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了,去了我們不知的世界;娘走后留給我的只有傷心,只有淚水。是啊,有哪個當兒女的對失去娘不傷心,不流淚的!
誰也不承想,性格一向開朗的娘會患上肺癌,而且確診時已是晚期。那是去年十一長假之后,哥從老家來電話,說娘后背疼得很厲害,難以忍受。我說那就趕緊來泰安,到大醫(yī)院檢查吧,哥同意了。
娘是由哥和姐陪著來的。娘下車時,仍然像往日一樣,哈哈大笑,說:“小唻,你老是讓娘來,讓娘來,沒想到讓娘上醫(yī)院來了,還耽誤你上班?!蹦锞瓦@樣,啥事總是先替別人著想。
當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醫(yī)生把我們叫到一邊。盡管醫(yī)生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來講不啻五雷轟頂。瞬間,姐的臉變得煞白;我的臉刷地熱起來,血猛往上沖;哥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堅決不信,嘴里嘟嚷著“不會的,不會,娘不會得這種病……”好半天,姐瑟縮著身子,哭出聲來。姐一哭,我和哥那淚也像開了閘門的水。姐哭著說:“苦命的娘啊,辛辛苦苦一輩子,家里生活剛有起色,咋這么沒福,得了這種治不好的病啊……”
娘的命很苦,娘家境貧寒,兄妹又多,從小吃不上,穿不上。解放前姥娘全家逃荒到天津,又趕上天津大旱,再回山東時,連路費都沒有了,不得不把大姨和三姨賣了。娘二十歲時,嫁給十六歲的父親。娘進門,不只是當媳婦更是讓她當勞力,這是因為我們家比姥娘家更窮。我爺爺二十六歲被國民黨殺害,奶奶二十五歲守寡。那年,父親十一歲,二叔五歲,三叔還在懷里抱著。盡管父親年幼,可父親是老大,不得不分擔支撐家庭的重任,挑水、種莊稼等各種農(nóng)活樣樣得干。我們家的地,正對著姥娘家的門。夏天,驕陽似火,曬得莊稼都蔫了,姥娘見他這么小的年紀就干農(nóng)活,著實讓人可憐,便常給他喝口水、吃口飯。姥爺、姥娘是看父親吃得苦,又老實,會農(nóng)活,才把母親嫁給了父親。爹犁地,娘就在身后下玉米種;爹耪草,娘就幫著磨耪鋤;爹拉肥,娘就推車;爹收莊稼,娘就把莊稼稈挑回家。就這樣,爹娘幫著奶奶維持著這個家,維持著這家人的生活,直至二叔和三叔娶了親才各自分家過日子。
都說婆媳關(guān)系難處,娘不僅與奶奶關(guān)系處得很好,而且與叔和嬸子們也從未紅過臉。以至于娘去世后,叔和嬸子們要求與我們當兒女的戴一樣的孝,叔們說,老嫂比母!娘對奶奶是孝順、尊重,她一再講奶奶支撐這個家不容易,替奶奶分憂解難才能讓奶奶精神上得到安慰。
那年,奶奶去姨奶奶(奶奶的妹妹)家,不小心感冒了,捎信來說待病好后再回家。父親當時在全縣重點水利工程二十里鋪揚水站干活,吃住都在工地,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娘打聽到有新藥“撲熱息痛”治感冒療效好,便托人從縣城買回來,當天下午就急著給奶奶送去了。走山路得繞六七十里,走湖底穿蘆葦蕩抄近道也得四五十里,娘走的是近路。給奶奶放下藥,連口水沒喝就接著往回趕。娘走得飛快,卻不知太陽落的速度也快。夜幕也好像比平時落下的早,不一會兒天就黑了。夏天干旱,湖水退了,經(jīng)太陽一曬,湖底的黃泥干硬,腳踩上去“咯噔咯噔”發(fā)響。娘在前頭走,總覺得后面有人跟。停下,往回看啥也沒有。那聲音,走得急跟得急。她停,那聲音也停。走在寂靜的蘆葦蕩里,娘越走越害怕,只好一路小跑,不知跑了多久,娘跑迷了路,停下來想找家的方向,卻什么也看不見。娘放開步子急跑,跑出葦子地時,全身衣服全濕透了。幸虧遇到好心的鄰居把娘送回了家。奶奶七十歲時患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娘和嬸們便在奶奶床前安放了一張小床,輪流日夜伺候三年多,直到奶奶去世。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是吃三樣飯,奶奶和父親吃細糧,我們兄妹吃粗糧,娘卻是吃糠咽菜。那年月,吃糧都靠推磨、推碾加工,娘常常起五更睡半夜領(lǐng)著哥和姐去。我從未看見娘閑著過,春夏秋忙地里,冬天紡棉花、織布,夜里不是推磨推碾就是給家里人做衣服。每每夜里醒來,仍見娘還在煤油燈下做針線活,早晨睜開眼,娘又早早下地干活去了。
盡管家里窮,吃不好穿不好,但娘讓我們吃得飽,穿得暖。衣服破了,娘給貼塊補丁,也貼得很有藝術(shù)性,看上去很順眼、自然。偶爾穿件新衣服,鄰居家嬸子大娘見了,一把拽過來,左看看右瞧瞧,“嘖嘖”地一個勁夸娘手巧,直夸得我也心里美滋滋的。
娘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妹拉扯大了,姐考學走了,我和哥也當兵離開了家,家里只剩下爹和娘,讓街坊鄰居羨慕的背后是娘終日以淚洗面,不是想這個就是掛那個。但娘在托人給我們寫的信中,卻總是說家里一切都好,讓我們不要想家,不要掛念她。
如今,我們都成家了,娘也老了,但絕不承想娘得這種不治之癥。起初,我們怕誤診,一連到幾家醫(yī)院檢查,但結(jié)果都一樣。
娘到去世也不知道她自己得的什么病,我們一直告訴她是神經(jīng)痛,并說因年齡大,氣管也不太好。開始,娘信了。隨著病情惡化,娘咳嗽得厲害,憋得喘不過氣來,有時還吐血。更讓娘難以忍受的是疼痛,越來越疼,杜冷丁和鴉片都用了,剛用時還能緩解疼痛,后來也不起作用了。疼的厲害時,娘在床上翻滾??吹侥锿纯嗟臉幼?,我感覺比撕心裂肺還折磨人。
醫(yī)生查病房時,我看到娘似乎在用眼神向醫(yī)生求助,而每次,醫(yī)生的表情都讓她看不到希望。終于有一天,娘對醫(yī)生說:“醫(yī)生,麻煩你操心給我好好治治,我不想死,還想多活幾年。治好了,讓俺兒好好謝謝你!”娘這話,讓人心里更加難受,姐忍不住,扭臉出門,趴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嗚嗚哭。
娘住院四個多月,病得已不能下床,呼吸不得不靠氧氣維持。但她對陰歷的日期,記得非常準確,隨著年關(guān)的來臨,娘回家過年的愿望也更加強烈。但此時娘是絕對不能動的,否則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們當兒女的,又不能拒絕娘的要求,只能保持沉默,心里感到沉重的壓迫,真是不敢答應娘啊。
那天,娘睜開眼,費勁地說:“今天都臘月二十九了,該讓我回家過年了。”娘病重這段時間,我們兄妹輪流值班,那天晚上,哥和姐值班,夜里兩點多鐘,哥突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們趕緊到醫(yī)院。
外面,下著小雪,雖然近零下十攝氏度,但我并沒感覺到天冷,只是覺得腿肚子打顫。妻出門時,緊張得差點兒摔倒。到了病房,我呆了,一家人正忙著給娘穿壽衣。我撲通跪下,喊了一聲娘,便泣不成聲了……
接下來商量娘的后事。我們兄妹一致意見,將娘抬回家,讓娘回家過年,了卻娘生前回家過年的愿望。
屋里陰冷潮濕,甚至比外面還冷。在堂屋客廳中間放了張床,娘就躺在那床上,臉上蓋著蒙臉紙。我們?nèi)胰嗽谀锏拇睬肮蛑o娘守靈。天漸漸亮了,外面鞭炮響起來,這才想起是大年三十。守歲夜,我們守的是一份悲痛,守的是一份凄涼。外面滿世界震耳欲聾的鞭炮響個不停,也趕不走我們對娘的懷念。
侄兒和兒子說想奶奶,想看看奶奶的臉。我們揭開蒙臉紙,見娘的臉仍紅撲撲的,就像閉著眼睡著了一樣,很安詳,這也許是娘在天有靈,對回家過年感到欣慰。
娘是回家過年了,可兒沒娘了……
人不管活多大年紀,只要娘活著,就總覺得自己年紀還小,還是個孩子?,F(xiàn)在娘沒了,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心也老了。
想起娘,我的淚又來了……
作者檔案
羅慶平:山東平人,系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日報》《中國煤炭報》等發(fā)表文學作品。散文《賣面》獲第三屆煤礦文學烏金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