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桑塔納在西北高原國道上奔馳。
車窗外的視野就像電影里的空鏡頭搖出廣袤無垠的戈壁灘,北面的天山恢宏蒼莽,荒蕪的戈壁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戈壁與灰蒙蒙的天邊混合一體,辨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大地。黑色桑塔納從內地B市一路尾隨三千多公里,不緊不慢花費了一周多時間跟蹤前面不遠處那輛奔馳的豐田越野,已經很有經驗了,中間總要隔幾輛車,要是沒車,黑色桑塔納總會遠遠落下一公里左右,從不上前超車。豐田越野上的兩個年輕人,被黑色桑塔納里的兩個小子悄然框定于眼中。在豐田越野停下來的地方,一個穿牛仔褲的小伙子和一個穿運動休閑套裝的姑娘,要么進出國道收費站,要么進出飯館或住店的地方,因不能走近,見到的莫過如此。
“他們鉆進收費站至少半小時到一小時,有時更久,到底在做什么?”黑色桑塔納里面那個叫鄔川的瘦小子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抽著煙自言自語,這話他說過好幾次了。開車的小平頭叫財娃,年紀三十掛零,人長得很壯實,臉上長了些凹凸不平的疙瘩,看上去一副兇相。他生怕跟丟了豐田越野,偏頭瞪了一眼超到前面的幾輛車,看到了目標后說:“你少他媽操心,只要咬著他們跑,我們逛了新疆又撈了鈔票,這趟美差一輩子也撞不到第二次!”
豐田越野車后面跟了個幽靈,像人背后跟了雙眼睛。
豐田越野車頂上綁著帳篷等旅行器材,車過張掖高速公路收費站口前,強力把公安局的介紹信填好,與姑娘一起走進收費站監(jiān)控錄像室。工作人員在電腦鍵盤上輸入前兩個月時間段,由張掖出發(fā)去酒泉方向的車輛,便一輛接一輛出現在視頻上了。工作人員給他們端來茶水,讓他們坐下來查看,查看至下午五點多鐘快下班時,與他們同型號的一輛豐田越野車出現在屏幕里—— 一個男人把手伸出車窗在繳費。“媽媽!媽媽!”辛玫猛拉強力的手臂驚奇地叫了起來,眼里涌出熱淚。她媽媽張玉芬坐在副駕駛位子上,兩人好像還在說笑著什么,看不出任何異常。
“要能把這些錄像復制下來就好了!”強力說。
“我有移動硬盤,180G的?!毙撩嫡f。她從手提電腦包里拿出硬盤來,熟練地接上電腦端口,只兩分鐘就把那段錄像復制到她的硬盤上了。
豐田越野車在浩瀚起伏的戈壁公路上繼續(xù)飛馳,瓦藍的天穹下,地面奔跑的車輛追逐著天上翩躚飛舞的朵朵白云。但是辛玫沒有心情欣賞這美景,她癡癡地盯住手提電腦包,臉上掛著淚花,腦海沉浸在回憶里——
“爸,我回來了!”
辛加鐵學新聞的女兒辛玫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里,剛放下行李就給他爸打電話,那一聲爸,嗓音嬌美而輕軟,飽含著離家女兒的思念。她穿著棉襪在花梨木的實木地板上跳著舞步,用無繩電話邊和老爸興奮地說著話,邊走到落地的穿衣鏡前照鏡子。鏡子里,辛玫高挑的身材像他爸,圓圓的杏眼亮閃閃的,煥發(fā)著青春靚麗的靈動,墨黑的眼眸遺傳了幾分母親的神韻。微卷的頭發(fā)扎成一束馬尾,斜依在耳邊。她一向不喜歡傳統(tǒng)對稱的打扮,喜歡與眾不同的新潮和個性。
“媽媽出差怎么這樣久,打電話也關機?”
“哦,晚上到望江樓飯店我給你洗塵,再對你說吧?!?br/> 五星級的望江樓飯店是B市政府接待外賓的地方,它的餐飲部所有包房和住宿客房可以遙望長江,每當夜幕降臨,兩岸錯落的燈火倒映出粼粼波光,仿佛大片大片散碎的金銀傾倒在江面,煞是好看。包房是集團主任魏泳訂的,他領著辛加鐵來到包房時,辛玫已坐在沙發(fā)上聽歌。她正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搖晃著頭,見爸爸出現在眼前,便飛快地撲上去抱住辛加鐵:“爸——我想死你了!”
“好,好,爸也想你,坐下來,坐下來?!毙良予F拉著女兒的手,招呼她入座。
“大半年沒見你和媽了,我把畢業(yè)的一攤子事辦完就往家里趕,書和別的行李都還在托運途中呢?!?br/> “好,拿酒來,給我女兒洗塵,大學畢業(yè)又找到了工作,當記者了,我們來慶賀慶賀!”
“辛總,我想今天不是陪客人,就訂的法國紅葡萄酒,沒訂白酒。”魏泳說。
“好,葡萄酒最好,適合女孩兒喝,我們也跟著沾光?!?
“這是路易家族波爾多陳釀?!蔽河窘忉屨f。
“哦,不朽的波爾多,葡萄酒之王?!?br/> “別忙,這酒是哪年的?”辛加鐵拿起酒瓶看它灰色的瓶標,“2000年的,不行,換瓶1985年的,那是特優(yōu)年份,也是我女兒出生的年辰?!?br/> 站在旁邊的服務員聽完后立即出去了。
“爸,哪來這么多講究,只要是葡萄酒就行?!毙撩缔哿宿鄱叺念^發(fā)說。
“那不一樣,法國人喝酒講究得很,比如酒的產地、等級和標準等,甚至還用法律來規(guī)范它。你是大學畢業(yè)生,以后還要學學洋酒文化?!?br/> “先生,這是1985年的波爾多?!狈諉T把新換上的酒遞給辛總。
酒瓶打開,酒香在空氣中游動起來。品嘗著精致可口的佳肴和美酒,辛玫又把話題扯到了母親:“爸,媽上哪兒去了,怎么關了手機?”
辛加鐵聽了女兒的話,沉默片刻,把手放在女兒的手背上,十分傷感地說:“你媽不要我們了,她……”
“她怎么了?”
“她去見她的相好去了?!?br/> “你說什么?她的相好?她大半個月前還和我通過話,還說等我畢業(yè)回來要給我好好慶賀一下呢?”
“對,那是她在新疆對你說的吧,她是和你魏叔叔去的新疆,但她就是在那里與我們不辭而別的,你可以問魏叔叔。”
“辛玫,你爸說的是事實,她在新疆出走了,事前沒有任何征兆?!蔽河驹谝贿吷裆氐貙π撩嫡f。
“怎么會這樣?” 辛玫話音剛落,人就暈倒在椅子上了。
等辛玫蘇醒過來,她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爸爸守候在床邊。
“終于醒了!醫(yī)生說你可能太累了,又受了刺激。醒過來就好了。”
“爸,我不相信我媽會離開我們,離開這個家?!?br/> “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這些年你爸在外東奔西跑,對家里關心得太少,把你媽冷落了,是我不對?!?br/> “但她也不會離家出走,無論如何她也會對我說一聲的?!?br/> “你想開些吧,也許有一天,她會回來的。你別想不開,你的生活才剛開始。我給你卡上打了兩百萬,你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你可以自己住,也可以回家住。去買輛車吧,上下班或是外出采訪都方便些?!?br/> 辛玫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著父親,沒有回答他的話?!皨寢屧趺磿鲎??怎么會突然失去蹤影?”她的腦海里一直反復出現這個問題,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就從眼眶里流出來了,她沒用手去抹淚,她知道即使是抹了,那抑制不住的眼淚還會流出來的。父親在她的眼里也漸漸模糊起來。
作為女兒,她最了解她的媽媽。媽媽是個性格倔強的女人。媽媽經常給辛玫講起過去,講她和爸爸怎樣從補自行車輪胎的小店開始求生存的日子。媽媽說,你爸從新疆勞改回來,在路邊開起了修車補胎的小店,那時你爸整天穿件油膩的勞保服,滿手油污蹲在地上修自行車。媽媽當時是知青,從農村剛剛回城,被安排在街道工業(yè)的紙盒廠。你爸的小店正對我家,我們算是街坊。我們漸漸相識戀愛,但你外公外婆堅決反對,說他是勞改犯,說我人長得漂亮,該找個國營大廠正兒八經的工人。當時追媽媽的人和到家里來提親的人不少,但我對你爸從來都沒動搖。我看他頭腦靈光,有手藝能吃苦,雖然一天累到晚,但月收入起碼要頂廠里的三個工人。后來,我們結婚了。他白天開店,晚上給那些輪胎廠家跑代銷。他騎個舊摩托,刮風下雨跑了一年多,跑遍了市里所有的修理行,成了小有名氣的代理批發(fā)商。那時剛剛開始改革開放,人們做生意的意識還很淡薄,我們就已經掙了十多萬元的身家。我們后來又把業(yè)務擴展到全省和省外一些城市,規(guī)模越來越大,錢也越賺越多。聽說市里的那家街道輪胎廠資不抵債,要關門了,你爸以公司所有資產作抵押在銀行借貸,為輪胎廠注入資金,盤活了那家工廠,在十年前又把它買了下來。媽媽常說,今天的幸福是從苦水里泡出來的,我們要百般珍惜。
“一個如此珍惜現在生活來之不易的人,會拋夫別女再去追尋別的什么幸福生活嗎?這是不可能的!”在病床上躺了兩天的辛玫終于有了自己的結論。于是她對母親的人間蒸發(fā)心存狐疑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她腦海里形成。
“我要去找我的母親!”辛玫出院后對老爸說出她的決定。
“怎么找?你一個毛丫頭?”辛加鐵驚奇地望著女兒。
“我必須去新疆走一趟,不然我一輩子都會不甘心的!”辛玫咬著嘴唇說。
“可以,你去吧。工作不要了?”
“以后有很多工作機會,但母親只有一個?,F在我必須這樣做!”
辛玫首先去了區(qū)公安分局報警,說出了她對母親突然失蹤的懷疑,希望分局派民警協助去新疆尋找,所有費用由辛玫支付。辛玫聽她爸說過,分局的張金華局長是她爸結識多年的朋友。張局長當著辛玫的面給辛加鐵掛了個電話,說他女兒到分局來報警,要求派人與她一起去新疆尋找媽媽。通話間,張局長似乎又在避她,走到窗邊捂著嘴小聲通話,但還是被辛玫聽到了:你夫人失蹤的事有關人士也有持懷疑態(tài)度的,不如我們出面參與調查一次,也好以正視聽。張局長又說,你必須走這一步,我們也必須走這一步,這是場面上的事,大家都好為人。
張局長掛了電話應允了辛玫,說我們找人陪你去新疆吧。
豐田車上,強力的手機鈴聲打斷了辛玫的思緒。強力看了屏幕,也沒掛斷就丟在儀表盤上,鈴聲還在響。
“你怎么不接?強警官!”辛玫問強力。強力不耐煩地接聽,聽著聽著眉頭緊蹙了,對著手機說:“我就這樣,你看著辦……走就走吧!”說完就把手機掛斷,把臉轉向窗外。
“怎么啦?強警官?”辛玫問。
“沒啥!又被淘汰出局了!”
“什么淘汰出局?誰淘汰你了?”
“還能有誰?”強力不說話了。
辛玫臉忽地紅了起來,她猜定是他的女朋友。
二
八月的絲綢之路氣溫很高,平坦的路面上熱氣灼人,車窗外的陣陣熱浪熨燙著擋風玻璃。辛玫神情焦灼,不停地提著短衫的衣領,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罢覀€鎮(zhèn)子修修空調吧?”汽車的空調制冷不好,熱得汗涔涔的辛玫對開車的強力說。“好,我們再堅持一天,從地圖上看,過了星星峽就進入新疆了?!?br/> 強力還是那條牛仔褲,圓領黃色T恤衫,雙手松弛地扶在方向盤上。擋風玻璃外一條筆直的公路向遠方延伸,豐田越野車朝西奔馳。
大段大段的車途兩人都沉默無言,辛玫不時環(huán)視窗外,有時也偷偷注視強力。
半個月前,強力和辛玫找到魏泳時,魏泳已坐在飛月公司副總的辦公室里。當聽到辛玫說她要跟分局的警察去新疆找她母親時,魏泳的動作變得有些遲緩,他在起身給兩位年輕人倒茶時,看見強力一臉輕松的表情,大大咧咧的模樣,他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強力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眼睛好奇地在魏泳辦公室巡視著,看得出他對陳列柜上各種制作精細的微型輪胎樣品,似乎表現出幾分欣賞。
“這都是你們公司的產品模型嗎?”強力此刻的提問顯然有些不合時宜。
“是啊,飛月牌輪胎!”魏泳回答他。
辛玫的臉色已經有幾分不悅了,她生氣地說:“強警官,你是來參觀的還是來辦事的?”
強力撓了撓頭,傻傻地笑著說:“哦,順便看看,順便看看。”
“你去新疆找你母親,你爸知道嗎?新疆那么大,你怎么找?。俊?魏泳問辛玫。
“再大,我也要去找!”辛玫的眼睛還盯著強力,語氣悻悻然。
“你要了解什么情況?” 魏泳問辛玫。
“你們去新疆經過了哪些地方?請你把路線給我標在圖上?!毙撩祻陌锬贸鲆槐救珖煌ǖ貓D來,走到辦公桌前,翻到甘肅和新疆的頁面。
強力在一旁沒言語,眼睛還盯在那些漂亮的輪胎模型上。魏泳看了一下這位年輕警官,臉上依然浮現著笑意。
“哦,好說。” 魏泳拿起桌上的紅鉛筆,在圖上邊標邊說,“從西安到蘭州到張掖到酒泉到星星峽進新疆,經哈密到吐魯番,走的312國道。再到托克遜到和碩到庫爾勒到輪臺到庫車到新和到阿克蘇到巴楚到阿圖什到喀什,走的314國道。你媽是到了喀什突然失蹤的?!?br/> 辛玫把魏泳的講述記在了本子上,然后,又像記者采訪似的提問:“走的路線不會錯吧?你能肯定我媽是到了喀什后失蹤的嗎?”
“路線絕對不會記錯,從東往西走,還沒去北疆,連烏魯木齊都沒去。你媽是到了喀什后才失蹤的,在喀什迎賓飯店附近的一個派出所有我的報警記錄,民警還作了失蹤經過和你媽衣著特征的筆錄,你們去可以查得到的?!?魏泳流利地回答了辛玫的話。
辛玫把臉朝向強力問:“你還有要問的嗎?”
“我?你不問清楚了嗎?我要問的就是我們什么時候去新疆,我還從來沒看見過天山和大戈壁呢!聽說那里的風景很好,就是太熱?!睆娏Φ难劬σ廊煌A粼谑掷锇淹嬷妮喬ツP蜕?,似乎沉浸在睡夢中被人推醒了,懵懵懂懂地回答著辛玫的話。說完他還對魏泳說:“魏總,你能送我一個模型嗎?”
“可以,你喜歡哪個隨你挑。” 魏泳走近擺放輪胎模型的陳列柜。
“那太好了,就這個吧?!睆娏τ檬种钢?。
魏泳滿臉笑顏,立刻大方地取下玻璃罩,把模型拿給他。強力沒用手去接,而是用左手食指穿過輪胎通透的內徑,串在手指上繞著轉圈,像個雜耍演員笑嘻嘻地欣賞著那個精美的模型,右手毫不客氣地將陳列輪胎的座子揣進了包里,嘴里叫著說:“謝謝啦!還有罩子,要配套,魏總!”一副如獲至寶的神情洋溢在臉上。
“你!你……”辛玫看見強力的所作所為,氣得一時語塞,跺腳出門,全然忘了與魏泳打招呼告別。
強力大聲地叫著:“辛玫!辛玫!”拔腿要追,又慌忙地對魏泳說:“魏總,對不起!對不起!”他快步閃出門,出了門突然又回頭跑了進來說:“忘了!忘了!我的手機忘了!”強力從魏總的桌子上飛快地拿了手機,接著屁顛屁顛地又跑出門去追辛玫。
在公司大門外強力追上了辛玫。強力笑嘻嘻地說:“對不起,惹你生氣了!”
“你是警察嗎?你就這樣對待你的工作?連我都不如,本來還可以問他很多東西的?!毙撩蛋褐^,用眼睛輕蔑地斜睨著他。
“我做得很好呀!你來聽聽!”強力把手機插上耳塞遞給辛玫。
辛玫聽著聽著,臉上就出現了燦爛的笑容:“你錄音了?我怎么沒想到?!?br/> “因為你不是警察?!?br/> “你為啥變得傻乎乎的,要人家的東西?”
“如果警察對你去新疆不感興趣,那給人是什么印象!”
“那不就是鬧著玩兒嗎?”
“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br/> 強力手上還籠著玻璃罩子,用特調皮的口吻說:“還有呢,我取到了他的指紋!”
“真的嗎?”辛玫的表情更驚訝了。
“陳放很久的物品,總要蒙上一層細塵,我們提取的指紋肯定異常清晰?!?
辛玫問:“你要他的指紋干什么?難道是和他有關?”
“他和你媽一起出去,然后你媽失蹤了,他是最后一個見到你媽的人,難道我們不該懷疑他嗎?取到一些東西放著備用。公安破案的過程其實就是尋找證據的過程。”
“哦,是這樣。你簡直是學表演的,那傻傻的樣子演得逼真至極,把我氣得跺腳!”
“你以為杜丘只是檢察官,還沒想到他能開飛機吧!”
辛玫這才留意地瞧了瞧個子比自己高大半個頭的強力,身材說不上健壯,一套藍里泛白的牛仔裝,沒名牌標志,黝黑透油的那張臉上,濃黑的眉毛下一雙溫和的大眼睛,極易給人留下好感。性情率真的辛玫笑著說:“強警官,你長得不像個刑警!”
“那是你電影電視看多了,其實刑警只是個職業(yè)而已,有時臉譜化反而做不好刑警。記住,警察首先是人,而人面相的類型甲乙丙丁多得很?!?br/> “嘿!你還挺會思辯的嘛!”
“那是,現代社會的警察早已不是五大三粗的莽漢了!”
“你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系。不是吹牛,干刑警五年了!”
“嚯!警官的搖籃!”
“是的。你呢?”
“川大新聞系,今年才畢業(yè)!”
兩個年輕人邊走邊聊,對視了一下,就笑起來。
迎面駛來的集裝箱大貨車響了兩聲喇叭,像在招呼豐田越野車,這是大西北高原性格豪爽的司機獨特的禮節(jié)。強力回了兩聲。
又開出七八公里遠,突然聽見車前砰的一聲爆響,強力還沒反應過來,手上的方向盤已經失靈。他下意識地踩了剎車,那一瞬間車子迅速往右傾斜,兩人大腦一片空白,眼睜睜隨著車子帶著轟隆的聲響沖向路邊,而后側倒翻覆。車停住了,輪胎還在旋轉。辛玫倒在駕駛座上,強力被她壓在下面。他背抵住車門,蜷縮著身子驚慌地喊:“辛玫!辛玫!”又用手去推她。辛玫睜開眼睛,見到這情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翱?!快!你快爬出去!”強力用頭使勁兒頂她,辛玫抓著車座皮套,從車窗狼狽地爬出來,再伏在車窗上伸長手,好不容易將強力拽出來。驚魂未定的兩人相互看了眼對方。“沒傷吧?”強力問?!澳闶軅藛幔俊毙撩祮??!皼]有!只要你沒傷,我就放心了!”“我沒傷!”說完,辛玫眼淚涌了出來,狂喜般笑著沖上去擁抱住強力。強力沒言語,抬頭望著天空,雙手緊緊摟抱著辛玫。而后他輕輕推開她說:“看看車吧!”他圍著車子轉了一圈,發(fā)現右前輪輪胎癟了,還開了個大口。“爆胎了!”強力沮喪地說。整個車子側倒,兩輪懸空兩輪貼地,所幸的是幾個車窗玻璃未損壞。遭遇車禍后,他們在路邊攔車,想找輛車來將車拉起來,但過了許多車都沒人搭理這兩個在路邊揮手的年輕人。整整一下午過去了,兩人在路邊喝著礦泉水,就著車上的干糧吃完午飯又吃過晚飯,也沒遇上好心的司機。
天漸漸黑下來,兩人將車頂的帳篷取下來,支在車旁邊準備過夜了。后車廂里還備有幾箱壓縮餅干、礦泉水、電筒電池、充電燈等。
大西北的氣候晝夜溫差大,白天火紅大太陽,夜里的沙漠上卻刮起了陣陣涼風?!岸啻┘路?!今晚肯定要在這里過一夜了?!睆娏Ρ晨恐鴥A覆的車頂坐在沙地上,把沙子捧在手掌上,看戈壁灘上的夜風一點點把沙子吹走。辛玫披件外套蹲在帳篷門口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好在我們沒受傷,最先那砰的一聲,嚇死我了,我以為我們完了!”“這段路沒有高沿兒,也沒有金屬護欄,路邊還算平坦,好在老天爺選了個好地勢,讓我們遭遇車禍,真是蒼天有眼??!”
天全黑下來了,辛玫打開充電燈,一束光照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她敲動鍵盤又寫起她的《尋母日記》。
晴。今天,車子在快到星星峽的一段坦途上,突然爆胎。這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起車禍,我和那個強警官算是撿了兩條小命。我們在路上大呼小叫攔了大半天的車,也沒遇上一個好心的司機。我倆只能在這荒涼黑暗的戈壁灘過夜了。這間小小的帳篷,我們怎么睡呀,一起睡還是輪換睡?夜晚不睡好,白天我們哪來精神開車?這時他還背靠車頂坐在沙地上,閉著兩眼像個打坐入定的和尚,嘴唇緊緊抿著沉默無語。出來尋母的這些天來,父親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他不想我嗎?我真的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媽媽為何不要我了?爸爸要我為何不想我?想到這里我倍感內心的孤獨。我的那個農村大男孩,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去教書了。還在那個鎮(zhèn)中學嗎?畢業(yè)分手后,他只來過一次手機短信,連電話問候也沒有。我們大學四年的情分,真的就這樣了結得一干二凈?和他比起來,強力似乎更在乎我。車禍發(fā)生后是強力把我推醒的。辛玫!辛玫!你快爬出去,受傷了嗎?只要你沒傷,我就放心了!現在想來我很感動。
辛玫看筆記本上的電子鐘已是1點多了,她點擊保存,摁下筆記本電腦的開關,朝四周張望了一陣。戈壁荒漠上的夜漆黑而陰冷。她把筆記本電腦放進包里,靜靜地走到強力的身邊,單腿跪在他身邊,膝下的沙軟軟的、冰冰的,但此刻這個內心孤獨的女大學畢業(yè)生,跳動著一顆熱切而感動的心,靜靜地凝視著她面前這個年輕警官,充電燈的余光把強力那張黝黑的臉映照得輪廓清晰,唇上一抹密而黑的絨毛都看得清楚。他似乎一點沒察覺辛玫來到了身邊,仍背靠車頂仰頭打盹,緊閉的眼皮在濃眉下微微有些跳動。辛玫在欣賞一個年輕男人的睡相,她的目光在這張臉上停留了許久。這的確是一張富于魅力的臉,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撫摸強力的臉龐,剛抬手上去,莫名的意識又讓她住手了。
在這浩瀚的大戈壁之夜,花瓣似的蓋在沙地上的帳篷布在微微抖動著,就像大海里的小舢板。睡在帳篷里的辛玫,從篷布的小窗看出去,大漠上夜空寂靜深邃,星星們躲進了云層。
天亮了,有汽車的聲音從外面碾過,強力從帳篷口拉辛玫的腳,喚醒她?!翱欤⌒撩?,起來!又來車了!” 辛玫凝目仰望著狹小的帳篷頂,紅色花瓣的光暈從帳篷透下來。辛玫走出帳篷,展臂挺胸做了兩下擴胸運動,強力抱著壓縮餅干盒在吃餅干,咕嚕咕嚕地喝著水。辛玫飛快地跑到帳篷背后方便去了,然后回來用瓶裝水洗了手又洗了臉,把蓬亂的頭發(fā)梳好后,放了一塊餅干在嘴里嚼著。
有車輛從遠處開來了。“看!軍車!軍車!”一輛又一輛的軍車開過來了。辛玫揮舞著她的紅外衣,站在路上呼救:“解放軍!解放軍!停停車!”軍車沒理他們,轟隆隆地一輛接一輛地開過去了。當他們沮喪地瞪著最后一輛車開來時,那車停在了他們面前?!敖夥跑?!解放軍!救救我們吧!”
兩位軍人下來,與他們兩人一起把越野豐田推正后,又拿出車上的鋼繩,掛在兩個車的掛鉤上,越野車被卡車牽引上了公路。軍人又幫他們把越野車上的備胎換上了。當強力坐上越野車試著發(fā)動時,發(fā)現車子居然還能點火啟動,軍人從車上的大油桶里給他們的車注入了滿滿一箱汽油。
解放軍的卡車開走后,辛玫拿出相機對著帳篷拍了幾張照片。他們的車重新啟動了。
三
黑色桑塔納遠遠看見豐田越野車車身一斜,翻覆在公路邊。財娃趕緊掉頭把桑塔納開到路邊一個緩坡藏起來,兩個幽靈坐在車里隔岸觀火,只消稍微抬頭就能瞧見豐田越野車的動靜。“他們翻車了,人從車里爬出來了,估計是爆胎?!编w川用手機把豐田越野車的遭遇匯報出去。
此時辛加鐵正坐在他辦公室的老板椅上,邊聽桑塔納從遠方打來的電話,邊在桌面上把玩著金燦燦的高級打火機。他得知越野車被軍車援救又朝新疆開去時,他笑了笑,沒多余的話。
辛加鐵五十多歲,一副高大健碩的身材,臉上油光水滑,顯現出成功男人的滋潤與飽滿。那雙深邃莫測的眼睛之上,兩道濃黑的眉毛生出了較長的眉須,且鷹翅似的往上翹著,將非凡男人的心智毫無遮掩地傳遞了出來。此人自暴富之后,十分注意自己的衣著儀表,從上身到腳底都一溜水的名牌。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官場上的圈子也越發(fā)擴展,絞盡心機的商戰(zhàn),使他長期處于一種緊張焦慮的狀態(tài)。為了釋放心里的緊張焦慮,他對自己的私生活實行了精神放牧,吃喝玩樂成了他的最大嗜好。因為有成功男人的魅力,有宏大的資本做后盾,使他在女人方面左右逢源,對家里的結發(fā)妻子逐漸冷落,婚姻名存實亡,老婆基本生活在無性婚姻之中。
桑塔納上的兩個人是辛加鐵找人從黑道上物色的。離開B市前,魏泳出面將兩個年輕人約到一個咖啡廳,交給每人五萬現金,另外給了五萬作為路途上的一應開支。在交代跟蹤任務后說,操上你們的家伙,不到萬不得已不采取極端手段,跟蹤到底。每天給這個電話匯報一次就是了。而后,他遞上一個紙條,上面寫著一個電話號碼。這是魏泳專門給辛加鐵辦的一個新的聯系電話,只用于此事的聯系,用完后隨時可以把電話扔了。這都是辛加鐵的主意,只有他和辛加鐵知道。他們開著那輛黑色的桑塔納去新月公司,指著一輛豐田越野車說,從現在起24小時跟著它,過幾天它的去向是新疆。
辛加鐵的老婆張玉芬新疆失蹤后,魏泳就坐上了年薪五十萬的副總經理的寶座,負責銷售。公司給他配了一輛黑色奧迪A6。他從他的“夜草之資”中抽出一百萬元來,在市里一處高檔住宅小區(qū)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商品房,置下了一個西式裝修的安樂窩。如今的魏泳時時處處都以高級白領身分,代表公司出入各種商務活動,到哪里他都駕著那輛豪華氣派的官車。在那些需要談判頭腦和經營智慧的銷售事務中,以及那些酒桌上觥籌交錯的場合間,他漸漸淡忘了自己代人操刀害命所犯下的罪孽。自從魏泳與辛加鐵有了那個不可告人的勾當之后,他和辛加鐵就成了“知己”。他想過那件天知地知他知辛加鐵知的事,并得出一個十分經典的結論:為老板做一百件好事,不抵為老板做一件壞事。所謂捆綁兄弟就是這樣綁在一起了,保管一榮俱榮。只要老天爺睜只眼閉只眼就準保平安,所以他也像很多官場中人和生意人一樣將命運寄托給了佛。他特別買來一尊鍍金的觀音菩薩安置在家里書房的墻上,進那屋就能見到慈眉善目的菩薩,盤腿坐在神龕上?;氐郊依锏乃陔娔X桌前上完網,他都要畢恭畢敬地站在菩薩金像前,做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禱告似的默默地念叨幾句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曉的話。他覺得只要自己對菩薩好,菩薩就會關照他的。他希望菩薩看見他做的那事,永遠是這副緘口不言、眼睛半睜半閉的模樣。
準確地說現在的魏泳和辛加鐵,一個是死了妻子的鰥夫,一個是尚未成家的單身,在忙完公司業(yè)務的閑暇之余,最為開心的是去高檔酒店的娛樂場所,釋放男人多余的精力。這是兩個男人極私密的勾當,他們把車停在酒店的地下車庫,乘電梯上去到燈紅酒綠的夜總會,先是在包房招些妙齡女郎來喝酒唱歌,其實這只是他們要進行下一步“工作”的前奏。媽咪叫來一排排身穿緊身短衫短裙的小姐,個個坦胸露腿地站在兩個男人面前,像商品一樣接受挑選,看不上眼的小姐當即被揮手掃地出門,接著走馬燈樣的又進來一排。最后挑定三五個留下來陪唱陪喝的,都是賞心悅目的美女。然后在扯起嗓子高歌的同時,兩人開始花中選花,兩雙性饑渴的眼睛,在小姐們的胸上腿上腰上臀部上留轉,慢慢地品味比較,精心挑選自己最如意的人選。待選好人后,辛加鐵就對魏泳使個眼色,放支煙在桌子上,煙頭指向哪位小姐便是辛加鐵目標選定的暗示。此時魏泳的任務就是記住小姐的號數走出包房找到媽咪,遞上一沓鈔票,叫媽咪安排好房間,叫幾號小姐在房間等候。他提出唯一的條件是房間里不準開燈,拉上窗簾關上門,亮燈一分不給,全黑暗進行,費用加收一倍。辛加鐵是全市的名人,經常在電視屏幕上亮相,為了不影響他的公眾形象,不給他的名聲抹黑,他必須這樣安排。其實這是魏泳按辛加鐵的指示辦的,辛加鐵還給他的這一招取了個耐人尋味的名字,叫“蚯蚓拱土”。選中的小姐被媽咪叫走了,魏泳把房間鑰匙悄悄交給辛加鐵,待辛加鐵覺得時辰差不多了,就獨自一人找那個房間去了。等辛加鐵走了,魏泳再把別的小姐幾百塊錢打發(fā)走后,剩下的最后一個或兩個就歸自己了。
魏泳知道辛加鐵在這方面可稱得上行家里手,除了在外家常便飯似的沾花惹草,他在市內還有兩處逍遙窩。為這金屋藏嬌的兩個地下情人,他花了一千多萬。兩個女人跟他也快三年了。魏泳見過其中一人,那是他前年跟辛加鐵去美國、加拿大、巴西考察期間,辛加鐵特地叫魏泳多辦了一人的護照,他才知道那女人叫趙雯,一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女人,大學畢業(yè)后,一直沒有正兒八經的工作,高鼻梁,凹眼睛,身材高挑豐滿,穿戴時髦,肩上時常搭著一塊繡工精致的羊毛披巾,頸上有閃亮玉石的配飾,絲綢的吊帶衫華麗耀眼,充滿性感的誘惑。
強力和辛玫開著越野車進入哈密。哈密的街市已經有了現代城市的模樣,汽車在街上穿行,鱗次櫛比的樓房和商場,似乎消隱了想象中西域風情的影子。他們在一個立著高大銅壺、敲著叮叮當當響聲的銅匠鋪子旁邊,找到一家豐田車的4S店。修理店不大,但從設備和工人穿的豐田制服看還算正規(guī)?!熬驮谶@里修車?!睆娏φf。經理說:“需要一兩天時間?!?br/> 這時的辛玫和強力就像兩個來新疆的旅行者,各自背了個塞滿了衣物用品的雙肩包,辛玫的電腦手提包提在強力的手上。
“辛玫,我們出去逛逛,感受一下新疆?!睆娏φf?!耙埠?!帶上相機和攝像機?!彼f。兩人在賓館門口打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哈密最有名的旅游地方。司機回答說:“最有名的多了。有蓋斯墓、松樹塘、巴里坤湖、鳴沙山、廟爾溝、回王陵、天山狩獵場,還有拉甫去克古墓,你們去哪兒?”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強力回過頭來問辛玫:“你想去哪里?”這時他見到有輛黑色桑塔納在出租車的后窗出現了,因車牌是B市的,引起了他的注意。辛玫說:“隨便,哪兒都行?!薄昂茫∧蔷拖热ドw斯墓吧。在西郊,正順路。”司機把方向盤打了個大彎說。強力的頭還沒轉過去,一直盯住后車窗,小車在路旁有兩排筆直樺樹的路上轉彎了,桑塔納也跟著轉彎。“你在看啥?”辛玫照著小圓鏡,用兩個指頭梳著頭發(fā)問。強力未說話,只用食指封在嘴上,撮起嘴唇噓了一聲。不時回頭看看后窗,又看看反光鏡。那車總在后面尾隨,時近時遠的,到底是警察,他敏感的神經又警覺起來了,他在想這車會不會有啥問題。
到了蓋斯墓,辛玫圍著那個方座尖頂的墓轉了一圈,叫強力給她照了幾張相。辛玫察覺強力臉上沒有笑顏,凝著眉頭流露出些許焦慮的神色,就說:“怎么?你不高興?”強力說:“有點兒,我待會兒再告訴你吧!”辛玫一聽就急了:“不行!現在就告訴我!”她的口吻像是在命令強力。但強力沒告訴她,反而說:“沒事,沒事?!毙撩盗⒖桃荒槻粣傉f:“肯定有事,為何不告訴我?”強力說:“想早點知道嗎?”她說:“想。”強力說:“那我們就換個地方觀光吧?!背鲎廛囁緳C在車上等他倆?!白撸覀內グ屠锢ず?!”強力對司機說。出租車發(fā)動了,又開上公路,黑色桑塔納隔了一輛車再次出現在他們后面。強力和辛玫坐在后排座上,強力對辛玫指了指車后,附在她的耳朵邊悄悄地告訴她說:“有個尾巴在跟蹤我們,是輛B市牌照的黑色桑塔納,現在還不能完全肯定。再走幾個地方就確定了?!毙撩缔D過頭去看見了那輛黑色幽靈,她有些惶恐地望著強力,把手穿進了強力的臂彎里,小聲地說:“B市的?”強力拍拍她的手后,不動聲色地對司機說:“啊,巴里坤湖是個啥地方,你給我們介紹一下吧?!?br/> 那天他們離巴里坤湖后,又去了鳴沙山,黑色桑塔納一直忠實地跟在出租車后。晚上,出租車將他們送回賓館。剛進房間門,辛玫就凄切地說:“強哥!我好害怕!”強力安慰她說:“別怕,他們跟我們,目的好像只是監(jiān)視,并沒做什么??磥砟愕闷曝斄?,我們把修好的車放在哈密,重新買輛新車往前趕?!薄澳窃趺茨軘[脫尾巴?”她睜大眼睛盯著強力,惶惶地問。強力說:“金蟬脫殼,我來安排?!?br/> 第二天,他們上午十點多鐘才起床,迅速收拾好行裝,打車往4S店去。的士在市內轉了幾圈,黑色桑塔納時緊時慢地追在他們的后面。強力選了一處轉彎的街道,車子轉過彎道,在黑色桑塔納還沒跟上來時,強力叫停車,辛玫趕快下了車。出租車又朝修理廠開去。到了修理廠,豐田越野車已修好,強力付完費用,將兩個行李包放到車上,一溜煙將車子開到哈密市公安局。他在車上給辛玫打電話,叫她買好車后,加滿油開進市公安局大院。等到下午三點多鐘,一輛掛有新疆牌照的嶄新獵豹越野車,開進了市公安局大院。強力和辛玫把豐田車上的一切行裝和準備的物資器械轉移到新車里,接著,強力拿出介紹信去聯系停車。他徑直走進市局刑偵支隊。半小時后,一個著制服的民警與強力走出大樓,把豐田開進市局的停車庫里,民警再鉆入獵豹,將車開出大院,二十多分鐘后,獵豹就停在了出哈密的收費站前。這時一輛警車也開來了,民警對強力說:“這是312國道,前面是鄯善和吐魯番,祝你們一路順風?!睆娏εc民警握手告別說:“謝謝你們!這一路上的聯系電話我都有了,需要時我會跟你們聯系的。”
四
獵豹依然朝西一路前行,尾巴沒有了。遼闊浩大的沙漠、連綿逶迤的天山又出現在兩個年輕人的視野里了,天山上有些火紅云絮在飄繞。
“你看天山多美呀!”辛玫感嘆地說。
“是美,這次來新疆我有一個新奇的發(fā)現,這世上有的風景是專門給人看的,如果你真的生活在其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比如眼前的戈壁和天山,你看,天空連一只老鷹都沒看見?!睆娏呴_車邊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我發(fā)現你的形象思維很好,你不該學刑警,要是你學文,肯定是個好的記者或作家?!毙撩低鴱娏Γ劾锪髀吨鴮λ男蕾p。
“是嗎?你在夸獎我?!睆娏πχ戳怂谎?。
辛玫遙望著茫茫大戈壁上的天山,情不自禁地吟誦出一句詩來:“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
強力說:“看,你才配做詩人呢,出口成章,說來就來!”
辛玫說:“這不是我的詩,這是你提醒我想起來的,它是唐代大詩人岑參在過吐魯番時寫的?!?br/> “我什么時候提醒過你?”強力笑了笑。
“你說,天空連一只老鷹都沒看見。你并不知道這句唐詩,但你的發(fā)現卻跟詩人一樣。一個人有發(fā)現新東西的特質,那是當作家最可貴的潛質,這是學不來的。那些只會背誦別人東西的人,只適合當教授教學生,不適合當作家?!?br/> “哦?是嗎,看來我不光能當警察,還可以當演員,也可以當作家?我算入錯了行!人家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厝ズ?,我要辭職不干了!”
“真的嗎?”
“真要我不干警察,我還舍不得呢。何況我才剛剛開始?!?br/> 兩人一路聊著,不覺鄯善和吐魯番過了,又轉到314國道進入托克遜縣城,辛玫的眉間開始出現了松弛的神情,因為她一路上再沒發(fā)現有黑色桑塔納的影子,在幾處收費站查閱豐田越野車的資料,她一次次地看到了她母親的面容,好像她離母親的影蹤越來越近了。
辛加鐵在電話里得知豐田跟丟了的事,臉色鐵青,狠狠把電話撂在桌子上。然后從老板椅上氣沖沖地站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他聽說車子開進了哈密市公安局再沒出來,不知道新疆那邊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總之料定是被發(fā)現了才被甩掉的。他把魏泳叫來,怒目對他說人跟丟了。本想臭罵他一頓,說他人沒考察好,好好出通氣,但轉念又想,火發(fā)得再大也不能解決問題。他靈機一動,對魏泳說:“只有一個辦法,把車賣掉,趕快乘火車去喀什,趕在他們前面,在那個派出所門前等他們,也許能看到他們下一步的動作?!?br/>
下午五點多,連綿的天山上,翻滾涌動的墨樣濃釅的厚云一直連到他們頭頂。“要下雨了!”強力說。獵豹在離庫車縣縣城10公里遠的路上遇到大雨,暴雨鋪天蓋地在車窗外肆虐著,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吃力地滑動,雨水在路邊急劇上升,眼看就漫上了公路。遠處的山沒有了,雨陣形成蒙蒙霧障,遮擋了前面的視線,車速慢下來了。辛玫驚奇地叫喊道:“強警官!你看,外面是一片汪洋!”強力掛著二檔,車子緩慢前行,他環(huán)顧左右看到地上裹著泥沙的雨水已匯流成河?!皠e慌,別慌!前面的車停下來了?!鼻懊嬗袔纵v大貨車停下了,強力也只好把車停下?!澳阍谲嚿蟿e動,我下去看看!”強力打開車門,雨聲嘩啦啦響著,他低頭見漫上公路的水淹了半個輪胎,他脫了鞋挽起褲腳,涉水往前走去。問大貨車的司機,貨車司機告訴他,山洪下來把路沖斷了。強力站在貨車駕駛室踏板上踮腳往前一望,果然前面的路基斷了,再往后一望,后面的路也被水淹沒了。八九輛車首尾相連成了一個車隊,停在一起都不能動彈了。他連忙冒雨趟水回到車里,衣服全淋濕了。“完了!路斷了!”辛玫見他周身全濕,連忙從他的包里掏出件衣服叫他換上。強力說:“沒事,沒事。”“不行,你要病了,我們怎么辦?”強力把衣服換了,從兜里摸出盒煙來抖出一支點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暴雨?!澳愠闊煱??”辛玫瞪大眼睛問他。“偶爾抽,沒癮?!彼咽稚爝^去拍拍斜倚在副駕駛座上的辛玫的肩膀,那意思是告訴她沒事。
辛玫望著強力,眼里流露出柔和溫暖的目光,臉上帶著微笑問:“強警官,我一直想問,你被誰淘汰出局了?”
強力聽了她的話,不由得臉上一紅,而后把臉朝向窗外,深深吸了一口煙,撲的一聲將煙霧吐出來說:“我被女朋友甩了!”辛玫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表情,又問:“為什么?”
強力說:“她嫌警察窮,買不起婚房?,F在的商品房也實在太貴,動輒上百萬,我的父母都是一般工人,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
“也好,未必就是壞事。能不能走到一起是看緣分,她與你無緣。我也曾被別人淘汰過,那是我在畢業(yè)前決定的事。在大學期間,我愛上了一個男同學,他很優(yōu)秀,學新聞的會寫小說,大二時就在省級文學期刊發(fā)表了好幾篇小說,但他家在農村,畢業(yè)了他執(zhí)意要回他的縣城去工作,那是一個很偏僻的陜西的小地方,名字也和我有緣,叫辛家山??晌沂浅鞘虚L大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去那兒生活,所以,我對他說,你要選擇我就跟我到B市,要不就回你的故鄉(xiāng),結果他回了他的家鄉(xiāng)。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我也不怪他。只是我們有緣無分。”辛玫從強力的事講到自己的事,看得出她的神色很嚴肅而凝重。
“你現在還想他嗎?”強力問她。
辛玫說:“我們彼此好久沒音訊,偶爾也想一下,可現在我不想了?!?br/> 強力追問:“為什么?”
辛玫眼里閃著希望的光芒,沒回答。窗外的暴雨依然在不停地下著。
前后無路,大大小小的車輛像水中的船擱淺在戈壁灘里,時間在無奈的等待里過去了,夜幕四合,兩人在獵豹的座位上各自仰頭而眠。
半夜暴雨停歇了,山洪漫進了車里。強力叫醒辛玫,連忙把帳篷交給她,扶她下車,涉水走向大卡車,先將她頂上了大貨車的頂棚,接著又去叫醒幾輛車的司機們,他們統(tǒng)統(tǒng)爬上了幾輛貨車的頂棚。有的頂著雨衣,有的頂著衣服坐在上面,嘴里喋喋不休地罵娘。辛玫和強力躲在帳篷布里,帳篷沒法支開,只能當塊布用,兩人你望我我望你,傻傻地龜縮在一起。
旁邊的大車司機問強力:“你們到新疆來干什么?”
強力說:“來旅游的。”
那人說:“何苦呢,在家呆著多好啊,出來受這份罪,我要像你們那樣有錢,我天天在家,哪里也不去?!?
強力問:“像這樣遇上大暴雨的事,新疆常有嗎?”
那人說:“我們跑車的,這樣的事一年總要遇到十幾回吧,這不算什么,最厲害的沙塵暴,車都會被吹翻?!?br/> 戈壁的四周依然黑漆漆的,見不到一點遠山的影子。一排黑乎乎的車輛像泊在洪水里的孤島。
“你看我們這些人像不像難民?!睆娏D回頭來對辛玫說。辛玫沒吱聲,也不看外面一眼,兩手緊緊地攬住強力的背,她在帳篷布里說話了,那聲音像是渾濁不清的夢囈,但強力能聽清,她說:“我倒覺得挺浪漫的!”
天亮了,洪水退下公路,公路的痕跡又重新在戈壁灘上露出來。強力從貨車頂上跳下來,再接辛玫跳下車,進入獵豹駕駛室,坐到淤積泥沙的車里,車子發(fā)動不了。他跑去請貨車司機拉獵豹進城維修,貨車司機很爽快地把一根鋼繩交給他,他把鋼繩掛在牽引鉤上。中午時分,大貨車拉著獵豹進了庫車縣城。獵豹被拖到一處修理廠,辛玫和強力謝過并與貨車司機道別。之后,他們在廠里檢修進水的消聲器和油路,清洗汽車,一直搞到晚上,才把獵豹開出廠。
當晚兩人找了家旅館住下,第二天,繼續(xù)上路。
五
在距離阿克蘇百余公里的新和縣收費站里,強力和辛玫在復制豐田越野車的錄像里,發(fā)現車子過境時已經沒有辛玫的母親了,從車前的玻璃窗看進去,后排和副駕駛座上都是空的,只有魏泳在車窗遞錢繳費。強力沉郁地對辛玫說:“辛玫,這說明什么?”辛玫噙著眼淚說:“魏泳說假話了。我媽沒進入喀什就不見了,他為什么說是在喀什失蹤的?”說完,眼淚便決堤樣地涌出了眼眶。
強力摟摟她的肩寬慰她說:“辛玫,你要堅強。到底是什么情況,目前還不清楚。我們還要繼續(xù)向前,直到找到你媽的下落?!卑研撩捣鲞M車里,強力遞給她一張餐巾紙,然后關上車門。車子往前開去。辛玫用餐巾紙捂住臉抽泣了好一陣,才抹著眼角的淚水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前方。強力說:“這個地方是新和縣與輪臺縣之間,問題就出在那45公里之間?!毙撩德犓姆治?,依然沒有言語,只是眼睛死死地盯住強力。
獵豹在平坦的公路上飛跑,路旁忽而閃過一片片白花花泛光的鹽堿灘,忽而一片片平頂低矮的土屋村落在遠處向后移動。辛玫從車窗看出去,她的眼睛在遠遠近近地游動,強力知道她在想事。辛玫是個聰明的姑娘,其實他倆心里都明白,今天的重大發(fā)現,已經告訴他們一個不祥的預兆,魏泳是開著豐田越野空車進入喀什的,她的媽媽兇多吉少。
獵豹在戈壁灘上的一個小驛站歇了一夜,又跑了大半天,進入了喀什的收費站,他倆在提取錄像的豐田車上依然只看見魏泳一人。強力說:“我們直接找那個接警的派出所?!薄霸趺茨苷业??”辛玫焦急地望著強力?!昂棉k?!睆娏Π衍囬_進喀什城,隨意找了一處派出所停下來,說:“你在車上等我,我一會兒就出來。”說完提著他的挎包,跑進了那個派出所。此時,已經下午4點鐘了,喀什城街上正人流穿梭,熙熙攘攘,路旁的楊樹葉被緩緩的風吹拂,街邊排排攤點擺滿了流光溢彩的布匹和各種工藝品。辛玫伏在車窗邊,眼睛東瞅西轉,她在注意派出所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她開始學會注意人的舉止,觀察人的穿著打扮。女人們頭上裹著鮮艷的頭巾,有的還蒙頭遮臉只露出一雙凹陷的眼睛,街邊攤子上烤得焦黃的馕餅,一摞摞的疊放得很整齊。這時,強力從派出所的大門跑出來,跳上車關好門,從包里摸出一張尋人啟事說:“我們趕緊去‘土曼河賓館’?!毙撩到舆^那張紙,驚訝地叫了:“??!媽媽!”
獵豹啟動了,在街道里穿行,她在車上默默讀著尋人啟事:
茲有來新疆旅游的張玉芬女士,今年5月21日在喀什不明原因走失。張玉芬,女,B市飛月輪胎集團公司副總經理?,F年45歲。身高1.6米左右,皮膚白凈,栗色卷發(fā)。上身外穿綠色風衣,內穿紅色鄂爾多斯羊毛衫;下穿米黃色休閑褲。腳穿白色阿迪達斯旅游鞋。
如有見過此人或知情者,請速與人民路派出所聯系。
派出所聯系人:民警阿瓦提
聯系電話:2683××× 13899×××963
“媽媽??!”讀完后,她把尋人啟事捂在她的胸口,含淚的雙眼凄惶地望著強力。
強力說:“魏泳確實來報過警,喀什很多地方都有這張尋人啟事,包括出境的邊防口岸,全都是接失蹤報警的人民路派出所發(fā)出的?!?br/> 他們找到土曼河賓館,再問到人民路派出所,獵豹在派出所門前停下,兩人匆匆進入派出所。
這時在派出所對面的馬路邊,有兩個人看見他們進了派出所。其中一個正撥打手機:“喂,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進那個派出所了,他們開獵豹越野車,女的頭發(fā)束在耳邊,看上去應該是他們!”這正是坐火車追來的財娃和鄔川,他們在賣水果的攤子上盯住派出所的大門已經一天多了。對方把電話掛斷,鄔川吐了口痰走到獵豹邊轉了一圈,記下了獵豹的新疆車牌號,兩人又繼續(xù)盯梢。
辛加鐵接新疆專線電話時正在新廠房的建筑工地,聽了電話內容,他像往常一樣嗯了兩聲后,就把手機掛了。在他身邊一同視察工程建設進度的幾個建筑商,并沒有發(fā)現他臉上掠過一絲的慌張?!敖裉炀偷竭@里了,我還有其他事要處理。”辛加鐵說完就匆匆告辭離開工地,回到他的寶馬車內,邊發(fā)動車邊給魏泳打電話,叫他趕快給那兩個人打電話,要他們死死盯住,再不能讓目標溜了,然后,叫他立即趕到清涼山。
這次兩人約在清涼山一個并不起眼的小茶樓里。辛加鐵和魏泳對坐在茶桌前,魏泳說:“憑我的直覺,事情有些不妙?!薄盀槭裁??”辛加鐵問。“我聽說,現在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好多都有監(jiān)控錄像,要真有的話,我擔心他們發(fā)現張姐在進喀什前就沒人了,到時我們以前說的就有漏洞了。”魏泳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失色,兩眼帶著某種企盼的目光望著辛加鐵。辛加鐵說:“這有可能,今后如果再問這個,你就說是張副總出走前叫你這樣說的,她說在喀什出走,更讓人信服?,F在我們用不著緊張,他們找不到人就沒有證據,死無對證,無論如何也定不了案?!蔽河韭牶螅聊似陶f:“只好這樣了,我腦子很亂,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釋?!薄敖裉焐仙?,我就是對你講這個,只要你的口子扎緊了,你我依然是捆綁兄弟。”辛加鐵從包里摸出那個專線手機又說:“我還忘了,這個,放在你那里吧,用不著天天給我匯報,有重大情況才給我說。再給他們打五萬過去,叫他們買輛二手車。錢的問題,好說。這次千萬別再跟丟了!”
魏泳把那個手機放進他的皮包,兩人各自開車下清涼山。盯著辛加鐵藍色寶馬的屁股盤旋下山,魏泳自然想起快兩個月之前秘密使命的開始。
辛加鐵駕駛他的摩納哥藍色寶馬車,腳下輕輕一點,速度盤指針一閃就到100公里的刻度,車內聽不到一點引擎的轟鳴聲,馬路像常說的康莊大道一樣寬闊,兩旁花花綠綠的街景風馳電掣般地閃過。坐在車里并無快車的感覺,路上的行人卻瞪大眼睛或驚奇或欣賞,簡直就是一道鮮亮的藍光飛掠而去。幾個月前訂這輛寶馬時,辛加鐵其實對只需5.6秒提速性能并不特別在意,因為他以前買的奧迪都有提速強勁的性能,他最在意的是這款寶馬760Li摩納哥藍色漆,“這藍色太漂亮了,讓人想起去加勒比海度假時見到的湛藍天空和海洋。就這輛車了?!彼谡f話間,就把魏泳給他訂好的寶石青色劃掉了。魏泳說:“你是老板你定,花270多萬,當然要你喜歡的顏色?!闭f歸說,魏泳當時想的什么,辛加鐵永遠也不知道,他想有錢人玩來玩去都是在玩錢。車輪在路上飛旋,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魏泳一路都沒說話,他想抽煙,見辛加鐵沒抽他是不敢抽煙的。伴君如伴虎,他跟辛加鐵快八年了,雖然得到辛加鐵的賞識和信任,但他深知此人喜怒無常的脾性。魏泳見寶馬一路超車,車窗外別的轎車的輪子也在飛滾著,他想就是那些不停飛旋的圓轱轆成就了辛加鐵——他就是隨著這飛旋的車輪滾呀滾地滾發(fā)了。
辛加鐵的大型輪胎廠,廠門口掛的牌子是飛月輪胎集團公司。占地兩千余畝,廠里的工人加技術人員有三千多人,生產多種車用輪胎,是國內多家汽車廠和摩托車企業(yè)的配套產品。已經二十多年了,一直是B市的納稅大戶,加之辛加鐵樂善好施,他經常叫人把幾十上百萬元的支票做成兩個人才抬得動的輪胎道具捐贈出去,伴隨鮮花和閃光燈,他在報紙和電視上十分露臉,因此還當選了B市的人大代表。既經營企業(yè)又參政議政,商界政界他都混得人熟地熟,算個紅頂的知名人士。
魏泳是集團辦主任,這是個十分重要的職位。他是這家大型企業(yè)綜合部門的頭兒,不折不扣的大管家。一般來說,公司內外包括辛加鐵的家里家外,他都是個無所不知的人物。最近辛加鐵面臨兩件大事:一是廠子要搬遷,二是辛家要破裂。橡膠輪胎屬于有污染企業(yè),近年來環(huán)保日益受到政府的重視,市政府規(guī)劃將輪胎廠搬到遠郊區(qū)的事終于塵埃落定。辛加鐵也去臨近郊區(qū)的K縣,敲定了新的廠址,各種圍繞搬遷的事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不料,辛加鐵家又亮起了紅燈——原配夫人張玉芬與他鬧起了離婚。有錢人婚姻的解體,痛苦的不是情感而是一場財產再分配的紛爭,這就讓辛加鐵心頭上火了,難怪這段時間,已經五十有三的他,臉上居然有兩三顆青春痘冒了出來。
這時,魏泳的手機響了。魏泳接聽,電話里傳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他心里咯噔一跳,是辛夫人!“小魏!你準備一下,明天我們去新疆,我要散散心。我開豐田越野去,你只準備換洗衣物,別的什么都不用了!”說完,沒等魏泳答應電話就掛斷了。
“誰的電話?”辛加鐵問。
“張副總的,她要我跟她一起去新疆散散心?!蔽河局佬良予F明知故問,因為他的手機喇叭聲音偏大,辛加鐵一定能聽到對方說話的聲音。
辛加鐵笑了笑,用手指摳了摳臉上的青春痘,淺淺一笑的瞬間,鼻孔里溜出一聲“哼”來,但很快便收住了,幾乎讓人覺察不出來。隨后他一只手把握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夾包里摸出中華煙,對魏泳說:“抽支煙吧。也好,我正想解決一下她的問題。看來只好請你幫忙了?!睂汃R轎車的方向盤在辛加鐵手里轉了個大彎,朝清涼山上開去了。魏泳好像覺得方向不對,就問:“辛總,我們今天要去清涼山?”辛加鐵說:“今天我不辦任何事了,我們到山上找個清凈的地方,商量一件事情?!?br/> 那輛帶藍光的寶馬在林陰覆蓋的盤山公路上時隱時現地開上山去了。
辛加鐵和魏泳坐在疊翠樓山莊的觀景茶樓上,各自泡了杯鐵觀音蓋碗茶,燒得滾燙的山泉沖出的香茗味道彌漫開來。兩人坐定了足有一刻鐘,相互都沒說話。辛加鐵不說話,魏泳是不敢先說話的。兩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開始覺得辛加鐵要與他談的事非同一般。魏泳心頭有些緊張,他偶爾偷偷瞟辛加鐵一眼。辛加鐵的臉色很陰氣,他正坐在背陰的一面,眼睛微瞇,目光在一條細縫間眨動,像在瞄準遠處的什么東西。最后還是辛加鐵開口說話了。辛加鐵正視著惶惶不安的魏泳說:“你跟我這些年,我待你不薄,高薪不說了,報銷金額再多,我從來沒細問過,這些都不說了。尤其你與她的事被我知道后,我先想叫你滾蛋的,后來一想她也需要,人嘛,都有七情六欲的,就像她對我一樣也來個睜只眼閉只眼,大家都相安無事?!痹捳f到這里,辛加鐵停頓下來伸手摸摸唇上半圓形的胡茬,見到魏泳一臉的驚惶,臉上的皮肉都在抽動了。魏泳的心里確實緊張,煙灰燒了長長的一截他也沒敢抖掉,憑他的直覺估計今天要出事了。
辛加鐵神情愈加凝重,眼睛盯住魏泳繼續(xù)說:“她要跟我離婚,提出要分財產的一半,這肯定是不行的。我一直想解決這事,但苦于沒機會,這大半年來,你見我憂心忡忡的,就是為這事。我早有方案了,只是沒找到恰當的時機。今天她說要與你去新疆,我覺得時機來了。你知道我多年前是從新疆勞改回來的,對那里太熟悉了。我知道在那里把事情辦了,是再合適不過的事?!?br/> “辛總,你要我做什么,你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蔽河颈緛韺π良予F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知道辛加鐵的能力和本事。那年他被選為市人大代表,有人也反映說他有勞改經歷,阻力很大,但辛加鐵走了上層路線,就把事情擺平了。從那以后,市里那些大領導常常來廠視察,成了辛加鐵的座上賓。辛加鐵的人大代表資格,從此不僅屆屆有份,而且生意跟著政界走,還越來越紅火。自做了辛夫人的地下情人后,魏泳就覺得虧欠了辛加鐵,那種心理就像偷了辛加鐵家的東西一樣,總是惴惴不安。雖然他是被迫的,辛加鐵并不知道緣由,他也不便解釋。魏泳一直想找個機會幫幫辛加鐵,也好讓自己心里減輕些重負,所以,當辛加鐵說出他早有方案時他就信誓旦旦地表態(tài)。
“好,我就等你這句話!我想讓她徹底在這個世界消失!”辛加鐵把手里沒抽完的半截香煙摁滅在玻璃煙灰缸里,直到冒著煙霧的火星被他捻滅后,手才離開煙灰缸。
辛加鐵的話一出口,魏泳心里就像平地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把他手里的煙灰震掉了,那截長長的煙灰墜落在桌子上。魏泳為了掩飾他心里的慌張,趕忙站起來伸頭努嘴,側臉把煙灰吹下桌去。沒等魏泳接話,辛加鐵又說:“你把事情給我辦妥,我不虧待你。給你兩百萬,我說話算話?!?br/> 魏泳一點不笨,他明白了讓她徹底消失的含義,先還有些害怕,但辛加鐵開價如此之巨,又突然成了一個巨大的誘惑。他想聽辛加鐵的下文,他知道辛加鐵辦事一向精細而慎重,方案肯定是深思熟慮過的。于是,他說:“關鍵是怎么做?我聽你的?!?br/> 辛加鐵說:“新疆大戈壁一望無際,人煙稀少,在那里要讓一個人消失,簡直太容易了。只要手腳做得干凈,絕對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br/> “怎么個做法?”魏泳俯身向前急切地問。
“我準備好了一點氰化鉀。那東西只要一點進入人口,立即就能讓人斃命。你和她開車去新疆,你看了那里的荒漠就知道了,可以搞人的地方很多。你選個開車途中的夜晚,想法讓她喝你下了藥的水,待她倒下后,你有足夠的時間判斷她是否已停止了呼吸,再趁路上沒有來車,把她扛到戈壁上埋了。然后,開車到遠些的派出所去報失蹤,你看那里的派出所會不會重視你的報案?!?br/> “就這樣簡單?”
“哪里,僅僅這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要考慮許多細節(jié),比方說怎么選擇搞她的地點和報案地點,報案要怎么把話說周全,怎么才能保證埋人的地方不至于有一天被人挖到等等,這些我都替你考慮到了。”
“辛總,你到底是做大事的人,想得真周密。”魏泳先前因驚惶而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地了。
辛加鐵又接著說:“細節(jié)我慢慢和你講。我不會虧待你,等你把事情辦好那天,你打個電話給我,我就在你的銀行卡上打兩百萬給你。明天你們出去后,我先給你打五萬,作為這次辦事的開銷,供你在外的消費。等你回來后,張副總的位子也騰出來了,我提你做公司副總,我們就成捆綁兄弟了,你看怎樣?”
魏泳沒想到辛加鐵不僅考慮周密,而且還如此義氣,連位子都安排得這樣妥帖。這樣的誘惑,任何一個身在職場的年輕人都經受不住。所以,他說:“我聽你的,一定把事情辦得巴巴實實的?!?br/> 兩人在山莊的茶樓密談著,魏泳不停地點頭,有時也提問,使辛加鐵的謀劃更加縝密。
山風把窗外的竹林吹得沙沙作響,竹子在風中彎下了腰。這時在魏泳的眼里,辛加鐵非但沒帶給他一絲的畏懼感,反而還使得他異常冷靜。這一切均來自于他面前這個男人一臉的冷峻和他濃黑眉毛里透出的深思熟慮。
與辛加鐵分手后,下午,魏泳找張副總借了豐田越野,說是去買些東西,順便把油箱加滿。張副總說,還得多備一箱油。你去辦好,明天來接我。他到商場購置了一個大號的雙肩背包和一些旅途日用品,按照辛加鐵的要求他特地買了兩支能寫黑墨的粗筆,那筆是寫美術字的那種,筆帽拉開有一股濃烈刺鼻的化學異味。他還在體育商店買了根紅白相間的標桿,悄悄藏在車的后座下面。
晚上魏泳回到他自己家里,給張副總打了個電話,說一切準備好了。張副總說:“今晚你睡個好覺,明天8點準時來“山地花園”接我?!?br/> 畢竟要干一件從未干過的大事,躺在床上,魏泳把辛加鐵交代的細節(jié)再梳理一遍,以便牢記在心里最隱秘的地方。突然他又覺得好像還有什么漏洞,但到底會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他也說不清楚。
今年三十一歲的魏泳,至今還單身。大學畢業(yè)后,他沒回東北老家,而是選擇留在了這個西南最大的城市。開始在幾個小公司里混,七年多前,他來辛加鐵的私企應聘,因學經濟管理又有幾年的工作經歷,很快得到了辛加鐵和他夫人的賞識和重用。有人勸他三十而立,該安個家了。但他見的場合大了,跟辛加鐵一起出入,打交道的都是商界政界有錢有勢的成功人士,所以他總想出人頭地,混出個樣來。他把自己結婚的時間定在三十五歲,把自己的擇偶標準定位在有錢人家或有政界背景家庭的千金,除此以外概不考慮。許多朋友和同事給他介紹過的姑娘不下一打,他都覺得不達標。所以,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個“除卻巫山不是云”的主兒。正是見到魏泳婚姻空隙,在與辛加鐵的情感破裂后,處于如狼似虎年紀又風韻猶存的張副總把他瞄上了。辛夫人今年四十五歲,她是這樣一種女人——從豐腴的體態(tài)和白皙的面目上,依然能看出年輕時候是個美人胚子。人們背地里送了她一個雅號,叫她香水女人。她愛用香水,用的都是些極其名貴的外國香水,只要她走過的地方,那清新優(yōu)雅的香水味總要在空氣里久久繚繞,讓與她擦肩而過的人總不免要回回頭,看她款款走過的背影。去年,在廣東參加全國一個大型訂貨會期間,辛夫人將魏泳哄到她的石榴裙下,從此兩情相悅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在魏泳身上重新找回青春感覺的辛夫人,隔三岔五與他安排地下活動,聊補精神和生理上的無米之炊。她與魏泳地下情人關系已經快一年了,這是他們夫妻間彼此心照不宣的事。
枕著軟軟的枕頭,魏泳想自己這次公開旅行,實際是執(zhí)行一次秘密使命,這個秘密使命是以殺人作為等價交換的冒險旅途,一旦處理妥帖,他就是擁有幾百萬身家的白領階層的人士了,這正是他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事。他知道副總的年薪至少有五十萬,還不算一年下來的隱形收入和年終獎,平時屁股下面還坐擁一臺價值五六十萬的高級轎車,這是級別待遇,更是身份的象征,具體哪款品牌的車,還不是自己定。所以,此行只準成功不準失敗,一旦失敗,將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生存還是毀滅?!边@是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的重大人生問題。一頭是金錢和地位的誘惑,一頭是死亡的深淵,今夜都讓他領受了。這世界真是太復雜也太精彩了,魏泳把頭枕在沙發(fā)上,鼻孔出著濃重的粗氣默默感慨道。
突然,他又想起了銀行卡,魏泳立即撥通了工行的咨詢服務電話,輸入了卡號和密碼后,等了大約一分鐘,聽筒里傳來的數字,比原來多了五萬。他立刻在心里涌起一陣亢奮,辛加鐵說話算話,出手闊綽,事成之后,我便成富翁了。當晚,他倒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想到了,腦子里擠滿了許多零亂的思緒:車輪在路上不停地轉動,高速公路兩旁,忽而是高山河流,忽而是大漠戈壁;忽而是辛加鐵冷峻的臉、張副總緊閉雙眼躺在他的懷里,她渾身散發(fā)的香水依然使人魂牽夢繞。
六
“把尋找重點放在阿克蘇與新和縣之間,發(fā)現張玉芬失去蹤影那百余公里的路段?!边@是張金華局長聽了強力的詳細匯報后,給他的明確指示。強力和辛玫把獵豹開回阿克蘇。
魏泳從跟蹤專線聽到獵豹往回開的匯報,掛斷電話,心頭還有些七上八下地打鼓。辛加鐵卻一臉笑顏對他說:“看看,撞到南墻只有回頭,他們找不到人沒證據,干什么都是白搭!”魏泳只注意了辛加鐵的笑顏,并沒留意他手上正把一份文件放進了碎紙機里,在機器發(fā)出嗚嗚吱吱的響聲里,一份文件已經粉身碎骨。辛加鐵的狡黠就在于他的心機是藏在他的表情里的,此時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心里在運籌一個新的陰謀。
自從過了阿克蘇市,強力和辛玫把車速明顯放慢,手邊有兩樣東西不離手,一樣是高倍望遠鏡,一樣是幾張新疆地圖,有交通圖也有旅游圖。開一段他們要用望遠鏡瞭望一陣,觀察公路兩旁沙漠、戈壁以及遠山的景象,一路上的電線桿、戈壁灘的荊棘、放牧的牛羊都在望遠鏡里留下了清晰的身影,只要遇見有村落和人群,哪怕是一個孤單的棚屋,他們都會下車去打聽,問是否見過尋人啟事上的女人。有些車子能直接開去的地方,即使沒有道路,獵豹也會開進去。好幾個夜晚他倆就支著帳篷在沙漠里過夜,天亮又繼續(xù)上路。到了一個鎮(zhèn)子他們就購買水和干糧,見到加油站他們總是把油加滿,車后的備用油箱總留足50公升汽油,以防萬一。
他們回程的行蹤一直在那兩個幽靈遠遠的監(jiān)視之下?!皩>€”向魏泳匯報的是:他們好像在那一帶找什么東西,他們去過村子,問過放牧人,去過戈壁的平房。魏泳沒把每天報來的情況一一告之辛加鐵,他怕辛加鐵聽了心里要發(fā)毛,就在手機的記事本里悄悄記下來。他知道辛玫他們正在距阿克蘇百余公里的地帶尋找,那百余公里正是他對張副總下手的地方,他眼前浮現出他親手壘下的沙墳,還有那個寫有字跡的標桿,現在怎么樣了?但愿沙漠上的大風將它埋了起來,而現在即使被埋起來萬一今后新疆布個什么電纜或是建什么輸送管道,或許有一天也會給挖出來。他想著想著,心里就發(fā)憷。他默默地閉上雙眼,把意念留給他心里的菩薩,那菩薩依然是睜只眼閉只眼,仿佛對他的祈求不理不睬。
強力和辛玫在回程沿途的尋找,有時也是心驚肉跳的。在過一個鎮(zhèn)子時,見到附近一大片沙筑的土堆,兩人上去觀看,才發(fā)現那是一片墓地,辛玫拉著強力的衣角,在墓地里走了兩圈,心跳驟然加快,恐懼地跟在他后面,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墓地置在一片戈壁灘上,頂是圓形,墓是方形,表面陳舊,盡管很干燥,但看得出全是用什么粘黏的物質糊沙而筑的。一大片墓地沒有見到一個當地人,寂靜至極,強烈的陽光照射在干沙壘筑的墳墓上,背光的一面顯得很陰冷,特別是走到一長排的背光面,朝墓地深處看過去,那些暗處更是陰森怕人。強力畢竟是個警察,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墳角墳頭,他在觀察它們的表面有何異常變化,比如有無新的痕跡,有無不合常規(guī)的疑點。他沒發(fā)現什么異常的東西,然后對一直發(fā)抖的辛玫說:“我們走吧?!?br/> 新疆的晚上要10點鐘夜幕才降臨,此時的天空還很亮。獵豹停在一處高地的公路邊,仍然習慣6點鐘吃晚飯的辛玫和強力,從車上拿出新疆馕和瓶裝水在引擎蓋前吃晚餐。平坦無垠的大戈壁展現在他們眼前,遼闊高遠的天幕上拖著長長的一大片云霞,如魚鱗似的金黃閃亮。大戈壁顯得蒼蒼莽莽,寧靜而悠遠。
強力舉起高倍望遠鏡在廣袤的戈壁灘上巡視,望遠鏡把那些遙遠的景物拉近,人的視力像長了腳,在瞬間即可延伸到前面任何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將那里的草木、房舍、電線桿子都看得真切細致。
突然,一個細長的標桿從沙地的戈壁進入了強力的視野,那桿子突兀地立在戈壁上,離公路不遠?!澳鞘莻€什么東西?”強力自言自語?!拔铱纯?!”辛玫接了望遠鏡搖過去,定眼一看說:“要不是用望遠鏡,還真看不出來,像是個淺淺的山包,立根桿子干什么?我們去不去看看?”強力說:“去,不要放過一切可疑的目標?!?br/> 兩人開車到那里的公路邊,下車翻過公路的護欄,踩著戈壁上有些發(fā)熱的沙礫朝那個桿子走去。走到桿子跟前,他們發(fā)現是個墓碑。桿子是塊奇特的碑,上面寫的字跡黑墨已有些淡了,但仍清晰可見:徒步穿越新疆勇士趙山之墓。辛玫說:“這是個旅行者,穿越新疆,這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痹捳Z里流露出幾分敬仰。她垂下頭,默然地立在墓前。
強力圍著淺淺的沙丘荒冢轉了幾圈,又抬頭望望公路和背后的遠山,他在想,這些旅行人是順著公路走還是有車開呢?徒步走的是公路還是戈壁灘?他又轉回桿子跟前,看見所謂的墓冢已經只是個淺丘,與膝蓋差不多高,露出沙丘的桿子約有大半人高,紅色的漆水有些地方已經翻卷剝落,上面的字跡有點帶草書,字很流利,并非一筆一劃寫出的那種,能看出是寫字的人在匆忙中的急就章。強力此刻再也看不出別的什么來,但他卻總感覺心里有些堵得慌。斜陽下,他頭有些眩暈,身體感覺很不舒服。他干脆席地坐在墓地前的沙地上,皺眉死死盯住桿子。辛玫見他突然坐下便問:“怎么啦?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又用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皼]有,只是覺得心頭不爽,有些眩暈,說不清是什么感覺。為什么這人會埋在這里?”辛玫說:“茫茫大戈壁,不見人煙。走到這里,病了死了,然后就埋在這里了,其他的人再繼續(xù)前進?!睆娏]再答話,他畢竟是個警察,疑問糾纏在他的心頭,久久不能排解。他從沙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掏出數碼照相機對準桿子不同的角度連續(xù)拍了幾張,然后又仔細地回放了一次照片,確認桿子上的字跡和淺丘墓地都留在了鏡頭里。最后他說:“辛玫,走,天快黑了,我們找個就近地方住下來,明天再來?!?br/>
夜晚,魏泳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突然感覺背痛,那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疼痛使他實在難以忍受,先是額頭滲出了豆大的汗珠,然后周身冒汗。魏泳匆匆跑出小區(qū),打出租到醫(yī)院,急診室里,魏泳在床上痛得亂滾,醫(yī)生診斷,急性尿路結石,需住院手術。
當晚辛加鐵帶公司的一撥人來到魏泳的病床邊,辛加鐵開玩笑說:“魏總,我問了醫(yī)生,貴體無大礙,只是下水管道被堵了,石頭掏了照常通暢?!蔽河拘α诵?,動手去整理床邊的被單。大家閑扯一陣,辛加鐵招呼一行人離開了病房。
新疆的兩個幽靈又打來電話,幽靈通報魏泳,那兩個男女一直在公路邊尋找什么,去過一片墓地,去過一個小村子,他們手里拿著望遠鏡,觀察一片再前進一段,現在又朝路邊的一處戈壁走去了。這個實時的最新信息告訴他,他們的尋找一定是有目的的,這樣找下去會不會找到那個標桿樣的墓碑?他眼睛一閉,一種不祥的兆頭襲上心頭。
遠處的天山如一排魚鰭似的峰際線,在夜幕中漸漸消隱。豐田越野車在筆直得望不到盡頭的高速公路上飛馳,魏泳開著車,見道路兩旁的戈壁快黑下來了,他看了眼儀表盤上的電子鐘,已是10點了,又轉動脖子偏頭看了看戈壁灘,那是些看上去松軟的沙礫土,他估計用鐵鏟很容易掘開?!皬埥?!”他倆單獨在一起時,他總是這樣稱呼她,“新疆的天黑得晚,你閉眼休息一下吧,還有幾十公里就到阿克蘇了!”張玉芬聽了他的話,就仰頭靠著椅子枕墊,閉上了雙眼,懨懨欲睡地說:“我太困了,啊,羊肉串吃多了,待會兒又要拉肚子了。你畢竟是男人,又年輕力壯,腸胃功能就像性功能一樣好。”張玉芬有氣無力地訕笑著喃喃自語。
越野車開著大燈快速地行駛在平坦的公路上,微微的顛簸有些像搖籃的感覺,張玉芬無語了。魏泳記起辛加鐵的話,要把埋人的地點選遠些,切忌緊靠近公路邊,還要注意兩頭有無來車。天全黑了,他調遠了大燈光柱,長長的光柱照在路面上。新疆的夜真黑,茫茫的戈壁黑得像海洋里寂靜的深淵,刮過沙地上的風把簇簇低矮的荊棘吹得偏來倒去、瑟瑟抖動。那瓶下午預先放了氰化鉀的礦泉水擱在他左手車門槽盒里,他瞟了一眼之后,見前后方沒有任何車燈閃亮,從倒車鏡里見到的也是無邊的黑暗。就選在這里了!他對自己說?!皬埥悖埥?!你醒醒,別睡涼了!”張玉芬睜開眼說:“哪里睡得著,要是這時有張床該多好呀!”接著又把眼睛合上了。
“來!喝口水吧!沖沖腸胃也許會舒服些。”魏泳把那瓶礦泉水遞給她,他的手有些緊張地顫抖了一下。張玉芬睜開迷糊的眼睛,伸手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剛要喝第二口,臉上立即出現痛苦的表情,眼睛鼓得像牛眼大,嘴里嗚嗚的發(fā)不出聲來,礦泉水瓶從她的掌心滑落了。那只手突然伸向半空,張得大大的嘴唇扭曲了,好像要叫喊著去抓什么東西,但沒等她叫出聲來,一股烏血從嘴角滲了出來,頭一偏,身子就栽倒在副駕駛的擋風玻璃下。
魏泳眼看著這個不幸的女人斃命后,急忙把車靠在公路邊,關了車燈,從車后背起雙肩包,打開右面的車門,將張玉芬的尸體抱起來,她身上那股香水味濃厚得令人窒息。他驚慌地張望路的兩頭和四周,依然靜寂無人??邕^路邊的鋁制護欄,抱起他的張姐跌跌撞撞地就朝戈壁灘走去。他感覺邁動的腳步陷在沙地里,搖搖晃晃大約走了三十多米遠,才把張姐扔下。他從背包里拿出鐵鏟,拼命地挖坑,那沙土極其松軟,但因急速地揮動鐵鏟,他還是出了一身汗,他喘息著,抬頭看了看黑夜茫茫的戈壁灘,路的兩頭依然沒來車,他慶幸了:天助我也!直到他人都可以站在坑里了,他才把那個女人拖到坑里來,然后,又揮鏟將剛才鏟出的那堆沙土,重新填回去。當壘起一個小墳冢后,再把插在背包上的那根圓標桿抽出來,亮光的小手電咬在他嘴里,就著一團光亮用粗粗的美術筆寫字。不料油漆面太滑不著墨,這是他們沒估計到的。他急忙取出刀子,刮掉一些漆。在標桿上寫下:徒步穿越新疆勇士趙山之墓。完后,將那標桿深插在墳冢上,上面露出五十公分左右,能看見那排字。等全部搞定之后,他一個人在沙土上坐了一會兒,他想記住這地方,他回望漆黑的四周,找不到一點可做參照物的東西。戈壁的夜空不僅沒月亮也沒一點光亮,還讓人辨不清方向,只依稀能看見那輛豐田越野車的黑影。突然他看見路的前方,遠遠來了一點星火似的光亮,他知道前方來車了,但估計那燈光開到這里還要十多分鐘,起碼離這里還有十多公里遠。他不慌不忙地跑向護欄,翻了過去。
他發(fā)動車子,朝前開去。開了五六分鐘,才與先前發(fā)現的那輛貨車會車,那車是從阿克蘇方向開過來的。他決定不在這一帶過夜,他要把車開離此地很遠,最好到喀什去睡上一覺,然后在那里待上一天再去派出所報警。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早已經安排好的,這一切都是辛加鐵在策劃,包括寫在標桿上的那行字——辛加鐵說,看了徒步穿越新疆的勇士犧牲之地,誰不肅然起敬?誰也不會去驚動這墳墓。一個人就在新疆消失了,就像一滴水掉在沙漠里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去派出所報警后,把那輛豐田越野車又從新疆開回了內地。
在病床上的魏泳緊閉眼睛,腦子亂極了,張姐臨死前雙手痙攣地伸向空中,掙扎的那張臉和那個暗夜里踩起來松軟沒著落的戈壁灘攪和在一起,不斷重復迭現,鬼魂附體般讓他恐怖。他睜開眼睛,那些恐怖的心緒并未減弱,他想向辛總報告,但直覺告訴他,辛總跟他一樣毫無辦法,新疆那么遠,真要有事了,誰也無法挽救。為了緩和極度恐懼的心理,他只得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做深呼吸,竭力使自己恢復平靜。
這時,魏泳不知,辛加鐵借來的車正停在醫(yī)院住院部大門外,他正對副駕駛座上的一個男人指點著說著什么。
車門開了,那個男人大搖大擺進入大門。
辛加鐵深藏不露的城府,全都是他從新疆牢獄經歷中淘來的。那個走進住院部大樓的中年男人,就是他剛從“維也納”夜總會找來的,大名叫陶自宏,小名“桃子紅”,是他在新疆服刑時的獄友,出獄這些年一直在“維也納”給老板當保鏢,黑道上的人混得很熟。今天把“桃子紅”招來,辛加鐵是要實施在心頭早已謀劃好的一個新計劃,一旦新疆戈壁上的那個墳冢被警方發(fā)現了蛛絲馬跡,必須搞掉魏泳。準確地說,從跟蹤“專線”匯報獵豹往回開的那一刻,他已經決計要物色借刀殺人的新人了。
“桃子紅”很快從住院部樓上下來了,回到車上關上門說:“他住的是單間,在看報,沒有人照顧他?!?br/> 辛加鐵問:“找對了嗎?”
“桃子紅”說:“15樓,12床!大個子,像一堆肉躺在床上。辛總,還信不過我?”
“好!聽我說,你找個可靠的人去干,你在樓下等他做完一起離開。12床有午睡的習慣,進去后只要把這個東西放在他的水杯里?!毙量偘岩粋€小紙包遞給他,接著又說,“找的人要穿布鞋,裝扮成為病人訂餐的伙計?!?br/> “我看樓道幾處地方都有攝像頭。”
“你很細心,那就坐電梯到12樓,走樓梯再上三層。關鍵是找的人要機靈點?!?br/> “人倒不愁,都是黑道上的職業(yè)殺手,專吃血飯的,只要你肯給錢。”
“這樣,我先給你20萬,完后我再給你30萬。夠了吧?”
“夠了,夠了!”
辛加鐵頭也不回,用手指了指后排座?!疤易蛹t”回頭一看,后排座上放了一個大紙袋,他眼睛一亮。
“還有,你明天上午到濱江路口,我給你準備了一輛二手“富康”,負責接送那人,但我告訴你,完后隨便開到哪里去丟了。事后我再給你買輛新的?!?br/> “那好啊。一定!一定!”“桃子紅”更是一臉笑意。
魏泳的尿路結石手術做了,醫(yī)生說至少要住五天院。
午飯后,魏泳就躺到床上睡了。等他醒來時,睜開惺忪的睡眼抬腕看表都三點鐘了,他慢慢撐起身子,順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張嘴喝了一口。當涼白開水剛流進嘴唇的那一刻,他頓時覺得呼吸一時急促,周身痙攣,嘴唇僵硬再也合不上了。唔!唔!費力痛苦的掙扎之后,手上一松,水杯當啷一聲就掉到地上了。
僅僅過了五分鐘,護工到病房來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水杯在地上成了碎片,急忙走到床邊去收拾,忽然覺得病人的睡姿異常,轉臉一看,一張鐵青發(fā)黑的臉,張著大口,兩眼瞪得快要奪眶而出,樣子十分恐怖嚇人。
哇!死人啦!死人啦!護工驚慌失措丟掉手里的拖把,飛跑出病房。
七
幾乎就在魏泳出事的同一時刻,強力和辛玫在戈壁灘上有了驚人的發(fā)現。
獵豹朝戈壁上那個墳冢開去。時值中午,戈壁灘上的太陽,正是烈日當空,廣袤的沙漠升騰起炎炎的熱浪,站在荒冢邊的兩人臉上有強烈的灼熱感,他們久久地站在那里,癡癡地盯著這個奇怪的荒冢,直到貼身的衣褲從發(fā)燙到被汗水濡濕,強力在猶豫著,是否要挖開看看。臨到此刻挖與不挖的思想斗爭,在他的腦海里倒海翻江似的激烈搏斗。
“我好害怕!強警官!”辛玫嚇得退了兩步,因沒站穩(wěn)差點跌倒在戈壁上。
“別怕,有我在。”強力拍拍辛玫安撫道。
強力跪下來,灼熱發(fā)燙的沙子刺痛他的雙腿,他雙手扶在戈壁灘上,朝荒??牧藗€頭說:“對不起了,我們要看看你!如果冒犯了,我會重新讓你安息?!?br/> 辛玫站得遠遠的,看見強力跪下了,她也跟著跪下來,雙手捂著胸脯,目光里強力和墳塋仿佛組成一座雕像,背景是遙遠遼闊的戈壁,天地一色,戈壁大漠的盡頭處和天邊已經融為一體。
強力開始刨開沙子,而后握住標桿使勁往上拔,標桿拔出來了。他把它插在一旁,繼續(xù)刨沙土。
刨出的沙土越堆越高,墳窩里首先出現一綹栗色的卷發(fā),強力狠命再往下刨,又露出一張干枯的女人的臉?!笆桥?!”他大聲地叫了起來。辛玫跪著奔過來,跟他一起刨沙子,整個尸體全顯露在光天之下:女尸上身外穿綠色風衣,內穿紅色鄂爾多斯羊毛衫,下穿米黃色休閑褲,腳穿白色阿迪達斯旅游鞋。跟派出所發(fā)出的尋人啟事一模一樣。
辛玫哇的一聲撲在女尸上:“媽媽!我的媽媽!是我媽媽!”
“辛玫!辛玫!你別哭,別哭!”強力眼里的淚水也奪眶而出。
“媽媽呀!你是被人害了!我終于找到你啦!”辛玫在哭泣中悲愴地喃喃自語,“我認識這風衣,這羊毛衫和旅游鞋,是我媽媽的!”她伸手去撫摩女尸干枯的臉,女尸的眼眶因失去水分幾乎成了兩個黑黑的凹洞,眼珠已沒了蹤影。
強力站了起來,向四周瞭望,戈壁上仍然空寂無人,沒有一輛車經過。
強力摸出手機要打,可是沒有信號。他對辛玫說:“辛玫,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不是也能開車嗎?你趕快開車去最近的縣城報案,我守在這里保護現場。往西走,新和縣最近,至多只有二十公里,路上別停,越快越好,注意安全!”
“那你呢!”
“你別管我!快去吧!辛玫!”
辛玫翻身從沙地里爬起來,朝路邊的獵豹奔跑而去,沙沙響的沙子在腿后飛揚。
強力看見獵豹在公路上掉頭,引擎轟鳴,越野車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猛然沖向公路中央,向西邊沒有盡頭的公路飛奔。
三個月后,B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上,被告席鐵釬欄內的辛加鐵表情木然,烏青的嘴唇緊閉著,手腳移動,束縛他的手銬、腳鐐脆生生叮當作響。檢察官花了一個多小時宣讀完公訴詞,這是B市十分罕見的一樁零口供殺人案。
視頻上播放著公訴人提供的錄像畫面:
高速公路收費站,豐田越野車停下來,魏泳從車窗伸頭繳費。張玉芬坐在副駕駛室內。
魏泳遞錢繳費,車內已無張玉芬。
戈壁灘上墳塋旁,一處被刨開的大坑,起出一具干枯的女尸,身穿綠色風衣,內穿紅色鄂爾多斯羊毛衫,下穿米黃色休閑褲,腳穿白色阿迪達斯旅游鞋。一根標桿上寫著:徒步穿越新疆勇士趙山之墓。
魏泳家的書房的墻上,一尊慈眉善目的鍍金觀音菩薩,半睜著眼睛,盤腿坐在墻體的神龕上。菩薩翻過來的瓷面上有個兩指寬的圓洞。手電光照了進去,在那個二指寬的洞里,一只手摸出一樣東西。一張疊了兩折的紙條,上面還粘連著一綹透明膠帶。紙條展開,上面三排鋼筆字,錄像鏡頭逐一把鋼筆字展現在畫面上:
“我是個罪人,我佛慈悲,我祈求菩薩保佑并饒恕我的罪孽,保佑我吧,饒恕我吧!近來感覺戈壁上越來越不妙,我害怕,我后悔,后悔不該受辛總的指使把張姐害死在戈壁灘。要是有一天我也遇害了,那辛加鐵定然是真兇?!?br/> 檢察官說,經司法鑒定,這紙條上的字跡是飛月公司副總魏泳的筆記。
又一件證據在法庭上出示。檢察官說,公安機關在魏泳被害的現場,發(fā)現一只手機,從該手機在魏泳遇害前二十多天的頻繁通話信息看,都來自新疆。是誰在和這個手機通話,法庭羈押室里的鄔川、李久才(財娃)兩名涉案嫌疑人,有明確的證人證言。關鍵手機上還留有一個儲存的視頻文件夾。視頻畫面上,手機屏幕上顯現出那尊菩薩的攝像,隨后是一口純正的東北腔,明顯帶著痛苦懺悔的錄音陸續(xù)從機子里傳出來:
“我是個罪人,我祈求菩薩保佑并饒恕我的罪孽,保佑我吧,饒恕我吧!”
檢察官說,經司法鑒定這個手機上的錄音者正是殺害張玉芬的真兇魏泳本人。
視頻上顯示出魏泳尸檢的法醫(yī)化驗報告。檢察官用紅外線指示筆指示大屏幕的尸體圖片后,又對著一段文字說:“從死者的食道黏膜上提取了大量的氰化鉀,死者的血液呈異常的鮮紅色,這是因為血液中含氰化血紅蛋白的緣故。從水杯的碎玻璃上提取了氰化鉀成分,也可以確定死者魏泳系氰化鉀斃命?!?br/> 辛加鐵給魏泳劃款200萬的轉賬憑據也被呈上法庭。新月公司財務人員向法庭提供了辦理憑證的時間和經過。
到庭的犯罪嫌疑人陶自宏也即“桃子紅”,當庭陳述了辛加鐵如何教他去醫(yī)院病房踩點下藥,以及分兩次給的50萬現金。他還補充說,為了獨吞50萬,他親自實施了去病房投毒。事后辛加鐵給他買的一輛本田也作為證據扣押在案。
辛加鐵側目斜睨著庭上的陶自宏,咬緊嘴唇沒說一句話,他咬緊牙關,弓著腰像在背負千斤輜重的勞役,抬眼凝視法官和墻上的國徽。法官身體一側,高靠背椅上鏤空的一對天平雕飾顯露出來,他瞧得清清楚楚,法庭上講了些什么,他沒留意去聽。從批捕以來,他對檢方出示的所有證據,就是一副緘口默言的態(tài)度,他反復想過在整個策劃實施過程中,自己與他們都是一對一的,他的沉默便是矢口否認。年輕時新疆大戈壁服刑的經歷,讓他懂得了坦白交代死得更快,雖然他輸了,他也要硬著頭皮為爭取一線生機頑抗到底。他認定沒有他的口供筆錄和簽字,法院很難判處他死刑。
律師的辯護試圖闡述法庭沒有出示被告將氰化鉀提供給魏泳的證據,旁聽席上不時響起一陣陣訕笑。
“肅靜!肅靜!被告辛加鐵,對律師的辯護,你有什么說的?”法官不停敲響法槌,向辛加鐵發(fā)問。辛加鐵聽了律師的發(fā)言依然不置一詞,他對法庭安排的律師并不抱任何希望。
五天之后,B市法院再次開庭。辛加鐵被判處死刑。陶自宏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鄔川、李久才分別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宣判書遞到辛加鐵手里,他只瞟了一眼,沒去接法警遞來的筆,直到宣判書飄向地面。
辛玫最終還是知道了父親鋃鐺入獄,而且是殺害母親的兇手,她痛苦萬分。強力每天下班就和她在一起,無微不至地安慰她。她偶爾出一次門,總要戴副墨鏡,生怕別人認出她是辛加鐵的女兒。強力因破獲辛加鐵故意殺人案榮立三等功,他沒有告訴辛玫立功的消息,他把獎章和證書藏在單身寢室里,用兩千元的獎金給辛玫買了個游戲機,只要下班就去辛玫那里,陪她玩游戲看電視。辛玫從此變成了閉門不出的“宅女”,整日寡言少語,神志恍惚。
辛加鐵在看守所等待死刑復核。舍房里24小時守著兩個舍友,他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本想見見女兒辛玫,想對她說他有十惡不赦的罪過,希望得到她的寬恕,想說他愛她,對不起她的母親。但他實在沒有勇氣向看守民警提出這個要求。想到這里,他抬頭望望墻上的鐵窗,鐵釬根根直立,天空被分割成幾塊條形的長方塊,灰蒙蒙的,沒有一點生氣,就像一張張死人的臉。反正都是死,說一千遍寬恕也不能消減半點的罪過和悔恨,更不能使自己贖罪。他是坐過牢的人,他深知只要進來了,罪刑對等,一切將無法改變。于是他打消了見女兒的想法,漸漸地他低下頭,弓下身蜷曲成一團,跪在地上,把臉埋在兩腿間,先是輕聲地抽泣,而后變成號啕大哭。同號的幾個人并沒制止他的號啕,只是無可奈何地盯住他。看守民警來鐵窗門口看了看,沒見有異常,然后就離開了。
兩個月后,辛玫從報紙上讀到了辛加鐵被執(zhí)行死刑的消息。她看后把報紙燒了,對強力說:“請你幫忙給我父親和母親找個墓地,把我父親的骨灰灑在母親的骨灰盒下作墊底?!彪S后,她又草草寫下一行字:敬愛的母親 張玉芬之墓。強力看辛玫的神志和思維很清晰,沒覺得有什么異樣,他默默地答應了辛玫。
安葬之事妥定那天,辛玫對強力說:“你辭職跟我走吧!我們結婚,我們離開B市去深圳或者國外,重新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強力說:“結婚可以,但必須留在B市。我不愿離開公安,更不愿跟你去深圳或國外?!?br/> “難道你不愛我?”
“我愛你,我們的新疆經歷使我愛上你,你是個好姑娘,但我不能離開我的職業(yè)?!?br/> “你其實可以干很多職業(yè),不只是警察。”
“可我就愛警察?!?br/> “我在B市沒辦法生活下去,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傷心的,我要離開這里,否則我的生命將沒有任何意義?!?br/> “辛玫,時間的流逝會沖淡一切悲傷和痛苦的,你要相信時間。”
新疆的生死之旅使辛玫深深愛上了強力。但在走和留的問題上耗時二十來天,辛玫還是敗下陣來。她百思不得其解,遇到的男孩為什么都牛一樣倔強,一個愛他的故鄉(xiāng)勝于愛她,寧肯回那個窮山惡水的大山中苦度一生,也不愿意跟她來城市生活;一個愛他那身警服勝于愛她,寧肯過著買不起住房的日子也要當警察,完全無視她內心的痛苦。她徹底絕望了,足不出戶在家悶了一周,辛玫翻完了家里所有的照片,張張合影看得她淚眼婆娑。坐在桌前鋪開信紙,她埋頭寫過許多字,其中有幾句是她最想向愛人表達的:有的愛被殘酷的心剝奪了,有的愛被堅定的信念拒絕了……我是不幸的,我無法擺脫它給我?guī)肀瘣恚议_始相信這世上還有比愛更為博大的東西。她流著熱淚寫了長長幾頁,到后來還是被她撕得粉碎,丟進洗手間潔白的瓷盆里燒了,然后擰開水龍頭沖了個干干凈凈。關在屋里她心煩意亂,最終還是把她的心境留下一段錄音,拷貝在兩個U盤里。
這期間,強力來敲過幾次門。一次強力在門外把門敲得山響,喊聲幾乎歇斯底里,驚動了小區(qū)的保安,但她始終置之不理。夜晚他多次去看過她,見她房里有燈光,強力稍微放心了一些。
半個月后,辛玫拿出辛加鐵執(zhí)行死刑前夜為她留下的財產繼承遺囑,獨自開車跑公證處,跑飛月輪胎集團公司,跑房屋交易所,把父母的財產變成了九千多萬元存款。她寫下捐贈書將廠子捐給了殘疾人基金會,一切事宜辦妥,前后花了一個月時間。
這期間,隊里派強力去外地追逃,臨走那晚他在“山地花園”大門車輛進出記錄上查到有辛玫的資料,他沒敢再去打擾她,他想也許將來有一天她會回心轉意的。那段時間強力一直出差,在汕頭、珠海一帶日夜奔波。
倔強的辛玫去郵局寄出兩封特快專遞后,獨自一人駕著父親那輛摩納哥藍色寶馬離開了B市,離開了這個讓她終生痛苦的地方,離開了她心愛的強力。
有一天,兩個天高地遠并不相識的年輕人先后各自收到一封特快專遞,內中均裝有一個U盤和一張一千萬元的大額匯票,匯票上姓名及銀行卡帳號字字清晰,匯款人是辛玫,款項用途欄里只留著兩個字:贈與。這兩個年輕人是:
陜西C縣辛家山鎮(zhèn)高窯中學 柳樹青
B市市中區(qū)公安分局刑警隊 強 力
幾天后,網上出現一則消息:據當地交警隊報告:陜西秦嶺×××公里處50米深崖下發(fā)生一起慘烈車禍:一輛藍色“寶馬”墜入懸崖被摔得面目全非,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在車內遇難……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