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多夢,也許是春夜好做夢的緣故吧??墒菈衾飵谆刂胤晗葞煑钔⒏=淌冢瑓s又不知為何了?楊先生溘然長逝已經(jīng)27年了,當時他正站在事業(yè)的頂峰上,不但身兼上海教育學院和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國務院古籍整理規(guī)劃小組成員、中國歷史大辭典編委等數(shù)職,而且在文史、法學、佛學等眾多學術領域里都有很高的造詣?!獔鐾蝗缙鋪淼闹夭Z走他的生命,使他很不情愿地走完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艱難的人生道路,留下了一堆未及完成的遺稿,和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楊先生早年就讀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是一代國學大師唐文治、呂思勉、周予同的高足。1941年流亡到重慶,以同等學歷報考復旦大學中文系。當時全國統(tǒng)考規(guī)定,凡國文、數(shù)學、英文中有一門零分的不予錄取。楊先生的國文成績?yōu)橐话俜?,?shù)學則為零分,因為無錫國專不設數(shù)學課。結(jié)果系主任陳子展教授和魯先實教授提出:“復旦大學不錄取這個學生,我們就辭職?!睏钕壬黄聘皲浫?,在重慶北碚文化區(qū)一時傳為佳話。大學二年級時,他即著有《中國韻文學史》一書,并獲得當時教育部乙等學術獎,僅居陳寅恪、馮友蘭之下。
楊先生不但有才而且好學。有一次,他在上海四馬路傳薪書店看見一本尋覓已久的《史記志疑》,—問書店伙計,要價3元??墒撬砩蠜]有錢,情急之中只好把身上的絨線背心剝下來上當鋪。當他從高柜臺旁的當鋪朝奉手里接過5元錢后,轉(zhuǎn)身便在寒風中急遽地向四馬路奔去。l944年,楊先生以優(yōu)異成績從復旦大學提前畢業(yè),到北碚國立編譯館給盧冀野先生當助手編《全元曲》。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就鉆進了書肆,不知不覺地把工資花得精光。當他背著一大捆書回到家,才猛然想起今后的衣食之資。
后來,楊先生受章士釗、江庸等影響開始研究法制史。二十多歲時已在上海政法學院和同濟大學法學院擔任高級講師,和著名學者徐道鄰、牟潤孫教授同執(zhí)教鞭。
在1957年的政治風云中,楊先生被錯劃為“右派”。他當時只有32歲,從此銷聲匿跡20年,還一度被趕到農(nóng)村勞動。只能靠60元錢養(yǎng)活一家八口,5個孩子還要上學。吃盡賣光,妻子去當保姆,這種生活的煎熬并沒有使他灰心喪氣,自暴自棄。每天晚上他就躲進一個5平方米的小閣樓,沒有書桌便伏在一塊洗衣板上,一字字地寫到東方欲曉。
在那個年頭,他作為一個“右派”被“理所當然”地剝奪了到圖書館借書的權利,只好借朋友的書一張張抄。二十年如一日,楊廷福先生后來在海內(nèi)外學術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唐律、佛教史和玄奘研究論著,大多就是在這樣的境遇里寫下的。當時雖然明知不可能問世,但一個學者卻有自己的追求。知識分子的物質(zhì)生活固然清貧,但只要在精神上不忘自己的追求,不甘與俗浮沉、無所作為,那么他就永遠會有存在的價值。
許多文人都脫不了恃才傲物的名士脾氣,楊先生則不然。他待人以誠,急人所難。我曾經(jīng)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在那個一切都顛倒了的年代,楊先生在歷史系數(shù)據(jù)室當圖書管理員。有一次,某工農(nóng)兵學員看書時碰到一個生字,就隨口詢問他。楊先生舉一反三,引經(jīng)據(jù)典地講起來。不料還未說完,便被劈頭蓋腦地打斷:“你又要放毒了?!睏钕壬志趩?,但不后悔,一轉(zhuǎn)身又給別人去解疑釋難了。
隨楊先生讀研究生的第一堂課,先生一身簇新斜紋黑呢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團團臉上一派凈氣,匆匆趕來,連說遲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