把劉小強攬入懷里,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這孩子,你這孩子。這樣也好,我就帶你找去,這樣好,這樣好。李老師,你看前邊的這條溝,這條溝叫黑溝,我想黑狗背是不是從這里來的。李從良哦了一聲,沒說話,他想這孩子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么聰明的孩子居然……唉,真是不可思議。
白雪皚皚的山坡上,兩個黑影在一點一點地向溝底移動著,天空放晴了,太陽十分耀眼,照在雪地上就更耀眼了。
作者檔案
左 左:男,山西渾源縣人。系中國煤礦文聯(lián)作協(xié)會員,大同市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大同市詩歌研究會副會長。作品散見于《廈門文學》《陽光》《詩選刊》等。和他人創(chuàng)辦詩歌民刊《派度詩刊》,現居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