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靈人
黃柏村畢竟是古村。古村總有很多特異的事??揿`人就是其中之一。
黃柏利的老人過世了,兒孫要在靈前哭??薜迷匠?,越悲壯,越能證明這一家子是孝子賢孫。這也是過世的老人最后的面子,是人生最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絕對馬虎不得。
哭靈可是一件技術活,不是隨隨便便的哭就可以了,需要有一個領哭的,也就是哭靈人。鄉(xiāng)村的老人去世后,會停放三天,給各地趕來的親戚足夠觀瞻最后一眼的機會,哭靈人需要用哭帶動情緒,讓親戚們感到死者的離去確實是悲愁無限的事,忍不住掉幾滴眼淚。不一樣的親戚進門有不一樣的規(guī)矩。比如外嫁的女兒趕喪來了,因為是死者的親生女兒,哭靈人必須到門外迎接,兩人一起哭到停放遺體的大廳,兒媳們也得配合大聲哭著。如果是遠房的親戚,可以自己進來,在靈前拜上幾拜,或者鞠個躬??揿`人可不必帶哭,兒媳們也不必流淚。最隆重的哭是在抬棺送去世的老人“上山”的時候了,哭靈人必須調動最悲的情緒,帶動老人的后人們一路哭送。抬棺路上休息幾趟,哪次該哭,哪次該休息都得把握得清清楚楚。
黃柏村的哭靈人,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她的一般稱呼是“哭婆”。每當黃柏村有老人去世后,哭婆就被邀請。她穿麻衣戴白帽,拄一根毛竹做的哭喪棒,以示悲不可支。每個哭靈人都有自己的哭靈語言,哭婆的哭音里透出濃重的哀痛,和人世的虛渺感,哭的內容仔細聽會發(fā)現(xiàn)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老人走了獨遺下親人的巨大悲痛。另一方面是,走了的老人,一生辛勞,養(yǎng)兒養(yǎng)女的不易。每一次哭靈她都俯首,哈腰,聲淚俱下,讓每個在場的人聽了都心酸不已。
哭婆原本就是黃柏村人,她是獨女,出生時,半張臉上留下了褐色的胎記。也因這胎記,她一輩子都沒能嫁出去。父母“老”后,她獨住在一座木質結構的老房子里。曾有一個游方道士告訴黃柏村人,哭婆長的是一張陰陽臉,注定要做陽間與陰間之間的引路人。也許就從這時開始,她成了黃柏村的專業(yè)哭靈人??奁艣]有什么收入,生活主要靠村民的平時救濟和哭靈的報酬。
哭靈人是帶領老人走陽間最后一段路的人,不能不尊重,喪事的酒席是坐首座的。村東李家的二小子在一次喪事上用錄音機把哭婆的哭聲錄下來后在眾村民面前挨了父親的狠打,并保證把錄音毀掉,因為往重說這可是褻瀆。不過在平日里,很多人都遠遠避著哭婆,仿佛她身上帶著某種不祥的符號。所以她一貫是獨來獨往的。
隨著歲月的腳步,哭婆的哭聲越來越少聽到??奁拍昙o大了,一場長達三天的哭靈是吃不消的,人們都這么說著。
終于有一天,哭婆“老了”。因為沒有后人,鄉(xiāng)人們集體為她做了喪事。但不知為什么在哭婆的靈前大家都哭不出來。送哭婆“上山”時,李二小子拿的錄音機里突然傳出了哭婆的哭聲,沒有人責怪他,因為那哭音激起了所有人人世漂浮愁苦的共鳴。那天很多人都哭得一塌糊涂,把哭婆留在黃柏村的眼淚都還給了她。
剃頭匠
黃柏村里常來走南闖北的手藝人,里面有理發(fā)的、打鐵的、修補瓷碗的。他們與黃柏村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少了他們,鄉(xiāng)村就少了很多便利。
被黃柏村人稱為剃頭匠的理發(fā)手藝人顯得很重要。孩子出生后,得有人剃胎毛;婦女們頭發(fā)長了,總得剪一剪;男人和孩子的頭發(fā)一年里總要理幾次;老人也有刮刮胡子之類的活。所以,剃頭匠在鄉(xiāng)村是必不可少的。
常來黃柏村的剃頭匠人稱黃師傅,年近六十歲,干黃枯瘦的模樣。他在很多鄉(xiāng)村里游走,一般隔個把月來黃柏村。住的時日不定,視理發(fā)人數(shù)、手藝要求的精細程度定。
到了黃柏村,他會找一戶有空房且人緣好的農(nóng)戶家住下來。要空房是因為要擺他的攤位。實際上,他的擺設也就是個有點漏水的臉盆,幾塊舊毛巾,一塊圍脖子的灰布。還有一個裝著理發(fā)用具的小木箱,里面有幾把大小不一的剪刀,刮胡刀。他要求房東人緣好是怕影響生意,村里人的關系有時也很復雜。走南闖北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住的農(nóng)戶,負擔他的食宿,他不用付錢,但農(nóng)戶一家的理發(fā)是免費的。
黃師傅作為剃頭匠在鄉(xiāng)村受人尊重。這畢竟是一門手藝活,有別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人,不必受風吹雨淋的苦。何況他的手藝很好,剪一個普通的寸頭,講究什么扶、掏、拂、剪、刮、劃……井然有序。他能讓顧客舒服得直叫好,也讓一旁的觀眾看得出神。
黃師傅要走的時候,會有人殺了家里下蛋的母雞,備了黃酒請他回家。再請上村里的幾個長老湊上一桌。在飯桌上主客會彼此問候,聊聊本村或附近鄉(xiāng)村的事。遠近十里八鄉(xiāng)村民的頭發(fā)都歸黃師傅理,他常在各個村落走動,找個人,問個事,甚或寄個東西,黃師傅都是信賴的人選。
堂哥沒考上高中,身子骨孱弱又干不了農(nóng)活,整日閑在家里。伯父請到黃師傅,求他收堂哥做徒弟。黃師傅只說了一句,孩子能吃苦就成。但堂哥學了不到三個月就跑回來,說是日子過得太清苦受不了,黃師傅的手藝又太講究、活太細不好學。伯父罵了堂哥一頓,拗不過他也就罷了。
時代跑得很快。黃柏村的大街上不知什么時候有人開了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傅是個年輕的外地小伙。村里人理發(fā)都愛往那里跑了。那里理發(fā)方便,而且總能剪出新潮的發(fā)型。青年剪個對半分,女人拉個劉海,小孩可以理個板寸……黃師傅再來時,他的主顧就剩老人了。后來他就不再來了。
日子長了,村民們卻懷念起黃師傅。說還是他的功底深,頭剃得好,活兒做得細,而且收費便宜。他們在理發(fā)店里理發(fā),總覺得少了點什么,而且也無法體味理發(fā)過程的那股舒服勁。
村民們想起堂哥曾跟黃師傅學過一段時間的手藝,想讓堂哥理發(fā)。但這時堂哥已經(jīng)不在村里了,他在城里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店名叫“老手藝理發(fā)店”,每日顧客盈門,生意興旺,忙得沒時間回來。
至于黃師傅,黃柏村人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還不知道他固定的家在何處,是否還健在?雖然不來了,但仍有人不時提起他。
只是,黃師傅之后再沒有鄉(xiāng)村剃頭匠了,這點不禁讓人感懷!
不該早逝的人
我很小的時候一度非常崇拜四叔公,因為他的口中總是有很多故事。四叔公的身邊也因此圍繞了很多孩童來聽他講故事。四叔公讓人崇拜的地方在于他的故事都是發(fā)生在我們鄉(xiāng)村里,鄉(xiāng)村的一草一木在他那里都是故事,那爬滿苔痕的古廊橋,那坍塌的頹墻,那被人們墊在積水中的舊石板……故事里有一個個文人的身影,故事里有孝順的兒女,故事里有貧寒兒郎進士及第的喜悅……講到高興時,四叔公甚至會背起一段段我們聽不懂但卻覺得韻律鏗鏘的詩句。
等我稍大點年紀時,盡管還沒聽夠四叔公的故事,卻已經(jīng)知道該回避四叔公了。因為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四叔公是很多成年人取笑的對象。盡管四叔公有了讓人尊敬的年齡,卻沒有讓人尊敬起來的理由。人們笑他一輩子只記得這些不著邊際的故事了。莊稼人的本業(yè)——田地他沒有種好,他的田里長滿了野草;祖宗傳宗接代的遺訓也沒完成,他獨身了一輩子。雖然我很喜歡四叔公的故事,但是少年敏感的心讓我遠離他,按照父輩的說法,孩童時不懂事也就罷了,長到“懂事”的年齡就不能再讓一個“破人”給帶壞了。
我曾在鄉(xiāng)村的很多場合,看到人們在嘲笑四叔公。“四爺,你那些故事還沒忘吶,這能頂糧吃嗎?”“四叔,用故事把你那水田里的水草拔了吧?!薄斘以谡n文上讀到《孔乙己》時,我也讀到了四叔公的孤獨。他是鄉(xiāng)村人百無聊賴時的嘲笑對象。很多年后,我依然記得四叔公遠去的身影后是人們歡快的嬉笑聲。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故鄉(xiāng)突然多了一個文化古鎮(zhèn)的名片。梳理出的古籍彈去塵灰后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原來是一個四方交匯的古驛站,一個個文化名人的身影曾在這里駐留過;拔去荒藤、洗去塵土的石壁上發(fā)現(xiàn)了刀斧刻痕的古詩句;殘缺破碎的史冊上留下了不少斷斷續(xù)續(xù)的記載。為了開發(fā),所有相關的資源都被政府調動起來去解讀這段歷史。人們想起了四叔公,聽過他故事、詩句的人零散地回憶起來,居然發(fā)現(xiàn)他的故事和古籍上幾乎一致。那些生動的故事也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一一對應的佐證。很多人感到震驚,也感到可惜,因為四叔公已經(jīng)去世了。
如今,故鄉(xiāng)重修的古廊橋、棧道等地的石碑上刻滿了一個個故事,古籍太多破損,刻上的那些故事是從四叔公那里聽來的,但是人們的回憶并不完整。石壁上的古字依托四叔公的詩句和故事人們猜出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打出了懸賞公告至今卻依然無人知曉。
陪我參觀這些文化標志的工作人員一路上不停地說,太遺憾了,太遺憾了,他不該早逝的。他說的是四叔公。可是,他們都仿佛忘了,四叔公是在90歲高齡時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