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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斷無人區(qū)

2011-12-29 00:00:00王宗仁


  授獎辭:
  一部向青藏高原守衛(wèi)者的致敬之作。作者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也是歌者。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在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中生長和煥發(fā)出的奉獻精神、大愛情懷,經(jīng)由他的深情描述傳遞給讀者,引發(fā)長久的感動。
  
  風(fēng)像鷹一樣在藏北的上空旋轉(zhuǎn)。
  一輪仿佛沒有任何光熱的白太陽有氣無力地低垂在緩緩行走的牦牛背上。
  與世隔絕的羌塘無人區(qū)就這樣經(jīng)年累月地在寂寞中沉睡。
  如果誰偶爾把這死沉沉的寂寞打破,你必然會感到更加寂寞、空寥。
  突然有一天,在不知什么時候被汽車輪子軋出來的、又踏下了片片動物蹄印的坑坑洼洼的簡易馬路旁,悄無聲息地撐起了一頂帳篷。
  無人區(qū)的帳篷里也沒有人。
  離帳篷不遠處的野灘上,遺棄著幾只餓死或凍死的黃羊、藏羚羊。暴尸荒野。
  整個空蕩蕩的世界像一張白紙。
  這是一頂可以說很舊但是絕對不能說破的帳篷。起碼它那說黑不黑說灰不灰說綠不綠的顏色給人的感覺是經(jīng)久耐用的。那肯定是風(fēng)吹雪撲、雷打電擊、煙熏火燎留下的歲月足跡。臟污、簡陋到極點后事物反而變出不動聲色的威嚴了。帳篷的門很奇特,是用一塊看似木板實則是結(jié)了厚厚一層污穢的帆布堵在外面做門扇,之后牽一根牦牛繩攔著的。你也許難以想象的是在帳篷門一側(cè)的木桿上掛吊著一只藏靴,女靴,靴筒和靴幫均有銹花。不是舊靴,但也不新,上面有斑斑銹跡。
  為什么只有一只藏靴?避邪,還是別有說道?
  當(dāng)然,最叫人難以置信的是這頂帳篷的主人不知去向。從它出現(xiàn)在草灘的那天起,壓根兒就沒有人見過它的主人。
  帳篷從早到晚飄散著一股重重的獸皮味和狗臭味。
  人呢?
  
  這是科學(xué)考察組提供的數(shù)據(jù):在羌塘草原無人區(qū),平均每一平方公里地面上不到一個人。
  所以,完全可以這樣想象:更多的時候是幾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沒有人。
  無人區(qū)指的是羌塘草原(即藏北草原)的西北部。說無人區(qū),其實并非絕對沒有人煙,只是人煙極其稀少而已。它的地域包括那曲以北、阿里以東的部分地區(qū),甚至囊括了長江、黃河源頭大片的土地。由于那里極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確有許多地方?jīng)]有地名、人也不分貧富貴賤。多少年來,無人區(qū)是政府直接管轄以外的“自由世界”,那里為數(shù)不多的群眾享受著外界無法理解的“自由平等”。
  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現(xiàn)那頂奇特的帳篷似乎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有一個喇嘛瞄上了它……
  
  喇嘛叫次丹堆古。
  我與他的相識非常偶然。相識后的交談隨意、自然,沒有任何的準備和提防,也沒有刻意的追求和思考,一切都是順其自然,他高興談,我樂意聽。不知不覺我達到了一種目的,他也得到了渴求的收獲。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覺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仿佛是在小說里。
  那是那年夏天的一天,我從無人區(qū)回到靠近青藏公路的谷露村,客居一戶牧人家中,休息幾天,準備再到無人區(qū)去生活。當(dāng)時我正在帳篷里看書,突然闖進來一個身披袈裟的人,我十分驚愕,喇嘛會有什么事?我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里。
  “你到過那頂帳篷里?”他并不順暢的漢話馬上使我明白我闖禍了,我那天真不該掀開帳篷門。其實,里面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我不該多事。
  喇嘛搖搖頭,說,你不必介意,我不會責(zé)怪你的。我也是隨便問問。
  我懸空的心落到了地上。這才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不速之客——
  他那件醬紅色絨毯似的袈裟肯定穿了很久的年代,上面的絨毛已經(jīng)所剩無幾,卷成了一個個小絨球。分不清是塵埃還是油膩皺皺巴巴地銹著絨布面。他紫膛色的臉上涂著一層酥油閃著光亮,臉蛋上的兩塊紫痂高高地凸現(xiàn)著。我相信他曾經(jīng)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漢子,但是眼下由于駝背,使他變得又矮又瘦。他的背駝得很厲害,腰弓得頭都快挨著地面了。從他進屋站到我的對面起,身子一直就這么弓著。
  我的心好酸楚。
  不知為什么,我對他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盡管我不曉得他的身份,也不了解他來找我的目的,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張弓沖著我點了一下,也許是一種虔誠吧。然后,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來沒有什么,只是想認識認識你。”
  我不相信這是他的心里話。但是,我也沒介意。我是個作家,在藏區(qū)常常碰到一些想跟我聊天的閑人。喇嘛找上門來卻是頭一次。
  “你肯定有話對我說。沒關(guān)系,什么時候想說了再張口,到了火候再揭鍋嘛!”我很平靜。
  他又是一個鞠躬,我很受不了他這種虔誠,忙扶他站好。
  他無語地望著我,憂郁的眼睛固執(zhí)地閃耀著一種光芒,眉毛顫動著。給我的感覺他的臉上好像有一種找到了救星似的那種表情。
  我把頭扭向一旁,他的目光有點刺我。
  終于,他說話了:“我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我的事他也曉得?!?br/>  我知道他是指那頂帳篷的主人,便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的姓名,我確實很想知道?!?br/>  沒想,他給我通報了他自己的名字:“我叫次丹堆古。”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古怪,也繞口,就問:“你的名字藏語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搖搖頭,用懇求的口氣說:“請你記著我,次丹堆古。咱們認識了就是朋友,跟他也是朋友了,三個朋友?!?br/>  我又看到了他鞠躬的那個情形……
  
  忘掉一個人或一件事的最有效的辦法是另外有一個人或一件事出其不意地占據(jù)你的心。
  那頂帳篷和自稱了解帳篷主人的那個喇嘛,很快就被我看到的一則報道從我的腦海里擠掉了。
  在我看來那是一則非常重要但是卻寫得很籠統(tǒng),因而令我深感遺憾的報道。
  報道的內(nèi)容梗概是:
  
  在解放軍平息西藏叛亂中(一九五九年),有一個農(nóng)奴主的女兒,背離自己的家庭,只身走進羌塘無人區(qū),過起了一般牧民的生活。摧毀西藏農(nóng)奴制的槍炮聲已經(jīng)使這位貴族小姐醒悟到自己過去那種吮吸農(nóng)奴血汗的生活是難以饒恕的罪過,到無人區(qū)后她變得異常善良,勤勞,平靜地生活著,放牧、背水、打酥油茶。
  一個十分偶然的日子,小姐遇到了闖進無人區(qū)的一個漢族青年。她竭盡全力救了漢族青年,倆人產(chǎn)生了感情。由相識到相愛,最后結(jié)婚。
  茫茫草原上多了一對年輕夫妻,就像夜空里添了或少了顆星星,誰也不會注意到這種變化的。沒有人知道姑娘曾經(jīng)是個貴族小姐,也不曾有誰知道她的丈夫是個漢人。漢族青年很快就從外表、語言到生活習(xí)慣,完全藏化了!一個人消失了,另一個復(fù)活,生命不會斷章。
  這兩個特殊身份的人組成的家庭,就這樣默默無聲地在無人區(qū)生活著。日出日落,日落日出。一年又一年。
  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了。
  他倆曾經(jīng)有過三個孩子,一男二女,但是都沒養(yǎng)活……
  這則報道刊登在全國很有影響的一家刊物上。我讀了三遍,仍不解渴。文中許多該交代的關(guān)鍵地方?jīng)]有交代,明明該詳細展開的情節(jié)卻一筆帶過。例如,姑娘叫什么名字、她離開貴族之家的最初動因沒有寫;她初到無人區(qū)的日子是怎么度過的,也省略了;她和漢族青年是在什么情況下相識的,漢族青年為什么闖進了無人區(qū),也寫得十分簡單;他們的三個孩子是怎么夭折的,一個字也沒有提;甚至連她丈夫的名字都沒有給讀者留下……
  
  為什么要制造這么多的未知數(shù)?我當(dāng)時最真實也是最直接的感覺是:這么好的一個題材,硬讓作者給糟踐了!
  話又說回來,正因為留下的未知數(shù)多,才能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后來,當(dāng)我躺在谷露村的帳篷里順著我列舉的那些問號去尋找答案的時候,我的思緒伸得很長,很長……
  于是,我“尋找”到了一個人——
  
  一九五九年春天,我所在的汽車團參加了平息西藏叛亂的戰(zhàn)勤運輸。那是一段讓人回憶起來心里發(fā)燙的日子,我們的輪胎咬著青藏公路上的石子,晝夜不息地奔馳,路面上從早到晚迸著火星。
  那天,我剛把一車戰(zhàn)備物資卸在拉薩西郊兵站,排長李黑子就通知我:“待命。準備馬上出車?!?br/>  一小時后,我的車運載著一車俘虜碾過了拉薩河上的木橋。出了拉薩八十公里,便是羊八井兵站。按原計劃我們要在此地檢查車輛,因為有散匪騷擾,我沒停車,繼續(xù)掛上高速擋飛速趕路。就在這時,突然蹦出一個人,站在公路當(dāng)中攔車。
  我點了一腳剎車,停駛。攔車者是個藏族姑娘。我心里涌上幾分火氣,搖下了車門玻璃,誰知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了話:
  “對不起!我要看看我的阿爸?!?br/>  她的漢話講得如此順暢、準確,令我吃驚。只是,她的阿爸是誰我并不知道呀!
  她指了指車上面。我馬上明白了,她的阿爸是個俘虜!我的心不由得一抽搐,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敏感而棘手的事情。
  坐在我車上的副連長顯得很沉著地下了車,一臉遇事不慌、胸有成竹的穩(wěn)重。他和攔車人搭上了話:
  “大姐,我是車隊的負責(zé)人,你有什么事請給我講?!?br/>  藏族姑娘彬彬有禮地一手提了提藏袍,一手放在胸口,嘴里念了幾句祈禱的話,然后對副連長說:
  “我希望能看到你答應(yīng)我提出的這么一點要求?!闭f罷,她再次指了指車廂里的俘虜。
  副連長明顯地為難了,但是他收起了準備攤開表示無可奈何的雙手,只是望著對方。
  姑娘又說:“難道做女兒的看阿爸一眼也算苛刻的要求嗎?”
  副連長只能這樣安慰她:“請你放心,我們會按政策對待他們的。等一切有了妥善安置以后,你的阿爸會和家里通信的……”
  她打斷了副連長的話:“不,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懷疑,可是我不想那么遠了。我現(xiàn)在只求你一件事,讓我和他說最后一句話。我的阿爸犯下了佛祖不可饒恕的罪,我要和他講我這一生說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為什么要這樣悲觀呢?他如果改造好了,仍然可以回到你和家人身邊的?!?br/>  “不,不是這個意思。你就讓我和阿爸講一句話吧!”
  這時,車廂的俘虜群里突然有個人掙脫著繩索的羈絆,叫了一聲:“拉姆!”站在車廂后角處的哨兵立即制止了他,他又不敢動了。我看了那俘虜一眼,他穿著十分講究的藏袍,狐皮大帽遮著方而大的臉龐,一雙眉毛像碳素描出來似的特黑特粗。不用說他就是姑娘的阿爸了。
  姑娘再次提出,她要和阿爸講話。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兒上,副連長便果斷地對她說:
  “我可以答應(yīng)你的要求。可是,我必須知道你對你阿爸說的那句話是什么。”
  姑娘稍稍沉思一下,答復(fù)道:“不但你可以知道我要說的話,大家都可以知道。”
  說著,她朝前邁一步,沖著車上剛才那個掙扎的俘虜說:“阿爸,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女兒了!”
  說罷,她就離開公路,拼命地向路邊跑去。那兒是一片覆蓋著積雪的無際草原。
  藏北無人區(qū)。
  這時,早春的一陣風(fēng)雪突然飛卷而來,遮沒了她的身影,也遮沒了我的汽車。
  我的心里壓上了一塊重石。汽車重新開動后,我對副連長說:
  “看來,那姑娘要尋短見了。也是,阿爸當(dāng)了叛匪又成了俘虜,她哪有臉見人?”
  副連長搖搖頭:“我看不像?!?br/>  “不像?那么你說她要干什么去?”
  “不知道。反正,她不像尋短見。”
  我沒有再問。車輪碾在公路上沙沙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反彈著。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那個攔車的藏族姑娘。當(dāng)時和現(xiàn)在,我始終認為她是一位長得相當(dāng)漂亮的藏家女孩。我曾多次對別人這樣說過:天啦,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拉薩河谷竟然還有這么一位相貌出眾的美女……
  當(dāng)她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我車前時,我只急于剎車,手忙腳亂,心不在焉,根本顧不上留意她。車停后,在副連長和她搭話的當(dāng)兒,我這才細讀了她。
  她穿一件鑲著黑邊的深紅色平絨夾藏袍,袍邊上的提花字是藏文扎西德勒,意思是吉祥如意。披一塊綠緞披肩,一條二指寬的黑帶緊束腰間,這使她本來就修長的身段越發(fā)苗條。她的臉色白潔細膩,散放著淡淡的玉質(zhì)光芒。豐滿濕潤的嘴唇縫隙間露著非常潔凈的牙齒。那一對眼睛黑白兩色格外分明。我永遠記著的是她的那雙合腳、美觀的藏靴,給她平添了更多的美麗,使人覺得這雙藏靴只能穿在她的腳上,才最能在男性面前顯示出魅力。
  像我遇到的其他藏胞一樣,她的一只臂膀露在長袍外,那只臂膀輕柔如水……
  我心里暗想:西藏的水土竟能滋養(yǎng)出這么一個活脫脫的美人!
  
  世間有些事情的結(jié)局常常是出乎人們意料地離奇。你明明被嚴寒凍得渾身篩糠,但是最后你被送進醫(yī)院的理由是中了暑;原本渺茫陌生的一個站在地平線上的人,一夜間成了與你朝夕相處的親人。
  這次相遇使我后來寫出了散文《一只藏靴》,散文的主人公就是拉姆姑娘。
  雪峰上盛開著一朵等待春天的雪蓮花。
  那天,我開起車甩下貴族小姐拉姆后,好長一段時間心里總也忘不掉她。同情?擔(dān)心?欽佩?都有。不過,日子一長,心里皺起的那點漣漪也就被歲月的風(fēng)吹干了。生活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也許拉姆認為她走的是一條陽關(guān)道。別人無法理解那是因為你有你的人生軌跡。
  不久的一天傍晚,當(dāng)我的車在藏北的桃兒九山拋錨以后,我真的一下子沒有認出站在我面前的會是拉姆。當(dāng)然,她也沒有預(yù)料到她是在向一個“熟人”救援——她壓根兒就沒有印象我曾經(jīng)與她有過一次交往。我想,每一個人都會是這樣的。當(dāng)時她只想著與阿爸說最后一句話,至于有誰站在身邊她不會留心。
  是我先認出了她。我直呼其名。
  “拉姆,是你呀?”
  她的驚愕或者說懼怕是可想而知的。她問我:“你是誰,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給她講了事情的原委。她聽了,似乎連想也沒想,就很平淡地說:
  “不提它了。我今天來是向你打聽個人,也是想請你幫忙找到這個人?!?br/>  “只要我知道這個人,就一定幫你的忙?!?br/>  她說:“他像你一樣,也是個金珠瑪米……”
  拉姆在給我講述這個人時,給我的感覺她的腳墜著身子往下陷,她和我之間有了一段距離,由于我總是跟著她移動,我們的距離總也拉不開。于是,我和她一起走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拉姆在草灘的這個“小島”上已經(jīng)安家一個多月了。不言而喻,生活是異常艱難的。但是,對她來說,最難熬的不是生活這一關(guān)——經(jīng)管著自己的一群羊,吃的穿的都有了,牧民們祖祖輩輩不就是這么過的么——最難熬的是寂寞。每天從早到晚就她孤孤零零一人守著十多只羊,日子越嚼越寡淡。她常常覺得周圍有許多無形的陌生眼睛在探究地盯著她??墒?,等她睜大眼睛去搜尋時,什么也沒有?!皶?xí)慣的!”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一日,大約是吃罷早飯的時辰,冬草和她的帳篷像霜打了一樣在寒風(fēng)里呻吟著。她蜷縮在帳篷的一個角里大氣也不敢出。半小時前,有一個人闖進了帳篷,那是在她沒有任何提防的情況下闖進來的。身單力弱的她實在無法阻攔。就在那人臨走搶掠拉姆那少得可憐的家當(dāng)時,拉姆突然看見了他的臉,呀,好面熟!噢,想起來了,是她家府上的一個管家……
  
  往日可以做她的上馬蹬的家奴,轉(zhuǎn)過臉去變成了惡狼。
  一場殘酷的躁動之后,帳篷內(nèi)外鴉雀無聲。
  她把身軀和心都緊緊地收縮起來,不敢動,害怕又有狼來。她已經(jīng)沒有防御的能力了,渾身酸痛。
  不知過了多久,她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了。忽然,她聽見帳篷外有響動,好像是腳步聲。她屏住了呼吸。
  一切又復(fù)于寂靜。
  許久,才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接著是一個慢聲細語的男聲:“有人嗎?”
  她不敢應(yīng)聲。
  世界變得出奇的寧靜。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又聽見叩門聲。她仍然不敢答應(yīng)。
  很長時間沒了動靜。她想,那人很可能走了。她很奇怪,他為什么不進來呢?這已經(jīng)歪歪斜斜的帳篷,一腳就能踹倒。還有那敲門的動作、那說話的聲音,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對!他不是壞人。不會有這么規(guī)矩的壞人。她決定看個究竟。
  就在她撩開掛在帳篷門上的那塊氆氌時,她驚呆了,一個渾身疲乏、滿臉掛著汗水的兵站在外面,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噢!她明白了,他是等著她來開門。
  她開了門,是一個兵,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姐,讓你受驚了,實在不好意思。”
  “你……”
  “大姐,給我一口水喝吧,我要去追一個叛匪!”
  “叛匪?……”
  這一瞬間,兵軍帽上的紅五星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她馬上想起了剛才那個野獸,是應(yīng)該把那東西追上,抓住。
  拉姆忙轉(zhuǎn)身拿起銅壺,搖了搖,里面還有一點水,便送給那個兵。沒想,兵端起銅壺只抿了一口就不喝了,說:
  “你也過得很艱難,留下自己喝吧!”
  兵說著低頭看了看腳,對姑娘說:“謝謝大姐了,我還要去趕路?!?br/>  拉姆這才發(fā)現(xiàn)兵的一雙赤腳站在自己面前,十個腳趾血肉模糊,腳上沾滿了沙土、草屑。她的心像被刀尖碰了一下,輕輕地問道:
  “你的鞋呢?”
  兵尷尬地笑笑,回答:“荒山野嶺,走的地方?jīng)]有路,鞋幫被折騰得飛了。只好光著腳丫追?!?br/>  拉姆什么也沒說,再次轉(zhuǎn)身進了帳篷,拿出了一只藏靴,遞給兵:
  “很不好意思,就剩下這一只靴子了。有一只腳不受苦總是好的?!蓖M?,她又說:“另一只靴子被剛才從這兒逃走的一個叛匪搶走了……”
  兵打斷了姑娘的話:“叛匪?扎西巴朵?”
  “正是他!”姑娘的口氣十分肯定,因為他是她家的管家。
  “大姐,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是藏靴我不能收?!?br/>  “你不要說了,眼下最急人的事是抓住叛匪!”
  說著,她就把藏靴塞到兵的懷里,自己進了帳篷,撂下了那塊氆氌……
  少許,只聽見從里面?zhèn)鞒鲆痪湓挘骸拔医欣?,記下我的名字吧!?br/>  兵說:“捉住了叛匪,我會來看你,還你藏靴?!?br/>  他走了,大步流星地向前跑著。
  拉姆從窗口望著,兵沒有穿靴子,一直背著靴子走向遠方……
  我很高興有機會重見拉姆。但是,對她提出找到那個兵的要求,我卻無法滿足她。兵的去向及他后來是不是抓住了叛匪,我一概不知,也沒法知道。我便如實地對她說,拉姆,請你原諒,我像你一樣不能找到那個兵。
  她的眉宇間閃出一縷失望的表情,說,照你這么說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沒有點頭,只在心里嘆了口氣。
  本來我還想問問她現(xiàn)在的生活情況,可是,她走了,連頭也沒有回就走了。不知何故我很想大哭一場。沒有時間的空間就是這么脆弱。
  后來,那篇名為《一只藏靴》的散文發(fā)表在1982年第2期《白唇鹿》上?!栋状铰埂肥乔嗪J」宀刈遄灾沃菸穆?lián)辦的文學(xué)季刊。
  
  ……回憶的片斷,支離破碎,像流星閃過似的,曲曲折折地穿過我雜亂無章的思路。
  我從回憶中走出來,回到谷露村的小帳篷里時,手里仍然拿的是那本刊登著那則報道的刊物。這則報道與我在《一只藏靴》中寫的那件事太相似了。
  真的,太相似了!
  往事很短,現(xiàn)實很長……
  
  次丹堆古喇嘛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還像上次一樣,他是突然破門而入的。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總要用這種方式見我。給我的感覺他像要急不可待地給我講述什么事,可是,進門后他又是吞吞吐吐地不那么利索。
  與上次不同的是,他這回沒穿袈裟,換了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藏袍,手里拿著一本書。
  我一看,《白唇鹿》,??!
  我必然要問他一句:你,怎么會有這本書?
  他的回答簡直像天方夜譚:是你送給我的呀!你忘了,十五年前?
  “我送的?我什么時候送的?你是說上次咱們見面的事嗎?”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是老朋友了!那一年,《白唇鹿》剛印出來,你親手把這本書送給我,讓我轉(zhuǎn)給你指名要送的那個人。很遺憾,我沒有完成任務(wù)?,F(xiàn)在只有把書退還給你?!彼f得十分認真。
  我越聽越糊涂了??墒?,他說得那么有板有眼,我有口也難辯呀!他肯定是記錯了人。不對呀!他既然認定我們是老朋友,為什么上次他來找我只字不提《白唇鹿》的事?
  我把我的這個疑點提出來,他置之一笑:
  “要不怎么說我糊涂呢!上回我眼看著你是我的朋友,可就是不敢認。再說,我把你的名字忘了,這樣就更張不開口了。我回去看了看刊物,知道了你的名字,今天把證物拿來,你能不認我這個老朋友嗎?”
  我還是不敢認他。我確實沒有給他送過這本刊物,在我?guī)资甑娜松?jīng)歷里真的沒有他這樣一個朋友。他肯定是認錯了人,記差了事??墒牵@證物,《白唇鹿》……
  好,索性不提這事了。我另找話題,免得走進死胡同,越走越出不來。我問他:“你兩次來找我,我看出來了,你心里有話,但始終沒說出來?!?br/>  “你是說我的那位朋友吧,也就是那頂帳篷的主人嗎?是的,我是要給你講講她了。她就是你這篇文章里寫的那個藏族姑娘,貴族小姐……”
  “你是說她是拉姆?”我脫口而問。
  “沒錯!就是她,拉姆!”
  好像漆黑沉重的夜里又下起了大暴雨,我的身軀和靈魂都被憋得難以喘息。世界在有時候為什么變得如此狹小……
  這時,次丹堆古已經(jīng)像上次見到我一樣,雙膝跪地,弓腰給我鞠躬。我看著眼前這個圓形的軀體,心酸得快要滴血了。我知道他將要給我講的肯定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故事。我扶他在卡墊上坐好,他身體上的缺陷使他的任何行動都十分不便。
  他把《白唇鹿》用拇指一頁一頁地捻著飛散開來,讓我看著。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手兜里——一個羊皮做的褡褳。他向我要開水,說潤潤嗓子。他喝水喝得好響聲,滿帳篷里都是嘴唇挨在碗邊吮吸的聲音。
  生命如一縷春草的根須,隨風(fēng)吹到山北山南的任何一隅都會在春天的陽光里繁衍生息。然而,它又隨時會被風(fēng)吹折,枯萎。
  飄游呀,人也像小草的根須……
  “你應(yīng)該接著你的《一只藏靴》往下寫了……”次丹堆古這樣說。
  
  半年后,班長李湘終于找到了拉姆姑娘。或者說拉姆找到了李湘;半年中,他們倆毫無目的地互相尋找著。不容易呀!數(shù)千里的藏北無人區(qū),走進一個人還不是像大海里撂了根針!
  感情總是儲存在時間里。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
  對啦,應(yīng)該交代一句,李湘就是追尋叛匪的那個兵。拉姆把自己被叛匪搶劫后剩下的一只藏靴送給他,他舍不得穿,也無法穿,直到他再次見到拉姆時,靴子還背在肩上。
  
  這時的他已經(jīng)讓高原的寒風(fēng)苦雪把臉鍍成了赤紅色,很像當(dāng)?shù)氐牟孛瘛?br/>  李湘沒有追上那個叛匪,尤其可怕的是他也找不到部隊了。當(dāng)時他身處無人區(qū)中心地帶,分不清東西南北,只能是胡走亂撞,希望靠僥幸走出去。結(jié)果越走越?jīng)]有方向感,越走雙腿越軟。他數(shù)著日落月出的輪回,計算著天數(shù),過一天在手中的拐杖桿上刻一道印痕。一百多天過去了,他還在精疲力竭地轉(zhuǎn)悠著。那些日子,他常常三天五日、有時是十天半月,才能碰上一戶牧民,他向他們打聽部隊的方向,他們誰也不知道哪里有軍營。他們給李湘說話時總是站得遠遠的,滿臉的驚恐。
  李湘無法歸隊,只能孤苦地流浪著。草根、野果、小動物就是他的食品,任何一個溝坎、山洞就是他的家。
  在無人區(qū)里遇到任何一個陌生人,包括那些仇視你的陌生牧民,你都會像見了親爹親娘一樣親切。盡管人家躲著你,你也會把撕不斷的目光久久地貼在那遠去了的人影上。直到人影在藍天與草原相銜的地方消失,你才收回目光,說一句:他們還會回來嗎?
  這天,他意外地遇到了拉姆。
  “是你呀?!”他驚喜。
  “是你呀?!”她也驚喜。
  倆人緊緊地相抱在一起。他用粗壯的手指摸著她那落滿沙塵的頭發(fā)。她告訴他:“我一個人再走下去非得瘋了、垮了不行。碰見一只雪狐我都想抱起它親一口。你來了就好!”
  ……
  從此,他倆結(jié)伙流浪在茫茫草原上。拉姆會說漢話,這樣他們的交流就十分方便。
  流浪的日子里男女之間最容易建立感情、愛情。他倆很快就結(jié)婚了。
  新婚的日子苦也甜。
  結(jié)婚的那天傍晚,他倆雙雙騎在一峰駱駝上,隨心所欲地、漫無邊際地在草灘上散步,他們說這是他倆的“結(jié)婚典禮”。
  “喂!記得嗎?咱倆認識有多長時間了?!?br/>  拉姆每叫李湘時都喊一聲“喂”。喂——不是漢族人們習(xí)慣中的所謂非禮稱呼,在拉姆心中這聲“喂”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她覺得,叫他名字顯得生分,喚他阿哥也有些見外。就這個“喂”好,既含蓄又害羞,還帶幾分調(diào)皮。
  李湘說:“這要看你指的是哪一次認識,不要忘了,我們的相識有兩次?!?br/>  “你夠傻了,當(dāng)然要從第一次認識算起。就是你穿去我的藏靴那一次?!?br/>  “誰穿你的藏靴來著?一個大活男人穿著女人的靴子,怎么走路?嘻嘻,開個玩笑,實話說,我那次背著你那只靴子趕路,好有精神,身上好像安了一架馬達?!?br/>  “嗨,回答我的問題,咱倆認識有多久了?”
  “這,我得一點點算。半年,又一個半年,再加一個三個月……”
  “你真笨,有那么算的么,來,把手伸過來,數(shù)數(shù)我這里的寶貝疙瘩,就什么都知道了?!?br/>  “什么寶貝?在哪兒?”
  李湘扭過頭看一眼身后的拉姆,拉姆乘機把李湘的手抓住放在自己的藏袍里面。那里有一串疙疙瘩瘩的東西。他正要問個究竟,拉姆吆喝一聲讓駱駝收慢步子,她撩開藏袍讓李湘看,那是一堆絲絨,上面挽了許多小螞蟻似的小球球。
  “結(jié)繩記事?”李湘好驚奇。
  “太陽出來一次我就挽一個球,挽夠三十個球時,便結(jié)一個大的,它代表一個月。你數(shù)數(shù)這球,一共有多少,一個大球就是一個月……”
  李湘笑了,說:“我開初也在拐杖桿上畫道道記天數(shù),后來道道畫的多了,數(shù)不清了,只好作罷。”
  “有這些球球,你那道道廢了也就廢了。來,數(shù)數(shù)看有多少日子!”
  李湘根本不用數(shù),只憑眼睛一望而知……“啊,五十個了!一年十二個月,四年就是四十八個月,噢,一共四年零兩個月!”
  “四年了,時間沒拴韁繩,跑得溜快!”拉姆感嘆。
  “我自從放棄了畫道道以后,確實就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只能從自己穿衣服的薄厚上推知到了什么季節(jié)。多虧你有心,讓我知道了我們在無人區(qū)已經(jīng)流浪了四年多,這四年時間賽過外面的二十年,我都老了,你看,我頭上的白發(fā)!”
  拉姆順從地把手指叉開,插進了丈夫的頭發(fā)里。霎時,她覺得全身好溫暖,丈夫頭發(fā)里散發(fā)出來的男子漢那種汗腥混合著體溫的味道,滲入了她的心里,她感到身子都快化了。
  正是這種意味無窮的溫暖伴隨著她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冷的日子。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又一個冬天過去了,又一個春天來了……
  
  路邊塄坎上的凍土浸出了一道道濕紋。
  又一個春天來到無人區(qū)。又是一天傍晚。拉姆和李湘照例騎著駱駝走在草原上,不同的是他們已經(jīng)是三口之家了。兒子小多吉的出生給這個清冷而寂寞的家庭增添了無限的歡樂。
  每天,只有落日在天邊燃燒的時候,他們才收牧,才外出騎著駱駝散步。不知為什么他們愛草原的晚霞,但是在落日的燃燒中,他們迎來的是一個又一個黎明。
  三人騎著駱駝走著,拉姆抱著兒子,李湘抱著妻子。拉姆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里。
  天完全黑了。駱駝仍在不知疲倦地顛簸著。
  突然,李湘驚叫一聲:“看!那是什么?”
  拉姆抬頭一看,啊,一片閃閃爍爍的亮光。藍瑩瑩,綠森森,不像空中流下來,也不像從地面平射出來,給人的感覺是從地層下鉆出來的。噢,看久了,你會覺得那光其實不是藍色,也不是綠色,總之,你很難確切地說出它是什么顏色。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不可能是燈光。按說在這無人的曠野,看見任何一點亮光,哪怕是極微弱的一豆之光,都會使人十分親切。可是,這一片瑩光讓李湘和拉姆有一種透骨刺心的恐懼之感。
  他們讓駱駝停下,靜觀前方。誰也不說話。
  原來,前面是一片凹地。
  忽然,駱駝大聲吼叫著向前奔去。那藍、綠難辨的光一動,像流星似的散竄而去。
  ??!狼!狼眼!……
  
  那次,他們意外地得到了一只狼崽。
  如今狼崽已經(jīng)三歲半了!
  這朋友意義上的狼崽,親人意義上的狼崽,衛(wèi)士意義上的狼崽,三年中,活躍了這個孤獨的三口之家,給了他們局外人難以想象的安全感??梢钥隙ǖ卣f,如果沒有狼崽,他們是很難熬過這三年的。
  那夜,多虧了心愛的駱駝一聲怒吼,把聚集在凹地過夜的狼群嚇跑了。但是,拉姆也被嚇癱了。她從駱駝上摔下來,坐在地上,一步也不敢挪了。李湘陪她坐了一會兒,她突然像遭咬了一樣,大叫起來:“媽呀,有狼!”她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射而起。
  李湘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上前一看,朦朦月色下,地上蜷縮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這就是那狼崽。它的父母受驚逃走時顧不得拖著它,它只好當(dāng)了俘虜。
  然而,事情沒有那么便宜。就在拉姆和李湘帶著狼崽走出沒有半里地時,那群狼掉轉(zhuǎn)頭追回來了。很明顯,它們要奪走狼崽。又是駱駝大聲吼叫著嚇跑了狼群。
  從此,狼就成了他們?nèi)谥业木幫獬蓡T。家里添了一張吃飯的嘴,日子自然就過得緊巴了。本來就不富裕,肚里少一點油水并不覺得什么,完全是一種心甘情愿的、樂于為之的艱辛。一句話,有他們一家人吃的一口飯,就絕不會讓狼崽餓著。
  最初,狼崽夜里睡在他們腳下的一個專門為它做的小木板暖房里。后來,他們索性就讓狼崽緊挨著他們的睡鋪睡覺了。這樣,他們夜里睡下后身上總有毛茸茸的透心暖。
  從這時候起,狼崽就有了名字:甲巴。藏話是胖子的意思。狼崽確實很胖,名副其實。
  甲巴極為聰明,或者說很通人性。
  
  這幾乎成了一個“定格”的圖像:每天,夫妻倆趕著羊出牧后,在一面向陽坡上,要么李湘和拉姆并排坐著,懶洋洋地曬著陽光,甲巴蹲在面前,親昵地看主人;要么李湘懷抱甲巴,呆望著在草灘上趕羊追羊或者一邊看羊群一邊捻毛線的拉姆。拉姆見他看自己看久了,就會很不好意思地喊一聲:
  “湘子,你倒來干活啊!”
  說罷,她咯咯咯笑得好亮。
  “干活”是藏家姑娘的“專門用語”。于是他們鉆進出牧?xí)r臨時搭的帳篷里親熱一番后,又出來照看羊群。
  這時,太陽好紅!
  日子就這么酸酸苦苦、甜甜蜜蜜地過著。甲巴是一粒鹽,給他們的日子增添著滋味。“可是,它太小,什么時候能長大呢?”拉姆呆望著天邊的落山日頭這么想。其實,她是嫌自己的生活太寂寞,盼著兒子和甲巴一起長大。
  甲巴的變化很有意思,出乎人們的意料。它越長越不像狼了,尤其是尾巴的變化,很耐人尋味。開初,狼崽的尾巴像一般狼尾一樣,長長地拖在地上,毛緊裹著尾骨。不久,那尾上的毛就漸漸地松散開來,一松再松,一散再散,呈出扇面狀。小多吉特喜歡這“扇子”,便拽著狼崽的尾巴,那毛便立即收縮起來,他賴在地上,讓狼崽拖著滑行。狼崽一點也不怒,任憑小主人戲耍它。
  小多吉就這樣拖著狼崽的尾巴玩著,玩著,狼崽被他拖長了,拖大了。狼崽變成了大狼,小多吉卻……
  
  小多吉死得真慘!
  拉姆和李湘認定那是狼們的惡性報復(fù)。
  當(dāng)時,剛剛吃罷早飯,李湘到遠地打冬草去了,拉姆上草灘時第一次沒帶小多吉同行。夜里他跟著阿媽打酥油茶熬過了夜,眼下睡得正酣,阿媽不忍心捅醒他。
  后來,大約沒過一個小時,甲巴就滿身血跡地跑到草場,撕拽著拉姆的裙擺,讓她回家。拉姆感覺到情況不妙,便跟著甲巴回到了帳篷。一看,小多吉不見了。帳篷里外都不見人影,她瘋了一般哭喊著:“我的多吉呢,他哪里去了?”
  甲巴引著她到了離帳篷約五百米的一個溝坎下,她看到一堆血淋淋的白骨……
  她和李湘,還有甲巴,整整守了這堆白骨三天三夜。
  藏家女人和漢家男人混在一起的二重哭聲,震得坡地上的帳篷都在發(fā)顫。
  后來,據(jù)他們分析判斷,事情的經(jīng)過很可能是這樣:狼群趁主人外出放牧的空當(dāng),來到帳篷里搶奪狼崽。沒想,狼崽不僅不認它的同類(包括它的父母),還與它們廝拼了一番。狼崽畢竟力小身弱,斗不過狼們,只好跑來“報案”。
  小多吉死了,甲巴成了拉姆唯一的“兒子”。
  她緊緊地摟抱著甲巴,甲巴舔著她的手。她覺得那是多吉在愛撫著她……
  終于有一天,甲巴可以獨當(dāng)一面地在這個家庭里顯示它的誰也不可替代的地位。那是在它的狼性完全消失、而又絕對不像狗的情況下,一只羊被它趕著從險路回來,然后,拉姆跪倒在它面前不住地說“你真的長大了”那句話之后。
  說起來,活該那只羊倒霉,誰讓它在主人拉姆回帳篷喝水的空兒,一轉(zhuǎn)眼就溜得無蹤無影了呢?
  其實,不是那只羊貪玩,而是它看見了一只狼才悄悄躲開的。這樣,狼便追了上去。那狼已經(jīng)在旁邊尋謀好久了。離群的羊被狼緊追不放。羊走得慢,狼也走得慢。羊快走,狼也加速走著。一直走了大約一公里地的時候,羊才在一片開著格?;ǖ牟莸厣险咀?,狼也在十步開外站住了。
  直到后來這只羊安全地擺脫了狼的糾纏以后,拉姆才明白過來了,那只羊?qū)嵲诼斆鬟^人,它很可能是為了把狼引開,才有意離開了羊群。
  還有一個情況必須交代:當(dāng)時甲巴看到了草場上發(fā)生的一切。從一開始它就一直監(jiān)視著那只闖進來的狼。當(dāng)狼尾隨羊而去時,它便跟了上去。
  羊在前面,狼隨其后,甲巴在最后壓陣。
  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可以說它們?nèi)叨际切闹杏袛?shù)的。羊是引火燒身。狼是尋找美餐。甲巴顯然是為保衛(wèi)羊而出動的。
  當(dāng)羊與狼對峙起來后,甲巴悄悄地隱身于一個草坎后面,豎起耳朵,瞪著雙眼,等待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狼終于按奈不住肉欲的誘惑了。它先是倒退了幾步,然后一個凌空飛躍,冷不丁地向羊撲去。
  大概狼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它快接近羊時,甲巴突然出現(xiàn)在羊身邊。甲巴怒目瞪視著狼,兩只前爪還不時地躍起來,完全是一副決斗,且如不獲勝決不罷休的架勢。一切都是始料不及的。狼還沒弄清這只活物是什么,不像獵犬,也不像它的同類,只感到它高大,壯實,于是,它倒退幾步,夾著長長的尾巴溜之乎也了……
  也就在這時候,尋找羊的拉姆氣喘吁吁地趕了來。一切化險為夷!
  
  次丹堆古喇嘛微閉雙眼,不講了。
  我問,狼崽的故事講完了嗎?我這樣問的意思非常明顯,故事我還要聽下去。誰知,他既不說完也不說沒完。只是微閉著雙眼。
  我沒有打攪他。他一定很累,因為我也聽得很累。狼吃掉了人,狼又幫人救了羊,誰聽了心里都會沉重。
  這時,次丹堆古很可能為了改變沉悶的氣氛,有意轉(zhuǎn)了話題。他給我講了一個聽起來絕對與狼無關(guān)的故事。野兔、巖鴿、地鼠和雪雞的故事。
  他怎么知道那么多無人區(qū)的事情?
  他是以親身經(jīng)歷者的口吻給我繪聲繪色地描繪這個奇特的故事的——
  一個雪后天氣朗晴的中午,次丹堆古在草灘上閑走著,他眼睜睜地看到一只巖鴿從空中落到一個洞穴前,伸著腦袋張望了一下,便鉆進了洞里。那洞很小,剛剛能容納巖鴿的身子。
  鳥兒進洞?太稀罕了!
  他在那個洞穴前站了好久,希望巖鴿能出來。可是洞口靜悄悄的,很像一個遺棄了多年的死洞,沒有絲毫的動感。他是眼瞅著飛進去了一只鳥呀!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在洞上面拍了拍,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拍,從洞里出來了一只野兔。那兔顯然受了驚,一出洞就撒腿跑了。
  他不甘心只見到這只兔子,也是擔(dān)心那巖鴿的命運,便又拍了拍洞,撲棱一下飛出來了,不是巖鴿,而是一只雪雞。接著又一只地鼠躥了出來……
  他完全驚呆了。鳥進洞穴,奇事!鳥與兔、地鼠同住一起,更是奇事中的奇事。
  ……
  聽到這里,我問次丹堆古:“你也是第一次見到鳥兒在洞穴?難道在你過去幾十年的生涯中一次也沒見過這種現(xiàn)象?”
  這時候,我倒好像成了一個比次丹堆古還經(jīng)得多見得廣的高原通了,在這個喇嘛面前也擺起了老資格。他根本不理我這種盛氣凌人的架勢,只是說:“是的,我確實是第一次見到?!?br/>  我告訴他,這叫鳥獸同穴。他驚疑地望著我,顯然對“鳥獸同穴”這四個字感到很新鮮,希望我繼續(xù)講下去。我便對他解釋說:“由于高原上無樹少崖,鳥兒無法筑巢,只好借獸們的洞穴為家了。說是借,其實是強占。強者為王嘛,鳥獸也如此。最初,鳥獸住在一起當(dāng)然會發(fā)生爭斗,這種爭斗非常強烈、殘酷,或一方敗陣,或兩敗俱傷。時間長了,同居的生活習(xí)慣了,洞內(nèi)無形中形成了各自的天地,誰也就不管誰了。直到和睦相處?!?br/>  次丹堆古點點頭,表示他懂得我講的道理。
  這時,他反問了我一句:“拉姆、李湘與狼共處,這回你也該明白了吧?”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給我張開了一個網(wǎng),套我進網(wǎng)了。
  他真會講故事!
  我馬上想到了拉姆的“三口之家”……
  
  如果他們早知道這里是如此美麗而富饒的“野生動物王國”,當(dāng)初的第一個定居點就會毫不猶豫地選在這里。
  
  這夫妻倆不知不覺來到這兒“定居”已經(jīng)兩年有余了。
  這里叫什么地名,屬于哪州哪縣管轄,他們一概不知。只有偶爾遇到零零落落的幾個趕著牛羊在荒涼草原上跋涉的游牧人,會使他們意識到自己仍然還生活在人類生息繁衍的地球上。
  結(jié)痂著歲月煙塵的帳篷撐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一根木桿直直地豎立在地上,系于桿上的兩條繩子分別牽著帳篷的兩個角,一條繩上晾曬著準備貯存的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的牦牛肉,另一條繩上綴滿了各種顏色的經(jīng)幡。
  帳篷前面一箭地之外,就是兩個湖泊,一大一小,水面清澈,明鏡一般。很像一副眼鏡片。
  這就是他們的家以及家附近的環(huán)境。
  夏天,他們總是把帳篷搬到山頂上去,在山上放牧,把山下的草留給羊過冬天。在山上住的日子里,山下的帳篷地依然豎著木桿,依然有經(jīng)幡和晾曬的衣物什么的,以示這里是有主的草場,免得別人占去。
  兩個無名湖里自生自滅著西藏特有的無鱗魚。這些魚耐寒冷,抗鹽堿,生長期慢,壽命卻很長。祖輩千年不吃魚的藏家人是從來不捕魚的,就連許多高原上的食肉動物看到魚也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漠然神態(tài)。這樣,湖里的魚就可以不受干擾地自由自在地長著,有的長到幾十斤,上百斤,等到老死了那一天,不少魚像一條小船滯留水底直至腐爛。
  那是來到這兒安家后的第一個蚊蟲、瞎虻亂飛的夏日的一個中午,正在草灘上看管羊羔的拉姆突然驚詫萬分地對丈夫說:
  “快來看,有人!”
  李湘趕忙從帳篷里跑出來,一看,對面靠湖邊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大片西瓜似的好像人腦殼樣的東西。他睜大眼睛盯了半天,也沒有辨清是何物,便對拉姆說:
  “不像是人?!?br/>  “那又會是什么呢?”
  當(dāng)然,他們最終還是弄清楚了,確實不是人,而是一群藏羚羊在“避熱”哩!
  這么多藏羚羊集中在一堆,還真是少見,拉姆和李湘貪婪地看著,心里好癢癢。
  藏羚羊是珍稀動物,瀕臨滅絕。它十分善跑,每小時可以跑八十公里,汽車加足油門也不一定能追上它。它跑快的奧秘全在胯下的那個“風(fēng)袋”里,牧人稱之為風(fēng)翅膀。它跑起來時“風(fēng)袋”便鼓脹,產(chǎn)生張力、風(fēng)力。藏羚羊最痛苦最難熬的日子是夏季。原來它身上的皮下寄生著一種蟲,叫背蟲。這種蟲在隆冬寒天化為油脂,融入羊體內(nèi),營養(yǎng)著藏羚羊。春天就變成了蟲子,在藏羚羊的皮層下頻繁地活動。它很像冬蟲夏草。背蟲在毛皮下日夜不停地活動,使藏羚羊奇癢難耐。于是,藏羚羊在蟲子活動的夏季便不由自主地尋找涼爽清冷的地方“避熱”,好使蟲子處于“冬眠”狀態(tài),以減輕奇癢。
  拉姆領(lǐng)著李湘來到了羊們“避熱”的水邊。這里的水中伏臥著上百只藏羚羊,它們很坦然,一點也不怯生,只是抬起頭望望岸上的兩個牧羊人,望望跟隨主人身后的甲巴,又埋下頭。
  甲巴跑出去幾步遠,沖著天空嗥叫了幾聲。它為什么這般嗥叫,主人不得而知,藏羚羊卻抬頭望著甲巴,顯然它們覺得這叫聲很熟悉,先是表現(xiàn)得有幾分驚恐,隨后很快又泰然處之地臥于水中了。
  拉姆夫妻倆就這樣和這些“避熱”的藏羚羊們做了鄰居。生活平添了幾分熱鬧,幾分向往!
  在這些藏羚羊面前,善良的拉姆變得更加善良。她把自己為羊兒準備的“食品”勻出一部分,撒到水面上,喂藏羚羊。藏羚羊開始總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這個藏家女人的殷勤,有些膽怯,不敢張嘴??墒牵穪砗叺拇螖?shù)多了,它們便打消了疑慮,很香甜地吃起了她送來的“食品”。
  從此,拉姆就多了一項額外的任務(wù):負責(zé)喂藏羚羊吃草,有時還從不算太遠的清水泉里打來干凈水給它們喝。
  當(dāng)然,藏羚羊也會設(shè)法回報它的主人的。
  那是在藏羚羊發(fā)情交配的季節(jié):春天。
  這個季節(jié),拉姆帳篷周圍的草灘成了藏羚羊的決斗場所。公藏羚羊與母藏羚羊在拼斗,決勝負。那些公羊們使出積蓄了大半年的所有銳氣和精力,去占有母藏羚羊。這種占有是自私的,也是野蠻的。母藏羚羊則奮起反抗,決不輕易把自己的青春“彩球”拋出去。但是,不管怎么說,頻頻防守的母藏羚羊是弱者,爭強好斗的公藏羚羊是強者。然而,爭斗的最終結(jié)局卻出人意料,弱者戰(zhàn)勝了強者。
  你只要看看它們爭斗時母藏羚羊機智靈活的表現(xiàn),就足以證明它們?nèi)偈抢硭?dāng)然的了。母藏羚羊知道憑力氣斗不是它們之長,于是便改硬拼為斗智——好聰明的母藏羚羊,它們在公藏羚羊追著跑了好長一段的距離時,突然就勢往地上一趴,這時它的那兩只長而尖的刀般的角自然是伸向后方。乘勝而追的公藏羚羊則猝不及防,仍在猛撲向前,正好那兩把利刀刺進了公藏羚羊的胸膛,公藏羚羊只有一命嗚呼!
  在這個藏羚羊交配的季節(jié),草灘下滿是公藏羚羊血淋淋的尸體。
  這是藏羚羊家族的悲?。?br/>  這么美味的鮮肉,拉姆從來不去撿拾。
  這個季節(jié)她總是很少說話,差不多每天眼睛都紅腫著。她夜里睡不好覺。
  這天,當(dāng)她看到又有幾只公藏羚羊被母藏羚羊戳死在草灘后,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驚叫一聲,雙手掩面地跑回了帳篷。
  甲巴也凄慘地叫著跟上拉姆回到家。
  李湘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追回去問道:“拉姆,你為什么這樣?”
  拉姆雙眼緊閉,一句話也不說。
  甲巴仍在狂嗥著。
  這時,一只人頭蓋骨做的碗,像飛碟一樣在她眼前旋轉(zhuǎn)……
  
  那是拉姆終生都烙于心、刀子也刮不去的傷痕。
  她的部落她的家族,都會以發(fā)生這樣的事而恥辱,它敗壞了這個高樓深院的門風(fēng)。她就是這么腐爛的,是她的良心和至高無上的佛祖教會她懂得了殘忍無道是人世間最不能容忍的罪孽。
  那天,她本來是無心也無興趣跟著管家去催租的。在拉姆的意識里,誰家有牛有羊還會不給主人交租?可是她家族的貴人們幾乎眾口歸一地說那個叫瑪欽次旦的窮牧民就是有意與主人抗租,死催活催也不交租?!胺N主人的田,放主人的羊,有什么理由不交租?”拉姆當(dāng)時確實就是這么想的。她覺得這個次旦好有膽量??墒?,有膽量不交租算不得好漢。等她到了次旦的帳篷里一看,便馬上改變了看法。她眼看著次旦一家人無遮無蓋地萎縮在帳篷的一個角落,寒風(fēng)里凍得抖抖瑟瑟,像一窩脫了毛的雪雞。還不等她說句公正的話,管家就七手八腳地把次旦押到了莊園的刑場上。
  據(jù)說,后來阿爸用來盛寶器的那個小碗就是次旦的頭蓋骨……
  拉姆昏倒在刑場上,當(dāng)她醒過來時是在第二天深夜。阿爸和阿媽站在她床頭,他們整整守了她一天一夜。
  她沒有說一句話,她突然覺得她不認識阿爸了,也不認識阿媽了。她又閉上了疲勞的雙眼。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jīng)沒有了阿爸、阿媽的影子,她只聽見外面接連不斷地響著槍聲。槍聲就在莊園的四周響著。
  這時,黎明的曙色剛剛爬上拉薩市布達拉宮的金頂……
  
  已經(jīng)三天了,拉姆基本上沒吃一口飯,只是頻繁地喝水。第三日,當(dāng)李湘把一碗做熟的鮮嫩的藏羚羊肉端給拉姆時,她突然怒目瞪視著丈夫,幾乎是吼似的說:“湘子,你還讓我活不活?快把這藏羚羊肉給我端走!”
  之后,她很平靜地說出了下面一席話。
  “我,一個名門貴族的小姐,放著幸福不享受,為的什么呀?在我從那個吃人肉喝人血的世界逃出來以后,我就想著找到一塊靜土,過清閑平靜的日子。我總算滿足了,遇到了你,我們住的地方水草豐盛,又是動物的天然王國。可是,我萬沒想到,沒有好日子伴我到永遠,無人區(qū)的草原上仍然是血濺牧草,哭叫連天……”
  
  次日,拉姆便出門了。她第一次沒有讓李湘陪她,而是一個人沿著一條小溪去散心。這一去她就再沒回來……
  
  在無人區(qū)的幾乎每個路口,都貼著一則尋人啟事。它要尋找的正是那只藏靴的主人:拉姆。
  拉姆出走時,只帶走了那只藏靴。
  很有意思,尋人啟事是用漢文寫的。在藏區(qū),識漢字的有幾人?李湘不會藏文,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他不得不露出外來戶的破綻。
  所以,這則尋人啟事等于一張白紙。
  他孤孤單單地走在空寂少人煙的草原上,有目的卻無目標地走著。他希望能在突然之間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心愛的妻子!他真的離不開她。
  闖進無人區(qū)這些年來,他在人生征途上遇到的困境、痛苦以致災(zāi)難,無一不是她伴著他走過來的。十五年了。很快,又很慢;慢得常常使他覺得過一日就像一年那么長,快得使他覺得和拉姆的生活剛開了個頭她就走了!
  十五年間,他沒有見過一個漢人,沒有見過一輛汽車,沒有使用一塊香皂沒有刷過一次牙,沒有洗過一次澡……唯一可以慰藉他心的是,幾乎每天他都能看見飛機無聲地從頭頂掠過,這是聯(lián)結(jié)他和外界的唯一寄托。那藍天上的飛機把他的心提得高高的,直到飛機已經(jīng)遠去了,他的心還在空中旋轉(zhuǎn)……
  他忘了回家的路,也不曾記得家里還有什么人在等待他。他只知道有拉姆,有無人區(qū)。他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他的生活里不能沒有拉姆!
  還不到四十歲的人,臉上被歲月犁出的深溝和風(fēng)雪鍍成的赤黑色,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說他六十歲,也有人信。
  失去拉姆后,他就沒有家了。他需要拉姆!需要孩子!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被惡狼糟踐以后,拉姆又生過兩個女兒,都沒有活。拉姆!你現(xiàn)在在哪里?快回來吧!李湘需要你,他需要孩子,需要家!……
  這一天,一件喜出望外的事使他那希望一直沒泯滅的心里又燃起一把熾熱的火。在一個路口,他意外地看到栽在地上的一根木棍挑著拉姆的那只藏靴。他立刻上前連棍子一起抱住了藏靴,嘴里連連地說著:
  “沒錯,是拉姆的靴子。她一定是用這只我熟悉的靴子告訴我,她還活在世上,她也在尋我。拉姆,我的好拉姆,我一定要等到你!”
  他蹲在那根木棍下,懷里抱著藏靴,整整等了一天,沒有拉姆的身影。
  又等了一天,仍然沒有見到拉姆。
  第三天,他索性把家搬到了這個路口。
  于是,這里便撐起了那頂只掛著藏靴,卻沒有人住的帳篷。
  人呢?
  
  李湘踏遍草原,找著拉姆……
  
  他終于見到了一個牧人,一個臉上的滄桑很深的老阿爸。
  他問:老人家,你見過一個女人嗎?
  老人打量他,像打量一個攔路搶劫者一樣不換眼地看著他。
  他再問一句:阿爸,你見過一個放牧的女人嗎?
  老人總算把目光從李湘身上拔出來,回答說:“我除了看到你,再連一只狼也沒見到!”
  他不敢再問了,他相信老人說這話時的臉一定像喇嘛寺里的兇神一樣怕人。
  他告別老阿爸,走出好遠了,聽到老人大聲對他說:
  “你說的就是那位除了高貴的血統(tǒng)和貴族封號之外,就一無所有的小姐嗎?到尼姑廟里去找吧!”
  李湘的腦袋轟一下像被重炮擊了一下。他回頭去看時,老阿爸已經(jīng)一顛一顛地走遠了。
  小河里,無鱗魚逆流而上……
  
  她那心愛的頭發(fā)剪掉了,反而顯得越發(fā)美麗。一套棕紅的裙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身,仿佛這套衣服早就該她穿了,只是她穿得晚了。
  拉姆在日斤寺里做了一名尼姑。
  這是一座再小不過的小寺廟。一座兩層樓的經(jīng)堂是寺里的主要建筑,紅瓦白墻,依山而立。整個寺廟很簡陋,只有寺后面山坡上的大片廢墟可以看出昔日的輝煌。經(jīng)堂上的那些椽、木板都有些變形倒斜了,可是不知為什么總也不倒塌。小樓是棕、白、黑三色涂染的,肅穆莊嚴。那座佛塔白得雪亮,遠看很像一朵蘑菇。寺廟的門上雕刻著各種表示吉祥如意的花紋。拉姆是這里的第十三個尼姑。她們都很坦然,每個人都是佛祖的仆人。
  自從到尼庵后,拉姆很想把往事全部忘掉,包括在阿爸阿媽膝下她還不懂事的那些溫暖的日子,和后來長大所見所悟?qū)λ撵`重創(chuàng)的日子,還有和李湘在一起十多年那些雖苦澀卻很開心的日子,她一律都想忘得干干凈凈。所有的痛苦和失落,在無與倫比的佛祖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她跪在經(jīng)堂里,不是贖罪,而是要將自己的肉體,還有她的信仰和心靈、精神,奉獻給佛祖。
  尼庵里的生活并不像外面的人想象的那么輕閑。但是,一個從坎坷中爬出來的人,是會咽下一切苦味的。
  她是新來的尼姑,庵里幾乎所有的苦差都理所當(dāng)然地落于她肩上:到穿庵而過的河里打水,去庵后的山墻上曬牛糞,到草灘撿拾冬蟲夏草……她不抱怨生活,相反,一切重壓在她眼里都習(xí)慣了。人嘛,現(xiàn)世的幸福與痛苦都不過是生死輪回的一個暫短瞬間。
  當(dāng)然,她的主要時間是用來誦經(jīng)超度。誦經(jīng)是一件不僅寂寞而且很勞累的事情。但是,她總是百誦不厭地重復(fù)誦讀著這些經(jīng)文。晨經(jīng)、午經(jīng)、晚經(jīng),她很忙碌、很緊張。當(dāng)然,她已把這些看成是一種享受。
  
  盡管她的身體還是那么修長,盡管她那張少有笑容的臉還是十分美麗,盡管她一雙眼睛總是無邪地瞅著前方,但是入尼姑庵以來,她已經(jīng)蒼老了一圈。不是那身棕紅色僧衣使她變老,而是她確實蒼老了。
  她的美貌漸漸地變成了兩鬢的銀絲。
  
  李湘也蒼老了!
  他一下變得憔悴不堪,臉色像生鐵一樣黑,頭發(fā)一圈一圈地白了。背也駝了。
  他尋找拉姆的決心仍像冰山上的雪蓮一樣,今年謝了,明年又開;再謝,再開……他總是這么想:只要世界上還有這個叫拉姆的人活著,我就不會也不應(yīng)該泯滅找到她的愿望。
  他眼看一只大鷹在霧幔中被山頭撞折了翅膀,雖有心寒,但他告訴自己:不必灰心,更別回頭。云之中,鷹之上,是我馳騁的天地。拉姆會在我的追求中回到我身邊的。
  自從聽那老阿爸說拉姆進了尼姑庵以后,李湘要跑斷腿似的找遍無人區(qū)的寺廟。就是這個日斤寺,他也不知到過多少次了。每次他像個乞丐一樣站在寺外,傾聽著從寺里傳來的誦經(jīng)聲。他仔細地辨了又辨,洪波一般的誦經(jīng)里就是沒有他熟悉的拉姆的聲音,確實沒有。
  他走了。又返回到寺廟前。他聽人說過,出家的女人不僅相貌變了樣,聲音也變了。說不定拉姆的聲音就融進了那些誦經(jīng)的聲浪里。他又聽了一次,再聽一次,還是沒有聽出拉姆的聲音。
  蒼老只是一夜間的事。無奈的李湘的確老了!
  他向一僧人求到一件袈裟,披在身上,這樣出入寺廟就方便多了。西藏到處是浪蕩僧,他為什么就不能當(dāng)一個浪蕩僧。為了找到拉姆,他走盡了人世間所有的路。
  他拄著拐杖,走向一扇太陽的大門。那里會有他善良的拉姆;他披著袈裟,走向一扇月亮的窗口,那里會有他心愛的妻子。
  太陽落了又升,月亮缺了又圓;陽光挾住了春風(fēng),月光切斷了大雪。河上的橋,通不到遠方。
  手杖發(fā)了芽。
  思念和重荷壓得喘不過氣的老人仍一個碎步一個碎步地行進在無人區(qū)……
  
  他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回自己的帳篷里了。他的家就在尋找拉姆的路上。
  寺廟的一道并不算高的墻,為什么就把李湘和拉姆的感情隔在了兩個世界?他想拉姆可能就住在這座寺里,怎么總是見不到她的面?他站在寺外他自己踩出來的一條小路上這么想著。
  
  愛情也有廢墟!
  他每天都來到寺外瞭望那道隔墻,他希望能把這墻望倒,希望拉姆能突然從墻上出現(xiàn),希望目光能穿過高墻……他就這么睜大眼睛望著,望著,他覺得眼前的墻不是高墻了,而是一片亮晶晶的黑星星,正閃閃爍爍地對著他泛著笑臉,每顆星星上結(jié)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果子。拉姆站在旁邊對他說:喂——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后的禮物……
  難道是安置在陽光下雪地上的夢?
  
  他在一片積著厚雪的草灘上,又遇到了那個牧羊的老阿爸。沒等他開口老者就說話了:“你不是找那個貴族小姐?”
  “是呀!你見到她啦?”
  “見到了。前些日子我在后山溝里看到了她的尸體?!?br/>  “你瞎說?!崩钕婕绷?。
  老牧人挖了他一眼:“我沒有非得要讓你相信的意思。”
  李湘又急了,忙說:“前些日子,你不是還說她出家進了尼姑庵嗎?”
  “前些日子?你算錯了日子的輪回,那是我兩年前說的話?!?br/>  李湘失聲痛哭。他手里牽著撿到的一只小藏羚羊。
  老牧人并不著意理他,繼續(xù)說:“那尸體置落荒野一個多月竟然不爛不臭。貴族小姐睡著了!”
  “現(xiàn)在呢,她在哪兒?”
  “很奇怪,有一天早晨,我眼看著一只狼把她馱進了深山?!?br/>  “啊……他雙腿一屈,跪在地上。
  他這才想起,甲巴已經(jīng)丟失了快三個月了……
  陽光里流動著黃金。太陽不冷不熱地催人蒼老,蒼老!
  
  次丹堆古終于講完了這個無人區(qū)的故事。他講得珠淚漣漣,令人傷感。我沒有僅僅把它當(dāng)成愛情故事去聽,而是感受到了一種人生。
  我久久不語地沉思著。那本《白唇鹿》已經(jīng)拿在了我的手里。它是那樣的沉重,那樣的虛緲和深不可測!
  十五年前,我寫這篇散文的時候,怎么會預(yù)料到它的續(xù)篇是如此的曲折,悲傷;十五年后,當(dāng)我得知在它發(fā)表之后接著發(fā)生的這個故事,仍然難以相信生活中竟會有這樣扭曲而離奇的人生。
  無人區(qū)的太陽是另一種太陽。陽光下,我的心靈受到了一次難奈的撞擊和洗禮;無人區(qū)的愛情也是另一種愛情,它已經(jīng)被生活漂白,沒有詩意和浪漫,變成了等待!
  我仰望無人區(qū)的天空,陰云密布,卻遲遲不肯下雪。
  我等待著。因為我與這塊雪域之間唯一的語言,便是潔白的雪了。
  ……
  我抬起頭,不見了次丹堆古。
  眼前空蕩蕩的。唯見谷露村唯一的一棵白楊樹孤獨地在我眼前搖晃。
  我反復(fù)用舌尖模擬著兩個名字:
  拉姆——李湘;李湘——拉姆……
  突然,這兩個章節(jié)一亂,跳入了另外兩個節(jié)拍:
  李湘——次丹堆古;次丹堆古——李湘……
  一對駝背老人……
  啊,我霎時有所悟。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拿著《白唇鹿》追出了門。
  無影無蹤。只見滿天雪片拋灑,久盼的一場雪,終于落下。
  這時,那雪花把次丹堆古的話送入我耳畔:“無人區(qū)就是我的家,那兒有我的拉姆,有我的藏靴,我哪兒也不去!”
  生活曾經(jīng)滄海,又曾經(jīng)桑田;生命曾經(jīng)有過輝煌,又曾經(jīng)有過創(chuàng)傷。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這場雪比水溫柔比鐵堅硬!
  李湘沒有變,拉姆也不會變。當(dāng)初走進無人區(qū),也許是一盞模仿的燈被歲月銹蝕以后,他們的燈依然放著光芒。
  光芒是不能模仿的!
  
  選自《藏地兵書》,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
  
  作者簡介: 王宗仁,男,1939年出生于陜西扶風(fēng)縣,1958年入伍到青藏高原。歷任汽車駕駛員、文化教員、組織干事、新聞干事,1965年調(diào)至總后勤部宣傳部,任新聞干事,宣傳組長,創(chuàng)作室主任。一級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出版作品37部,多次獲全國全軍文學(xué)獎。有4篇散文選入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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