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普魯斯特這樣的偉大作家,應該有一部如同理查德?艾爾曼帶著日歷般精細的耐心盡力復原傳主全部生活的《詹姆斯?喬伊斯傳》那樣的大部頭傳記,不過,普魯斯特可沒有喬伊斯那么幸運,盡管他早早地走在了通往萬神殿的大道上,卻終究沒能遇上一個與他貼心貼肺的傳記作家。或許,是因為普魯斯特位于巴黎奧斯曼林陰大道上那間軟木鑲壁的房間實在過于幽暗了,除了他那位非凡的女仆賽萊斯特(這位美麗的仆人在普魯斯特去世60年后才勉強開口講述主人的故事),光憑一盞在天花板上射出微弱光線的燈,畢竟誰都看不清里面的陳設,誰都不知道這位世界上最謙卑最慷慨的上流社會寵兒那會兒又在想什么。在創(chuàng)作了偉大作品的作家里,普魯斯特算是最特別的一個了:他幾乎沒有生活,但是創(chuàng)作了世界上篇幅最長的小說;他聞名天下,畢生經營的作品在高知階層幾乎無人不知,但也許只有骨灰級的發(fā)燒友才有可能讀到最后一頁。
有關普魯斯特的傳聞真是不少,譬如,他日夜顛倒的生活——房間的窗戶從不打開,他的一天總是從下午開始,夜里工作,白天睡覺,原因只是他認定“哮喘病在夜間發(fā)作的次數會少一些”;他出生在一個醫(yī)生的家庭,父親是多家醫(yī)學院的教授、名醫(yī),他卻對醫(yī)生十分憎恨;去參加晚會,他一直要到大部分客人離去之后才到達;如果他請客,他會誠懇地告訴你是去一個比較普通的餐館,結果卻把你帶到昂貴的拉呂大酒店,他讓侍者端來的都是陳年的好酒和稀有的水果,自己卻不吃——不用說,他早已在家里吃過了;他付給仆人的小費之慷慨,世人皆知,常常是數倍地饋贈給他們,令接受者瞠目結舌;對于朋友,他不斷地贈金饋物,自己穿的睡衣卻總是那一件,一件外套可以穿3年;他有著照相機般驚人的記憶力,能準確地復述出多年前看到的一切——奧里亞娜的皮鞋上金色的、獨特的皮革,阿爾貝蒂娜的和服,愛爾斯蒂夫人的陽傘,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上歌劇院時戴的帽子……毫無疑問,馬塞爾?普魯斯特是一個不世出的文學天才,有著天才所特有的種種怪癖。他尤其有一種對文學獻身的激情,對自己寫下的作品一直懷有毫不動搖的自信,并且毫不迎合大眾的口味。他在獨創(chuàng)的形式中發(fā)展自己的天才,堅定地做一名超越時代的現代派。
關于普魯斯特的一切,最早是一名叫萊昂?皮埃爾-甘的作家兼出版人告訴我們的。他的《普魯斯特傳》是法國第一部研究普魯斯特的專著。作者似乎認識普魯斯特,換言之,他與傳主一同呼吸過巴黎的空氣。他熟悉普魯斯特的圈子,對作家的生活有著直觀的第一印象。他也是較早肯定普魯斯特天才的評論家,他寫此書的時候,普魯斯特15卷的《追憶似水年華》只出版了11卷,但是萊昂已經“意識到一部百年難遇的藝術杰作誕生了”。
盡管普魯斯特寫出了非凡的作品,在他走向榮譽巔峰的路途上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1919年,在朋友們的努力下,《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在少年們身旁》獲龔古爾文學獎。但在一向優(yōu)雅的法國,當時的“大部分報紙上,卻是連篇累牘的憤怒、譏笑、嘲罵和嫉妒。其中最溫和的也是一些帶有偏見的書評”。
普魯斯特僅以一部作品便牢牢地占據了世界文學重要的一章。他那個時代,當托爾斯泰將廣度賦予了《戰(zhàn)爭與和平》的時候,他卻把深度召喚到了小說中,E?M?福斯特因此認定《追憶似水年華》是僅次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次最偉大小說,且在藝術上更勝一籌。在法國,如果說巴爾扎克統(tǒng)治了19世紀,那么,20世紀的上半葉,無可懷疑地,是屬于普魯斯特的世紀。盡管,要讀懂并理解普魯斯特,我們“必須歷經心理的磨練,難度不亞于歐幾里得”(蘿絲?李),但,兩相比較,普魯斯特有十足的人情味,歐幾里得未必有。
普魯斯特是一位堅定的現代派,他那么深刻地挖掘了他關注的事物。文學對于他而言,就是“不斷地侵入生活中尚未被征服的部分,甚至創(chuàng)造生活的新方式”。在普魯斯特時代,本書著者萊昂?皮埃爾-甘敏銳地發(fā)覺,作家和畫家將自己的作品商業(yè)化早就習以為常了,而我們這位傳主盡管體弱多病,年紀輕輕卻能以全副身心奉獻給藝術,創(chuàng)造出讓后世目瞪口呆的作品,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一個奇跡。普魯斯特作為文學世界的一個英雄,在與虛無的時間進行的一場戰(zhàn)爭中獲得了(至少是部分的)勝利,以至他的傳記作者由衷贊嘆:“一個人可以足不出戶,通過大腦的活動,和任何一個人民領袖平起平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