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點,老龔清點完罰款,裝好錢,收起發(fā)票存根,用手背搓了搓腦門兒,眼白亂翻后瞪著車窗外一動不動。像往常一樣,老龔不敢立馬站起來,坐了七八個小時,兩條腿松軟無力,腦瓜子恍恍惚惚的。老龔估摸著是缺氧造成的,至于為什么缺氧,他不得而知,好在這一切只是在瞬間,幾秒鐘甚至更短。
不一會兒,老龔探出頭來,招呼攔車的小林和小馬上車。
小林是實習(xí)警,頭回上夜班,他攔車的動作講要領(lǐng),有精神,像儀仗隊員似的,七八小時下來人依舊鮮活得像清水里游弋的魚。報到那天,老龔看了他半天,覺得他不像本地人。小林說:我在北方讀了四年大學(xué),北方人說我像南方人,可家鄉(xiāng)人說我是北方人,現(xiàn)在剛畢業(yè),到馬次交警中隊實習(xí),請龔師傅多多關(guān)照。說畢“啪”地并腳敬禮。老龔嘿嘿一笑,掰了一下他的手說:我哪能關(guān)照你,在你體驗生活期間,一切都得聽從吳中隊長的。小林樂了,很純很甜,給老龔留下了好感。
小林興致勃勃地跑過來,意猶未盡地說:師傅,這么快就完成了。老龔說:你還精神著呀,那繼續(xù)干吧。老龔說完,往后仰了仰身子。小林笑了笑說:我只是不覺得累。他邊說邊解下腰帶,鉆進了交警流動服務(wù)車。
坐穩(wěn)后,兩人等著輔警小馬。老龔說:交警工作單純,多學(xué)點兒別的,別攤在上頭把自己耽誤了。小林說:謝謝師傅教導(dǎo),一切聽師傅的。老龔笑了笑,意味深長地望著小林,看出他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吳中隊長把小林安排在老龔組里,說老龔帶過很多徒弟,還帶出不少領(lǐng)導(dǎo)。老龔聽了吳中隊長的話有些不快。小林卻一臉興奮地說:無論師傅給我安排什么工作,我都會一項項地完成。老龔?fù)谎蹍侵嘘犻L咧咧嘴道:沒有很多,只有一項:攔車。小林沒鬧明白老龔話里的意思。輔警小馬在一邊搭腔道:就是攔截過往的車子,扣下“兩證”(機動車駕駛證、機動車行駛證),好讓老龔開票罰款。老龔把眼一瞪說:什么叫“攔截”?搞得敵對化了嘛。
收費站光線很暗,公路收費部門撤走后,再沒人修理壞了的燈。小馬慢性子,他站在車門口,望著大貨車一輛接一輛地通過,便縮了縮身子,軟軟地上車了。
輔警小馬在馬次交警中隊待了五年,平常隊里人管他叫“馬輔”。馬輔一直跟著老龔,老龔在位時,馬輔對老龔除了好感還有敬重;老龔從崗位上退下來后,成了馬輔的朋友,無論搞活動還是會議上討論問題,馬輔總是第一個支持老龔。吳中隊長說馬輔和老龔搞宗派,馬輔說:隊長把我們派在一個組,不是“宗”也是“派”。老龔說:我了解馬輔,這人踏實,帶著放心。
馬輔上車后挑起話頭說:老龔,我來開車吧,你氣色不好。
老龔說:你小子說的,我怎么就氣色不好了?
馬輔詭譎地笑了。
小林說:我精神著呢,還是我來開車吧。
老龔說:你頭一回上夜班,還有點兒脾氣,我在這條國道上站了二三十年,有一半時間在熬夜,吸著尾氣,這人哪,就是這樣一天天老去的。
小林說:師傅哪有老呀?馬輔說的是反話,一夜下來師傅還這么光鮮,魅力無窮呀。師傅,看蓉姐多年輕多漂亮呀,報到那天,我當(dāng)是你的女兒呢。聽說那會兒追你的人都得趕早排隊,讓馬次中隊弟兄們都羨慕得不行。
老龔怪道:你見著了,當(dāng)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才來兩天就像馬輔一樣愛嚼舌頭呀。我老龔大半輩子待在馬次中隊,城里的家不像個家,老婆跟人跑了,這是男人最傷心的事呀。說實話,我的心本來是死了,這心一死,就像曬干的茄子,蔫兒了,哪有什么魅力可言呀!不過,你贊許蓉姐,倒也沒冤枉她。老龔說到后面,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倆人笑了。老龔啟動車子,警車一動,道上的大貨車一輛緊挨著一輛轟轟地開動,燈光在黑暗中游動,像一條金色的鏈子,光線倒進車?yán)?,把老龔的臉膛染得一明一暗,顯得有幾分詭異。小林望了一眼窗外,帶著得意的口吻說:我們在,車子停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走,車子像燈籠串一輛接著一輛。
馬輔說:人精兒,斗法呢。
老龔說:司機也是被逼的,都得過日子呀!
小林快人快語道:他們停車睡覺,車子照樣“三超”(超高、超寬、超長物品運輸),我們主動去罰,解了他們的招數(shù)不就完了。
馬輔說:不懂了吧?我們只能處罰行駛中的違章車輛,別人停車睡覺,你罰個球。
小林說:也是,我們罰款,他們寧可停車睡覺,能逃二百塊罰款也值得。
馬輔望望窗外經(jīng)過的車子,回頭對小林說:這算斯文的,常年在道上跑的司機招數(shù)多著呢。上千輛大貨車一塊兒過,你前面攔車罰款,他們在后面堵著道,一起按著喇叭,深更半夜的弄得地動山搖,把鬼都惹毛了,馬次的百姓把我們給罵的,嘁!只得放行。
小林說:真損。師傅,既然他們怕罰款,又為什么要違章?既然要違章,為什么又想逃避處罰?師傅剛才說他們是被逼的,這是什么意思呀?
老龔沒想到小林這么問,這是交警不想談及的話題。老龔沉寂了半晌回答:你不會想到是我們逼的吧?交警罰款是嚴(yán)格執(zhí)法,誰也沒逼誰。老板們?yōu)榱藪赍X,就不這么想了。現(xiàn)在運輸費壓得低,運輸超重超高才能有利潤,超百分之三十罰兩百塊,超百分之百、超百分之兩百甚至三百也是罰兩百。你說誰逼的?
小林說:我明白了,不超載不賺錢,把罰款折算成成本,只有更多的超載才劃算。作為交警,不糾正違章、不罰款是失職。不過,罰了款就即刻放行,違章并沒有消除,罰款不就失去了意義了嗎?
老龔說:違章沒消除,沒消除我們就放任不管嗎?交通處罰盡管不能消除違章,至少可以向社會表明警察嚴(yán)格執(zhí)法的態(tài)度,可以警示交通違章的司機呀。
馬輔望著窗外,嘴里哼著小調(diào),像個圈外人,沒搭老龔和小林的話茬兒。
小林實在,覺得師傅偷換了他的概念,有幾分不依不饒地說:師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不能依法辦案、消除違章隱患,罰款的法律意義就喪失了。
老龔聽著把車速放慢了,他本不想回答小林的問題,那些爛事讓他自己慢慢去琢磨。不過,老龔覺得小林是個有文化的青年,有文化的人愛鉆牛角尖,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老龔說:小林呀,你講的事情不是我們交警左右得了的,我們有我們的執(zhí)法環(huán)節(jié)。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嚴(yán)格執(zhí)法當(dāng)然好,你看看,行駛在這條國道上的大貨車,十之八九有“三超”現(xiàn)象,死摳法律條文去辦,就得進入辦案的普通程序。你在學(xué)校里學(xué)過什么叫“普通程序”吧?先卸貨,罰款不下千元,辦案的過程不會少于三天。這樣處理交通違章,你讓貨主和司機上吊去呀?
小林說:師傅,我真的沒想那么多,我只是單純地從交通警察執(zhí)法要求上來思考。依照師傅說的,這路上的事真是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哪一環(huán)都省不得。上崗前我參加了短期培訓(xùn),說糾正違章的目的是壓事故、保暢通??涩F(xiàn)狀和理論相去甚遠(yuǎn)。其實,馬次中隊的交警和城市里的不同,既糾正不了違章,也保不了暢通;或者說糾正違章變成單純的罰款,罰款的錢養(yǎng)交警、輔警;交警、輔警越多,不得不上路再罰款;越是上路罰,車輛的運輸成本越高,“三超”越不可能治理。這是惡性循環(huán)呢,師傅你說對不?
你才來幾天,就看明白了?老龔不悅道。
看不明白才問師傅呀。小林的確像師傅猜測的那樣,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也愛抬扛。到馬次報到那日,看到蓉蓉,他到處打聽她的身份,差點兒討得隊長罵他一聲色鬼,還硬說馬次中隊的弟兄不地道,剛來就誆他,把個姑娘說成是老龔的女人。
這會兒小林面對師傅,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說:師傅,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這樣的說法:“哪里有交警,哪里就堵車”。上頭還有順口溜呢,我給師傅背一段:“馬次中隊一把刀,是肥是瘦都要削,天道本該講公平,無奈罰款下指標(biāo)”。這話真的沒錯!小林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
老龔踩下剎車,車子滑到了路邊。他怒瞪著小林道:你懂什么!
小林被老龔一喝,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臉尷尬地望著老隊長。
你下車!老龔扭過頭,不看小林。
師傅……小林想說什么,馬輔扯了扯小林的衣角,小林閉了嘴。
下去!老龔命令道。
小林抓過腰帶,拉開門下了車。老龔探出頭道:你有什么權(quán)力說這樣的話,你是實習(xí)警察,你的任務(wù)就是糾正違章,依法罰款,這是你的全部工作,是你的神圣職責(zé)!你沒權(quán)力玷污它,只要你還干著警察!老龔說完啟動車子,把小林撂在路邊。
馬次是全縣偏遠(yuǎn)的行政村,往西南不遠(yuǎn)就是江西省。作為省際國道,馬次交警中隊成立于三十年前,老龔一干就是三十年,是當(dāng)今中隊里唯一的元老。三十年前,馬次交警中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龔大臻,另一個是熊巨膽。熊巨膽比老龔大四歲,本來是鄉(xiāng)里的公安員,早幾年吃公安飯,在馬次中隊也算是個人物。后來熊巨膽從中隊升遷到大隊,最后爬到公安局副局長的位子上,眼看著就要平安著安享晚年,沒想到他包的“二奶”捅出了婁子,結(jié)果他“咣當(dāng)”一聲被上了銬子,因受賄罪被判了八年。老龔和老熊是一對子,先前配合得相當(dāng)好,那些年道路狹窄且蜿蜓崎嶇,還是沙子路面,中隊的任務(wù)就是確保暢通、處理交通事故。遇到雨雪天氣,忙時幾天幾夜撈不著覺睡。老熊和老龔從來也沒向上面反映過困難,憋著勁地干,年年被市里評為先進個人。老熊上調(diào)后,老龔當(dāng)上了中隊長。次年,改革開放的優(yōu)勢開始顯現(xiàn),沙石路變成柏油路,道也加寬了一半,車子越來越多,到了馬次村的國道通車后,大貨車驟然猛增。后來,中隊增加三名警員和兩名輔警,把事故處理交到了交警大隊事故中隊,工作中多了一項罰款的指標(biāo),這一罰就是二十多年。西南面的那幾個省份資源豐富,大貨車一天二十四小時源源不斷地往東部和南部運送,馬次交警中隊就是個咽喉,七八名民警、輔警每年罰款的數(shù)目都在三百萬元以上,這些指標(biāo)分到了小組的每一位民警,因此,馬次中隊是縣交警大隊的“錢柱子”。
幾個月前,老龔下來了,因為他的年齡到了。老龔當(dāng)中隊長的日子里,給他打下手的指導(dǎo)員一共有七個,其他都在大隊中層里混著,唯獨指導(dǎo)員向陽紅不同。向陽紅在馬次交警中隊待了兩年,兩年后上調(diào)大隊當(dāng)教導(dǎo)員,還進了黨委班子,一年后當(dāng)上縣公安局紀(jì)委書記。那日測評,老龔給向陽紅畫了圈的,只是老龔總覺得那個圈沒畫圓,還后悔了一陣子,好在測評從頭到尾體現(xiàn)了組織意圖??蓜倧墓簿謺h室里出來,大家就看到樓下值班室的門面上貼著向陽紅提升的公示,老龔一摸,字跡分明是干的,覺得自己被愚弄了一回。那一晚老龔沒睡著,覺得局里是個人操縱了組織意圖,組織意圖又操縱了所有參加測評的民警,嚴(yán)肅的事情被弄成了戲文里的喜劇效果,覺得不是個滋味。
隊長,你別在意,小林剛來,說話沒遮沒攔的,你當(dāng)他放了個臭屁。馬輔往前探著身子,勸老龔道。
老龔說:我生哪門子氣?你說,網(wǎng)上是不是胡說八道?說馬次中隊的不是,不就是往我老龔頭上扣尿盆子嗎?我老龔好歹是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這榮譽是人民給的,三十多年里,我就差把命扔在這兒了。老龔的話說得有些蒼涼。
馬輔安慰道:老龔,網(wǎng)上的閑言碎語太多了,那叫郁悶,十個鼻孔出氣都嫌憋得慌!他說他們的,我們干我們的,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沒見天塌了一塊呀。再說了,你現(xiàn)在又不是中隊長,還操哪門子心呢?
老龔道:你這腦瓜里就是缺塊瓤,我不當(dāng)隊長了,難道就不是馬次中隊的警員了?馬次中隊歷來就是一個整體,整體的榮耀缺一塊都不行。你看那順口溜多損呀,把我老龔當(dāng)成沒肝沒肺沒是非的人了。不過,小林腦子好,有的事有些人半輩子都想不明白,他才來幾天都問了個遍。就說你吧,待了五年,從來就沒聽你放出個響亮的屁來。
球,鄉(xiāng)下警察不比城里指揮交通的交警,要腦子干什么?我干輔警五年,腦子里除了罰款就是罰款,其他的關(guān)我鳥事!
老龔沒吱聲,踩了剎車。
馬輔問:老龔,你不會也趕我下車吧?
老龔沒答理馬輔,倒車往回開。
馬輔笑了:接小林去吧?我馬輔還不了解你老龔呀,你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愛才。嘿嘿……
老龔把車子開回頭,一路上卻沒見小林。正擔(dān)心著,馬輔說話了:你說小林腦子好,路上有的是車,深更半夜他會走兩公里路回到中隊嗎?恐怕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躺在被窩里了。
老龔一拍腦袋也笑了:馬輔,你也不笨呢。
二
回到中隊,一樓小林房里亮著燈,馬輔要去敲門,老龔攔住了他。馬輔說:這小子不知好歹,老龔懲罰你那是為你好,返回去接你了,你倒是悠哉地搭車先回了,這不是明擺著和老龔較勁嗎?看我怎么收拾你。老龔攔住馬輔,拿眼瞪他。馬輔知道老龔眼神里的含意,不就是小林是警察而我是輔警嘛。馬輔說:好歹我還是頭先進圈的豬……話沒說完,門卻開了。小林滿臉堆笑,手里端著個碗站在門口道:師傅,我給你做了荷包蛋。
老龔一愣,馬輔上前接了。
小林說:不是給你的。小林閃開,卻被馬輔一把奪了去,還“咯咯”地笑著說:你師傅房里有更好吃的。
老龔說:小林,前頭我的態(tài)度不好,你有文化,別計較。老龔說著要上樓回房間。
小林急著說:師傅,我哪有計較,師傅批評我是幫助我成長呢!師傅充滿著愛心,還回頭接我不是?我都看到了,我還得謝謝師傅才是。小林邊說邊想奪馬輔手里的碗。老龔揮揮手說:讓馬輔吃吧,我屋里有。馬輔在旁邊還“咯咯”地笑,老龔抬起手想扇他,見他閃開,自顧上了樓。
馬次中隊是幢兩層樓,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建筑,原先是公路段道班工作人員住的房子,修了柏油路后,道班的隊伍回收到鎮(zhèn)里,被交警中隊買下了。門院挺大,一幢平房,一幢兩層的鋼筋水泥建筑。平房是廚房,兩層樓是通天走廊,一排八間。樓下是辦公室和倉庫,還有一間是值班民警的房間。樓上住人,樓梯頭是公共衛(wèi)生間。五個民警一人一間,輔警兩人一間,剩下一間是活動室。房屋雖然是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但墻面早已退成寡白色,像沒刮盡毛的死豬,剝落得有一塊沒一塊的。
室內(nèi)是套間,外頭大里頭小。老龔掏出鑰匙,盡管知道蓉蓉沒睡,可還是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間門。
老龔,今天晚了。蓉蓉在里頭開燈道。
老龔聽到蓉蓉窸窸窣窣地起床,說:你睡吧。
蓉蓉沒吱聲,開門出來,衣襟半敞半掩,一縷頭發(fā)滑落下來,一副惰性的睡態(tài)。老龔心里一動,渾身暖暖的。這些天值夜班回來,蓉蓉都為他守著,不管老龔手腳多么輕巧,蓉蓉都會醒來。老龔說:往后別這樣,我自己行。蓉蓉說:一人我睡不著。聽到這話,老龔心里生出綿綿的暖意來。
老龔的家在縣城里,遠(yuǎn)離馬次交警中隊,老龔是十天半月不著家,老龔的老婆雖然人到中年,可風(fēng)韻猶存。那是一次統(tǒng)一整治行動,一干就是二十多天。那日,當(dāng)老龔?fù)崎_房門時,一股清冷的風(fēng)穿堂而過,潮濕中帶著一種霉味,老婆悄無聲息地走了。老婆說:我把一切留給你,你當(dāng)我死了。那段時間里,老龔的心一直懸在空中,沒過過一天踏實的日子。后來,他聽說老婆跟著別的男人到了國外,先是打工,后來做起了太太。一晃快八年了,他再也沒見過她的影子。
蓉蓉倒出暖瓶里的水,取下毛巾和香皂,把老龔擁到臉盆前。老龔禁不住在她臉上吮了口,聞到了純凈的體香。蓉蓉一扭身子,端出一小碟花生米,把一個咸鴨蛋切成兩半,倒出一小杯白酒,從玻璃瓶里夾出幾條小魚干,打開煲,取出熱熱的荷包蛋端到了桌上。扭頭對老龔說,趁熱快吃。
這工夫老龔已經(jīng)洗畢臉,蓉蓉起身倒掉臉盆里的水,回到桌前,單手支著下巴,坐在桌子旁邊望著老龔。
你喝一口。老龔說。
我飽著呢。
蓉蓉,我說過多少次了,往后你別等我,你把飯菜放在煲里,我回來自己弄,省得你陪著我熬夜。
我樂意。你多累,身體又不好,在外頭站了八個鐘頭,我心疼,我一無所有了,這些是我能做的,做了,我心里踏實、滿足、快樂。蓉蓉說話像落下的珠子,亮亮的、脆脆的,一顆顆干干凈凈,老龔愛聽。
蓉蓉三十歲,比老龔小二十一歲,在老龔眼里,她是個舉止有點兒嬌氣的小姑娘。一眼看去,蓉蓉的相貌和身材都稱得上標(biāo)致,老龔在馬次罰了三十年的款,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女老板,難怪小林會把蓉蓉當(dāng)成中隊里誰家的女兒,他不會相信,老龔這把年紀(jì),還會攤上這等年輕姣美的女人。
老龔認(rèn)識蓉蓉是在三個月前,后來事情的進展得感謝局紀(jì)委書記向陽紅,向陽紅逼著老龔坦白和蓉蓉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蓉蓉認(rèn)了,說我愿意讓老龔睡,讓他睡一輩子!老龔不像蓉蓉,他死活沒認(rèn),向陽紅代表局黨委找老龔談了,說是給老龔一個認(rèn)錯改過的機會。十天過去了,老龔沒改過,真的把蓉蓉給睡了。老龔說:我就等著向陽紅給我處分。
老龔在馬次三十多年,工作勤勤懇懇,從來沒想過會因此失去老婆,也沒想到又會得到一個女人。
那還是熱天,夜里兩點多鐘,數(shù)百輛車子停在一百米開外的轉(zhuǎn)彎的國道上硬是不過卡。老龔對馬輔說:今天咱們辛苦點兒,和他們耗耗,等一個通宵,看他們過不。馬輔知道,這個月的糾正違章數(shù)沒完成,會上吳中隊長旁敲側(cè)擊地批評了老龔帶的這個小組。馬輔說:行,耗耗就耗耗。老龔他們與司機一直耗到凌晨四點,遠(yuǎn)遠(yuǎn)的有幾輛車子慢慢地開了過來。老龔心里想笑,老鼠到底沒貓更有耐心。馬輔有些擔(dān)心地說:這么多車,別又是一路喇叭吧。馬輔和老龔不止遇到過一回兩回,上千輛車子自己把自己堵在國道上,卻把局里的110都打爆了。這還不算,電話打到政府值班領(lǐng)導(dǎo)那兒,值班領(lǐng)導(dǎo)找到局長,局長找到大隊長,大隊長罵老龔死腦筋,車多了就不能不罰嗎?弄得領(lǐng)導(dǎo)半夜三更睡不好覺。這事也不常有,老龔知道這是極有組織的行動,肯定出自一個有心計的人物,這個人物有極強的號召力,能把十多個不同省份的駕駛員攏到一塊兒,共同闖關(guān)。老龔在這里待了三十多年,過往的司機十有八九認(rèn)得。老龔?fù)ㄟ^交情頗深的司機老張,打聽誰是組織者,老張卻一直沒有回音。不過,這天老龔不擔(dān)心,老龔說:我們不全罰,拉新鮮菜果的不罰,那有政策。馬輔笑了,笑容卻瞬間凝固在那張長長的臉上。老龔順著馬輔的目光望去,寬敞的大道上除了先前啟動的兩輛大貨車,其他車子依舊沒動。
兩輛大貨車緩緩駛來,照得馬輔身上的衣服閃著光亮。馬輔睜不開眼睛,用手在額上搭了個棚,攔下車子。司機坐著沒動,馬輔禮畢正想開口,副駕駛座那邊跳下一個姑娘。那姑娘穿著圓領(lǐng)短袖衫、牛仔褲,并沒有理會馬輔,而是直沖沖地往老龔的移動警務(wù)車的窗口走去。老龔眼前一亮,抬起頭,一張俏麗的臉龐塞進了窗口。
警察叔叔,我超了。女子說著遞進兩本行駛證。老龔的目光瞟過老花鏡的上框,見那女子的臉上愁云籠罩,低頭看了一眼證件,自顧開起罰單。多少年來,這是老龔的習(xí)慣,罰款最多兩百,最少也是兩百,他只管開票收錢,沒心思和司機聊天。警察叔叔……那女子抬高了嗓門,老龔覺得聲音異樣,停下筆來,竟然看到女子脖子下的乳溝,不禁心里一顫,臉頰上漾過一片溫暖。
一輛兩百,共四百塊錢。老龔有些生氣地說。
警察叔叔,求求你少罰點兒,女人叫道。老龔沒停手中的筆,嘴里卻說:怎么,你是第一次跑這條道?女子說:我跑了兩年。老龔說: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老龔文化不高,光長記性,這些年他幾乎熟知這條道上跑的大多數(shù)貨車。女子說:我從來沒向你求過情,所以警察叔叔對我沒印象。老龔又從眼鏡上瞟了一眼女子,見女子領(lǐng)口更低,裸露出深深的乳溝。老龔頓覺兩腿間蕩過一片暖流。
說實話,老龔離婚后,好些年沒見過這東西了,此時見著了,內(nèi)心不禁蕩漾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情愫,老龔的情懷被攪得有些紊亂了。不過,老龔就是老龔,他先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而后正色道:那你像往常一樣交了罰款不就完了。老龔說完又要低頭開罰單。
老龔……女子幾乎要哭了。
老龔抬起頭,正言道:我叫龔大臻,不是“老公”!
女子掩了胸口道:老龔,我是叫你老龔呀。
老龔說:聽上去別扭著呢。
女子帶著幾分嬌嗔地說:老龔老龔老龔,沒什么別扭呀。
老龔被逗得笑了,轉(zhuǎn)而繃起臉說:罰不?不罰過磅去。這是老龔的殺手锏。一過地磅,超載必然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就形成了鐵的事實,處理就進入普通程序,接著就要卸貨、重罰,辦下案子沒個三五天不行。
女子哭喪道:我認(rèn)罰,老龔,我認(rèn)罰還不行嗎?可是我的確沒錢……
老龔看到女子抹了一把淚水,心里一軟,沒再說話,把兩張發(fā)票遞了出來,順勢往女子胸口瞥了一眼。女子拿著發(fā)票一看,臉上頓時放出了光芒,說老龔,你真是我的好老龔,我不會忘記你的。說著淚汪汪地扔下兩百塊錢,快步走了。
從那以后,老龔頭腦里老閃過女子白花花的奶子,還有她婀娜的身影。老龔覺得女子后面的話有幾分曖昧,著實把“老龔”喊成“老公”了。老龔心里這么想,也沒覺出什么不舒服,嘴里卻說:女人哪,關(guān)鍵時候耍無賴……
一切平靜后,老龔后悔。這么多年來,老龔手下從來沒留過情。那日,吳中隊長打電話給他,說老龔呀,我的一個鐵哥們兒被你攔了,你“順應(yīng)”一下吧。老龔說:你是隊長,總要考慮執(zhí)法的嚴(yán)肅性,“順應(yīng)”的事我老龔從來沒做過。老龔沒“順應(yīng)”,照舊罰了兩百。對女子手下留情后,老龔反反復(fù)復(fù)搓揉自己良心,到底哪根弦的響聲讓他放棄了原則,改變了初衷。想來想去就是沒想明白。其實老龔心虛得很,一張紙捅破便看得清清楚楚了,干警察三十多年,獲得了許多榮耀,更重要的是掙下了一份清白,這是警察最難做到的?,F(xiàn)在,為了一個貌美的女子,老龔放棄了原則,少罰了兩百塊錢,這是玷污法律,玷污自己的職責(zé)。這下別人會說:老龔一身正氣,一生清白,卻因為女人白花花的奶子軟了手腳,那東西哪個女人身上沒有呢?
三天以后,老龔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再遇到那女子,一定罰回流失的兩百元!這么一想,心里踏實了許多……
老龔,想什么呢?蓉蓉在一旁提醒道。老龔自嘲地一笑,望了一眼蓉蓉,搖搖頭,說沒想什么。
吃完了夜宵,蓉蓉已為老龔倒好洗腳水。在老龔洗腳的當(dāng)口,蓉蓉收掉碗,邊洗碗邊說:老龔,你都五十多歲啦,像年輕人一樣經(jīng)常上夜班,傷身體得很呢!聽說,在你當(dāng)中隊長時帶出了好些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請他們幫忙,他們不會不領(lǐng)情面吧?我想呀,明天就和他們說去,調(diào)進城里,換個輕松點兒的崗位;即使不能進城,在馬次中隊不值夜班也行。
老龔說:到局里找誰呀?你不去,向書記還要找我們呢。
蓉蓉說:找我們干什么?這事他管得著嗎?
老龔說:不說這些。蓉蓉,我在馬次干了幾十年,離不開這里。再說,現(xiàn)在城里辦案都講信息化、網(wǎng)絡(luò)化,我老龔除去糾正交通違章、開票收錢,還能做什么?馬次中隊的情況你都看到了,這里條件差,人手少,任務(wù)卻很重,沒有一個民警、輔警不上路的,吳中隊長當(dāng)著中隊領(lǐng)導(dǎo),每年還得完成糾正違章的任務(wù)數(shù),你見過輕松的崗位不?我一個老民警,怎么放得下?
這倒也是,蓉蓉說。不過老龔,人總會老的,領(lǐng)導(dǎo)也一樣,你不能在路上站一輩子,罰一輩子款。再說,你身體不好,萬一累倒了,讓我怎么辦?蓉蓉說著,接過老龔手里的毛巾,蹲下身子為老龔擦腳。
老龔扶起了蓉蓉說:我沒事,我身體好著呢。半年前山丁灣路段發(fā)生客、貨車相撞,大客車翻落山下,我從十五米的深溝里一口氣背上來十一名重傷員。別看馬輔那小子年輕,體力還不如我呢。老龔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
蓉蓉說:我知道,你也累倒了不是?你躺在地上,救護車把你一同拉到縣醫(yī)院,屬你身上的血最多,醫(yī)生把你當(dāng)成重傷員,抬進了手術(shù)室,剪去了你身上的衣服,你醒了,捂著下身逃了出來,弄得醫(yī)生在后面追趕,你還說別人非禮……蓉蓉說著捂著嘴笑了。
老龔道:肯定是馬輔亂嚼舌頭,那天上路干了八個小時,回中隊的路上遇到交通事故。背了那么多傷員,我是一時累了,精神一松便睡了過去。半夜三更,天又下著雨,四周黑咕隆咚的,救護人員誤把我們當(dāng)成了傷員。不過,我不像馬輔,還在醫(yī)院里打點滴補能量呢。
老龔,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好好的,我一輩子侍候你。
聽蓉蓉這么說,老龔又心痛起來。
老龔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他收留蓉蓉的事怎么會捅到局里。就在蓉蓉留下頭三天的上午,向陽紅書記趕到馬次中隊把蓉蓉帶走了。老龔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心里卻惦記著蓉蓉,橫豎都不自在。三個小時后,蓉蓉臉色蒼白地回來了,她低眉垂眼站在老龔面前說,老龔,我對不住你……說著跑進房間。
蓉蓉前腳跑進房間,后腳向陽紅的車到了,他二話沒說帶走老龔。那日,在縣公安局紀(jì)委,向陽紅把老龔給罵了。罵了半天老龔都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老龔說:向書記,咱們一塊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事你直說。向陽紅說: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把路上撿的姑娘給睡了,還在這兒裝蔥裝蒜。老龔急了,說:我我我沒呀,姑娘倒是撿了一個,可沒干你說的那事。向陽紅說:你還抵賴嗎?受害人蓉蓉都交代了,要不要聽聽她的錄音?老龔就是不明白,蓉蓉怎么就成了受害人,又胡亂交代什么,這沒做過的事,蓉蓉不可能瞎說。
老龔沒提出聽錄音,他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老龔沒說出先前少罰款的事,他覺得那事自己做得下作,不想一股腦兒倒給向陽紅聽。
向陽紅說:老龔啊,說白了你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參加公安工作也比我長出大半截,論黨齡、論覺悟都在我之上,你我的私人關(guān)系那是沒的說。但是私歸私,公歸公,這事混淆不得。你睡了就說睡了,沒睡,蓉蓉也不會栽你的贓。你聽聽……向陽紅的話聲沒落,桌子上的錄音機響了起來。錄音機里蓉蓉大聲喊道:睡了,就睡了,可我愿意,我愿意讓老龔睡我一輩子……向陽紅關(guān)掉了錄音機說:蓉蓉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別人說愿意,你就放棄原則把人睡啦?我們不能拿黨紀(jì)國法開玩笑,更何況你是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全局民警學(xué)習(xí)的榜樣!
想到這里,老龔一笑。老龔知道,這事還沒完,不過老龔已經(jīng)不在乎了。
老龔說:蓉蓉,我還能到哪兒呢?這一生恐怕和馬次中隊結(jié)下不解之緣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罰款,里里外外都裝在這條國道、這些車?yán)锪?,別人忌恨也罷敬重也罷,都這么著了。
誰會忌恨你呢?你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男人、最好的警察。那些跑車的司機和老板都說:走過關(guān)關(guān)卡卡,遇上了多少交警,唯獨馬次中隊的老龔最好。
老龔說:蓉蓉,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當(dāng)警察,受委屈在所難免。蓉蓉放心,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我想得開。
蓉蓉說:老龔,我說的是真話。每個跑車的都知道自己超載,知道警察認(rèn)真起來會是什么結(jié)果,你處理他們合情合理。這么多年來,你老龔當(dāng)著中隊長,手里有權(quán),但你從來沒利用權(quán)力,連說話都是帶著笑的,對交警來說這太不容易了。
聽蓉蓉這么一說,老龔不好意思起來。蓉蓉說得沒錯,當(dāng)了三十多年警察,的確沒有以權(quán)謀私;尤其認(rèn)識蓉蓉前,他心里明明白白的,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拍著胸脯說著亮堂的話??墒且姷饺厝睾螅淆徳僖灿膊黄饋砹?,他內(nèi)心有了一個坎兒,軟軟的,卻很難邁過。老龔說:我理解那些司機,也理解貨主,辛苦錢掙著不容易。老龔說著想起了司機為躲避罰款在路上睡覺的事,還想起了他們串通一氣過卡,一起鳴起喇叭。他看了蓉蓉一眼,沒往下說。
蓉蓉說:老龔,時間不早了,我們睡覺吧。蓉蓉說著挽起老龔的胳膊,兩人走進內(nèi)間。
三
這天上午,老龔在辦公室看到小林在敲著電腦鍵盤,待老龔將臉湊到屏幕面前,小林慌忙起身。老龔看了屏幕,撲哧地笑了:這文章,是你寫的?小林說:師傅,我哪寫得了呀!讀了那么些年書,想把理論與現(xiàn)實對照對照呢。老龔說:什么狗屁文章,都是坐在辦公室里的家伙拍著腦袋杜撰出來的。從我當(dāng)交警那天起,就發(fā)誓要嚴(yán)格執(zhí)法,理論上很簡單,但做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就說文章中提到的“嚴(yán)格治超”吧,你嚴(yán)格得了嗎?這么說吧,超載,它是一種毛病,一種“社會的毛病”。產(chǎn)生“社會的毛病”的因素很多,你交警能治愈“社會的毛病”嗎?交警,只能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盡心盡責(zé),在社會機器生病的時候,盡可能地減輕疼痛,保持這部機器正常運轉(zhuǎn),不出大的紕漏。
小林兩眼望著老龔,一眨不眨。他說:師傅,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理論,“社會的毛病”,這種說法很新鮮,師傅怎么就得出一個這樣的結(jié)論呢?
老龔哈哈一笑,沒有回答。
馬輔走進辦公室,小林朝馬輔點了點頭,說:早呀。馬輔在一旁點撥道:老龔研究“治超”二十余年,有很高的見地,他的論文可以成為全國人大會議期間的議案了。小林一聽拍手說太好了,師傅,我正想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老龔說:你別聽他瞎說,馬輔一口鼠牙,屬咬的,我的論文全是腦子里的貨,說了也就說了,沒落下一個字。小林沒失望,說:那才經(jīng)典呢!師傅,孔子沒留下一個字,儒家思想?yún)s相傳了兩千多年;古希臘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也沒留下一個字,卻成為西方哲學(xué)之父。師傅,我有個毛病,遇到不懂又十分感興趣的事,就想刨根問底。就說“治超”吧,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警察嚴(yán)格執(zhí)法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具體地說,依照規(guī)定,凡是超載百分之三十以下的,當(dāng)事人同意的就當(dāng)場處罰;超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一律卸貨,進入處罰的普通程序,不得降格處理。如果警察能夠堅持做下去,通過幾年艱苦的治理,就一定能夠徹底解決超載這個老大難問題,用師傅的話說,治好這個“社會的毛病”。
老龔聽了哧哧地笑,卻不回答小林的問題。小林說:師傅,是不是我說錯了?還是我的觀點很幼稚?老龔說:你沒錯,你的觀點也不幼稚,可就是執(zhí)行不了。
小林說:既然沒錯,為什么執(zhí)行不了?
老龔說:穩(wěn)定壓倒一切。維持超載現(xiàn)狀,后果無非是路軋壞了或是增加了交通事故,不超,未必不發(fā)生交通事故,路面也不一定就不壞。只要車子照舊在路上跑,經(jīng)濟發(fā)展照舊迅速,社會治安照舊穩(wěn)定就行。改變現(xiàn)狀,治理超載,必定有個出亂子的過程,必定會在一個時期內(nèi)造成經(jīng)濟、社會上的混亂,就像高速行駛的車子卸下一個輪子,不翻車才怪呢!這個混亂的過程是國家很難承受得起的。超載,是病,是“社會的毛病”;治理這個“社會的毛病”,是交警能力和經(jīng)驗之外的事情。因此,治理超載喊了那么多年,就是治不了……不說這個,剛才你說了,超百分之三十以上一律卸貨,進入處理的普通程序,行呀,就按你小林說的試試。
老龔說著突然把話停了下來,晃晃杯子,馬輔條件反射似的拎起水壺為老龔續(xù)水。老龔喝了一口才慢騰騰地說:就說卸貨吧,誰來卸?往哪兒卸?鋼筋、木材也罷了,水泥、稀土、設(shè)備、糧食、活牲畜、紙張、衣布、鮮菜水果、農(nóng)副產(chǎn)品,這些都得進倉。不是小倉,而是大倉,把馬次三平方公里行政村改造成一個大貨倉,讓全村的八百名青壯勞動力都來充當(dāng)搬運工,恐怕都不夠。昨天夜里你都看見了,八個鐘頭過境的大貨車不下六千輛,一天不下一萬二千輛。中國的車子質(zhì)量好著呢,限載三噸半的,要裝二十五噸;限載五噸的,要裝五十噸;限載十噸的,要裝一百噸以上。一天二十四小時,途經(jīng)馬次的大貨車總載量不少于四十萬噸,依照嚴(yán)格執(zhí)法的要求,有百分之三十的貨會因為超載而被卸下,被卸貨的司機要在馬次等候處理,少則三天,多則五天,然后重新限量裝運。小林,你想象得到,那時候馬次是一幅什么樣的景象?途經(jīng)馬次的這條國道就變成死道了。馬次這個地方可是華東、華南、西南的交通樞紐,連著十多個省份,一旦卸貨,全國的物流都得癱,物價會飛漲。你說,你的執(zhí)法理念會遇到什么麻煩?又有多少現(xiàn)實意義?
聽了老龔的話,小林只是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馬輔說:這就是你師傅說的“社會的毛病”,這個病交警治得了嗎?
這……照師傅的意思,這個“社會的毛病”的病根在哪里?是部門爭權(quán),還是生產(chǎn)廠家違規(guī)生產(chǎn)加重車輛?是車輛生產(chǎn)監(jiān)管部門管理不嚴(yán),還是公路部門公路施工的標(biāo)準(zhǔn)太低……
老龔說:你問我,我又問誰呀?
小林想張嘴,馬輔又說:一口咽不下燙豆腐,有的事你得慢慢琢磨,不然撐死你的可能都有。
小林還想說什么,吳中隊長敲開了辦公室的門,說:出工了,前面發(fā)生了交通事故。老龔咳了兩聲說:走吧。小林和馬輔一道跟著往外走。車上,老龔告訴小林,交通事故通常由縣里的事故中隊處理,但馬次是全縣最偏遠(yuǎn)的村,事故中隊民警要趕過來最快得一個小時。因此,馬次中隊要負(fù)責(zé)維護現(xiàn)場秩序。
事故發(fā)生在丁灣下村,一個黃姓的村民騎車上國道時,被大貨車的車尾剮了一下,連人帶車飛了出去。老龔他們趕到時,傷者已經(jīng)被送往縣醫(yī)院,那輛歪了把手的摩托車撇拉拉地橫在國道中央,肇事車停在五步開外的前方。老龔了解了情況,心里有了一個底。
事故發(fā)生在村口,許多村民聚集在國道上,雖然不是行車高峰,已有上百輛車子被堵。在村口發(fā)生交通事故最讓交警頭痛,尤其是死亡事故,悲傷過度的家屬往往失去理性,在村民的慫恿下,堵塞國道,漫天要價,造成重大的塞車事件。
肇事司機顯然被打過,臉上有明顯的血腫,神色緊張地躲在駕駛室里,看到老龔,司機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老龔覺得司機面熟,仔細(xì)一看原來是老張,便笑了。老張搶著說:我沒錯。老龔把司機老張拉到了一邊,想問明情況。老張又道:是那人撞到了我的車尾。
警察一到,村民們像被點了火,一下子興奮起來。老張的話音沒收盡,村民們圍了上來,說明明是你撞了人不承認(rèn),還打他。村民們一擁而上,老龔?fù)ι碜o住司機老張。老龔說:打能打出責(zé)任嗎?只要小黃沒事,什么都好說。一位村民說:沒事?人都快死了,當(dāng)警察的還瞎說沒事。吳中隊長插話說:我們打過電話了,小黃沒有生命危險。那村民說:有生命危險你們才滿意嗎?那殘廢了比死了還要命。吳隊長說:你怎么說話呢?我說滿意了?那村民說:我們村的人生死不明,你們警察還幫助外省的瘟鬼說話,你們能公平處理事故嗎?算什么狗屁警察!幾位周邊的村民聽到這話個個都圍了上來,說別理那些警察,我們自己處理。
也不知誰招呼了一聲,許多村民吭哧吭哧搬來石頭橫在公路上,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坐到了石頭上,把國道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吳中隊長說:車道礙著你們什么啦?你們堵國道是違法的!
村民說:沒車道能會有車嗎?沒車會撞死撞傷村里的人嗎?這些年村里有兩人被撞死、三人被撞傷,不怪道怪車還怪誰?
吳中隊長說:發(fā)生事故又不是哪一方的責(zé)任,大家都遵守交通規(guī)則,事故自然會減少;像你們這樣攔車堵路,反而把事情弄得復(fù)雜了。我說呀,事故歸事GRZENdpgzvEES5+B9PGkxg==故,道歸道,這是兩碼事,最后還得依法處理,你們自己處理不了呀。
村民說:人都死了,什么法不法的,要不還我一條命,要不拿一百萬元來,不然今天人呀車呀都別想走。
吳中隊長那邊鬧喳喳的。老龔扯了司機老張的衣角說:算你運氣,今天拉的是機器,要是其他物件早被卸下了。司機老張說:這次你又救了我。老龔說:救不救的還不好說,上次出院時,不是說不開車了嗎?盡管那次車禍你沒責(zé)任,畢竟一死九傷,你都這把年紀(jì)了,不如早些歇著。老張說:的確沒想再開車了,可小兒子又考上大學(xué)了,我干不了其他的,不開車怎么掙錢養(yǎng)活一家子?老龔說:說的也是,可眼下著急的不是你的事故,而是要保證國道暢通,國道上堵車超過六個小時,就得上報省人民政府,那樣事情就麻煩了。
吳中隊長那邊成了旋渦。老龔朝那邊努嘴說:你看到?jīng)]有,每次處理交通事故,警察都像是肇事者,遭到謾罵、人身攻擊是常事;很多時候還要先為肇事者墊下現(xiàn)錢。警察也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要是沒兩個鼻孔早給氣翻了。
老張說:我真正地理解交警的艱難了。
老龔咧嘴一笑,然后擺擺手。
吳隊長和村民激烈地爭辯,他的每一句話都被湮沒在起伏喧鬧聲里。小林的臉早漲得通紅,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馬輔混在人群里做軟化工作,慢條斯理,臉上帶著微笑。后面的車堵得越長,村民越是興奮,個個都想把事弄大。吳中隊長不時朝老龔這邊遞眼色,分明是向老龔求援。老龔對司機老張說,你待在車上,什么話也別說。
老龔擠過人群,對叫得最兇的男子說:誰能做主,亂哄哄的我聽誰的呀!大家一時不搭腔。一個小青年道:我們大家都做主。那行,大家做主,那留個姓名,拿到錢好每人分一份。人群再次沉默。老龔說:小黃送醫(yī)院要錢,沒錢人家醫(yī)院不接收,你們真要為他著想,早些散了,抓緊談?wù)?,不然,瞎吵吵只會添亂子,我這話沒錯吧?
鬧得最兇的男人說:先拿一百萬吧,我做主,我是他親哥。老龔說:我知道你是他親哥,行,你做主。老龔把姓黃的往邊上扯了扯說:你先得把路讓開了,你一堵車,道上其他車損失就大了,即使肇事司機有錯誤,不能攤在別的司機身上;別的司機有損失了,打起官司對你不利,拿到的錢也得割出一塊來賠償無關(guān)的損失。
姓黃的說:這個我不管,拿不到錢,我想搬石頭,他們也不讓。
老龔說:不是你能做主嗎?你是男人,你做主就得像個男人,承擔(dān)起責(zé)任。那些都是什么人呀!你別看他們現(xiàn)在鬧哄哄的,表面上是幫你,出了事準(zhǔn)會說是你雇他們來的,把責(zé)任推得干干凈凈,造成了損失全部得由你賠償。
老龔見姓黃的猶豫著,接著說道:你當(dāng)那司機是開銀行的呀!開銀行支取大額現(xiàn)金還得預(yù)約。再說了,人家都一把年紀(jì)了,家里的日子好過,還用得著幫人開車賺這點兒辛苦錢嗎?
姓黃的把眼一翻道:你是我們這里的警察,怎么老幫外地人說話呀!他是你的親戚,還是你收了他的錢?
老龔說:中國只有一家警察,哪分是里是外呀。要講親戚咱們更親,你兒子小茍開車把人撞了,不是我老龔處理的嗎?那時你管我叫什么來著?我吃過你家一頓飯,還是吸過你的一支煙?
姓黃的說:這不就對了,你怎么知道司機拿不出錢來,他拿不出來,你們警察拿呀!你們成天在路上罰款,一百萬是小錢,對不?
吳中隊長聽不過去了,接話說:做人得講個良心,講個公平。別人軋了你的一只雞,你讓別人賠一頭牛,十萬一百萬得有個說法不是?
姓黃的聽了嚷了起來:什么什么?人命關(guān)天,你把老百姓的性命當(dāng)一只雞,你們是國民黨警察呀!此話一出,村民呼啦啦圍了上來:我們農(nóng)民的命就那么不值錢嗎?有人罵警察,罵當(dāng)官的;有人喊叫著要打吳中隊長。老龔閃入勸解,小林沖上去疊在老龔前面,伸手想推開前邊的人群。老龔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林的手臂。小林掙脫大聲喝道:誰敢打警察!警察是幫你們處理交通事故的,打警察就是犯法!大家遲疑了片刻,老龔把小林拉到身后說:我想你們不會蠢到打“娘舅”吧?這時人群外圍響起了警笛聲,縣事故組的中隊民警趕到了現(xiàn)場,村民便往那邊擠,解了吳中隊長的圍。
吳中隊長退出人群,對事故民警說:現(xiàn)場交給你們了。事故民警苦著臉說:吳隊,車都堵到嶺底了,你們一走,我們怎么辦?吳中隊長說:你們來得也慢了點兒,我們等了兩小時了。事故民警說:接到電話,前一個現(xiàn)場還沒看完,倒不過來呀。老龔輕聲問:傷員傷勢怎么樣?去看了沒?事故民警說:另一組趕到醫(yī)院做材料了,情況不太清楚。老龔說:誰去的呀?我問問。事故民警告訴了老龔,老龔走到一邊打電話。
現(xiàn)場很快勘查完了,事故民警對老龔說:司機沒責(zé)任,最多只是次要責(zé)任。老龔說:先別吱聲,不然眼前的圍沒法解了。事故民警拿眼掃了四周,搖了搖頭說:一出事故就這樣,工作沒法做了。老龔說:你別急,急了準(zhǔn)出事。
老龔說完又跑到一邊打電話,指手畫腳的,有一種慷慨激昂的味道。好一會兒,老龔拿著手機過來,手機顯然按了免提鍵,里面?zhèn)鞒鲭s音很重的說話聲——哥,我沒什么大礙,你別在那兒鬧了,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我們。姓黃的問:你真的沒事呀?你要全面檢查,別擔(dān)心錢的事,我在這兒向他們要。哥,你要別人拿一百萬,你當(dāng)人家是運款車呀!上次小茍撞了人,老龔做了好多工作,別難為人家了。姓黃的說:村里人都來了,我這里得應(yīng)付呀!壞了車還得讓他們賠不是,你沒大事先讓他們拿兩萬吧。姓黃的覺得沒面子,把手機關(guān)了。
姓黃的回身對老龔說:這樣吧,你讓司機先拿兩萬,其他以后再說。老龔說:司機有錢并且愿意我沒話說,等定了責(zé)任,評估了摩托車的損失和醫(yī)療費用以后再結(jié)賬。
老龔叫司機,司機老張顫顫地跳下車說:我只有兩百塊錢,說著從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姓黃的怒道:兩百塊錢擦屁股呀!老龔對司機老張說:這樣吧,你先給老板打個電話,告訴他情況,讓他先把錢送過來;這里呢,你得先清理現(xiàn)場,讓堵著的車子通行。姓黃的說:看不到兩萬塊錢,什么事也辦不了。老龔說:我們先湊點兒錢,有多少給多少,其他責(zé)任定下后再向司機要。姓黃的說:除非把司機留下,你們轉(zhuǎn)身把他放了,我尋鬼去呀。老龔說:你不信我們呀,我老龔在馬次中隊三十多年了,哪次說話不算過?再說了,案子沒結(jié),他往哪兒走呀!車子還扣著呢。黃姓的說:不行,我信你,但更信錢,要不讓他留下字據(jù),你們馬次中隊交警作擔(dān)保。老龔說:行。
吳中隊長把老龔扯到一邊說:老龔,不行呀,萬一我們拿不到,難道還要中隊出錢?
老龔說:你說怎么辦?你沒看到道上堵的車子都過嶺底了,再拖一會兒,你親自向縣里匯報。
司機老張左眼看老龔,右眼看吳中隊長,見他們都沒話,走到一邊寫下了字據(jù)。
大家開始湊錢,民警一共湊了五千塊錢,大家把錢交給吳中隊長,吳中隊長不接,老龔接了,交給姓黃的,收下字據(jù),村民慢慢散去。
吳中隊長大聲叫:你們得把石頭搬了吧?
老龔說:省省吧,我們自己來。說著,老龔招呼小林和馬輔搬掉堆在國道上的石頭,幾個老人愛答不理的,不肯站起,老龔嘿嘿笑著一一發(fā)了香煙。被堵的車輛在老龔面前轟隆隆地開過,把老龔湮沒在卷起的尾煙里。
司機老張說:老龔,你托我辦的事其實我知道,我對不住你,是有人組織過的,上次你救了我,我沒告訴你,現(xiàn)在……
老龔擺擺手說:顧著眼前吧,那事以后再說。
四
路上,小林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村民,要不是師傅你攔著我,我真想……
老龔說:打住。你千萬要記?。禾幚磉@種事情,最好高高舉起你的雙手,哪怕是別人說你投降。小林說:師傅,我畢竟是人民警察,高舉著雙手,那算什么。老龔說:高舉雙手就不是人民警察了?你面對的不是持槍歹徒,是群眾,那一掌要是推出去,人群就會叫喊:“警察打人啦”??吹?jīng)]看到的,聽到?jīng)]聽到的,都樂意相信,我們就撤不出來了。
小林像是還不明白,說:每一起交通事故都這樣,損失的還不是國家嗎?
老龔說:沒錯,國家扯得有點遠(yuǎn)了,老百姓可是實實在在的。哎,這也難怪,現(xiàn)在基層政府缺少公信力,難怪老百姓不信你。放走了車子,受害人拿不到錢,有誰會理會他們的呼吁呀!你沒見城里告狀的人一撥兒撥兒堵在政府大院門前,誰來睬他們?
馬輔說:小林,這種事以后經(jīng)歷多了你就沒脾氣了。你看到了,做“娘舅”的比肇事司機還要受氣,這都怨自己,警察內(nèi)部越管越嚴(yán),對那些刁蠻的人卻沒一點兒招數(shù)。警察被罵被打,領(lǐng)導(dǎo)屁都不放一個,所有的委屈都得自己扛著,干著干著心都涼到腳底板了。
老龔說:馬輔,你委屈了!委屈了你就別干輔警,回家抱你的老婆去。
馬輔笑笑說:老龔,老婆人老珠黃,沒意思,像歌里唱的:握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不像你老龔呀,這把年紀(jì)還有這艷福……
老龔搶過話頭說:小林你記住,下次告訴馬輔的老婆,就說馬輔說她人老珠黃,摸她的手像左手握右手。
馬輔慌忙道:小林別理他,我這不是替老龔打抱不平嗎?我是小人物一個,像一根草,春來冬去的;老龔是誰?老龔是英雄。英雄經(jīng)常要受這種窩囊氣,有良知的誰不心痛呀!
老龔說:你少來!
到了中隊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大家才覺得餓。蓉蓉站在走廊上向外張望,見他們車子進來,從樓上走下來說:你們警察干活兒沒時間嘛,都幾點鐘了,現(xiàn)在算晚餐還是中餐呀。
這兩天蓉蓉閑著沒事,幫著劉媽下廚。中隊長曾說劉媽在中隊干好些年了,也老了,讓蓉蓉代替劉媽。老龔說:不成,劉媽家在馬次,一直在這兒干著,還能兼著家務(wù),好好的,怎么能讓蓉蓉頂了她?中隊長說:我想蓉蓉閑著沒事,有點兒活干不會無聊。老龔說:過些天幫她找個活兒,吳隊就別操心了。
馬輔看到蓉蓉下樓開玩笑說:我們都讓老龔整壞了,這么多年來,全身的器官都適應(yīng)老龔的工作節(jié)奏了,這個損失我們正和老龔打著官司呢。小林說:中餐晚餐都不打緊,要緊的是誰做的。蓉蓉說:劉媽還沒回來,你說誰做的?小林說:我愛吃蓉姐做的飯。馬輔說:小毛孩兒,居心不良哎。小林想爭辯,見蓉蓉臉色不好,大家趕緊閉了嘴。
那些日子,老龔一直惦記著罰回那女子兩百元錢,可左等右等就是沒等著。老龔想起了那張罰款單,找了半天才找到被罰款的車牌號碼。不幾日,那輛車果真出現(xiàn)了,貼近窗口的是一個年紀(jì)很輕的男子。老龔頭也沒抬地說:過磅。過磅?男青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過磅,老龔說。男青年說:警察同志,幫幫忙,今天是多裝了點兒,能不能和大家一樣,罰個兩百元讓我過關(guān)。老龔說:多裝了幾噸?男青年說:米重呀,多了三十來噸。老龔敲著行駛證說:你的車核載量是八點五噸,你裝了近四十噸,超過幾倍了。男青年說:這是老板的事,我們打工的有什么辦法。老龔說:既然是老板的事,你通知老板自己過來處理。男青年說:老板出國了,叫我怎么辦?老龔說:巧了,你老板開著公司,還有閑心出國玩,你蒙誰呢?男青年說:老板的事我怎么知道,老板國外有業(yè)務(wù)呢。說著男青年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過去,見老龔接了,把整包的煙放在發(fā)票旁邊。老龔一抬手把煙扔到男青年身上說,你不知道規(guī)矩,遞一支叫禮節(jié),遞一包叫討好。
接著,老龔拿起其他行駛證叫著后面一個人的姓名。男青年占著窗口不讓位說:你讓我過磅、卸貨,叫誰卸?往哪兒卸呀?老龔說:那是你的事。青年說:這一輛輛車都超,都得卸貨,你有貨倉嗎?我這是大米。老龔說:不卸貨先在一邊等著。這么一說,男年青讓到了一邊。
一個多鐘頭以后,老龔抽出身子,把男青年叫到車后問:你老板叫什么?男青年答了。老龔說:你老板不是個女的嗎?老龔說著用手比畫著女子的形象。男青年說:沒有呀,我老板是個老頭子,很有錢。老龔犯糊涂了,問:你開這車多長時間了?男青年答:不到兩個月。老龔說:那原先的女老板呢?這回是男青年犯糊涂了,說:我不知道什么女老板。老龔盯著男青年看了半天,然后開出兩百塊罰單說:你走吧。
自那以后,老龔更是心神不定了。他不知道車子為什么易了主,女子為什么會突然失蹤。老龔把種種可能都想了個遍,種種都有可能,種種都又不可能。他回想起女子當(dāng)時求他的神態(tài),分明是凄慘里帶著無奈,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而近乎喪失尊嚴(yán)的神態(tài)。的確,他老龔一個糟老頭,一個漂亮的女子犯得著為了兩百塊錢出賣色相?這么一想,老龔覺得自己特別下作,別人沒那么賤,是你自己把人想歪了!
老龔一直想把這事給忘了,可那女子凄苦的形象像是粘在他的腦門子上了,越是想忘掉越是忘不掉。老龔拗不過自己郁悶,時常向途經(jīng)的司機打聽原先車主的下落。
一日,司機老張告訴老龔:那女子破產(chǎn)了,她男人是個建筑工程老板,很有錢;她開了個物流公司,兩人各干各的,生了個兒子,四歲。夫妻倆成天忙著自己的生意,兒子由婆家?guī)еR粋€雙休日,兒子遭了車禍,死了;老人也受了重傷。妻子怨丈夫,丈夫怨妻子,還經(jīng)常拿妻子出氣,打得她遍體鱗傷,生活全被搞亂了。后來男人開始酗酒、賭博,又染上了毒癮。僅一年時間男人的建筑公司就垮了。接著是妻子的物流公司,家里的房子抵了,物流公司的車子抵了。最糟糕的是這一切妻子一概不知,直到法院找妻子扣車、封房,她才恍然大悟。那天,那女子已經(jīng)裝了車,她哀求法院的執(zhí)行官容她把貨送到了再把車交給法院,法院不從,要當(dāng)場扣車。村民看不過去,鬧起來,最后執(zhí)行官下不了臺,答應(yīng)由村里的主任出面作保,待女子送完貨再把車交給法院。那女子什么都沒從房子里拿出來。最后一次送貨,是那女子自己押的車,連同司機三人,袋里只有二百五十塊錢。后來那女子說自己遇上了一個好心的警察,只罰了她兩百元,途中的兩天時間他們?nèi)酥挥昧宋迨畨K錢。那次出車以后,那女子什么都沒有了。
老龔沒吱聲,半天才甕聲甕氣地問:她叫什么?
老張說:不太清楚。
老龔說:事情倒清楚,人卻不清楚。老張一笑說:我都什么年齡了,還管她叫狗叫貓的。 老龔接著前面的話題說:她娘家總有喘氣的人吧,遭了難,不能不管呀。老張說:那女子和那男的結(jié)婚,父母親死活不肯,為此,她的母親還喝過農(nóng)藥。但她非他不嫁,和家里斷絕了所有關(guān)系。老龔問:破產(chǎn)后她到哪兒去了?老張說:不知道,說法很多,她是個漂亮的女人,聽說到南面做小姐去了……
老龔說:別瞎說,她好強,不會輕易倒下。老張說:再好強,也是女人嘛。老龔瞪了老張一眼,老張拿著罰單有些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從此,老龔心里有一種罪惡感,似乎那女子走到今天和他兩百塊錢罰款有關(guān),是他老龔利用了自己的權(quán)力把她推向了絕望的深淵。老龔頭腦里除原先的情景以外,又多了一個女子在南方做小姐時被糟踐的畫面。老龔的心尖一次次被這個畫面扎著,生生作痛。
小林沒弄明白蓉蓉生氣的原因,老龔也不明白。不過小林的腦子好,開口蓉姐閉口蓉姐的,一會兒就把氣氛調(diào)節(jié)起來了。馬輔說:哪天,我讓老婆跟蓉姑娘學(xué)學(xué),這么好吃的菜是怎么燒制出來的。蓉蓉說:和其他事一樣,想做好,用心就行。馬輔說:我們警察工作也用心呀,可還是處處遭人詬病。蓉蓉說:胡說!這條道上跑的,誰說馬次中隊的警察壞話了?蓉蓉這么一說,大家都看著她。蓉蓉說:我們心里明白著呢,照著法律規(guī)定,路上跑的大貨車哪一輛不都得卸貨?還要交納上千元罰款。這樣一來,司機、老板的日子怎么過?誰還敢再跑車?摸著良心說話,你們中隊就是實在,只罰款二百塊錢,私下里沒一個司機不說你們好的。
大家剛剛受了不少氣,蓉蓉的一番話把大家說得很有成就感,覺得沒日沒夜地罰款沒白干。馬輔吃得特別多,完了撫著肚子,說:我要向中隊長申請,真的把劉媽換了,讓馬次中隊的警察好好享受老龔的成果。蓉蓉說:別胡說,劉媽跟我提過,說自己身子不好,家里還要帶孫子,讓我頂她,我沒同意。我才來,劉媽做了多少年了,這不是讓我做惡人嘛。說著,她轉(zhuǎn)身溫柔地對老龔說:我和老龔商量好了,過兩天我就在馬次找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老龔沒吱聲。院子里響起了汽車?yán)嚷?,吳中隊長嘴里叫著書記書記的,笑聲在院子里響起。
馬輔說:向書記又來了。
老龔放下碗走出食堂,向陽紅書記看到老龔臉上有幾分不悅,說:老龔,這么早就吃晚飯了?老龔沒吱聲。向陽紅繼續(xù)說:即使在基層,也要注意作息時間。讓老百姓看到這么早的晚餐,影響不好嘛。轉(zhuǎn)而他對吳中隊長道:吳隊呀,抓隊伍得從小事開始,不然就會出大亂子。小林搶著說:我證明,我們吃的是中飯,不是晚餐。向書記哼哼了兩聲問:這是新警呀?吳中隊長說:對,小林,來了沒幾天。向書記一臉堆笑地說:啊,啊,聽說了,可要好好干,前途無量喲。一受到表揚,小林不知所措,抬手敬禮道:是。
向書記轉(zhuǎn)身對大伙說:你們干自己的去吧,我和老龔說話呢。說著自顧走進吳中隊長的辦公室。
老龔跟在后面,想起早先和向陽紅合作的時光。向陽紅虛心好學(xué),腦子管用,那是老龔所不及的。盡管那時向陽紅是指導(dǎo)員,和老龔平級,但一口一個龔師傅,讓老龔心里暖暖的。領(lǐng)導(dǎo)合作得好,隊伍也好帶,但一切都是老龔沒想到的。向陽紅來了一年以后,老龔一次上路,老張對老龔說:老龔呀,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在路上站了三十多年,吃到了路上的什么呀!老龔啐了一口道:老張,這么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那種黑心事不是我老龔干的。老張哧哧地笑:黑心不黑心的要你怎么看,如果老龔要了我的錢,我也樂意給,就不能算是黑心了。老龔說:給了錢還樂意,你拉倒吧。老張說:你呀你呀,這么多年沒摸出丁點兒門道,我可是見得多了。老龔說:你老張教教我。老張說:就說我這輛車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途經(jīng)馬次關(guān)卡不下一百趟,罰款不少于兩萬,如果你老龔高抬貴手,我就省下了這筆錢,這兩萬塊錢我給你五千、一萬的,你凈賺五千、一萬;你養(yǎng)著十輛八輛車子不罰,一年私下里可就多進賬八九萬塊錢。
老龔臉通紅,一把揪住老張的衣領(lǐng),氣憤地破口大罵:你這狗日的,我當(dāng)你老實,原來也是個水鬼!你想坑害我馬次中隊的人?瞎了你的狗眼了!老張自討沒趣,臉紅一塊青一塊的,悶聲不響地開車走了。
老張的話讓老龔沒睡好覺,他知道老張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前幾天,向指導(dǎo)員還對老龔說:老龔呀,你在馬次干了三十多年,是個好警察。你忠誠、嚴(yán)謹(jǐn)、作風(fēng)正派,這個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的桂冠沒白戴。你是我們交警學(xué)習(xí)的榜樣。不過,原則不能丟,靈活也不可少,我們警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前兩天我把馬輔給罵了,我有幾個朋友,都是領(lǐng)導(dǎo)、同學(xué)介紹的,常走這條道,我告訴他照顧照顧的,偏偏還是給罰了。他一個輔警,怎么不知道好歹呀!這往后,龔師傅可要手下留情唷……
老龔說:向指導(dǎo)員,馬次的貨車流量大,照顧起來很難,一傳十、十傳百的,名聲不好。我老龔在馬次交警中隊干了這么多年,我看重的就是自己的清白。向指導(dǎo)員年輕能干,前途無量呀。不說馬次中隊是塊凈土,外省外縣的交警怎么干我不管,但“養(yǎng)車” 肥己,這樣的事在馬次中隊絕對不能發(fā)生。
后來老龔逮住了司機老張,逼著他說出實情,老張無奈說出了幾個司機的姓名,老龔讓那幾個司機卸了兩次貨,什么都清楚了。那天夜里,中隊沒人,向指導(dǎo)員自己找上門了,向指導(dǎo)員才開口,老龔就憋不住了,他大罵了一通說:向陽紅,你來不到兩年,就干這種缺德的事,你是指導(dǎo)員呀,管隊伍的,你把隊伍往哪兒帶呀!你再想想,按照你的做法,年底加起來的數(shù)目可以讓你在監(jiān)獄待上三五年了,我讓他們卸貨,明里整他們,暗里幫助你,你還沒弄明白呀。你當(dāng)我老龔找茬兒,是跟你向指導(dǎo)過不去呀!你向指導(dǎo)不會不知道熊副局長的事吧?他是馬次第一任中隊長,這會兒還沒出來呢,你別跟著犯糊涂呀!
聽說那日向指導(dǎo)員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老龔以為他是后悔了,還安慰了向指導(dǎo)員。后來馬輔對老龔說:你斷了他的財路了。老龔問:為什么?馬輔說:有人能當(dāng)上領(lǐng)導(dǎo),不是有多少能耐,工作有多出色,更重要的是處理好周邊的關(guān)系,幫別人消災(zāi)解難。這消災(zāi)解難十有八九都是法律犯罪邊緣的事。除此之外,你當(dāng)向指導(dǎo)容易呀?你知道向指導(dǎo)雙休日都干什么?老龔問:干什么?馬輔說:陪領(lǐng)導(dǎo)玩牌,每次都要輸個三五千的,這么大的開支,不在外頭捋一點兒,應(yīng)付得了嗎?老龔聽得頭皮發(fā)麻,問你怎么知道。馬輔說:老龔呀,這鱉有鱉路,蝦有蝦道,別看我長得憨實,心里頭亮堂著呢。
老龔還沒清醒過來。馬輔又在一旁笑了,說:老龔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老龔不要試圖改變誰,這做不到也不可能。走歪門邪道的人都想過后果,可那么多的官員,都有因果報應(yīng)嗎?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把話放在前頭,不出半年,向指導(dǎo)員必上一個新臺階。馬輔說得沒錯,三個月后的愚人節(jié)里,老龔為向指導(dǎo)員畫了個圓圈,向陽紅也從指導(dǎo)員提升為教導(dǎo)員,進了黨委班子。
想到這里,老龔又笑了。
辦公室里,吳中隊長為向書記沏了茶,關(guān)門退了出去。書記向陽紅望著老龔說:老龔,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我今天到馬次中隊就是給你說說這個理。你老龔身體不好,身邊沒個人照顧,組織上理解這一點,但你不能亂來呀,不明不白地把一個女人留在房里把人給睡了。你是老黨員了,又是公安局的一塊牌子,這次不管組織上對你怎么處理,都是對你的關(guān)心和愛護,都是為了維護警察的榮譽。
老龔肚里咕咕的,有一股氣往直腸里流動,老龔想放個響屁,一撅屁股硬是沒放出來。
老龔,都這時候了,你還心不在焉。
老龔說:有了蓉蓉我很開心。
老龔說的是真話。那天從公安局出來后,他打電話給兒子說起了蓉蓉的事。兒子在電話里高興地說,太好了老爸,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龔的兒子本來是要回來考警察的。老龔問:你回來考警察是真心喜歡還是為了我?兒子在那邊沉默了半天然后說:為了照顧老爸。老龔有些灰心地問:你不喜歡警察?兒子說:老爸,別提你的警察了,你最失敗就是選擇了警察,選擇了交警。從小到大我見過你幾回?媽走了和你的職業(yè)有關(guān)不?你年復(fù)一年糾正違章,說白了就是罰款,就是上路瓜分老百姓的錢。你沒有給社會帶來什么好處,卻又喪失了對家庭的責(zé)任,你想,我還會走你的老路嗎?
老龔過了半天才說:那你別回來。
兒子說:如果蓉蓉真的愿意照顧你,我從心底里感謝她。
老龔說:她很年輕,而我老了。
兒子說:年輕好呀,難道你還喜歡老太婆嗎?老爸,你別擔(dān)心,只要她真心對你好,照顧你,讓你過上好日子,你立個字據(jù),家里的房產(chǎn)都?xì)w她。
想到這里,老龔又笑了。
老龔呀,你還繼續(xù)樂呀,這件事的處分決定很快就下來,這也是局領(lǐng)導(dǎo)的意思,老龔你要有思想準(zhǔn)備。
老龔不置可否,卻突然問:向書記,還有事嗎?向陽紅看了老龔半天,也沒看出他對處理這件事抱什么態(tài)度。他想了想,進一步問:你有話說?老龔不搭向書記的話,說:沒事我先走了,一會兒還要上路糾正違章呢。
老龔低頭走了出來,心里卻想著十多天前的事。
夜里的天有些涼了,凌晨二時,老龔收起桌上的罰單準(zhǔn)備收攤,身背后的門突然哐當(dāng)一聲。老龔起身開門,一個女子倒了進來。老龔慌忙將女子扶進車?yán)?,讓她躺在簡易床上。再看那女子,穿著單薄,臉色寡白,兩片薄薄的嘴唇?jīng)]一丁點兒血色。老龔覺得女子面熟,倒水的工夫想起了她就是欠他兩百元罰款的女人,司機老張說的就是她呀。這女子消瘦了許多,老龔一下沒認(rèn)出來。老龔連忙叫來馬輔,兩人手忙腳亂地給她喂下溫水兒,又脫下身上警服給她披上。見她慢慢醒來,老龔問:你怎么弄成這副模樣了?女的問:有吃的嗎?老龔在身上摸了半天,只有半截吸過的煙卷。老龔讓馬輔弄吃的去。馬輔說:深更半夜到哪兒弄吃的,要不帶她回隊里,看看食堂里有沒。老龔說:行。
路上老龔問她叫什么,她說叫蓉蓉。蓉蓉說:她有兩天沒吃東西了。老龔不信,說:你一個大活人怎么白餓了兩天?你都在干啥?蓉蓉說:沒干啥,就在收費站,在馬次中隊門口來回走著,搭車往東,又往西。老龔問:你來回折騰干嗎?蓉蓉說:看你。老龔道:看我干嗎?蓉蓉說:我無路可走了,你人好,兩天里我下了一死的決心,可每次來回看你都讓我心軟了,我想,死活跟定你了。老龔嚇了一跳,說:小姑娘,你知道我?guī)讱q了?結(jié)婚幾年了?蓉蓉說:知道,你比我大二十一歲,結(jié)婚二十一年,離婚八年,至今沒娶;你有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了;你在馬次交警中隊待了三十二年,你清清白白,是個好男人。老龔眼睛一熱道:你怎么就知道了?蓉蓉說:所以我下決心了。老龔說:你真傻呀,你來來回回走了兩天,沒吃沒喝的,就是為了看我這個糟老頭,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那日,蓉蓉向老龔講述了自己的遭遇。蓉蓉最后說:我跟了那男人五年,父母和我斷絕了關(guān)系,我什么都沒有了。那日遇到你,是我最后一趟跑車,你只罰了我兩百塊錢,我認(rèn)定了你是個好人,好警察。老龔胸口堵堵地說:你吃了不少的苦。老龔話音一落,蓉蓉失聲痛哭。老龔束手無策,不知手該往哪兒放。蓉蓉說:終于有人理解我的苦了……老龔,求你別趕走我,你讓我干什么都行,如果你趕走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
老龔心里暖暖的,他想起先前處罰蓉蓉時,她明明是把“老龔”叫成“老公”的。老龔勸道:年紀(jì)輕輕干嗎那么想,前頭的路還長著呢,不是聽說你到南方去了嗎?蓉蓉說:我要是去了南方,還能弄成這副模樣嗎?再說,做小姐用得著去南方嗎?老龔一想也對,現(xiàn)在哪個城市沒有娛樂色情場所?老龔問: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了?蓉蓉說:在縣城,在飯店幫人端菜洗碗,其他時間了解你的身世。老龔心里又一熱說:你年輕,往后有的是好日子,別往死道里想。
說話間他們到了中隊,馬輔幫著到食堂弄吃的,老龔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讓蓉蓉洗了個澡。洗澡間在食堂內(nèi)側(cè),門楣早歪了,不太好關(guān)上,中隊里都是男警,平常也沒人在乎。打開熱水,蓉蓉進去,老龔出來。抬頭望天,月亮很圓,鑲在藍藍的天幕上,星星在四周拱著,很是溫馨。老龔走到院門邊,往外探探身子又折了回來,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盡管是夜晚,可老龔還是放心不下,最后,他蹲在洗澡間幾步的地方守著。里頭嘩嘩的流水?dāng)嚨美淆徯臒?,想著蓉蓉的手在身體上上下滑動,心里竟有一種快樂的感覺。老龔,你是幾歲的人啦?老龔扇了自己一記耳光,走進了食堂。馬輔看著老龔笑。老龔問馬輔笑什么?馬輔說: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老龔說:平白無故的為什么請你喝酒?馬輔詭譎道:多久沒碰過女人了?老龔狠狠地拍了馬輔一巴掌說:乘人之危呀!老龔再走了出來,蓉蓉的澡還沒洗完。老龔心想,像是在撩撥我老龔呢。這么一想,心里的欲望又蕩漾了一陣。
洗完澡,蓉蓉的長發(fā)披了下來,臉色雖然還留著白,可襯著黑夜像銀亮的盆子。蓉蓉眼睛亮亮地看著老龔,老龔扭開臉。馬輔在食堂里叫的飯燒好了。兩人進去,一大盆蛋絲湯面已經(jīng)端上了桌子。馬輔呼啦啦地吃,不說話,吃完了說我睡去了。老龔想留他。馬輔說:我累死了。
吃完飯,蓉蓉臉色紅潤起來。老龔心里一直想著如何安頓蓉蓉,值班室有輔警用的床,那被子也是多日沒洗了,腳臭味像氨水一樣嗆鼻;自己房間里有床,可惜只有一張。不過老龔想好了,無論如何得先讓蓉蓉好好休息休息,其他事往后再說。老龔帶著蓉蓉上樓,老龔說:你睡房間里。蓉蓉說:那你呢?老龔說:我一個大男人哪兒都可以蹲一晚。蓉蓉說:不成,你值班到半夜,你睡在床上。老龔說:那怎么行,我睡在床上你睡哪兒?蓉蓉說:我也睡在床上。老龔說:那不成,我是警察,不能胡來。蓉蓉說:你是好男人,然后才是好警察。老龔說:不行不行,說著轉(zhuǎn)身要走。蓉蓉抬高嗓門說:我讓你討厭嗎?老龔轉(zhuǎn)身說:不,不是。蓉蓉說:那為什么?老龔道:輕點兒,半夜三更弄出這么大動靜,民警聽到還不知往哪兒猜想呢。老龔說著想開門出來,蓉蓉從后面一把抱住了他說:我遲早是你的人!霎時間老龔整個身子僵在那兒,手腳不能動彈。蓉蓉像是鮮活的藤蔓繞到老龔前面,寬大的上衣不知什么時候敞開了,白花花的奶子亮在了老龔面前。老龔閉上眼睛,卻真想狠狠地捏一把,他想不起來多長時間沒碰過女人了,可眼前的女人畢竟不是自己的女人。老龔呀,你可不能晚節(jié)不保呀!想到這里,老龔清醒了許多。
老龔奮力掰開蓉蓉的手,逃了出來。
五
向書記來的第二天中午,司機老張到了馬次中隊。老張是來感謝老龔的。老龔把老張讓進辦公室,沏了茶。老張接過茶杯說:要不是你老龔,我?guī)讞l命都沒了。
老龔問老張,事情處理好了沒。老張說:老板過來了,把你們墊的錢交給了事故中隊。老張說:其實那姓黃的也沒什么傷,我老張也沒什么責(zé)任,處理好事故,姓黃的也回了村里。
老龔說:處理好了就好,這么大年紀(jì),往后就別開車了。
老張說:我就是和你道別來的。老龔問:決定了沒有?老張點點頭說:苦了一輩子,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房子、讀書把我和她娘腰都壓彎了,我們夫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其實,錢是賺不出頭的,父母做的一切不說多余,也不一定有多少用處,比起那些年的苦,現(xiàn)在好多了,我們不都過來了,下一代肯定比我們更好,比我們更強。這么一想,還操什么心?這回我真的決定了。
老龔道:好好,老張呀,能想明白的人不多,你家里有房子有地,只要身體好,還怕餓著你不成?
老張聽了老龔的話,眨巴眨巴眼睛道:老龔,以前跑車,三天兩頭見面沒什么,這回真的退休養(yǎng)老了,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老龔說:老張,你盡說喪氣話,我老龔還能去哪兒呢?想見面還不容易?你不過來,我過去也方便呀。
老張點點頭,臉有愧色。
老龔問:你還有什么事?
老張說:老龔,一來是向你道謝,順便告別;更要緊的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老龔又問:什么事那么沉重,跟丟了百萬千萬似的?
老張說:你先前叫我查誰組織堵車,齊鳴喇叭,其實我知道。
老龔說:都過去了,不是不讓你說了嗎?
老張說:不說我對不住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次車禍要不是你老龔,我早就躺在山溝里了,哪兒還有我老張的今天呀。你讓我不說,我心里不痛快,做人也不地道。我在這條道上跑了那么些年,道上的司機見面都叫我“大貨門”,你說,這事不是我干的,別人還能干嗎?
老龔想起了向陽紅幾年前“養(yǎng)車”的事,正是老張給他提的醒,老張的確是這條道上的“大貨門”,人頭熟,消息渠道多。想到這里,老龔不覺地笑了。老龔說:我說老張呀,你還真是個水鬼,你自己把車堵成隊,卻在那兒把110打爆了,弄得我老龔挨罵??茨惚砻胬蠈?,其實損著呢。這事我怎么就沒往你身上想呢?
老張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讓我了解,我也不知道深淺,心里慌著呢!現(xiàn)在想想你對我那么好,我還在背地里給你使壞,真是對不住你。
老龔說:你就別往心里去了,我還能怎么樣?你們跑車的真不容易,我理解著呢。這事知道是你老張干的,我也不能扣車扣證呀!再說了,這回你徹底告別方向盤,離開這條國道了,我還能拿你怎么樣?
老張道:我見過很多交警,像馬次交警中隊這樣講人性、通人情的警察不多呢。
老龔說:你別當(dāng)著面夸我、背地里卻咬牙切齒的,往后好好過日子吧。
老張硬要請老龔出去吃飯,老龔不從。老龔說:蓉蓉在呢,她幫著劉媽給馬次中隊燒飯,你在這兒一塊吃點兒吧。老張奇怪地望著老龔問:是那個女子嗎?她不是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嗎?怎么會在馬次中隊?老龔說:老張呀,蓉蓉真干那種事,就不會弄到?jīng)]飯吃的地步了。蓉蓉對警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馬次中隊和我老龔收留她了。老張看著老龔,哧哧地笑了:老龔,我明白了,蓉蓉是烈性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老張說著要走,蓉蓉從門外走進辦公室,看到老張,一下子認(rèn)出他來。蓉蓉說:是“大貨門”呀,你怎么有空來?老張說:來和老龔道別。蓉蓉說:不跑了,那誰做領(lǐng)導(dǎo)呀?老張羞愧道:別再提了。蓉蓉說:一塊吃飯吧。老張說:不了,該回了。老龔看老張要走的樣子,起身送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蓉蓉上前一把扶著他急切道:老龔,你怎么啦?老龔閉眼站了一會兒說:沒什么,眼前黑了一會兒,沒事了。
老張走到院子門口,緊握老龔的手,望著他的眼睛道:走了,老龔你多保重。
老龔點點頭,內(nèi)心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老龔?fù)蠌埖谋秤?,發(fā)了一會兒呆。蓉蓉說:老張是好人。老龔說:好人遭罪多。蓉蓉深有同感道:世間走歪道了,盡是好人倒霉。老龔轉(zhuǎn)身看著蓉蓉,真想一把抱著她。
那日,向書記訓(xùn)完話后沒派車送老龔回馬次中隊,老龔走出公安大樓,陽光金燦燦一片,他感到一種溫暖。老龔舒展兩臂,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像是徹底解脫了。老龔對向陽紅放的錄音感到不可思議,蓉蓉為什么說他睡了她呢?不過現(xiàn)在沒關(guān)系了,他可以丟掉一切,但唯獨不能丟掉“潔凈”兩字,因此,任何一種玷污都不能傷害他,他心里亮堂著呢。
老龔環(huán)顧四周,想搭個便車回中隊,卻見中隊的巡邏車停在路邊,老龔朝車子走過去,蓉蓉開門下來。老龔心一軟,眼里潮潮的,說:剛回去怎么又來了?蓉蓉說:我等你,他們沒怎么樣你吧,說著上上下下打量起老龔。老龔閃開說:你當(dāng)我是犯人呀,警察對犯人都不動手動腳,他們還能把我怎樣?蓉蓉扶著老龔上車,馬輔坐在駕駛室里,手握方向盤一聲不吭。蓉蓉說:老龔,都是我不好。老龔說:礙著你什么事了?蓉蓉說:向書記逼著我,我說你……老龔擺擺手,朝著開車的馬輔道:馬輔,你啞了還是聾了?跟霜打的菜葉似的。馬輔答:向書記派人找過我,我只是一個輔警,向書記讓我走人我待不到明天,你讓我怎么說?我的確不知道,我不能對向書記說假話不是?老龔說:都不關(guān)你們的事。蓉蓉說:對,和你沒有關(guān)系,都是我蓉蓉的錯,我對向書記說老龔是那個我了,向書記才把老龔帶到了局里。
馬輔聽了一剎車,回頭望著蓉蓉。蓉蓉含著淚水低下了頭。馬輔說:蓉蓉,你怎么能說這話?三天里就算老龔對不住你,你也不能坑害他呀!那晚你半死不活的,是老龔把你帶到中隊的,你怎么不識好歹!蓉蓉哭著道:我說沒,他們信嗎?他們喉嚨老大,不就是想讓我說有嗎?他們就是這個意思。馬輔憤怒道:他們這個意思你就順應(yīng)他們的意思呀!我馬輔不是人,我馬輔在別人手里捏著,你蓉蓉老百姓一個,你怕誰?蓉蓉說:我不管別人怎么想,也不管別人下什么套子,我跟定老龔了。除此之外,我只有死!馬輔說:死死死,你就會說死!想死干嗎找到馬次中隊,找到老龔!蓉蓉一聽哭了。老龔喝道:馬輔,你這像人說的話嗎?找到馬次中隊怎么了?找到我老龔怎么了?你這口氣怎么跟向陽紅一個樣呀!馬輔不吭聲,開動了車子。老龔對蓉蓉說:你年紀(jì)輕輕說什么呢?我老龔責(zé)怪你了?沒有嘛。不過話說回來了,我糟老頭兒一個,跟著我你圖個什么?蓉蓉說:我不圖什么,就圖你可靠,跟著做警察的踏實,我被人欺怕了……
老龔沒再吱聲。
下午老龔睡了一覺,精神好了一些,吳中隊長說開個隊務(wù)會,又強調(diào)一次罰款任務(wù)。吳中隊長說:現(xiàn)在是好時機呀,上海世博就要開了,局里常有八九個民警到卡點檢查過往車輛,這個時候加大處罰力度,不僅保證上海世博會的安全,而且處罰過程也簡單,不會出亂子。大隊的大樓結(jié)頂了,縣財政那邊只給政策不給錢,還差幾百萬塊錢,我們可是主力軍呀。吳中隊長說一通兒重要性和努力方向,要求增加糾正違章的力度,超額完成今年的指標(biāo)。
小林插話說:吳隊長,造房子為什么和違章罰款聯(lián)系起來?馬輔說:你什么都不懂,就是問題多。小林說:這可是違反公安部規(guī)定的。吳中隊長說:公安部給錢嗎?是縣財政養(yǎng)著我們。馬輔說:下面有下面的具體情況。小林說:打個比方吧。馬輔接話說:行,你知道全縣交通事故一年死多少人?不下二百。可縣里的指標(biāo)只有八十人,那一百二十人就不能上報,不然會突破全縣的安全生產(chǎn)指標(biāo),縣長就得摘帽,明白不?小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馬輔接著說,交通事故死多少人是一回事,報多少又是一回事,全國一個樣。總之,警察說了不算。小林終于緩過了氣,睜大眼睛問道:這事也敢瞞呀?那交管局、部長桌上的數(shù)據(jù)不是……小林沒敢往下說。馬輔說:不明白是幼稚,明白是政治!那些數(shù)字……
馬輔沒說完,吳中隊長喝道:你有完沒完?這種事能拿到桌面上說嗎?要不要給你嘴上焊個大喇叭,上國道上喊去。老龔插話說:別說沒用的,這不是我們討論的話題,靠罰款過日子的時候總會過去。現(xiàn)在,咱們抓把緊,把指標(biāo)完成了,爭取超額完成任務(wù)。老龔開口,大家沒再說什么。老龔說:馬輔,晚上值班,勁往那里使去。
那天去值勤的路上,小林問了老龔很多問題。老龔?fù)蝗话衍囃5搅艘贿?,馬輔問怎么了?老龔說:我有些暈車。馬輔撲哧地笑了,說:你老龔和車子打了三十多年交道,只有車暈?zāi)悖臅心銜炣嚨氖??小林在一旁偷偷樂。馬輔說:你壞笑什么?小林說:馬輔說話總是一語雙關(guān)。馬輔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有那么斯文嗎?你知道老龔不是暈車,只是這幾天身體虧空多了點兒。說著朝小林?jǐn)D鬼眼。
老龔不語,心里卻想著蓉蓉。
從局里回到馬次,蓉蓉對老龔說:我不圖你什么,只圖你人好。我們立下字據(jù),先前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你兒子,我一概不要,我只要守著你,侍候你一輩子。我不靠你養(yǎng),我自己工作養(yǎng)活自己。你說什么都不能改變我的想法,拒絕我,我立馬去死。蓉蓉說完,把自己的結(jié)婚證和離婚證放到了老龔面前。
老龔說:和你一樣,我也是受過傷的人。你年輕,機會很多,對我,其實是你對警察職業(yè)的尊敬,不是對我老龔本人的感情。蓉蓉說:老龔,我已經(jīng)證明給你看了,我對向書記說你睡了我,既然我說了,那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一輩子了。我不喜歡你,卻要說那樣的話,那不就是我蓉蓉做得太下作太卑鄙了嗎?老龔看著蓉蓉堅定的目光,然后說:蓉蓉,下午我們?nèi)ッ裾职?。蓉蓉?fù)渖蟻肀е淆彛瑴I水嘩嘩地流……
檢查站昏暗,老龔把燈全部打開了。他坐在交警流動服務(wù)車窗前,沏了濃茶。他糾正違章二三十年了,先前是在路上,除了糾正違章就是幫助司機解決困難,很少有罰款。后來,糾正違章和罰款聯(lián)系了起來。再后來,糾正違章的目的就是罰款,只是換了一種說法。老龔經(jīng)歷了交通警察歷史變遷的全過程,現(xiàn)在交警流動服務(wù)車設(shè)備很完善,高能照明、GPS定位、攝像設(shè)備和電腦、通信等一應(yīng)俱全,在車子的中部還開了一個專門的罰款窗口,司機們擠擠挨挨地排在窗外,手里拿著百元的票子,交了錢,拿了罰單上路。設(shè)備好了,可離百姓越來越遠(yuǎn)了。有時老龔會突然問自己:我這是干什么?這是警察干的嗎?特別是兒子說的對交警的看法,深深地刺痛了老龔。老龔沒想到兒子會那樣說,他老龔沒對國家、對百姓做什么,也沒承擔(dān)起家庭的責(zé)任,那他老龔這輩子都忙些什么了?老龔自然不能接受兒子的話,但兒子的話錯了嗎?好些年前,上頭政治部門來總結(jié)先進事跡后,老龔當(dāng)上了“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自那以后,老龔堅信自己做得沒錯。他只是在執(zhí)行法律,至于“社會的毛病”,不是老龔個人所能診治的。
晚上的車子不少,大貨車愛晚上跑,馬輔剛來時曾問老龔:為什么?老龔說:白天路上的車多。馬輔說:白天小車多,晚上大車多。老龔說:晚上上路罰款的部門少,除去警察,其他行政管理部門都在睡大覺。馬輔說:有點兒道理。
小林不時來回穿梭,通常是路上的輔警檢查違章,收掉駕駛證和行駛證,交給車?yán)锏拿窬_罰單。窗前收來的“兩證”堆著,像疊起的大餅。到了凌晨一點,老龔覺得手中的筆都有些遲鈍了,他放下筆,甩甩腕子,再次握筆,筆卻掉在了地上。窗外的司機說:老龔,你歇歇,我們不妨等等,你的臉色不好呢。
老龔說:到了我這個年紀(jì),你的臉色也好不了。老龔心里這樣想,話也說到了嘴邊,只是覺得這個聲音好遠(yuǎn)好遠(yuǎn),那聲音一直飄到了蓉蓉耳朵里,蓉蓉驚叫著,臉色蒼白。蓉蓉說:我侍候你一輩子。
老龔抬起頭,看到窗外等候處罰的司機在笑,自己的雙眼卻開始模糊起來,那些人影不停地晃動,讓老龔心煩。老龔說:再鬧我讓你們過磅!說著,老龔想舉起筆繼續(xù)開罰單,卻一頭栽倒在處罰決定書上……
窗外的司機趕忙叫喚著老龔,嘴里嘟囔著說老龔睡著了,見半天沒動靜,開始驚慌起來。小林跑了過來,扶起老龔的頭,見他早已不省人事。
醫(yī)院里,從省城請來了最好的醫(yī)生對老龔進行搶救。那三天,蓉蓉穿著白大褂不吃不喝,一直守在老龔床前,每個來看老龔的同事和朋友,看到不省人事的老龔和面目憔悴的蓉蓉都十分感動。三天以后,老龔還是去了,死于突發(fā)腦溢血。醫(yī)生悄無聲息地收掉了老龔周圍的全部搶救設(shè)備,只留下一張床,床上躺著老龔的尸體,尸體上覆蓋著潔白的床單,一切又都變得寧靜起來。蓉蓉沒有哭,她的眼淚早就流干了。在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趕到病房里要抬走老龔的尸體時,蓉蓉突然扯起嗓門對大家說,讓我和老龔再待一會兒……
好一會兒工夫后,殯儀館工作人員在外頭叩門,沒有答應(yīng);推門進去,卻不見了蓉蓉。小林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異樣,他掀開老龔蓋著的被子,見蓉蓉死死地抱著老龔,已經(jīng)切斷了脖子上的大動脈,鮮血染紅了整條床單。小林看見床頭柜上放著她和老龔十天前剛領(lǐng)的結(jié)婚證……
老龔死的消息不脛而走。那日,“大貨門”老張到了馬次中隊,流了一會兒淚走了。當(dāng)天晚上,國道上大貨車排成了長長的隊,“大貨門”老張坐在第一輛車子上,后頭車子后視鏡上都掛著一朵小白花,當(dāng)車隊通過馬次的關(guān)卡時,鳴起了長長的喇叭。小林聽到后嗚嗚地哭了……
小林說:回到公安部后,我一定要向交管局領(lǐng)導(dǎo)好好匯報匯報馬次中隊的事,好好說說老龔這個人。
馬輔翻了一眼小林,沒有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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