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布羅姆所言,我們正處在閱讀史上最糟糕的時期。何為閱讀?閱讀何為?我注意到,在這當中曹文軒先生秉持著一個堅定而又清醒的立場:我們應當將閱讀看作是一種宗教,把閱讀當成一個宗教行為?!伴喿x是一種宗教”,這種詩意和優(yōu)雅的提法顯然是作者傾心的,所以他又徑直用作這部關于閱讀——準確地說是文學閱讀——的新作的書名。
那些希圖從這本書里尋找諸如“如何閱讀一本書”“最佳的閱讀時間”等所謂閱讀的技術性細節(jié)的讀者怕是要失望了;本書也絕不是一本“閱讀指南”或“閱讀秘笈”。作者也無意于對“如何讀,讀什么”等問題負責。相對于做一個興高采烈的引路人,作者寧愿做一個自得其樂的觀察者,他只關心一件事情:回到閱讀本身,誠懇地、謙卑地、耐心地記述閱讀時的感受和發(fā)現(xiàn)。對于閱讀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
《閱讀是一種宗教》則可以看出作者對經(jīng)典作家與作品的熱愛和青睞。本書輯錄的三十篇文章,論述對象多集中于魯迅、沈從文、錢鐘書、廢名、川端康成、卡夫卡、毛姆、契訶夫、普魯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納博科夫、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等經(jīng)典作家。作者本身是一位作家,同時又是一位學者。作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豐富和學者學術研究的謹嚴,這樣的雙重“優(yōu)勢”讓作者在論述時既游刃有余,又切中肯絮。
在作者的打量下,經(jīng)典作家和作品得到了別具一格的煥發(fā)和令人信服的解讀;在細微之處他看見了宏遠,在簡約之處他發(fā)現(xiàn)出繁復,在冷靜之處他察覺到激情。在作者看來,魯迅具有一個作家應具有的所有品質(zhì),其中“他的那份耐心是最為出色的”;錢鐘書的《圍城》最讓人欣賞的還是它的“微妙精神”;沈從文的小說藝術大體上生發(fā)于“嬰兒狀態(tài)”四個字;廢名的《橋》是“圈子里的美文”;宗璞的《南渡記》《東藏記》讓我們在“無風景的時代邂逅風景”;汪曾祺 “追憶著過去,追憶著傳統(tǒng),追憶著原初,給人們醞出的是一股溫馨的古風”;川端康成迷戀于“物哀”和“美的發(fā)現(xiàn)”,他是“日本文化之藤上結出的最優(yōu)美的果實,是日本文學最忠實也最得要領和精髓的傳人”;契訶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其醫(yī)生職業(yè)有著“隱秘的關系”;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重申了文學的一條律令:“寫作便是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始作俑者”,他的作品是宏大的具有宗教色彩的心靈史;博爾赫斯讓人感受到“一望無際的暈眩”,又留下了罌粟般的魅力;毛姆一生執(zhí)著于用文學粉碎“人性的枷鎖”;卡爾維諾是將全部文字交給了幻想,卻擁有“天際游絲”般的輕盈和精確;卡夫卡的沉思直抵形而上的根底,而《城堡》則是對世界高度濃縮后的寓言;米蘭·昆德拉以《生活在別處》反思人類的“抒情時代”,又以一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進入“現(xiàn)代形態(tài)”;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有濃郁的“學府氣息”和“天生的幻想氣質(zhì)”,《微暗的火》呈示了一個新的小說觀:小說是“現(xiàn)代神話”……這些看法,都帶有作者獨到的發(fā)現(xiàn),本書是令人激賞的“讀書備忘錄”。
在解讀這些經(jīng)典作家和作品的同時,作者念念不忘的是對文學性與美感的堅守和辯護。本書的字里行間,也一再回蕩著“回到文學”的呼聲,顯然,作者對于那種離開作品的文學性,而奢談社會意義或文化價值有足夠的警惕。而對于文學本身應有的高貴、莊重、美感、感動這些人們早已久違或不屑一顧的字眼,作者同樣心有戚戚。這也不難理解,作者對《朗讀者》的特別推崇,它的“那份莊重”對于當下流俗和油滑的中國文學實在是一種難得的啟示。書中收錄的《因水而生》一文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談,同樣是對文學性的堅守和美感的吁求:“將美感作為一種精神向度”“所有寫作,都當向詩性靠攏”。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還是一份獨特的“文學辯護詞”。
回到前文,對于“如何讀,讀什么”,《閱讀是一種宗教》似乎也給出了一個善意的應答。有意思的是,本書的封面沒有任何多余的圖案,只有一個凸起的分號,這讓我想起美國專欄作家路易斯·托瑪斯那段有趣的話:“我最中意的標點是分號。分號告訴我言猶未盡……但在分號出現(xiàn)的地方,你卻有快意的期待;美景在后,接著讀吧”。那么,現(xiàn)在我們可不可以說:美景在后,開始閱讀吧!不僅閱讀這本書,更重要的是閱讀作者一再提及的經(jīng)典——那些我們“正在重讀”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