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櫥窗上的招聘啟事,通常具有兩層用意,一是確實用人,二是兼具廣告功能——招兵買馬旨在說明該店生意火爆。而對芬芳文化用品店的老板王玉梅來說,用意卻不僅僅是這兩層。
白羽來芬芳文化用品店上班的時候,門前的那棵老殘柳正在抽芽打苞,遠看上去,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團像煙一樣的綠意了。
之前一段時間,王玉梅的老毛病又犯了。
應(yīng)該算是季節(jié)性的周期反應(yīng)吧。她的心開始一寸一寸地變濕、變亂而且還被撒了一層帶毛刺的草籽,毛刺迅速扎進去,變成根須,草就長了起來,瘋長,是雜草,有些還有毒。最直接的反應(yīng)就是失眠。失眠自然要想很多事。
可對王玉梅來說,有些事想了就跟沒想一樣,換句話說是想也沒用,明擺著呢,都想了好多年想了一萬遍了,還是那么一回事。比如,從十八歲開始,她就想找一個好男人把自己給嫁了,可直到現(xiàn)在眼看著又一個十八年都要來了,這件事卻還是停在想這一層上。所有的心氣兒都被想這個字給消耗盡了,包括面子和自尊。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而求其次,退得都無路可退了。總不能摸到一個就嫁了吧——她是一個內(nèi)心敏感而又豐富的人,在盡可能的情況下,她還想多少保留一點精神層面的東西,和一點屬于內(nèi)心的小感覺。就一點點,這是最后的要求和奢望。說白了,王玉梅在心里還是喜歡好看一點的男人,不是多漂亮,漂亮的男人誰不喜歡呢?只是好看一點,起碼是看著順眼一點,只有看著順眼、舒服才會有感覺,才會漸漸產(chǎn)生感情。這一點對王玉梅來說很重要,比所謂的共同語言興趣愛好等等都重要得多。這是前提。其他是可以慢慢培養(yǎng)的。如果面對一個丑男,連看一眼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還會跟他交流和溝通嗎?那得需要一顆多么堅忍的心,多么頑強而堅韌的毅力。王玉梅不具備。她已經(jīng)把要求從男孩降格到男人了,又從離異無子女降到可以有子女但不歸男方,從對方有職業(yè)又降到可以沒職業(yè)。然后就剩下這點小要求和小愿望了。她覺得應(yīng)該打住,不能再降了,好像也沒法再降了。她知道,都是因為自己的一條腿??蛇@世上就是兩條腿都沒有的,還多的是呢,而她們一個一個都嫁了,有的甚至比那些好胳膊好腿的嫁得還好。這真是一個讓人泄氣,又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想這些就讓人憋悶,就讓人氣憤,怎能不失眠?索性把自己當成個修女,或尼姑什么的,男人就是再好,好得臉上都長了花也不嫁??墒遣荒?,是不能夠——她想。不是一般的想,是很想,非常想。所以只能失眠。不光是在花草明媚的春天和夏天。所以只能先拼命賺錢,因為或許錢能幫她解決這個難題。不幸的是這年頭好胳膊好腿的款姐和款婆,就像雨后春筍似的,她們的熱情和干勁也同樣一天堪比一天,而且她們大刀闊斧,什么都不怕。不像她,瞻前顧后,思慮重重。她似乎永遠都停在那兒,只能停在那兒?;蛘哂肋h都比別人慢半拍,甚至不止是半拍。這就好比一句老話說的,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究竟是哪步?jīng)]趕上?
自從一個叫白羽的男孩前來應(yīng)聘后,王玉梅突然不再失眠。
因為不失眠,人就一下子顯得格外精神,不僅能干,而且干起什么都不覺得累,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就像渾身有股使不完的勁。
先是打掃衛(wèi)生,從小屋開始,小屋是她的臥室?,F(xiàn)在,她又有了一個新想法,想把自己的辦公桌搬進來,也就是說,讓小屋變成臥室兼辦公室。
小屋被她收拾得纖塵不染。之后,她開始洗窗簾、床罩、床單、被罩、枕巾、枕套……
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而且要在一周之內(nèi)完成,必須這樣。沒人給她下命令,下命令的是她自己。為此,她幾乎透支了所有體能,人卻沒有趴下,相反,卻更加精神起來,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就連那條有比沒有還不方便的右腿都被她給忘記了。有一次,她擰干一件上衣,竟離開轉(zhuǎn)椅,呼地一下站起來,她呼啦呼啦抖開衣服上面的皺褶,想把它晾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她就奔那把椅子去了,她感覺已經(jīng)邁出了右腳,下一步便是左腳,可她沒能邁開它,只是在感覺里正要做這件事的時候,她整個人連同那件抖開的上衣就像一只弄傷了翅膀的大鳥一樣,朝前撲去。撲到地上,她還沉浸在那種感覺里——邁步子,走路的感覺。多么的好。她趴在那兒,半邊水盆被壓住,一些水流出來,無聲的,就像蜿蜒在畫布上的顏料,或是極其舒緩地流淌在夢境里的一條小溪。她不愿起來,她不想中斷這樣美妙而又奢侈的感覺和感受,就像害怕失眠一樣,什么都不敢想,緊緊地閉著眼,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和完成的。也就是說,是在閉店以后的夜晚干的。這讓王玉梅自己都感到奇怪,以前有那么多個夜晚,尤其是失眠的夜晚,寧可輾轉(zhuǎn)反側(cè),百無聊賴,也什么都不干。不想干,懶得干。而現(xiàn)在,她卻好像在和時間賽跑,跟睡眠拔河,干得爭分奪秒,意興盎然。甚至還有點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味道。
就像她所預(yù)期的那樣,男孩白羽上班的前一天,一切都收拾停當。
一大早店還沒開,白羽就來了。他站在樹陰里,朝大街上張望了好一會兒,再一回頭,店門就打開了。男孩白羽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了一下。那門就像陽光下直指黑暗的一個洞穴,一個幽深莫測玄幻未知的洞穴。好半天,王玉梅才斜著身子邁出門檻。她就像從里面踱出來的一只弱不禁風的大鳥,慢慢地,一點一點踱出來的受傷的大鳥。她的一襲寬大的白衣被一陣風吹向左側(cè),長頭發(fā)卻整個蓋住了右半邊臉。那根拐杖先向前探出一小步,一停,貼著它的那條右腿緊跟著忽地向前一飄,左腿就邁了出去。這時她的身子會整個向右一斜,那身質(zhì)地柔軟的白衣就向相反的一面一蕩。就像鳥張開的一只翅膀,另一只卻收著,不是收,是垂著。它受了傷,被折斷了。
她打開窗戶上的柵板,并隨手掏出一塊百潔布,吃力地擦了一遍窗玻璃。稍微停了一會兒,又去開門柵板。白羽幾次情不自禁地想要走過去幫她,實際上卻是又往樹陰里靠了靠。他一直看著,心里有些矛盾,一份不合時宜的幫助會不會造成一種冒犯和傷害?畢竟還不熟??赡軙@唐突,讓她覺得尷尬,也許還會嚇她一跳的。所以,白羽就一直站在那兒看著,直到她忙完,進屋。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轉(zhuǎn)出來。
他彎著兩根手指在敞開的門上輕敲了兩下,走進去。
這一個月,王玉梅的心情該怎么說呢?說好,是當然,不好是沒有道理的,怎么能不好呢?白羽來了。單從陰陽平衡的角度來說,原來呢,店里是三個女的,不用說顧客的感覺,就連三個人本身都感覺悶悶的,就像那種假陰天,云壓得很低,很重,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卻就是下不來,連雷聲都沒有。即使有,也是悶雷?,F(xiàn)在情況不同了,白羽的到來就像一把刀,把鉛塊一樣濕重的云刺穿了,把灰布一樣陰晦的空氣劃破了。屋子里的背陰旮旯,就像放了一些干燥劑,連呼吸都變得明亮起來。常常是,不知為什么,小艷和小華就咯咯咯咯地笑起來,聲音類似那種小撥浪鼓發(fā)出來的,聽了一點都不讓人煩。但在王玉梅的耳朵里,卻聽出了另一番滋味,嫵媚或者撒嬌。她沒聽到白羽的聲音,但能感覺出是由他唆起,或由他和她倆當中任何一個一起制造的。而不是她們倆。以前,她倆是從來沒有這種笑聲的。因為他的到來,兩個小丫頭的勞動積極性大大地增加了。尤其是小艷,接人待物更加巧舌如簧,嘴甜如蜜,一雙小手靈巧得上下翻飛,走道更是輕靈得很,一顛兒一顛兒的,腳后跟根本都不沾地了。這讓王玉梅眼饞死了——走,竟有這么多的技法,竟能走出這種樣子。無論如何,能調(diào)動起她們的勞動積極性,對于芬芳文化用品店,及老板,都不是一件壞事。只是,王玉梅在小屋里有點坐不住了,看來選擇進小屋真是有點失策呢。干嗎要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呢?像罰了禁閉一樣。她后悔了。
這一個月,首先是效益大增。因為貨更全了,這都因為白羽。他好像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料,不是學,是天生,好多東西學是永遠也學不來的。換句話說能學來的大都是表面,程序化或格式化一類東西,而那些隱約其間,又貫穿始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部分,只有靠天分才能捕捉、領(lǐng)悟和把握。白羽凡事一點就通,并且很能舉一反三——一句話,他很能領(lǐng)會老板王玉梅的意圖,有些就連王玉梅本人暫時還沒想明白、沒弄清楚的計劃和打算,他都能摸清七八,猜中八九。但他只做三到五分,最多也只到五分,這是王玉梅看得出想得到并能用嘴表達清的,他再稍稍發(fā)揮一下,不過是小試牛刀,倒不是想要給她一個驚喜什么的,只是向她證明一下自己而已。他原本是一個很安靜的人,在王玉梅的眼里,甚至還有點蔫。但恰恰是這一點,卻博得了很多客戶的好感和信任。這種樣子讓人看著放心,托底。所以,那些看著很懸,就像在半空悠蕩著的業(yè)務(wù),幾乎都被他給落實、搞定了。除此還賒來了一批在市場上很走俏的中小學生讀物、家長讀物以及相關(guān)的學習資料,賣不完還包退,這樣只賺不賠的好事,以前連想都不要去想的,現(xiàn)在卻讓白羽給辦到了。而且看上去,一點邀功請賞的意思都沒有。僅這條,讓王玉梅的心情就不能不好。不好?還有什么不好的?
另外,白羽還有兩門小手藝,一是做飯,二是修家什——電工、木工、水暖,包括通下水道。
白羽在小吃部做過廚師,又是一個眼睛里能找著活的人,看著她們笨手笨腳地忙著午餐,他就本能地伸手,只隨便一弄,一掂,就連平平常常的蘿卜土豆都變得不平常了,甚至看上去吃起來,根本都不像是蘿卜和土豆了。他掂馬勺的樣子很帥,是那種得心應(yīng)手又不事張揚的帥,自然流暢、行云流水、渾然統(tǒng)一。把小艷和小華兩個都看傻了。然后是吃得胃口大開。王玉梅卻沒有,她看得不動聲色,吃得更是不動聲色,而且一點兒也沒多吃,甚至好像比以前吃得還少了。白羽呢,好像一點兒都不計較她的態(tài)度,有時,他看著小艷悄悄丟過來一個關(guān)于王玉梅的眼色,要么佯裝不知,要么就微微一笑。
一個月下來,把兩個小丫頭都給吃胖了,撂下筷子就嚷嚷減肥,操起筷子就一聲不吭了。然后直埋怨白羽,白羽有時命令她倆迅速拾掇碗筷,有時只微微一笑。而王玉梅,飯后立刻回到小屋,依然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她一點胖的跡象也沒有,甚至連臉色都沒有紅潤一點兒。這真讓人奇怪。
就連白羽每天,或隔天跟她匯報一些店里或店外的業(yè)務(wù)情況,她好像都一次不如一次有精神了。確切地說,是一次不如一次熱情了。于是,白羽就主動把匯報次數(shù)減少了,而且還大大縮短了匯報時間,能站著說的絕不坐下說,能一句話說完的絕不說一句半,然后把打印好的詳單從桌面慢慢推過去,像個紳士一樣,一笑,說請老板過目,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出來的時候,還從不忘把門帶嚴,是的,他那樣微笑著看她,不管她讓沒讓,都沒忘替她把門關(guān)嚴。
再說修家什。
芬芳文化用品店是那種老房子,老房子的物業(yè)一般都不大好,有的干脆就沒有。芬芳文化用品店就屬于后一種情況。白羽先修好了貨架,然后把墻上的插座給換了,又把棚頂?shù)臒艚o換了,而且除去了吊住燈兩端的臟乎乎的鐵鏈條,燈直接貼在了棚壁上。這樣一來,不但屋頂一下子變得寬敞起來,屋子也一下子變大變亮了。白羽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王玉梅一直在小屋里呆著,并不出來。
——想想,白羽第一次來芬芳文化用品店,就給修好了墻上的插座。
當時王玉梅正在做晚飯。那把帶五個小輪子的轉(zhuǎn)椅在屋子里吱吱扭扭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坐在這把椅子里做飯,坐這把椅子里應(yīng)對顧客,坐這把椅子里做一切能做的事,不到萬不得已從不離開它。它就像她的腿和腳一樣,或者說,代替著她的腿和腳。
接通電源,才發(fā)現(xiàn)電飯鍋的指示燈沒亮。她找出螺絲刀,開始修理。這時,白羽拉開門進來了。打個電話,他說。
王玉梅正擰著一顆螺絲釘,頭也沒抬,說自己看計價器吧。
再接通電源,指示燈仍沒亮。這時,白羽把一枚硬幣放在桌上,說我給你看看。然后拿過螺絲刀,斜著身子從她一側(cè)擠過去,吱扭一聲,椅子跟著轉(zhuǎn)了半圈。一縷青草味的洗發(fā)水香氣從她面前掠過,她抬起臉,把目光從他正忙活著的手上一帶而過,停在他的頭發(fā)上。那頭發(fā)又厚又濃,剛剛洗過,還沒完全干透,正一絲絲松散開來,每根發(fā)絲都飽滿晶瑩,摸上去——應(yīng)該是那種微微澀著的滑爽。鬢角上那些剛剛剪過的青茬兒,就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珍珠。這是年輕的頭發(fā)。只有年輕,頭發(fā)才會這樣。王玉梅在心里輕嘆一聲。有蠟燭嗎?白羽回了一下頭,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像絲一樣跟著向一面一飄。王玉梅愣了一下?;鹁€斷了,他說,得拉開保險栓。噢——我去找。王玉梅挪走椅子道。
屋子一下黑了,蠟燭上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像在水面上浮著似的。王玉梅舉著它,感覺就像在看一個水漂燭,亮處在這個大男孩的手上和一側(cè)臉邊,而她整個都隱在暗處,隱在水里。米都淘了,要不就叫外賣了。王玉梅說。其實不吃也不餓。過了一會兒,王玉梅又說。那,早晚也都得修啊。白羽回了一句。我不大敢碰帶電的東西。那,那兩個小丫頭呢?還不如我呢。王玉梅笑了一下。白羽也笑了一下,牙齒忽地一閃,他沒接話。嗡了一聲,然后,整個屋子刷地一下就白了。嚇了王玉梅一跳。
好了。白羽把插線插上,點著一棵煙。
謝謝。王玉梅說。
小事一樁!白羽輕松道。
王玉梅又愣了一下,挪走椅子,說,喝點水吧。
不用客氣,以后哪塊兒要是不好用了,跟我說一聲!
這時候,來了幾位顧客,其中一個是王玉梅的老朋友張目。她一進來先是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姐妹兒,想死了!然后就像放小鞭炮一樣,一連跟王玉梅說了好幾個小道新聞,三言兩語一個,而且差不多都是桃色的。其中有一個長一點兒的,大致是說,一個男孩被一個富婆包養(yǎng)著,卻一直在背地里談戀愛,談了一個又一個,總是有頭無尾,無疾而終。后來男孩知道原因了,他買了一瓶濃硫酸,沒給那富婆用,反倒?jié)娮约耗樕狭?。太可惜了,她最后總結(jié)道,今個你忙我也忙,等哪天抽閑我好好跟你講講。
一扭頭,白羽發(fā)現(xiàn)張目正拿眼珠瞄他,哇噻!她低聲驚呼道。一副既驚又乍的樣子,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卻不說,而是在王玉梅身上又拍又捏。還半遮半掩,低著臉哧哧地笑。王玉梅臉突地一紅,立刻不耐煩起來,她挪了挪椅子說,快別瞎鬧了!我還忙呢。好了好了,我也忙呢,碰巧路過,看看你。王玉梅立即就笑了:死鬼,不碰巧就不來看我,剛進的香水,喜歡哪種自己去拿吧。她沒去拿香水,卻從皮包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塞給王玉梅,又捏了捏王玉梅的右腿:進口的,涂上,晚上好好揉一會兒,都細成啥樣了。得,不耽誤你工夫了,撤了。
然后徑直朝白羽走來,你好,小帥哥,她朝白羽勾了勾手指,本姐妹兒張目,芳齡就不說了,做安利的,用得著時喊一嗓子!她遞過一張名片:拜托,多照顧照顧她。改天姐請你吃飯。然后拜了一聲,就推門走了。
修燈那天,小艷仰著小臉在下面打下手,白羽站在桌子上面的一把椅子里。弄好一個,小艷就哇噻一聲太棒了,又弄好一個,又哇噻一聲太棒了。白羽應(yīng)和著,好使,小菜一碟!這是午間的空當,小華在弄伙食,而且邊弄邊問,油鍋都冒煙了,她一手捏著蔥花一手捏著醬油瓶,白哥——先放哪樣?白羽說,蔥花! 哧啦一聲,白羽說,醬油!哧啦又一聲,白羽說,花椒面大料粉!然后呢?小華跳著腳叫。然后,自己想去吧。他翹著一邊嘴笑。小屋的門半開著,王玉梅面無表情地坐在老板桌后面,什么也沒干。白羽解下來一根悠悠當當?shù)蔫F鏈子,沖小艷一比劃,說接招兒!小艷立刻把頭往一邊一歪,閉眼說,討厭!白羽說,知道為啥這樣嗎?小艷說,為啥?白羽說,我也不知道。小艷嘟嚕起嘴,又說了一句討厭!白羽說,太嫩,什么也不懂。小艷說,跟我裝,你才多大呀?白羽就笑了。小艷說,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徹底過一把雷鋒叔叔的癮,我公寓那兒,有兩個插座,三個插頭,還有一只臺燈,都不好使了。白羽說,好使,小菜一碟,不過——小艷說,不過什么,還想要錢啊?說遠了,咱們誰跟誰呀,給錢等于罵我。不過你得叫我一聲叔叔。討厭!小艷一推桌子,白羽哎喲一聲。
王玉梅把一個信封從桌面上推過去,說,二百,修理費。白羽愣了一下,說,我不要。王玉梅說,憑什么不要?你給別人修,要不要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一定要付費的。白羽看著重又推過來的信封,拿起來掂了一下,笑道:那就謝了。
看著白羽離去的背影,王玉梅突然有些后悔,卻又不知這后悔源自哪里,因為什么,有點沒頭沒腦的。她張了張嘴,想解釋點什么,又覺不妥,解釋什么?有什么可解釋的?于是她又想說,抽空看看能不能把她小屋的插座也換了?忽然又想起來已經(jīng)換過了。因此,她只是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而這正好切合了她事先的想法——所以想說,是潛意識在作怪,潛意識有時候真不是好東西,會害人的,就像嘴巴一樣,而往往它們二者會合謀,會串通一氣。她有點慶幸起來,那些后悔于是一下子變淡了,還好像被險些發(fā)生的另一種后悔給抵消了??墒?,剛剛涌上來的那點慶幸隨即就變成了茫然——為什么要幸慶?幸慶什么?
大半個下午,王玉梅坐在小屋老板桌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偏偏門又被帶上了,是被白羽帶上的,帶得很嚴,連一條縫隙都沒留下。一開始,他來小屋也是帶門的,帶得并不嚴,就像隨手捎帶的。臨離開,他會問,要不要出來透透氣?到門口,又會問,帶上門嗎?而王玉梅總是很正式地回答,用或不用,帶或不帶。而且?guī)缀跞呛笳?。說正式,是指她很有老板的樣子,包括和他說話時的語氣,以及臉上的表情。后來他再來時,那門就開得很適中,幅度不大不小。走時就帶上,不光帶上,還帶得很嚴。是從哪一天開始的?
臨下班,王玉梅才從小屋里出來。中間有幾回,她想這樣,或把門打開,卻忍住了。她聽見小艷和小華很快活地說話,有些是跟白羽說,卻沒聽見白羽過多地搭腔。所以她忍住了。
小華走了,小艷也走了,小艷走時看了白羽一眼。她覺得看得很不平常,看得很深。白羽四處檢查了一遍,跟她打了一聲招呼,然后也走了。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起來,跟所有的往常都不一樣,空落得心尖一下一下地疼起來,身體里有一根繃緊的弦、重要的筋慢慢地斷掉,被抽去,帶走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堆散開的零件,或一攤沙子。連靠住椅子、喘氣、想哭的氣力都沒有了。閉上眼,眼皮卻短了一塊,突突地跳著卻再也挨不到一塊兒去。為什么會這樣?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什么也沒發(fā)生,她告訴自己,把眼睛閉上,閉上眼睛就好了。
這天晚上,白羽來的時候,衣服差不多全濕透了,頭發(fā)在滴著水。他捏著衣襟使勁地抖了兩下,又晃著腦袋甩了甩頭發(fā)。完了,他說,走不了了。王玉梅說,脫了擦擦,我屋里有毛巾。我看行,白羽邊說邊脫去襯衫,來回甩了幾下搭在自己桌子上,然后朝小屋走去。他裸著上身像回家一樣朝小屋走去,讓王玉梅一瞬間變得恍惚起來。這個人是誰?這個年輕的長著一身漂亮肌肉的男人是誰?他的肩寬而厚實,沿著背部那道很深的凹窩一收,便抵達腰部,收得很緊很厲害,腰便使勁地凹進去,讓臀變得又窄又翹,于是,肩便更寬更厚實了。皮膚有些黑有些暗,還有些粗糙,卻閃著光澤,不是涂了油彩,而是涂了一層細沙,那細沙雖然微小卻全部都是顆粒狀的,它們像是和松脂調(diào)勻后涂上的??瓷先ゾ哂袃?yōu)良的質(zhì)感,同時還能揮發(fā)出清涼的幽香。
白羽這時從像屏風一樣的貨架后面探出頭:老板,我看熱水器里還有熱水,沖個澡可以嗎?噢——王玉梅應(yīng)了一聲。白羽笑了一下,說:怕把你的毛巾弄臟了。
他又把頭探出來:老板,你洗了嗎?
什么?王玉梅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說,你要沒洗我就不洗了——我怕把熱水用光了。
王玉梅舒了一口氣,說,用光了再燒,以后下了班別叫我老板。
白羽沖她一笑,縮回腦袋,然后,衛(wèi)生間的淋浴器嘩的一聲響了。王玉梅一怔,一下子又開始恍惚起來。她挪了挪轉(zhuǎn)椅,挪轉(zhuǎn)椅的時候,想,這幾天可能是自己太累了,所以才失眠,因為失眠,所以才這個樣子。她想回小屋睡覺去,想想又覺得不行,于是,她轉(zhuǎn)到白羽辦公桌旁,趴了上去。趴上去的時候,她跟自己強調(diào)說,因為屋里沒有別的桌子啊。那件襯衫就搭在她的腦門前方,打開了,就像一個人趴在了她對面,領(lǐng)口已經(jīng)觸到她的劉海兒了,她感覺自己的頭發(fā)正在跟它產(chǎn)生靜電,腦門上方那一條頭皮酥酥酥直癢,想離開,卻反而一下一下地挨了上去。領(lǐng)沿兒微微地翹著,涼浸浸地擦過額頭,眉棱,在張著的眼毛上一澀,停了一會兒,然后沿鼻梁一滑就剎住不動了。緊接著,她整個就像一下子被電住了一樣,一動不動,一動都不能動了。一種氣味,一種濕熱的氣味,帶著微微的煙辣微微的汗酸和微微甜絲絲的腥膻,像一股小電流一樣,一下子擊中了她。虛弱,徹底的虛弱,虛弱得不行。必須、一定,要抓住點什么,于是,她抓住了衣袖,兩只手分別抓住兩只衣袖,先抓住袖口,然后一下一下地抓上去,就像先抓住了一個人的兩只手,然后又攥住了他的兩只胳膊一樣。
衛(wèi)生間的淋浴器停了。什么時候停的?王玉梅突然一怔,清醒過來。然后感覺就像偷了別人東西又被當場捉住了一樣,想N7HEjxf5TFF3pn3LohNbd1Ku0AQdNXD9qQYuXkxLdIs=抬頭又不敢抬頭,臉脹起來,變得熱辣辣的,連沖著衛(wèi)生間的半邊身子都變得熱辣辣的了。白羽走出來,不是從衛(wèi)生間,是從小屋里走出來。他笑了一下,實際上是微微一笑,真舒服,他站在貨架邊上,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困了吧?他點著一棵煙又說。王玉梅被這句話給嚇了一跳,慌了一下,然后鎮(zhèn)定下來。雨小了嗎?說完她便轉(zhuǎn)過身來。
白羽走過來,翹著叼煙的一邊嘴角盯著自己的襯衫,看了一會兒,伸手抻了抻領(lǐng)口,又抻了抻衣袖,然后弓著兩根手指在上面彈了兩下,說,好幾天沒洗了,老難聞了。王玉梅又被嚇了一跳,她看著窗外,一點一點變得不耐煩起來。她剛要張嘴說什么,立即就被白羽截住,得,白羽嘩的一下拎起襯衣,說,反正也干不了了,澆濕一塊洗吧。王玉梅沒吱聲。
對了,快要走到門口,白羽突然回過頭,說,好懸沒忘了,今晚去朋友那兒吃飯,順便要了兩個暖氣片上的排水閥,咱屋里有兩個已經(jīng)壞了。小艷的插座和臺燈都修好啦?我沒去那兒啊。白羽走回來,拎起地角上的一只塑料袋,太晚了,明天再修吧,你都困了。不困!王玉梅脫口說道。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頓了一下,王玉梅又說。那——白羽盯著她,笑笑,說,我就趁早修了利索,你先睡,完了我叫你一聲,要不就把門從外面反鎖上。得了,王玉梅突然覺得自己的話語變得流暢起來,她說,那我可不放心,你要是再也不來了呢。我可是剛剛給你發(fā)完工資。想得對,白羽說,像老板。啥叫像啊?對,本來就是。所以,我得監(jiān)工。
好,白羽說,我還正愁沒人陪呢。
不是陪,是監(jiān)工,因為——我已經(jīng)付錢了。
噢,白羽拎起襯衫,你就這么認為的?
王玉梅愣了一下。
好,白羽翹了一下嘴角,這么認為好。
王玉梅張嘴想解釋一句什么,立即被白羽揮手給制止住了。沒錯,他放下襯衫,我這就開始。
王玉梅一時被釘在那兒,她看著他的后腦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自己剛才說的話,又設(shè)身處地地替他想了想,覺得確實是有些過了。她的本意并不是這樣的,可話說回來,即便本意就是如此,又能怎樣?事實卻是,她不得不承認,她在乎他。不是他對此敏不敏感,這不重要,也沒關(guān)系,要命的是自己在乎他,很在乎,一天比一天在乎。為什么?她不想再問自己這個問題了,主要是不想再跟自己較勁了,跟自己較勁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苦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她把目光慢慢移開,然后從門玻璃上看到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張臉依然算得上精致,皮膚緊繃,沒有一絲皺紋。卻是缺少光澤,就像一塊干燥的棉布,一處缺水的風景。包括頭發(fā),用多少香波和護發(fā)素都補救不了,看上去灰突突的。
就連她整個的人,看上去都是灰突突的,就像一件干燥的擺設(shè)。從內(nèi)到外透著無力、失神和疲憊,緩慢而悠長的疲憊??床坏揭痪€生機。仿佛,身體上的所有部件,都在一天天風干,稍稍一碰,就會像風鈴一樣,發(fā)出朗朗之聲。連心都變成了一個灰突突的不毛之地。
王玉梅挪開轉(zhuǎn)椅,說,鑰匙我放這兒了,完事你把門反鎖上吧。不鎖也行。
白羽回頭看看她說:真的?
王玉梅勉強做出一個笑的樣子,說,明晚請你吃飯吧。
好啊,不過你得答應(yīng)兩個條件。
行,說吧。
出去吃,打車,我領(lǐng)你去一個好地方。
老街就像另外的一個世界,已經(jīng)超出了王玉梅的想象。有點恍然如夢的感覺,還有點石破天驚的意思。猶如越過人風光的外表,進入其幽蔽的內(nèi)心靜處。穿過兩條商業(yè)街,經(jīng)由兩幢連體的大飯店中間像口腔一樣深暗的門洞,再往前走一百米,然后向左一拐,就拐進一條老街里。仿佛一下子拐進了時光深處。街是舊的,兩邊的店鋪是舊的,甚至就連出沒于老街的人看上去也是舊的。街燈吊在樹丫上,間隔很遠,是節(jié)能的日光燈,看上去就像掛在樹梢上的月亮一樣,光也像月光似的,涂在青石板上,整條街都變得藍汪汪的,像一個早已遠去的夢境,明麗而清涼。一些高跟鞋的鐵釘叮叮地敲打過去,像鐘聲在時光深處回響。
王玉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本來,吃飯這件事是她早就期待的,卻不知怎么,弄來弄去竟弄成了昨晚那個樣子。她說的時候一點都沒擔心會被拒絕,因為連一點期待的感覺都沒有了。而是很勉強,差不多就是一句應(yīng)景的話。可一躺到床上,黑暗層層圍困過來,情況就不大一樣了。勉強隱約變成慶幸,而期待則成了緩釋黑暗的一劑解藥,寂寞變得淡了一些,并且似乎能夠看見其邊界了。門簾擋得很嚴,而且是兩層,一層紗,一層粗亞麻布,窗簾也是。窗外是一塊小空地,被一人多高的磚墻擋著,差不多又被一棵老榆樹給整個罩住,就連鄰近住宅的燈光也幾乎一滴不剩地被它們給消化掉了。所以,那一面門窗的簾子有和沒有關(guān)系不大,有,完全是出于感覺上的需要。這一面就不同了,它連接的是營業(yè)室,卻沒有窗子,只有那一扇門?,F(xiàn)在門被王玉梅從里面鎖上了,雨還在下,聽不見他的動靜,只有門簾上透著的一層薄薄的燈光,證明他人還在。后來,王玉梅就在不知不覺間迎來了近一個月以來最香甜的一次睡眠。
門果然被白羽從外面給反鎖上了。他用鑰匙喀嚓嚓喀嚓嚓轉(zhuǎn)動鎖孔時,王玉梅已收拾一新,差不多就是容光煥發(fā)地坐在話吧旁邊的轉(zhuǎn)椅里。雨后的早晨,陽光疏朗而潔凈,先于他一步跳進屋來,白羽穿著一身運動裝,好像剛剛晨練完回來,拎了一扎油條,和一大塑料杯豆?jié){,很燦爛地笑了,說以為你還沒醒呢,吃吧,就當是先預(yù)請你一把。說完盯著王玉梅,仔細地看。
我怕小艷她們先來……白羽突然頓了一下,是怕你在屋里著急。
她倆有鑰匙吧?他又說。
嗯。
噢……那我去把柵板打開,他揚了一下手里的鑰匙,看著王玉梅:然后回去沖一下,一身的汗。
王玉梅看著他,沒說話。
他們先吃的老街石鍋水豆腐,只要了一小份,白生生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白羽說,拋磚引玉,先打打牙祭。他嘴對嘴地喝著一瓶冰啤酒,并不動筷子。然后換了一家朝族館,一進門白羽就點了米腸和粉皮蒸餃,又要了一小塑料桶糯米酒。店小二一邊熱情地招呼著,一邊側(cè)棱著身子給王玉梅讓道。想去扶一把又沒有,手伸了出去卻不收回來,像怕燙著一樣在那兒扎煞著。白羽上去打了一下,道,拿酒去!炕面很高,王玉梅把拐杖放好,左手搭著炕沿,一躥沒坐上去,又一躥,白羽手一伸就勢把她抱了上去。兩人在小炕桌兩邊坐好,還沒等王玉梅張嘴,白羽就說,這是萬里長征剛開始的第一步。王玉梅有點疑惑地看著他。一會兒還有宵夜,他把兩只玻璃杯放在一塊兒,說,怕什么?誰也不認識。要是認識呢?王玉梅說。認識又能怎么樣?這年頭誰還有心思管別人哪。王玉梅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心里竟一下子亮堂起來,呼啦一下子就亮堂起來。她說,你不會一次就讓我把整條街給吃遍吧。白羽笑,沒準兒,那要看酒喝得透不透。王玉梅說,那你就往透了喝吧。白羽突然壞笑了一聲說,酒壯英雄膽,我喝醉了你不怕?
怕?我怕什么?王玉梅愣了一下。
送你回店里,然后……
王玉梅心口撲撲地跳起來。
打家劫舍。白羽笑說。
酒和菜這時就上來了。正好把王玉梅的話給截了回去,多虧給截回去,要不多傻啊,這是她還比較清醒時想的。很快她就不這么想了,并且把那句話的大意給說了出來。那酒就像奶制飲品,又軟又稠,卻很有后勁兒,不一會兒,王玉梅就感覺自己整個地軟了下來,就像要化了一樣。又過了一會兒,感覺就像要飄起來。腦瓜卻不疼,還清醒得很。白羽說,想不想住到老街來?我做夢都想。王玉梅笑,說那很容易。白羽說,那是你,只要想,明天就能辦到。辦到什么?我想的事情多了,想也白想。王玉梅依然笑。比如,盤下一個店面,白羽深吸了一口煙,吐出去,在煙霧后面看著她說,只要想,就是盤下十個店面你也能。得了,你可別抬舉我了,我——王玉梅把后半句話給咽了回去,說咽回去,其實是在腦瓜里拐了個彎,本來是,我可沒有那么多錢,說出來的卻是——我得想想,我有那么多錢嗎?白羽笑了一下,說來,干一口!王玉梅說,干一杯也行,不過說好了,今晚不換地方了。那不行,今晚是我請客,客隨主便,我有一個想法,白羽狠吸了一口煙,并把煙屁股在煙缸里按滅,兩眼使勁地盯住她,今晚我要帶你吃遍這里的所有散攤兒,讓你徹底忘記自己是一個老板,而跟我們一樣。王玉梅說,為什么?對你有好處。什么好處?白羽翹翹嘴角,微微一笑,完了你就明白了。不明白。王玉梅放下酒杯,沉著臉說。干嗎非要活得那么累?白羽說,老板也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說白了,不就是一個有錢一個沒錢嗎?是,有錢可以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吆五喝六,沒錢就只能逆來順受委曲求全。沒辦法,錢是硬道理。一分錢能憋倒英雄漢。說別的都是吹牛,胡扯。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王玉梅說,并不全像你以為的那樣,沒錢也不見得全是好人,甚至更壞,一事無成卻又自命不凡,好高騖遠又百無一用。結(jié)果呢,人變得越來越心胸狹窄,尖酸刻薄,甚至嫉妒成癮,喜怒無常。相反,有錢人大部分都是吃苦耐勞,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甚至是流血流汗,靠撿垃圾換來的——王玉梅愣住了,她于不經(jīng)意間突然點到了自己的痛處,就像一下子被點了穴位,揭了暗處的一塊傷疤。
那個體態(tài)臃腫、蓬頭垢面,靠撿垃圾為生的女人,就像一塊污漬,一種恥辱,一個無法選擇無法逃避的長長的噩夢,頑固地駐扎在她內(nèi)心隱蔽而又最是敏感和脆弱的角落,這沒辦法——她是她的母親。她就像一個令人討厭、散發(fā)惡臭的大垃圾箱,籠罩了她整個童年、少年和大部分的青春歲月。因為她的臟,不僅讓她的童年飽受拉肚子折磨,要命的是,使她失去了一條原本健康的腿。因為拉肚子,街道衛(wèi)生所那個小近視眼大夫被叫來扎針,結(jié)果他一針就扎在了她的神經(jīng)上!她恨她。盡管她最后死在了車輪下面,以賠償?shù)姆绞阶屗@得了不少的錢。但在心里她依然不能原諒她。
——愣了半晌,王玉梅虛弱地說,你說得對,錢是硬道理,因為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白羽說,你在教訓我嗎?不,王玉梅慌了一下,仍是虛弱地說,我沒這個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說完,白羽舉了一下酒杯,笑了,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玉梅說,你明白什么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你明白得很。白羽微微一笑,是我喝多了。
我喝多了。
你沒喝多,一點兒都沒喝多,喝多的只能是我,女人永遠都不會喝多。白羽笑著看她,老板,請示一件事可以嗎?
說吧。
白羽一揚手,服務(wù)員,再來一桶!然后對王玉梅說,老板,今晚聽你的,哪兒都不去了。
酒又上來了。白羽沖王玉梅揮了一下手,說,別跟我爭,剛才那些話就算我沒說,這是在外面,男的——他頓了一下,看著店小二——男的和女的在一塊兒吃飯,就不能讓女的付賬,對不對?裝也得裝。哪怕就一事無成,就好高騖遠,就百無一用!告訴你們老板一聲,今晚我們不走了!說完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趴在了桌子上。
王玉梅看著他,看著他的后腦勺,他翹起來的白襯衫的衣領(lǐng)略微有些發(fā)皺卻很干凈,連一點污漬都沒有。脖子根兒剛剛剃過的發(fā)茬閃閃發(fā)亮,就像一粒粒黑珍珠。一瞬間,王玉梅忽然有一種想用手去摸的沖動,她想象著自己的指肚在接觸它們的同時,那些鋒利的截面會像一把小刷子那樣,發(fā)出刷刷啦啦的聲音。
白羽依然趴在桌子上,說你怕什么?不就是一條腿嗎?
他說,你還怕什么?怕我打家劫舍?
等你找到一個你愛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王玉梅心口咚地一跳,脫口說道——我怕你騙財劫色。說完自己就愣住了。她把一開始想說的話在最不該說的時候說出來了。而且還只說出了大意。
白羽突然抬起頭,說,你想嗎?
王玉梅一時說不出話來。
白羽說,說真話,你想不想?在這兒,還是回去?
王玉梅忽然渾身痙攣起來,她哆哆嗦嗦地說,我想摸摸你的腦袋……白羽一下子跳下地,反鎖上門,咔地一聲把燈關(guān)掉。
不行!王玉梅低叫了一聲,一把推開白羽。她用最后的一點力氣推開白羽,然后就后悔了。她看見白羽愣在那兒,側(cè)棱著身子,一副躺不下起不來的樣子,卻像定格一樣一動不動。屋子本來黑咕隆咚的,這時候偏有一束光從窗子打進來,那束光確實是有些過分了,而且還來得很不是時候。黑暗瞬間被撕裂了一個口子,恰恰白羽就在那個口子里。所以她不僅看清了他裸露出來的身體,還看見了他的眼神,那種困惑和迷茫相交織的眼神,里面還隱約閃爍著一絲蒼涼和憂傷。她的心這時迅速地疼了一下。這在一定程度干擾了她的進一步行動。她想扭過身抱住他的頭,卻只是想,并沒動,事實上已經(jīng)動了,只是那條腿從來就沒有聽過她的指揮。而她并沒努力,她在等那束該死的光徹底消失,或者在等他重新行動??墒悄鞘鈪s靜止在那兒,他也靜止在那兒。他的眼神變了,開始變得堅硬起來。她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后悔的,而且說了一句讓自己更加后悔的話。她說,臟。
白羽迅速地整理好自己,靠在墻上,點著了一棵煙。
她的手無力地向他伸了一下,這兒臟,要不回去,我們回去。
好吧。白羽吐出一口煙,淡淡地說。
這下子她徹底地后悔了。
她是要把自己和他的第一次放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草草完成,既要自然而然又要恰到火候,以便不露出任何一點人為和制造的痕跡,就像順理成章,就像水到渠成。為此,她已經(jīng)思慮很久謀劃很久,并且矛盾很久痛苦很久了。事實上,事情已經(jīng)朝著她所預(yù)想的那樣進行了,要緊時卻出了意外,這全怪她自己。她讓水到渠成的事功虧一簣。
然后自己就變得被動了。
不僅是被動,可能……可能還會發(fā)生比被動更不好的事。她想把自己完整地給他,完完整整,不帶任何一點瑕疵。這樣想并不是說她現(xiàn)在有多愛他——還談不上。只是她想讓他記住,或者說白了,她不想很快就失去他,她已經(jīng)沒有本錢再失去,因為選擇的空間太小了,她已經(jīng)失去不起了。盡管失去是注定的,可誰說就沒有一點相反的可能呢?盡管生活里幸與不幸大多比例嚴重失調(diào),甚至朝兩極發(fā)展,往往是幸者更幸,不幸者更不幸。但意外總還是有的,就像中大彩一樣的意外。一句話,她想抓住他,時間越長越好。所以,她把和他的第一次看得很重要。重要極了。她不僅要讓他記住這件事本身,還要讓他記住彼時的氣味、環(huán)境,以及用過的所有物品。床上的一切都應(yīng)該是干凈的,不一定是新,新未必就是干凈。周圍的一切也要干凈,包括空氣,要香,淡而綿長,緩慢而持久。當然身體也要干凈。這是絕對的。還要有音樂,似有若無的,就像角落里彌漫著的彩色燈光一樣。所以,即使不是在店里,也絕不是在這種地方??墒牵蛟S只能在這種地方。
只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完整了——盡管那是出于一次意外。
那束光不知在什么時候消失了。重新愈合的黑暗給了她最后的希冀和勇氣。她沒動,在等。他卻一直倚在那兒抽煙。她等不下去了,沒有信心再等下去了,她怕他要離開,更怕失去這一次機會。她寧可放棄自尊,寧可被動,寧可冒著被認為是勾引,和被他看不起的危險了。她要抱住他,不僅抱住他,還要替他解開每一顆扣子。然后是拉鏈和拉鏈里面。她先把右腿拎了上來,又屈起左腿,就在用力支著上身的時候,他扔了煙,傾過身子抱住了她。天啊。她在心里狂叫了一聲,渾身頓時漾滿感激,真的是感激,從每一處神經(jīng)末梢,每一只汗毛孔,像泉水一樣汩汩溢出。她抬起了胳膊,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像一條無力的蛇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兩只手就像蛇芯子舔舐著他每一顆毛發(fā)根處。直到很久也沒想起該做什么,包括接吻。
他卻開始行動了。
這時,她的小腹突然一墜,心臟咚地一跳,她差點失聲喊了出來——她的好朋友來了!她的像天使一樣的好朋友,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竟是不約而至地提前來了。上帝,它救了她。她認為它救了她。
不!她大叫了一聲,竟一下子掀翻了他。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她就一下子撲過去抱住了他。然后開始吻他,像暴風驟雨一樣吻他,吻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眉,連鼻子也沒有放過,一邊吻一邊替他劃上拉鏈——好不容易才劃上了它,又扣上了他的扣子。她焦急萬分地對他說,走,我們回去,這就回去。
跳下地,打開燈后的瞬間,白羽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然后沖她羞澀地笑了一下,走過來,抱她下地。那副拐杖被他抓起來夾在腋窩下面。他打開門,說我背你。然后身子往下一矮。這時那個店小二就跑過來了。她的手扶著門框,還沒來得及表態(tài),就看見他的背一僵,然后迅速就直了起來,他把拐杖遞回她手里,說,我去叫出租。店小二伸出手要扶她,被她一甩頭給制止了。白羽背對著她朝老街兩邊張望了一下,我去叫車。說完就跑遠了。王玉梅一步一步邁下臺階,走進一團樹陰當中。白羽突然從不遠處一棵大樹后面閃出來,往她面前一蹲,兩手不容分說抓過拐杖,上來,我背你走。她頓了頓,又頓了頓,然后趴到他背上。
一趴到他背上,她腦子里剛才那些不好的想法就立刻全都不見了。
有的只是理解、信賴,和從心口咝咝啦啦扯出來的一縷又一縷感動和感激。這種感覺讓人很難受,有點不平衡,有點委屈,有點疼有點堵,有點讓人心里發(fā)酸和想哭。
午夜的老街靜得就像一個縹緲的夢境。街燈全熄了,月光也褪了去。只有點點星光,淡藍色的,薄得像紗,飄下來浮在青石板上。仿佛夢中的一個手勢,一句囈語。叮,?!鞘撬囊桓惫照辱F釘敲打石板的聲音,就像兩只高跟鞋的鐵掌敲打的聲音一樣,一樣的只是聲音。那副拐杖交叉著攥在他的手里,它們間隔著,十分不確定地敲打著路面,很渙散,有一搭沒一搭的樣子。而他的手,僅僅是手背在托著她兩邊的腿,象征性的,淺嘗輒止而已。這就夠了。這就夠了嗎?她抱緊他,把臉埋進他的脖領(lǐng)。然后她聞到的不是香,而是淡淡的腥膻和汗酸味兒。她適應(yīng)了一會兒,調(diào)開鼻子時想,一會兒要不要先讓他沖個澡?那樣會不會傷著他?
——她現(xiàn)在是凡事都要考慮他的感受了。她安慰著自己說,今晚是一個特殊時刻,過了今晚,明天,就不是這樣了。她依然還是老板,而他不過就是手下的一個員工。可是,實際上呢?會怎么樣?而且,他會怎么想?事實上明天已經(jīng)來了,就在不遠處老街的盡頭。
他們做了。
沒開燈,她也沒要求他去沖一下或洗一下,一是時間不早了,最主要是怕影響他的情緒。還好,床上的一切都是早晨剛剛換好的,灑了淡淡的紫羅蘭香水。這么做并不是說她在早晨就已經(jīng)想到,或說準備好了,愛干凈是她的習慣。他伸手抱住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jīng)死掉了。
經(jīng)過那個遮擋臥室的貨架時,她的一條腿被狠狠地剮了一下,她一激靈,突然清醒了一下。白羽用肘彎砰地一聲頂開門,抬腿跨進去,把她放到了床上。他迅速把自己脫光,然后站在那兒,不動了。黑暗被適應(yīng)了一會兒,漸漸變灰,漸漸透出些許光亮,像蛋清一樣,又輕又軟,窗簾沒拉,一些星光也跳了進來。他站在那兒,就像一條閃著青光的魚。她在等,壓制著呼吸在等。時間卻像一條彈性良好的橡皮筋一樣被無限抻長了,似乎永無終點。他還是不動,就像一個鬼魅,一個主宰一樣。她終于耗不下去了,她已動彈不得,身體正像一枚迅速膨脹的堅果,仿佛一剎那,就要從衣服里炸裂開。在此之前,她必須先把衣扣解開。還好,她的手還聽指揮,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們擺平了,有兩粒是活生生地被她揪了去,幾乎還沒經(jīng)過她的手就迅速跳開,就像從死亡里掙脫出去重獲新生一樣,叮,白光一閃就不見了。這讓她十分氣憤,氣憤極了,卻無從發(fā)泄。于是,她又三下五除二把身上所有累贅統(tǒng)統(tǒng)剝了去。令她奇怪的是,所用時間之短,和速度之快。這在平日連想都不可能,確實令人驚奇。她看見他身子一挺,就像中了一顆流彈一樣栽了過來。她身子一側(cè)想躲開他——事實上卻是反身死死地抱住了他,恨恨的,像抱住一條漏網(wǎng)之魚一樣抱住他。兩只手死死地摳著他的肩胛骨,如同摳住魚的兩鰓。然后,她果然感覺到他身子一甩,就像被弄疼的魚的尾巴,一甩,然后一扭。他從嗓眼里發(fā)出呃的一聲,她身子一木,就被釘住了。
她被顛簸起來,就像一艘被卷入激流無人駕駛的船,從一個高度一擰,直逼漩渦的最深處。抵達的過程卻是非常緩慢,緩慢極了。就像坐進一座垂直下降的電梯,電梯卻失靈了,它不受控制了,控制不了它了。它正在駛向最深處,最低點,結(jié)局已經(jīng)知道了,過程卻被延長放大了,無限地延長和放大。心被揪住,越揪越緊,就要從喉嚨里飛出,卻一直沒有。它卡在嗓眼。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地等——欲活不能,欲死也不能。這是多么的被動和毫無指望啊……
她顛簸起來,迎著他顛簸起來。她要自救。
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
船向浪尖沖去。他們是兩個一道航行的舵手,一路劈波斬浪,繞過暗礁,穿越星云密布,腥風血雨,生生死死和千秋萬代?,F(xiàn)在好了,他們只需一鼓作氣奮力一搏。曙光就在前面,令人狂喜,令人心醉。終于,他們沖到了浪尖之上,在墜入另一個深淵之前,在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停滯的瞬間,她成了一支離弦之箭——她怕承受不起因跌落而造成的巨大反差,或說是想繼續(xù)和保持這千載難逢來之不易的高度,而變成了離弦之箭,振翅的大鳥。她看見自己的兩條腿一下子靈巧得就像一只蜻蜓的腿一樣,它們踩著浪尖,踩著浪尖上的泡沫,還未驚動那些泡沫,一屈、一團,嗖的一下,就離開了!
她飛了起來。
她體會著,感受著自己兩條像蜻蜓一樣的腿。她感受到、享受到了。她放任地指揮調(diào)遣它,放肆地支配使用它……
我好不好?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右腿上,你掐一下,它好了。
我好不好?
你掐一下,它真的好了。
你想要我,一直在想,是嗎?
我的腿,剛才我看見它好了。
我怕自己不好,我是第一……他把后面的一個字省略掉了,覺得有點說不出口,而且說了也沒人信,弄不好反要遭恥笑,等于自己貶低自己呢。他感覺王玉梅的身子僵了一下。
那一夜,王玉梅睡得出奇的好。
這樣的睡眠是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只在失眠的夜晚出現(xiàn)在她并不確定的想象里?,F(xiàn)在算是驗證了。
其實,那只是黎明前很短的一段時間,她從自己凌亂的汗涔涔的頭發(fā)縫隙間,已經(jīng)看到了正被稀釋的夜色,它們從天邊來,被后院里的植物破開,沖淡,然后一片片交替著敷在門玻璃上。她覺得很累,累極了,卻跟平日通過活計刻意把自己弄累不一樣。那種累僅是累的本身,跟精神不發(fā)生聯(lián)系,若發(fā)生大多也是把精神一塊弄累了。很難受。而現(xiàn)在王玉梅感覺全身骨節(jié)發(fā)酸,卻是酸得熨帖、正好,酸得舒服。仿佛它們一一被打開,拆解下來,上了油打了蠟重新又被組裝上去,所有的地方都重新被咬合了一遍,此刻正在磨合,這種因磨合而產(chǎn)生的慵懶,倦怠,癢癢的,讓人想叫。她又一次眼睜睜看著自己身體脫離床面飛起來,并毫無阻攔地突破屋頂,風垂直向下,所有的景物瞬息萬變……突然,身上的所有毛發(fā)又筆直向上飛起來,帶著刺耳的哨音,地面上所有尖銳突出的東西向她迎面撲來。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覺緊張。
而這中間,她還醒過來一次,恍惚中有一種極其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仍繼續(xù)著一種夢境,或停在夢的邊緣。怎么回事?這個人是誰?夜色就像起伏的波濤,一切都被淹沒了,包括身體表情和呼吸。她把腦袋撤開一點,感覺一點一點蘇醒了,現(xiàn)場變得清晰和真切起來,卻很荒誕,說不出的荒誕。一些咬人的羞恥感,和由此帶來的恐懼、驚慌,還有陌生的真實的虛幻。然后,一種清晰的溫暖和蒼茫的幸福感涌上來,隱約的憂慮和幻滅感涌上來……
當時,白羽的確是被嚇著了——他定在那兒,就像一道咒語。最初一刻,王玉梅心想,他應(yīng)該被嚇一下,只有被嚇一下印象才能深刻。否則不咸不淡算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說明他的確是頭一回經(jīng)歷。在王玉梅的想法里,被嚇一下之后,他的反應(yīng)該是既驚又喜,更加地心疼和憐惜她,以及軟語廝磨地再次討要。而實際情況卻是,他被嚇壞了,一切因此中止了。有一刻,她幾乎就要張嘴把真相說出來了,說出來主要是不想在今后背著這樣一個十字架,很卑鄙的,嚇他一下就夠了,怎么可以這么欺騙人呢?尤其是對一個從未經(jīng)歷過的男孩子。她張嘴了……一時卻不知道怎么說。他卻說了,兩眼發(fā)直,就像夢囈一樣嘟噥道:為什么?怎么會?這話就有點像是嘲笑人了,嘲笑她是一個老處女嗎?關(guān)鍵是他為什么會被嚇成那樣?他以為老處女跟小處女一樣難纏,還是更難纏?結(jié)果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怕被她纏住,他不想被她纏住。換一句話說,他也不是認真的??磥砟腥瞬环掷闲。际且粯拥?。于是,她把沖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隨他的便吧。只要自己也不當真就好。
睡吧,她說,要么……每個月也有這么一回。
他眨巴了一會兒眼睛,說,你先睡吧,我去把床單洗了。
再睜開眼睛,天已亮了,卻不見白羽。
盡管如此,這一天王玉梅的心情卻非常不錯。這很奇怪,以往,那些平靜如水的日子,精神呢,也跟著一塊像打蔫了的樹葉子?,F(xiàn)在呢,說實話,心情已經(jīng)是很不平靜了,而精神反倒因此像被澆了水施了肥,一片一片鮮亮和水靈起來。
從睜開眼睛那一刻起,她的心就開始七上八下。她先是盯著一半搭在老板桌上,另一半搭在椅子上的床單發(fā)愣,看上去那兒就像支了個帳篷似的,而且還像被里面的人給折騰得半塌不塌的樣子。愣了一會兒,她突然抓起拐杖把它們挑過來。果然是半濕不干的。這時她的心口禁不住先咚咚地跳起來,天已大亮,她卻把床頭燈打開,上面很干凈,里外都很干凈,還飄著濕乎乎的洗衣粉的香味——他是什么時候,怎樣從她身下?lián)Q掉它的?怎么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突然在那上面發(fā)現(xiàn)了一根毛發(fā),又粗又黑,彎彎曲曲的一根可疑的毛發(fā)。她心里一驚,手下意識地跟著一抖,它趴在那兒一動沒動。她飛快地伸手捉住了它,卻怎么也揪不下來,滑膩膩的,就像一條水蛭叮在了那兒。是他的。她心里這樣一想,指尖立即跟著一癢,像被那東西叮了一口似的,一下子縮回來。再也不敢去碰它。只好迅速地一團,把它包在里面,卻眼看著那東西在里面活了起來,一撅一撅,越來越大,就要一下子蹦出來了。她在心里忽然發(fā)出一聲長嘆,一聲半是無奈半是思念的長嘆,然后抓過它,塞到身邊。
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去了哪兒?會不會一走再也不回來?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一切收拾停當,環(huán)視一遍小屋,她忽然生出一絲恍惚和隔世之感——這還是昨夜以前的那間屋子嗎?一切都好像不一樣了,都已經(jīng)不一樣了。這時,她的心又慢慢升起一縷蒼涼來,就像午夜的月光,月光下的流水。心里有點酸,淡淡的,抽絲般,一縷又一縷,很長,長得無邊無際,看不到終點和盡頭。再躺一會兒,再躺一會兒就會好些。這樣想的時候,她已經(jīng)佝僂著身子歪在床上了。這時,另外一種感覺于恍惚之間又悄然來了——
從心底,從剛才那一縷縷蒼涼下面、盡頭,緩慢而沉重地浮上來。隱隱的期待、羞恥感、快慰,和甜蜜。那么絕對,那么私人,那么的不可言說和無法言說,它們是感覺的源頭、終極,是感覺的至高無上,感覺的母親。
她覺得有一些像汗一樣的東西從身體的某一個地方分泌出來,然后又像汗一樣絲絲蔓延。這讓她的身體重又發(fā)生了反應(yīng),仿佛某一根神經(jīng)被接到了電源上,電壓不高不低,正是讓人覺得很受用的那種。酥的一下,心一聚,身子漸漸開始發(fā)熱,臉也跟著發(fā)熱,腦子卻沒有,腦子被擊了一下,擊活了。那么厲害——一瞬間,想法和想法競相而至,繽紛涌來,一部分被擠落在地,另一部分倏然升空。讓她來不及弄清所以,就一閃即滅了。就像炸裂后盛放的煙花,繁華似錦,次第交疊,留下的是倏然一現(xiàn)的瞬息和碎屑。
——他現(xiàn)在想我嗎?他像犁地一樣弓著上身。他再回來看我的第一個眼神。他一額頭的汗水。他臉會紅嗎。像個老手。他再要時會怎么說。我可不主動說。我主動說還是不說。還會再有嗎?回來回來?;貋砹?。不回來了……
她身體里不斷地涌出一股股熱流,它們像波浪一樣拍打著她,讓她的呼吸變得此起彼伏,到后來就連她的身體也差不多跟著一塊此起彼伏了。這一刻,王玉梅感覺自己又變成了一條船,仿佛隨時可以扔了手里那兩支討厭的家伙,顛起來。就像小船扔了雙槳,在綢緞般的碧波里任意顛簸蕩漾著一樣。
多么的好。
從床上再起來時,她變得容光煥發(fā)。
這天,張目又來了。她一進屋眼珠子就像是不夠用了一樣,里外尋了一圈,然后吱吱扭扭就把王玉梅推到了一邊。人呢,她心急火燎地問道,咋不見了呢?不等王玉梅回答,她又說,不會是金屋藏嬌了吧?然后就盯著王玉梅的臉看,瞅瞅,都累成熊貓眼了。死鬼,你都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呀?王玉梅打斷她,又是碰巧路過呀?
別打岔,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小帥哥呢?
什么小帥哥?哪來的啊?
我還想問你呢,就上次我來碰到的那個。
不知道。忘了。
不夠姐妹兒,跟我還裝。
裝什么呀?那是一個顧客,來打電話的。
再沒聯(lián)系?
有病啊?聯(lián)系什么?來一個聯(lián)系一個,我瘋了?問題就在這兒,張目鄭重其事地說道,裝,太能裝,你要是瘋一點,早好了。怎樣才叫不裝?怎么個瘋法?搭著個影我就頂風攆他四十里?你見過這樣的嗎?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了,換成你來試試?你看你看,張目扎煞著手,說,一句話說得不對你就生氣了,算我沒說,算我沒說。好了,王玉梅說,我得先干活去了。等等,張目拉住椅背:讓她倆先干著,又不是多忙,我還有正事呢。死鬼。王玉梅笑著罵了一句。張目說,這兩天沒過來人嗎?三十七八,男的。王玉梅立刻警覺起來。嘴上卻說,過來的人多了,哪天不過來一堆?不是,張目說,這回我跟他明侃了,在介紹所查出來的,人挺精神的,我讓他自己過來看。王玉梅沒說話,臉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張目說,就這一堆一塊,還想給外賓的規(guī)格啊,美的他們。以后就這么著,不用慣他們,男的都犯賤。不行,我得打電話問問,來沒來,行不行也得給個話呀,殺雞不出血他媽的蔫退(煺)呀?算了,王玉梅說,蔫退更好,省得鬧心。對了你都跟人家瞎說些啥呀?張目說,自然狀況,然后就說有錢,別的沒說。媽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都特意瞄了,一說有錢,那眼珠立馬就像兩個燈籠似的。還有上次你見的那個,我一說,他立馬就問大約有多少?他兒子上高中正要交擇校費呢。你要是看中了我就不說了,其實這也不是啥毛病,結(jié)過婚的男人都現(xiàn)實。也許現(xiàn)實之后才更穩(wěn)當呢。你就說我那位,見第一面就問我做這行多久了?然后眼珠子嘰里咕嚕一轉(zhuǎn),說,我都打聽了,做你們這行做得好一年能賺十萬,做得不好一年二三萬,你做了六年,是吧?你看多黑,都給算到骨頭里了。得,我干脆就給他吹著嘮。我說,我比你說的前一種差點。但差得不大。先把他們弄到手再說。媽的,光興他們騙咱們了,誰定的規(guī)矩?
你要不說我還不知道,王玉梅愣了半晌,說,那現(xiàn)在呢?
張目從包里掏出一棵煙點著,吸了一口,像線一樣慢慢把煙吐出去:現(xiàn)在?我這不還天天掙呢嗎?有他吃有他喝不就完了嗎?你別把他們看得那么神,瞎咋呼,都是紙老虎,把他們兩頭給喂飽了,天天再給溜點小酒,除了迷糊啥也不是,讓他得瑟都得瑟不起來,比兒子還好擺弄。攆他走都不走,上哪找這么好的養(yǎng)老地方去?我算看透了,男的天生都愛享受,沒幾個樂意天天到外面抻個王八脖子掙大命的。有,那也是沒招兒,讓面子逼的,一旦放下架子,他們能把床給睡塌了。所以——張目又吐了一口煙——男人比女人好養(yǎng)。
王玉梅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上一邊放毒去,全是謬論。
張目說,舒服一天是一天,干嗎苦自己?咋著也不能做個虧死鬼。得,老娘下午也不干了,放假,找倆小生瀟灑瀟灑。
白羽回家住了幾天。回來時,王玉梅正要給門窗上柵板。天剛黑下來。
他從中心廣場下車,沒有換乘公交車,而是一路走來。走走停停,最后在街的對面停了下來。他遠遠就開始朝店的這邊望。心里忽然升起一縷從未有過的感覺,有點像惦記,有點像牽掛,就像把一樣自己很在意的什么東西落在了哪兒,又不是去取,取是取不回來了。胸腔里有點熱辣辣的,還有點發(fā)酸。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停下來。店門口靜靜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像在墻根兒悄悄打開了一把扇子。她這幾天怎么樣?店里忙嗎?
白羽掏出一棵煙點著。剛抽了兩口,就看見店門開了,先開了一小點,門卻自動要合上,就要合上時,一支拐杖先探了出來,然后是一只腳,又一只腳,這時門就全開了,另一支拐杖和整個人就出來了。白羽心一動,幾乎是本能地跑過去。我來!他說,你把鑰匙給我。王玉梅手里的鑰匙叮地一聲落在地上。干什么呀?她扭過頭,愣了一下,說,嚇了我一跳。怕我打劫啊。白羽沖她笑了,放下手里的方便兜,撿起鑰匙。不怕你,是怕別人。白羽的手頓了一下,感覺王玉梅在看他,目光有點燙。他張嘴本想說怕劫財劫色啊。轉(zhuǎn)念變成,換卷簾門吧,方便。好啊,王玉梅垂下目光,你能換嗎?沒問題,白羽說,包在我身上。再回頭時,王玉梅已經(jīng)回屋了。他的方便兜還在地上,它并沒被拎走。白羽的臉略微熱了一下,想,自己要不要進去?可鑰匙還在手里,總得給送回屋里吧。
白羽一手拎著方便兜,一手捏著鑰匙,站在門口一副既出不來又進不去的樣子。他好像在看王玉梅的反應(yīng),或在等王玉梅說話。怎么會這樣呢?這完全大可不必。他一直以為,或已經(jīng)確定,她是歡迎他的,隨時隨地??纱藭r他竟有些膽怯。膽怯的原因是,他隱隱約約地預(yù)感到,自己這一次進去恐怕是再也走不掉了??v使隨時隨地便可找到離去的理由,只是從此他不會心安。他是一個好人,做不得太喪良心的事,關(guān)鍵是在此之前,她還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呢,是自己破壞了她。想永遠他又不甘心,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懸崖勒馬,就是讓自己在她面前徹底消失。這是他離開這幾天的原因,他需要冷靜地想一想。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想好了,并且已經(jīng)決定了。他計劃下了中巴,直接換乘公交車去浴池,那是他一直住的地方??稍谑帐皷|西時,他卻情不自禁地吩咐母親裝一罐頭瓶新做的韭菜花。這是王玉梅曾說的愛吃的東西,他竟記住了。他把工資交給母親時,突然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我們老板對我挺好的。母親問男的女的?他愣了一下順嘴答道,男的。母親說,那你就跟他好好干,家里需要錢,翻蓋房子,給你弟往紡織廠辦工作,還有,再過一年半載就得給你張羅成家了。就那么點菜地,也掙不了什么錢。你爸關(guān)節(jié)炎也干不動什么了。母親的一大串話并沒引起他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都在自己心里呢。只有兩個字讓他心里疼了一下——成家。這種感覺也是以前所沒有的,以前母親也經(jīng)常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對此,他沒一點反應(yīng),就像耳旁風一樣?,F(xiàn)在卻不同了,有什么地方變了,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看著母親想,如果自己說了實話會怎樣?她還會很堅定地要自己跟她好好干嗎?這樣一想,他的心又疼了一下,同時,在腦子里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決定。他把那瓶韭菜花拿出來,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厭惡,是對自己深深的失望和厭惡。自己怎么會變得如此小氣?不就是一瓶破韭菜花嗎?媽,你再給裝一瓶!他脫口喊道。
話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一路上,他都是這么翻來覆去,矛盾重重,卻是身不由己地朝著芬芳文化用品店走。真的是身不由己。為什么身不由己?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和身體已經(jīng)分開了,腦子已經(jīng)指揮不了身體,身體已經(jīng)不聽腦子指揮了。腦子一直是涼的,清醒的,身體卻漸漸開始發(fā)熱,好像里面被誰給安了一個發(fā)熱裝置,是那個發(fā)熱裝置在支配著他的身體。漸漸地又開始控制到他的腦子。他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絕望而又無可奈何。最后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想她,想她的身體,想和她的那件事。
那天清晨,他像做夢似的逃離了王玉梅的小屋。來到取柴河邊,也是這么思慮重重,而且有些迷茫,有點憂傷,和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對頭。仿佛那個他熟稔于心相知日久的自己正一步步離開,遠去,剩下的這個自己突然變得復(fù)雜和奇怪起來。而且讓他討厭,十分的討厭。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與以往不一樣了,這個清晨與以往不一樣了,他來這里,不是晨練,不是看風景,而是與什么告別,與以往的什么告別……
他站在那兒,既不出來又不進去,其實就是在等王玉梅的反應(yīng)。王玉梅放下電話,說,叫了倆菜。昨晚我自己做了好幾個,沒吃,早晨都壞了。白羽想她為什么要做好幾個?是盼自己回來呢。為什么沒吃?是自己沒回來讓她沒了胃口吧。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表態(tài)了。可他還想確定一下,就說,你自己能吃多少?做一點就行了。王玉梅看了他一眼,說,都是冰箱里剩的,要不也得扔。白羽頓時有點失望,停了一會兒,走過去,把方便兜放到桌上,然后隨手打開了抽屜。這時,他愣住了。
抽屜里有兩條駱駝牌香煙,一打男式三角內(nèi)褲,還有……一盒安樂牌安全套。白羽一時有點蒙,好像錯開了別人的抽屜,窺見了別人的隱私一樣,他一把關(guān)上了它。當確定那就是自己的抽屜以后,他的心開始亂七八糟地跳起來。緊接著,就感覺身體里那個不要臉的發(fā)熱器轟地一下便開始工作了。武斷得絲毫不顧及他的臉面和感受,不由分說,霸道極了。他一下子慌亂起來,偷看一眼王玉梅,她竟像沒事一樣,正側(cè)臉迎著門口,似乎在等送外賣的人來。還好,還沒讓她看見自己的窘相,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可氣,她這不是挑完了事又躲到一邊看熱鬧嗎?她會看不見?恐怕早已心知肚明了??墒牵@點生氣,一點都沒能制止和平息他的慌亂,因為那個發(fā)熱器還在工作,它停不下來,而且還越來越猛。他摸自己衣兜的煙,一連摸了好幾下也沒有摸到,終于掏了出來,竟空了。沒煙了是嗎?王玉梅頭也沒回,在你的抽屜里,自己拿吧。白羽腦子一亂,盯著桌面的方便兜說,韭菜花,我從家?guī)У木虏嘶?,你愛吃的。好啊。說著,王玉梅咯吱一下扭過轉(zhuǎn)椅,卻沒看那個方便兜,而看著他。爹媽好嗎?她說,我聽你跟小艷說等以后有錢了天天抽駱駝。你現(xiàn)在就可以天天抽,挺便宜的。不用,我還是覺得抽金橋好??赡悻F(xiàn)在不是沒有了嗎?應(yīng)應(yīng)急。王玉梅咯吱咯吱地轉(zhuǎn)了過去,然后打開抽屜,把煙拿出來,撕開包裝,抽出一盒,又打開,再抽出一支塞到他嘴里,那個抽屜就那么敞著。她按著打火機時,發(fā)現(xiàn)白羽的嘴唇在抖,那抖先是經(jīng)過他的嘴唇傳遞到煙上,又經(jīng)過火苗傳遞到打火機,和拿著打火機的手上。
你餓嗎?白羽敲打著牙齒說。
太慢了,電話說一聲,叫外賣別來了。白羽又說。
你想干嗎?
我想試試這兩樣東西。
白羽說,其實我挺佩服你的,在傳銷培訓班里我就認識你,那陣兒我剛復(fù)員回來。王玉梅說,是嗎,幫我把后面按扣解開。白羽說,一個哥們兒辦的班,我在那兒賣過盒飯,還賣過學習資料。王玉梅說,噢,我的過膝襪脫不下來了。白羽說,你每天拄拐杖來,大伙都挺佩服你的。王玉梅說我可不用別人佩服,你怎么不脫啊。白羽說,你說賺錢到底為啥啊。王玉梅說,你還穿著襪子呢。白羽說,為啥?王玉梅說,你剛才不是很急嗎?白羽說,我想急就急,不想急就不急。王玉梅說好,那我把衣服穿上。白羽說那我跟你說實話,我在控制,我怕太急你不盡興。王玉梅說,那就別說話了。
你還沒告訴我呢。
我賺錢……是為了你。
假話。
為我們倆。
為我們倆什么?
以后……來呀。
以后什么?
以后……都有錢。
白羽做得很好,認真、細致,主要是敬業(yè)。拿捏和控制得還不算太好,甚至有點大起大落,忽熱忽冷的意味。比如,本來很猛地動作著,動著動著就不動了。此時,兩人正一道爬坡,坡不陡但很長。具體地說是她在前,他呢,在后面一下一下,一下緊似一下地推動她向前,向上。已爬到一半,一大半了,已經(jīng)看到坡頂了。快,他聽見她說。然后他就不動了。他看著她然后就不動了。該死,她說,快呀!不,他說,我要活得更好。我會讓你活得更好。不,你不會。會,會的,我保證。他伏下臉,開始動作起來,說我在控制,我要讓你盡興。他又開始推她向前,多費了不少力氣才重新達到剛才的位置,因為一時的松懈讓她退回很大一截。這都怨他。她閉上眼。可他一點都不氣餒,似乎要的就是這樣。他一下一下堆積著力量,并開始不遺余力。她睜開眼睛,不能自持地睜開眼睛,就要抵達峰頂了,再有一步,再有一步她就不用他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觸摸到峰頂?shù)臇|西了,只需一步就能攥住它。突然,他又停住,不但停住,竟抽身而起!然后側(cè)過身點著一棵煙。她一下子滑落下去,墜向谷底、深淵。卻叫不出聲,差不多已經(jīng)窒息、死掉了。只有兩只胳臂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因沒內(nèi)容,而顯得格外空洞和絕望,看上去就像環(huán)扣著的即將枯萎而死的樹枝。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一把掐滅那該死的煙,回身抱住了她。
別離開我,她在嗓眼咕噥道,別控制,我只要這一次。
行,你要多少給多少。
一年,就一年,行嗎?
別這么說,我剛才想起了一件事。
就一年,行嗎?
我想把店規(guī)模擴大,再經(jīng)營一些圖書音像制品什么的。
我同意。說行嗎?
你干嗎不把左邊那家店盤過來,我可以承包,你等著提錢就完了。
行嗎?
那樣,我可以搬到店里住,你明白嗎?
好。說行嗎?
別說傻話了,我不是正在做嗎?
行嗎?行嗎?
他終于熱汗涔涔地睡著了。我的天啊,我的小孩。
剛才他還那么的生龍活虎,氣勢洶洶,現(xiàn)在他卻睡著了。多么乖巧,多么柔順。所有的強度都化掉了,所有的危險都解除了。他就像一個剛剛從子宮里誕生出來的嬰兒,安臥在她身旁,如同安臥在母親身旁,安靜甘美地睡熟了。世界腥風血雨,這一刻卻離天堂最近。世道人心險惡,只有這一刻兩人才能夠攜手同心。天地茫茫,人生寂寥,兩個人如同兩粒塵埃,需要多少年,走過多少路,才能抵達相遇的一刻?又要經(jīng)過多少風雨波折苦痛煎熬,才能如此貼近如此相親?卻僅僅是那么一刻,只那么一刻。而分開則是天長地久,注定的。分開便意味著彼此不再占有。意味著結(jié)束,就像此刻。什么是永遠?除了死還有別的什么永遠嗎?
王玉梅覺得心突然像被什么給刺了一下。
她側(cè)過身,看見一縷月光正好打在他半面臉上。那縷月光就像舞臺追打的燈光一樣,它集中得有些過了,不僅使周圍背景一下子暗下去,同時還把它們給推遠了。于是,它照耀下的那半面臉就顯得更加突出,而且被放大了。它變得遙遠和陌生起來,就像明星們的臉一樣。只能遠遠地看,卻無法觸碰和親近。剛才,它還離自己那么近,近得能感覺到那上面的每一根汗毛,以及它們經(jīng)過自己皮膚時,和自己的汗毛相互排斥相互糾結(jié),所發(fā)出的那種細碎的咯嚓聲。她看見一縷又一縷淡藍色的光焰從那聲音中間升起,然后螢火般滑向夜空?,F(xiàn)在它卻像一朵花一樣開在舞臺。她的手在遲疑中變得膽怯了,膽怯地縮回來。就那么一眼不眨地望著,望著那半面臉。一道眉毛,一只閉上的眼睛,半個鼻子和半張嘴巴。它們共同升起來,因另一半的隱匿非但不顯缺失,反而更加突出和生動,完整和完美,完美得無可挑剔,令人心顫。她想起一本書上曾說,人的兩面臉是不一樣的,就像左右手和左右腳,不光是大小之差,還有好不好看之別。總有半面臉要更好看或稍難看一點?,F(xiàn)在,她看到的是他的左面,右面的半張是什么樣子她卻忘了,想也想不起來,就像它不曾存在過一樣。
這半面美輪美奐的臉啊。其實用不著追光燈,連月光也不用,它本身就會發(fā)光的,那種光不像燈光那么假,比月光要暗一些,從每一顆毛孔里升起,就懸在汗毛和汗毛之間,像煙像霧,僅一薄層,卻不聚不散,就在那毫厘之間跳蕩閃耀著。于是,那上面的每一絲地方都充滿魔力,攝人心魄,讓人欲罷不能,只想占有。
她想挨上去,讓指尖變成一把梳子,從那半張臉開始,由下巴到唇、鼻子、眼毛、眉和眉棱、又濃又密的發(fā)間,再讓指肚變成一群魚,潛進暗處,尋找光源——那兒是一處暗礁,一座剛剛探知可待開掘的礦藏,一塊水草豐美可供棲息繁衍的處子之地,充滿魅惑危機四伏的致命之所……
這段時間,如果說王玉梅沒感覺到幸福,那是不真實的。但要說她確確實實地覺得自己幸福了,同樣也是不真實的。幸福和幸福差別很大。王玉梅覺得自己的這種幸福,是一種空落落的極不踏實的幸福,是懸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并不是空中樓閣,因為它真的存在著,只是著地的部分被什么給隔斷了——只隔住了她,讓她找不到落點,卻并不等于別人也找不到——這就讓她的幸福打了很大折扣,而且還平添了一絲毫無來頭的妒意,和因自慚形穢所帶來的隱隱的憂傷。因為看不到對手,這樣的感覺風頭日盛,到后來幾乎吞沒了原有那點可憐的幸福感。因為她確定,對手不僅存在,而且還很強大。
她有一種無力感,一種近乎虛弱的無力和疲憊。
愛是需要力氣的。而她覺得自己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越來越無力把握眼前這種飄忽不定,轉(zhuǎn)瞬便可失去的幸福了,越來越不確定它的存在了——它存在嗎?它存在了嗎?只有當兩個人做愛,當兩具肉體相互搏擊、廝殺,直至交融和解的那一刻,她才感覺到它——和他的存在。它和他是連在一起的。也只有那一刻。一旦兩個肉體分開,她立即就變得六神無主,魂不守舍起來,立即就覺得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他不屬于我——即便在做愛,在兩具肉體相互交融的那一刻,她也這么想——他屬于別人,馬上、立刻就屬于別人了。只有這一刻是屬于我的。于是,她立即變得像赴死一樣,是和他一塊赴死。每一次她都這么想:讓我死吧,讓我和你一塊死吧??伤肋@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自己死了,他也不會。連想都不會。他說過,他想活得更好。這有什么錯呢?他現(xiàn)在跟自己在一起,和哪天不跟自己在一起,都是為了這個目標。這有什么錯呢?話說回來,連分開都是一朝一夕的事,又怎么談得上和自己一塊去死呢?不會,他只會陪另一個女人一起慢慢做愛慢慢變老,然后慢慢去死。而她只有這一次,連下一次都是不確定和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一次比一次更絕望,更瘋狂。而肉體的分離則讓她變得越來越心焦如焚,越來越無法忍受。一天仿佛一年。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廢墟。
她常常忍不住地想到那個還未出現(xiàn)的女人。她會是什么樣子呢?比她漂亮還是比她丑?一定會很年輕吧?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會是一個瘸子。奇怪的是,一想到她是一個既漂亮又年輕的女孩,她反而不會太難過,而一想到她是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時,她會難受得要死,嫉妒得要死。憑什么呢?年輕漂亮也就罷了,偏偏不是,連自己都不如呢,可她卻打敗了自己,就因為她有兩條好腿。于是,那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就會叉著兩條好腿趾高氣揚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在她眼前用兩條好腿做出各種趾高氣揚的動作。然后,然后會把衣服一件一件脫去,直到脫得一絲不掛,這時候他就出現(xiàn)了。她像婊子一樣并且極驕傲地把腿一送,他呢,就像嫖客一樣卻是極憐惜地抓起她的腿,往腰間一抬。天啊,他們就在她的眼前,得意洋洋地站著做!就像表演一個雜技節(jié)目一樣炫耀而賣弄地站著做!為什么她會那么驕傲啊?為什么他會那么憐惜啊?她沒有錢,又那么老丑,就因為她有兩條能站能走的好腿!
于是,她又常常忍不住這么想,有一天她突然就不是自己了,而變成了時下某個正當紅的明星。錢當然是要多少有多少,要命的是,她不光有一張?zhí)焓拱愕哪樋?,還有一副魔鬼的身材——一對酥胸,一個小蠻腰,一雙美輪美奐的玉腿。全世界的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發(fā)癔癥,拋家撇子割腕喝藥臥軌跳樓。有哭著喊著求愛的,有吃了豹子膽想來個一夜情的。最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暴發(fā)戶們,竟苦苦哀求她,說此生非她不娶!真是太不要臉了,簡直就是污辱人。她說過要嫁了嗎?嫁了一個,不得氣死成千上萬啊。拜托,千萬別跟她提娶這個字,她煩,煩得要命,煩死了。娶他媽的誰呀?回家做你們的春秋大頭夢去吧!
——還以為娶是跟女人兌現(xiàn)一個多么了不得的承諾呢。嘁!只有傻瓜才會稀罕呢。而她是誰呀?想娶?連腿上的一根毫毛都娶不去!再說了,都是啥檔次啊?怎么不撒泡尿照照啊?就憑兜里那倆臭錢?沒聽說么,有個款哥出手就是一百萬,目的就為讓她陪他吃頓飯。一百萬!我的乖乖,夠他媽的芬芳文化用品店幾輩子掙的!就這,她還猶豫著一直沒答應(yīng)呢。為什么?是怕他白羽不高興——她的想象這時突然就繞回來了,她禁不住一下子悲哀起來,卻仍在想,假如自己真能那樣就好了,即便那樣,她也絕不會和任何其他男人發(fā)生一點事。她不喜歡別人了,只和他在一起。而且那樣,他就永遠不會離開自己了。這樣一想,她就有點不怨他了,也不怨說不定哪天就從自己身邊把他奪走的那個女人了,或年輕漂亮或又老又丑,她只恨自己。只恨自己是現(xiàn)在這樣,而不是想象中的那樣。
而她只能是現(xiàn)在這樣。她開始羨慕所有的女人了,無論年輕年老,只要她們不瘸。凡是來到店里的女人,她都會先從她們的腳開始,向上,看到腿部終止的地方,愣一小會兒,又轉(zhuǎn)回來,再看一遍。這讓她不僅常常忽略了她們的臉,還常常聽不見她們跟她說的話。要命的是,看過之后,她總會把她們跟他放到一塊去想,想得又深又遠,想入非非。直到把心想得很疼,疼得透不過氣來。
特別是那些一臉幸福狀的已婚女人。不知道她們是真幸福還是假幸福,面對同類,她們就像展示一件飾物一樣,把幸福掛在臉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王玉梅妒意叢生百感交集了。結(jié)婚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多么的好啊——即便是吃一些苦頭,也是好的。然后她又開始想入非非了。首先想到的是做愛,多么充足,多么及時,多么隨便。就像吃飯和喝水一樣,每天都在一起,只要想,隨時都能,隨時都有。即便是不愛,也是可以滿足的。關(guān)鍵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要!還有,就是不用擔心,至少在一段時間不用太擔心他的人離去。
而現(xiàn)在王玉梅的情況是,每天都在擔心,都在提心吊膽。每天都在餓——不是每頓吃不飽,而是因擔心米倉的儲備斷檔而產(chǎn)生的類似恐慌的饑餓感。她對做愛的要求,就像肺氣腫病人對氧的要求一樣,不停地喘氣,大口喘氣,每次卻都喘不透底。因為喘不透底,就得不停地喘,大口地喘。
她常常在做愛時盯著他的臉想,這張在她最初印象里蔫了吧唧甚至是很平常的臉,為什么現(xiàn)在對于她如此重要而又充滿魔力?它正在扭曲,極其放肆毫無羞恥地扭曲、變形,弄得又丑又猙獰,在她心里卻反而更真實可感,充滿魅惑,更生動鮮活更勾人魂魄,更可親可愛更揮之不去!為什么?她記得曾在午夜的老街,他背她時她產(chǎn)生的那種感覺。那是愛嗎?真實的情形是,她想和他完成一件事——做愛。她想做愛這件事本身,而不是它的對象?;蛘哒f她愛這件事本身要遠遠大于愛它的合作對象,甚至可以把這個對象忽略不計,把此對象和彼對象混淆和等同。再進一步說,如果那件事不發(fā)生,一直不發(fā)生,她或許已經(jīng)不記得世上還有他這么一個人了。而現(xiàn)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很不一樣。它發(fā)生了,而且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繼續(xù)地發(fā)生,愛就來了,而且越來越濃越來越強。愛是做出來的——她想,做愛這個詞造得可真他媽的好啊,精準到位、一針見血、入骨三分。做才能愛,反之不行,或不能。做了愛了,然后又要求不停地去做,就像一個循環(huán),一個被抽打下旋轉(zhuǎn)的陀螺,停止抽打顯然意味著旋轉(zhuǎn)的終止和結(jié)束。當然抽打得不好,可能也會導致它的終止和結(jié)束。所以說這是一件既費心又費力的事,光有力氣是不夠的,它還是一個技術(shù)活兒。話說回來,就像一個饑餓的人首先需要的是填飽肚子,而不會去關(guān)注營養(yǎng)的搭配和比例一樣,王玉梅現(xiàn)在還顧不上所謂的技術(shù)層面,她的身體背叛著她的腦子讓她顧不上這個層面——它像一口井,一口需要不停注入反復(fù)注入,焦渴得就要干涸的井。
問題是?;虿煌R稽c都由不得她。那條小鞭子不在她的手上。
她知道,要想不停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盡量滿足對方的想法和要求。而好上加好的辦法就是還不等對方說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就已經(jīng)先行一步或幾步揣度好,并且做了;做得很好,這種被用爛了的差不多就是三流偏下的小套路小手段和小把戲,通常被說成是給對方一個驚喜,實際做起來并不容易——對于王玉梅來說的確是這樣,首先是她要戰(zhàn)勝自己,過自己這一關(guān),一句話,她要說服自己。舉個假設(shè)的例子,比如說,如果對方需要的愛的是她的錢,并且為得到它們而做出愛她的樣子,她會很難過,不是一般的難過,是難過死了。因為挫敗感,一種徹底讓人灰心絕望的挫敗感。即便是早就把這層最壞最可恨的事想到了,想開了,可一旦事到臨頭,還是難以接受,是不甘心。誰甘心自己的徹底失敗呢?就像徹底放棄美好和夢想一樣,這是需要勇氣和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才能面對的事。因為很殘忍。她多么希望對方愛的要的就是她這個人,即使她就是一個瘸子和窮光蛋。就像她對他一樣純粹。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她這樣確定。要命的是她又放棄不了他。
所以只能不斷地制造一個又一個驚喜送給他。
他真的會驚喜嗎?
那么她呢?她將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體會到那種絕望得令人窒息的挫敗感。一種可憐的自卑的酸楚,有點像花錢求人揭自己的一個傷口,然后再往上面撒鹽。而求人的過程是不能公開的,傷口也是不可示人的,卻是不停地一次又一次重蹈這個過程??释蛪粝胍淮未伪涣喑鰜?,然后通過自己的手再一次次把它撕碎。它們卻頑固瘋狂得令人心悸,碎后自己拼接,傷痕累累垂而不死,并一次次卷土重來。
滿足身體,和滿足腦子,哪一個能讓人更好?
否則,哪一個會使人更絕望?
什么叫純粹?她對他就一定純粹嗎?
世間只有一種純粹——死,如同活著只能遵守一種規(guī)則——各取所需。
然后是活該和愿意。
剩下的除了矯情,還是矯情。
這樣一想,王玉梅心里就多少寬慰了一些。有一點需要說明,即使是王玉梅心和腦子里再翻江倒海,外人一般也很難從她外表發(fā)現(xiàn)太多的蛛絲馬跡。人們看到的依然是面帶微笑,說話和風細雨的芬芳文化用品店老板王玉梅。她是一個心里能裝住事情的人。
白羽呢?白羽后來一直都處在矛盾之中,而且越來越矛盾。
開始時還好,那段時間,他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征服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對男人來說,感覺一定不錯。征服本身就是快樂的一部分。何況這個女人還是自己的老板,這讓白羽的自信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而自信又是所有快樂的源頭。
首先這是一個工作機會。當然,以往他也不是沒工作過,或說除此就找不到別的工作了。高中二年級退學后,白羽去當了兵,復(fù)員后的幾年,他在飯店干過跑堂,挨過老板的拳頭;做過改刀,給主灶師傅端茶遞煙打洗臉水倒洗腳水,洗工作服襯衣襪子褲衩;在跟親戚合開的小吃鋪里上灶,后來城市拆“三小”,把小吃鋪給拆了。除此,他還出過柜臺,賣打火機木梳篦子等各類小百貨;農(nóng)歷年關(guān)前后臨時擺攤,賣春聯(lián)掛旗煙花爆竹——這是白羽干過的所有行當中,最讓他喜歡的一個,兩個字:喜慶。賺多賺少都無所謂,就圖那個喜慶。買的和吆喝的都是,就連一走一過都能被沾染上。多好,白羽想,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做這種營生多好??傊痪湓挘餂]少遭,卻沒賺到什么錢。
與其相比,眼下的這份工作才更能賺錢——不是更容易賺錢。只要賺錢,這對年輕的白羽來說,重要,而且實際。
然后是身體和生理上的。也正因這一點,讓白羽經(jīng)歷了由矛盾到滿足,再到滿足的頂峰,之后就像所有自然規(guī)律一樣,開始走下坡路,重新抵達矛盾。一次次,循環(huán)的過程仿佛,抵達的矛盾卻越來越深。
現(xiàn)在,白羽經(jīng)常問自己,他愛這個女人嗎?回答是他愛這個女人身上的許多優(yōu)點,比如聰明能干身殘志不殘等等,可是,如果非要刨根問底的話,他寧可選擇只愛她的身體。是的,他的身體愛這個女人的身體。他想這一定也是她想要問的問題,可是她沒問,一次也沒問。他卻說過,而且說過許多回,那是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進行之前,或進行之中,那三個字好比是為他身體的一次圖謀熱身和打前站,顯然為了身體能夠順利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中間呢?有點撫慰人心的味道,撫慰的結(jié)果是為了點燃對方的身體,從而使自己的身體達到滿足的最大峰值。說白了就是,給自己的身體擂鼓助威,加油吶喊。一旦身體和身體分開——事實是一旦他的身體達到巔峰,那三個字立即就像他跌落的身體一樣,疲乏了,萎掉了。有一天,當他確定她的身體無需提示和引燃,而是隨時就可自燃,他便再也不說那三個字了。
他的矛盾也隨之來臨。先從心里泛起一個小漩渦,漩渦一波一波擴大,并漸次升高。
還是說身體。那身體就像一張弓,一次次脹滿,一次次耗損它的彈性,這種實質(zhì)性損耗注定了它的極限。他想,男人的身體真就是一張弓啊,一次次開弓、射箭,總有射不動和不想射的時候。男人本身不過就是一架破播種機,而女人則是一片芳草地。播種機不會記得每一次播出的種子,它只是播種的一個工具。而草地會記得,因為種子會在那里生根發(fā)芽長葉開花結(jié)果。比如做愛,男人可能更關(guān)注做本身這個機械過程,而在此過程中,把諸如愛和情感等與之剝離,至少是暫時剝離,有時甚至滑向截然相反的一面。而女人則很可能是因愛而做,為愛而做,或者因此而產(chǎn)生愛或情感。至少有可能在這一過程里把諸如愛或情感放進去,或把性和愛相混淆,而很難把兩者剝離得那么完全和徹底。這難道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嗎?或說男人身體和女人身體的不同?幸還是不幸?
不能再說那三個字了。白羽覺得那三個字點燃的不光是她的身體,還有別的什么。包括那三個字本身。有幾次白羽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王玉梅在黑暗中正大睜著眼睛看著他,她用指肚上的每一個腡紋撫摸他,一圈一圈地撫摸著他的臉,他身體的每一寸地方。撫摸得讓他心頭發(fā)緊。他知道這時他可以提出任何事,因為所有的事情都不算事情了,包括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同時,他感到害怕,他害怕她說出那三個字。若真的說出來,他該如何回應(yīng)?怎么說都像做交易,怎么說都不像是真的。還好,她沒說。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啊。
他害怕,因為即便她沒說,他也能感覺到,而且早已經(jīng)感覺到了。開始時他是希望這樣的——若不,一些事情何以落實啊。一旦落實,他就一天比一天更害怕了。他怕惹火燒身。一句話,他不可能娶她。而他又不想傷害她。他是一個好人,且知恩圖報。他怎么能傷害一個有恩于自己的人呢?而娶則是對一個愛自己的女人最有說服力的安慰和交代。一個字勝過所有甜言蜜語。既然不能娶她,既然只是想借著她的實力和能力掙錢,那么這種關(guān)系就應(yīng)該只是一個中介,一種讓兩個人溝通和交流的方式和方法。說得再狠一點,就是讓兩個人彼此都能獲得滿足和愉悅的手段。還是一句話,各取所需。不是嗎?所以,在他和她之間,白羽寧愿只停留在兩個身體的碰撞、溝通和交流上,兩個可以互相撫慰帶體溫的工具而已??墒牵聦嵣险婺苓@樣嗎?不光她不能,隨著日子一天天流走,自己好像也正在一點一點身不由己地偏離著這個預(yù)設(shè)的想法。
她做的給的不僅僅是他向她提出來的,竟然還有那么多他連想都沒想過的。她在把未來提前預(yù)支給他。他不想接受,不愿再接受,是不能再接受了。他不要自己欠她太多,已經(jīng)太多了,無法回報,無法交代。除了那一個“娶”字。他一面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能了絕對不能了,卻又一面管不住自己每一次都半推半就地照單全收。這讓他越來越矛盾。就像一個正欲戒除毒癮的人面對一次次送到嘴邊的毒品一樣。這樣形容是很不恰當?shù)?,因為王玉梅給的不是毒品,而是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是錢,是人民幣。這讓他甚至連拒絕的借口都一點也找不到,拒絕只能意味著自己不知好歹,太拿自己當回事,和對對方的歪曲和輕蔑——以為人家會愛自己或要求自己去愛嗎?盡管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或許就是如此,一層窗戶紙而已,可人家沒說這些,自己能捅破嗎——避之還唯恐不及呢。
何況,對方總是以很恰當很讓人舒服的方式去做這些事,甚至,有些是過了很久,他才知道,應(yīng)該說讓他非常的感動。
比如夏末,家里要翻蓋房子,等白羽回去送錢時,房子已經(jīng)差不多快完工了。白羽把兩萬塊錢交給母親,說從哪兒借的,趕緊還上。母親愣了一會兒,說:她沒告訴你嗎?然后盯著他的臉看了好半天,突然說,你一直就住在店里嗎?白羽愣怔著哦了一聲。母親笑笑說,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往后你得更賣力些。說完就撂下更加發(fā)愣的白羽,忙別的去了。
后來,母親又來“借支”了兩回錢,巧的是都趕上白羽不在,也許就那么一小會兒不在,母親就來了,就好像她在一個暗處盯著一樣,他前腳一離開,她后腳立馬就進了去。一回是白羽弟弟把工作辦成了,需要給人家好處費,一萬。另一回說是父親要治風濕的老寒腿,八千。而這兩回母親對他卻只字未提。王玉梅也只字未提,是小華悄悄告訴他的。白羽當時臉很紅,他想,王玉梅應(yīng)該直接告訴他,怎么能讓小華知道這事呢?又一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冤枉了王玉梅。最后他到外面很激動地給家里打電話,他對電話里說,再來借支自己就餓死了!母親卻一點都沒有生氣,說是忙忘了沒告訴他,又說餓死,又不是六三年,憑我兒那么能干還能餓死?然后就掛了。白羽就堅持著不要工資、提成,卻更加賣力地,干。
總之,這一切到最后給白羽的就是倆字——感動,而感動的最后竟是壓力,無形的壓力,和深深的矛盾。這些都是因為她對他太好了,而他卻不能娶她,是不想,不甘心娶她。甚至一天天厭倦和害怕——和她在一起發(fā)生那種關(guān)系??捎植荒懿槐3帜欠N關(guān)系。它像一根鏈條上的某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它一斷,可能整根鏈條就都不存在了。就這么嚴重,白羽想。問題的關(guān)鍵是,白羽的身體逐漸在失去熱情,而另一個身體則越來越熱烈和澎湃。而這種熱烈和澎湃非但沒能調(diào)動和提升起他的熱情,反而讓他有一種抵擋不住招架不了的恐懼和厭倦。他一面自責,一面應(yīng)對;一邊應(yīng)對,一邊厭惡。時間開始變得緩慢——是夜晚,一個個夜晚變得無比漫長了。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
秋天越來越深,越來越濃了。
左邊那家店盤過來以后,本以為可以打通的,至少可以開一個門,或一扇窗。沒想到物業(yè)不準,主要是樓上的住戶不準,這就嚴重了。那些熱心的住戶三三兩兩像參觀和盼著新店早日開張一樣,他們瞧瞧白羽,又瞧瞧王玉梅,立刻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于是,好像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物業(yè)管理人員就來了。來了就把話說死了,就像板上釘釘一樣——花多少錢都不行,墻承重的,樓又是老樓,通了你們是方便了,塌了呢?塌了誰負責?
什么叫通了你們方便了?事后王玉梅越想越覺得不舒服,感覺就像被人強行刺探了一把心,或往自己身上甩了一把鼻涕。可當時她并沒做回應(yīng),她看見白羽就像卸下一副擔子或甩了一個包袱似的樣子,說不讓通就算了,聽你們的。白羽那種輕松的表情只有一瞬,轉(zhuǎn)眼就被無可奈何代替了,是無可奈何,而不是失望或者沮喪。雖然只有一瞬,但王玉梅看到了,而且就像一根刺一樣扎在了心里。她腦子里瞬間就被一種感覺給占滿了: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自己跟他隔開了,而這正是他一直盼望和設(shè)想的。本來她想問白羽,你不是說能通嗎?一想問又有什么用,就像店已經(jīng)盤過來了,還能退回去嗎?問只能讓彼此尷尬,只能暴露自己內(nèi)心,說不定還會招致物業(yè)的人來一句,他說通就通啊?
她看了一眼白羽,說行,通不了更好,本來就知道,本來就沒想。說完就走了。
那些日子,白羽對王玉梅特別溫存,溫存極了。讓王玉梅禁不住想到,這種溫存里面似乎還包含著別的什么。什么呢?一時又想不清楚。后來即便是能想清也不愿去想了,想了也沒用,不解決問題,干脆就撂在一邊吧,同他一塊兒撂在一邊。她想這么做,可又怕他借此真的就躲在一邊,而且永遠。能這樣嗎?起碼暫時不會。王玉梅腦子里想要這么做,因為既不是冒險,又可表明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該表明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了,到時候了。可是——她的身體卻背叛了她,她腦子里發(fā)出的拒絕信號,給她身體的反應(yīng)只是一怔,一怔,然后那身體就禁不住接受了那份溫存,又一怔,像跟腦子說句對不起,還像咒罵了一下本身,然后就完全地迎合了上去。她無法拒絕他的溫存,舍不得,一次都舍不得,拒絕一次就意味著少和沒有一次。她需要,除了腦子,整個身心都需要。它們背叛了她的腦子,這是她PxBfa8XliyluXfVUBYPuQg==矛盾和痛苦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它們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一次次。
其實她明白,即便是自己事先什么都知道,她也會這么做,因為不做他就會不高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高興,只有讓他高興,他才能讓自己高興。問題是自己真的高興了嗎?否則呢?
白羽說,不就是隔一堵墻嗎?你有什么擔心的,反正我也跑不了。
我擔心你跑了嗎?
那問題就更嚴重了,是一會兒不見,如隔三秋吧?
你真這么以為?
得,開句玩笑,你想想這樣不是更好嗎?暗渡陳倉,省得讓人瞎琢磨。
你早就知道通不了是嗎?
你說這樣不好嗎?你不是怕人瞎琢磨嗎?
現(xiàn)在不是我怕,是你怕。
我?你不怕,我怕什么。
那好。
好?好什么?
白羽買回來一張沙發(fā)。長條的,一下子可以坐進去好幾個人,除此它還有一個功能就是當床用,睡一個人。王玉梅想,為什么不買那種能打開的呢?打開的那種能睡兩個人。
果然,下班后白羽往那沙發(fā)上一歪就不出來了。他雇的那個小小子臨走時來這邊轉(zhuǎn)了一圈,說老板有事嗎?王玉梅笑著搖頭,說白總呢?小小子說,在沙發(fā)上歪著呢。等飯菜叫來以后,王玉梅出屋一看,門已經(jīng)鎖上了。王玉梅忍著不打他手機,一是為了照顧他情緒,二來是為自己面子。她想,應(yīng)該給他一些自己的空間,飯不吃就不吃吧,睡覺回來就行??苫匚萃堊狼耙蛔?,就沒有一點胃口了,而且開始胡思亂想。他上哪兒了?在干什么?和誰在一起?男的還是女的?為什么連招呼都不打?為什么要打招呼?自己是誰?
偶爾,一整宿白羽都沒回來。王玉梅當然是一宿沒睡。前半夜還好,前半夜她在床上等,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后半夜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在床上呆不下去了,在小屋也呆不下去了,在整個屋子都呆不下去了。她想出去,到外面去。但她忍住了,說不定他就快到門口了,還沒等自己走出小屋他就進來了,或者剛一打開店門正撞上他,怎么說?深更半夜這副腿腳出去干什么?怎么說都像是去找他。為什么找?是監(jiān)督追蹤,還是離不開?怎么說都尷尬,不好。其實她就是想看一眼左邊的那個店門,說不定他早就回來了,而且就睡在那張該死的沙發(fā)上。左想右想她還是忍住了。只能忍住——這種情況,這種事,除此沒有更好的辦法。
關(guān)鍵是怎么忍?如何忍受?
王玉梅開始整宿地打掃衛(wèi)生。或者整宿地洗衣服。
樹葉變黃,正在簌簌飄落。王玉梅開始孕育一個計劃。
這時候,白羽經(jīng)常整宿不回來了。他的朋友漸漸變多,呈扇狀發(fā)展,他或她們隱藏在電話的那一端,像一群又一群夜晚出動的鳥,咕的一聲,就能把白羽引走,然后在屬于他們的領(lǐng)地里神出鬼沒,縱情狂歡也說不定。他們從不招惹王玉梅,卻反而讓王玉梅覺得更恐怖。仿佛在她頭頂正懸著無數(shù)暗箭,以及在她周圍潛伏著無數(shù)個臥底。她覺得夜晚的空間,她和白羽的空間突然被擠滿了,被陌生的體液、異味、隱形的肢體、游離的器官、奇形怪狀咄咄逼人的眼睛嘴巴給擠滿了。它們互相撕扯、碾壓,并發(fā)出陣陣啾鳴。
她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連電視和電腦也不例外。所有能擦的地方都擦了,所有能洗的東西都洗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忍受達到了極限。
奇怪的是,人卻平靜了。平靜得無聲無息,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現(xiàn)在她不擦也不洗了,而是在看一大堆碟片。這是她花好幾天時間從不同的地方挑的。都是一些挺刺激人的片子,跟以前不同,以前那些是和白羽一起看,或說更適合男女在一起看,有觀摩借鑒,還有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的作用?,F(xiàn)在她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扔到床底下。而這些她只是自己看,悄悄地慢慢地看,一些撲朔迷離的兇殺片。它們共同的特點,就是讓偵破機關(guān)束手無策。一句話,就是一些蹊蹺的無頭案。奇怪的是,在王玉梅眼里,它們并不血腥,一點都不,甚至還很溫暖。只是,因為蹊蹺,越看越覺得不像真事兒。她想,事實上,要了一個人的命遠沒那么復(fù)雜,手法多的是。甚至遠比愛一個人容易得多,省事得多。只要想,咔嚓一下就結(jié)果了。是愛讓它們變得復(fù)雜了。比如,那個叫尤麗斯的女人,從她愛上她的小情人那天起就想殺死他。她覺得只有死才能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平等,從而使自己得救。這是化解兩性矛盾的最好辦法,是男女最后達成和解的唯一方式。本來她打算和他一塊赴死,甚至是獨自赴死——比如,做愛,做得很好,完了死在他的懷里。一年過去了,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她決定殺死他,而不是自己死,和陪他死。但她決定先給他生一個小孩……
王玉梅看得心領(lǐng)神會,淚雨紛飛,肝腸寸斷。
這段時間,王玉梅的身體漸漸地有了變化。她先是見了食物就吐,吐得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膽汁兒都給吐出來了。過了幾天,又突然胃口大開,恨不得一口吃成個胖子,一頓吃下去一頭牛。然后開始乏困,困得不行,就想睡,黑天白天。卻不想做任何事——這是讓她最欣慰的。謝天謝地!終于安靜了,該死的身體,該死的情欲!終于也能說不了!有一天后半夜,白羽回來,把她從睡夢中弄醒,說來吧。她嚇得一下子就坐了起來,然后本能地抓過被子護住小肚,干什么?她吃驚得叫起來。裝,跟我裝——白羽一邊扯被一邊笑嘻嘻,你看,我都這樣了。不行!她死死地按住被。你怎么像換了一個人?白羽仍不屈不撓,臉上的嘻笑卻不見了:時間隔太長了,生我氣了?王玉梅叫道,把手拿開!再不拿開我就喊了!白羽吃驚地收了手,一臉的大惑不解。王玉梅說,穿上你的褲頭,太難看了,要不回你的破沙發(fā)上睡去!白羽僵了一會兒,穿上衣服,走了。
這天晚上,王玉梅懶在床上一邊吃話梅、楊梅、草莓,牛肉干、魚干、豆腐干,越吃越覺得餓,于是,她決定給自己做兩樣正餐。剛上桌,張目突然來了。
王玉梅愣了一會兒,喃喃道,張目,是你嗎?
怎么不是我?死鬼,想死我了。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的臉是圓的,胖乎乎的,怎么變長了?你不是縫了雙眼皮嗎?怎么又變成單的了?
別問了,一會兒再告訴你,先給我拿一把軍工刀,要快的。
那就拿木柄的。干嗎呀?想殺人啊?
防別人殺,得,我也吃點,餓死我了。
拿起筷子,張目的眼淚卻涌了出來。你怎么樣?她看著王玉梅問,過得好么?
王玉梅看著她,沒說話。
我聽人說,女人過得不好才一個勁兒吃東西,拼命吃,往死里吃。說完,她就像跟誰較勁和賭氣似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東西,塞得滿滿的。卻不嚼不咽,腮幫子鼓得像球,眼淚一道一道地流下來,經(jīng)過那兒立即分成了很多股,然后接二連三地披落下去。得,飽了。她仰脖把東西咽下去,說,現(xiàn)在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那個王八蛋說看夠我原來那張臉了,說看得下邊都快廢了。我就整成這樣??蛇€是不行,他說更嚇人了,辦事時他要么從后邊,要么就用枕巾把我的臉蒙上,有兩回差一點沒把我悶死?,F(xiàn)在好了,他滾蛋了。媽的,誰說女子和小人難養(yǎng)?小男人更難養(yǎng)!沒錢的小男人更更難養(yǎng)!錢給少了,他跟你鬧情緒,給多了,他背著你出去胡吃海喝,狂嫖濫賭,讓你整天連影兒都搭不到,邊兒都摸不著。再說,我們能有多少錢?成百上千萬的富婆一夜之間就能冒出來一大群,反正是一步趕不上,就步步趕不上,永遠都是馬后炮,被動,憋氣窩火。對了,他讓一個搞房地產(chǎn)的大媽給勾搭走了。說完,張目抓過一個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打開包,重新補了一下妝,說,這回我想開了,哪天逮住一個老的,立馬辦證,然后趕緊生小孩,再晚就生不出來了。你說,咱們女的,除了自己的小孩,誰還和咱親?操他媽的,我為他刮了三次小孩,有一個都四個月了,眉眼都看清了,是個男的。
那為什么不生下來?
他說不行,他還沒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該殺。王玉梅突然說了一句。隨即心就亂了,她說我有點頭暈,想睡覺。改天再聊好嗎?
不讓我住這兒?
改天,改天好不好?
有人?那個小帥哥?什么時候拿下的?怪不得半夜還沒鎖門呢,張目不懷好意地笑著說,好吧,改天我來取取經(jīng),不過我得先提醒你一句,多藏幾個心眼兒,這年頭男人都是白眼狼。不分老小,有一頭算一頭。
還有女人,女孩也不例外,那個小妖精,你還沒開?最好開了。臨出門張目又說。
她說的是小艷。其實,王玉梅之所以沒開除小艷,一是她貨賣得好,而且是元老級店員了,憑什么開人家?沒有理由。就因為她對白羽有意嗎?不是沒窮追不舍嗎?即便是,那也不是什么錯。何況,這種事還應(yīng)該看白羽是什么態(tài)度。既然白羽按兵不動,開除這件事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否則,只能讓自己掉價,而且還顯得很不厚道。另外,把對手置于自己眼皮底下多少還能讓人放心,否則不是放虎歸山嗎?就算她要辭,自己還得勸呢。
小艷呢?小艷不用勸,她根本就沒打算走。她不走的原因主要是舍不得白羽,另外就是不甘心。憑什么?她當然知道,憑的是錢,而她憑的是年輕和容貌??伤恢赖降啄囊粋€在白羽眼里更重要。她從來都不相信白羽會對王玉梅這個人產(chǎn)生感情,當然也無法保證有一天他會對自己產(chǎn)生感情??伤矚g他,愛他。所以她就不走,她想天天都能看見他??此慌e一動,一顰一笑。還要看他到底哪一天徹底厭煩了她,包括她的錢。會有這么一天嗎?他會厭煩她的錢嗎?有誰會厭煩錢?一想到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做那事,她就心痛得受不了。她幾乎就要崩潰了,幾乎就要等不下去了。她開始恨,恨錢,恨他,和她。他竟然對自己如此冷漠,越來越冷漠,他連她都能要,為什么就不能施舍給自己點感情呢?她想不通??捎志炔涣俗约?,因為她滿心滿腦子裝的全是他。她想,也許跟了他一次,她才能甘心,才能得救,才能去跟別人。才能從心里漸漸把他給忘掉。只能,必須這么做了,她受不了了,眼看就要死了。實在不行,就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媽的魚死網(wǎng)破。
——這些王玉梅從沒認真想過,或說遠沒想得那么嚴重。有什么了不得的呢?那么年輕,而且不缺胳膊不少腿,滿大街都是男人,找誰不行?拿鞭子趕都趕不過來呢。就算是失一把戀,跟發(fā)一次燒害一回牙疼差不了多少,燒一退就沒事了。所以她只想到了上面那兩層。這天半夜,她把那兩層意思在心里又想了一遍,靜了下來。
王玉梅已經(jīng)不看那些碟片了,她把那些碟片裝進一個廢紙箱,在一天半夜走了很遠的路,扔了。她不想再看了,那些故事在她腦子里差不多快要生根發(fā)芽了——一天,那個叫尤麗斯的女人和她的小情人去野游。兩人來到深山野地,突然就起了興致,然后一拍即合地決定玩點花樣。第一回合是男綁女。第二回合便是女綁男了,跟前一回合相似,男人四只手腳被分別綁在四棵樹上,之后女人跨上去,就開始做。瘋狂極了,是女人瘋狂極了。完了,男人要求松綁,女人卻從兜里掏出一卷膠絲繩又一一加固了一把。然后往男人嘴里塞藥片,喂水。不一會兒男人就又行了。女人又跨上去。后來是男人不停地要求松綁、掙扎、叫喊,卻被不停地喂水塞藥片、塞藥片喂水,女人一次次跨上去。天黑了,男人不動了。女人合上男人雙眼,親吻著他說,好了,這回我可以安心在家照看咱們的寶寶了。
現(xiàn)在,即使沒有了那些碟片,夜晚對于王玉梅來說,也不再顯得漫長和難挨了,就連電視她都好久沒看了。她不再苦等白羽回來了,甚至有點怕,怕他突然回來驚擾了她。
這天晚上,王玉梅剛在床上躺好,白羽就一身酒氣地進來了。他捏著一卷報紙,翹著嘴角奇怪地盯著王玉梅看了一會兒,勾著腦袋一屁股坐在床上,瞬間就像僵尸一樣挺了過去。
真舒服啊,好久沒在這個床上躺著了。
是嗎?因為不舒服,才好久沒在這個床上躺著了。
不對,是怕你反胃。我知道你現(xiàn)在煩我。
我連你的影兒都搭不著,不反胃又怎樣。
我欠你的。
沒有,你不用這么想。
我一直這么想,我還想有一天你是不是會殺了我。
殺人償命,我沒那么傻。
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干,方法多的是,很容易。用不用我給你支幾招兒?
留著你自己用吧。所以我得離你遠點,別用到我頭上。
假如,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你會恨我嗎?
會。
會殺我嗎?
看情況。
什么情況?
不知道。
是你先煩我的。
是嗎?你不用找借口,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隨便。
不想問問我衣服是怎么破的嗎?剛才好懸沒讓一個丫頭給辦了。多虧我意志堅定。
知道,是小艷。
什么?你怎么知道?噢……我是在跟你編瞎話,逗你玩的。對了,過兩天,我倆出去散散心好不好?你不是說自從和我在一起,就想著有一天能跟我一塊出去散心嗎?聽你的,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然后——王玉梅忽然心疼了一下,她沒把話說出來——各走各的,從此就是老死也不再相見,不能相見。她想,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跟自己說分手嗎?
好吧。她說。
白羽回身抱住了她。
睜開眼睛,天已大亮?;秀绷艘魂噧?,王玉梅側(cè)身盯著枕邊的凹窩。陽光像一汪水似的汪在那兒,還像在那兒打了一個洞??粗粗?,王玉梅的心就跟著一下一下地空了起來。就像弄丟了一個夢。這一夜白羽相當溫柔,而且相當賣力。他不停地在她耳邊追問著她的感受和滿意度,她卻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她隱約感到,他的溫柔和賣力實際上包含著許多補償和透支的成分,仿佛一場告別62d64290de97645e6c64b97c3bc7a8de90afee1bfadbe2c1ba431f0cead44a21演出。確切地說,是他對她,一個人,窮盡所能孤注一擲的告別演出。是那種即將解脫的酣暢和快意,希望和茫然交錯,堅定而又持久。
好不好?他說。
這樣行嗎?他說。
明天我回家一趟,我媽說有點急事。他又說。
王玉梅緩慢地抬起手,伸過去,從那片光亮里捏起一根頭發(fā),她拿它跟自己的比了一下,又放在鼻尖上聞了聞。然后噗地一口氣把它給吹跑了。她決定起床。起床后她覺得渾身不再酸痛,而是很輕松,輕松極了。她坐在床邊,愣了一會兒,感覺心里更加空落起來。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她想,自己要的不是這樣的效果,甚至不是做愛這件事。
一張本地晚報被疊成很齊整的小方塊放在她辦公桌的顯眼處,好像正等著她看,和非要她看不可似的。她坐在椅子里,目光發(fā)散地盯了它一會兒,抓起來。
一女子殺死情人然后自殺
[本報訊] 昨日22時許,蓮花小區(qū)內(nèi)許多居民還沒休息,有人在事發(fā)現(xiàn)場幾步遠外的樓前閑坐。突然,一聲沉悶的巨響把現(xiàn)場的人們驚呆了。一女子從十二樓窗口跳下,當場身亡。據(jù)目擊者稱,該女子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兩個花壇中間水泥磚地上,巨大的沖擊波使其身穿的一件緊身牛仔褲當場暴裂。
“中午,她還來買過四瓶啤酒呢?!币粯鞘畴s店老板說,“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前段時間剛和男朋友分手,不過,最近好像又處了一個,看樣子比她小很多?!币晃痪用裰v。
22時30分,110、120分別趕到現(xiàn)場,在居民的指引下,打開死者房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一年輕男子一絲不掛被綁在床上,并身中數(shù)刀,已經(jīng)死亡。兇器是一把木柄軍工刀。經(jīng)證實,死者正是其新男友。據(jù)初步斷定,該男子之死可能系跳樓女子所為。
據(jù)悉,該女子名叫張目,本地人,現(xiàn)年三十八歲,個體從業(yè)人員,曾有短暫婚史。該男子年齡約二十二三歲,身份不詳。據(jù)法醫(yī)鑒定,兩人死前數(shù)小時內(nèi),曾多次發(fā)生性關(guān)系,而且基本排除強奸可能,究竟什么原因?qū)е露嗽谌绱嗣烂顣r刻反目,還不清楚。目前,此案正在調(diào)查中。
一天晚上,王玉梅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坐在蓮花寶座上的觀世音,觀世音先是朝她靜靜地微笑,然后抖了一下手里的東西,說,來,把這個拿去吧。她定眼一看,是一個半面人護身符。醒來時她想起了法藏寺,還想起了一些別的。
白羽再沒提出去散心的事。
秋風一天比一天涼了。
王玉梅又招了一個服務(wù)員,一個年輕能干的小帥哥。有一段時間,白羽顯得很落寞,人也變得憔悴起來。他母親來找過他幾回,每次都是把他叫到外面,不知道兩個人都談了些什么。有一回王玉梅從窗戶望過去,看見白羽氣咻咻地丟下他母親,徑直到馬路的另一邊去了。他母親——那個曾經(jīng)對王玉梅眉開眼笑的女人,卻再也沒來看過王玉梅,她把她忘了,就像從來沒認識過一樣。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天傍晚,白羽洗菜時不小心把油瓶碰到了地上,那個油瓶是一個干紅葡萄酒瓶,里面的內(nèi)容讓王玉梅和白羽兩人在一天夜里給喝了。那是兩人剛剛在一起的時候,做愛不過幾次,生澀而又拘謹。那天晚上白羽來時手里就多了這瓶酒。小酒怡情,猶如潤滑和黏合劑。喝光之后,兩人不僅放得很開,效果也分外的好。再看這空酒瓶就生出了一種別樣情愫。于是就用它裝了豆油,一為紀念,二也算物盡其用——確實,哪天能少了它離了它?倒應(yīng)了一句老話:食色性也。是王玉梅悄悄這么做的。果然,有一晚,白羽捏著它左看右看,竟一把關(guān)了煤氣,撂下正冒煙的油鍋,然后直奔王玉梅?,F(xiàn)在,它被白羽碰到了地上,碎了。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里面的內(nèi)容變了。不是豆油色拉油菜籽油,也不是什么酒,而是——汽油!白羽心一聚,就僵在了那兒。他看看鍋,想了想鍋和汽油的關(guān)系,燒熱的鍋和汽油的關(guān)系,以及這些和自己的關(guān)系,然后就像突然害了感冒一樣,牙齒打戰(zhàn),渾身哆嗦起來。他咬著牙幫骨,嘴唇發(fā)麻地沖小屋喊,王玉梅!你出來——
小艷說,汽油是她放的,她沒想弄死誰也沒想燒了這個店,其實根本就沒那么嚴重,實驗她倒沒做過,但她新買了一只滅火器,就在廚房地角上放著,她怕萬一出現(xiàn)意外,那兩只舊的不好使。小艷說,她只想毀了他的臉,因為他長了一張那樣的臉,你王玉梅才會喜歡他,別的女孩才會喜歡他,她恨那張臉。毀了它,或許自己還有希望。即使沒有,也不讓別人像現(xiàn)在這樣好受。小艷說,你在聽我說嗎?你以為他只對你一個好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信我現(xiàn)在就領(lǐng)你去一個地方,看他到底在干啥,跟誰在一塊兒。
王玉梅說,算了,沒你想得那么嚴重。
不行,我得找她談?wù)?。白羽抽著煙說。
沒必要,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什么。
不止這些,我發(fā)現(xiàn)她好像在跟蹤我。
跟蹤?跟蹤你什么?你有什么事值得跟蹤?怕跟蹤?
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媽給你領(lǐng)回家的女孩,處得怎么樣了?王玉梅突然說道。
沒,沒處得怎么樣啊……白羽支吾了一句,然后愣住了。
人一定很漂亮吧?好好處。王玉梅看著他,又說。
你聽誰說的呀?
噢,對了,過兩天我要出趟門。
去哪兒?
法藏寺。
干什么?
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
噢——可是,太遠了,你吃不消。
沒事,我準備得差不多了,到時你送我一程。
白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真的?
王玉梅點點頭。
要不,就近找個地方玩玩?白羽說,早就說好的。
晚了。王玉梅在心里嘆了一聲。
確定了行程路線,三天后,白羽送王玉梅去伊林,然后王玉梅從這里換乘火車,中途再倒一次車,四天后就可到達法藏寺所屬的那個城市了。兩人坐早晨的大客車,本來應(yīng)該在傍晚時分就到達伊林,想不到中途大客車壞了,壞了還不止一回。司機卻不說是哪兒壞了,乘務(wù)長也不說。兩人只是上上下下地鼓搗。一開始還能對付著往前開,突突突慢得就像牛車一樣,后來就不能動了,而且修不好了。一時間車內(nèi)怨聲四起,連咒罵聲都有了。司機也干脆撕破臉皮,說實話告訴你們吧,保險杠斷了,沒法修,修不上了。要命的是所有電話都打不出去,就跟壞掉了一樣,沒信號。連向哪兒求援都變成不可能的了。車里一下安靜下來,只安靜了兩秒鐘,就轟地一下又炸了,怎么辦?就把我們?nèi)舆@兒嗎?不是我要把你們?nèi)舆@兒,司機慢悠悠地說,是車不走了。那你就想想辦法吧。有人情不自禁地軟下來。什么辦法?司機說,這你們也看見了,跟哪哪都聯(lián)系不了。只能是等了,等過來車捎話,話捎不出去就只能等明天往這發(fā)的那趟車。這一下大伙算是徹底明白了。明白過來有人就要求退票,這回是乘務(wù)長說話了,他說退票也沒用,給你們錢你們走得了嗎?要是能我就退。退了回頭我可不管了。依我看都別急,既然門都出來了,還急什么?在家都挺累的,滿眼睛除了錢就是事兒,看看這兒多好,就跟畫似的,就當一次野游了。小伙子最后學了一句范偉小品里的話說,緣分哪!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大伙也就都沒脾氣了。再說,誰愿意把自己的車往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扔呢?于是,大伙就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車了。人不多,一共也就十幾個。伊林是一個小地方,以盛產(chǎn)林木著稱,因為這個季節(jié)不是采伐期,所以根本看不到一輛過往的車,坐大客車的大都是串門子走親戚的,像王玉梅這樣轉(zhuǎn)車去別的地方也未可知??傊褪峭档娜松?,大客呢,每天只對發(fā)一趟。而在大客車絲毫看不出壞的跡象時,從伊林對發(fā)的那輛就已經(jīng)開過去了。大伙心里明白,看來差不多是要在這兒等上一宿了。
王玉梅的心情絲毫也沒受到影響,相反,卻變得格外的好。一開始,白羽還皺著眉頭,一轉(zhuǎn)眼就舒展開了。這里位于中朝邊界的長白山腹地。金秋十月,云淡風清,莽莽林海,紅葉繽紛。一些人一下車頓時扯開嗓子號叫起來,呼啦啦驚起一串又一串飛鳥。木香馥郁得幾乎染指,滿耳鳥鳴,有淙淙的溪流聲,從林海深處幽幽傳來。王玉梅沒叫出來,是一下子放不開。白羽卻叫了,邊叫邊像猴子一樣躥進樹林,攀著一棵大松樹飛快地爬了上去。一顆干松果啪地落在王玉梅腳下,嗷的一聲,王玉梅就叫了出來。
現(xiàn)在,兩人已來到密林深處。其實,從公路上一拐就是密林,走不上十米便已經(jīng)四面都看不出去了。這是原始森林的特點。所以,在確定不走之后,司機和小乘務(wù)長再三告誡大伙兒,盡量別往里走,就是走也別超過十米,以能看清公路為限,否則迷了路被長蟲虎豹熊瞎子吃了可沒人管。雖是這么說,大伙誰都沒被嚇住。兩人在車里簡單地吃了幾口東西,相互看了幾眼,像突然達成了某種默契,背了包就下車了。司機和小乘務(wù)長看看王玉梅,又看看白羽,張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兩人走進密林,白羽四下看了一圈,躥到她跟前,擺出一個背人的架勢,被王玉梅拒絕了。她想一步一步自己走,機會難得啊。白羽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東竄西竄,一邊清理道路,一邊雜七雜八采了一大抱野花。兩人一直走,直到聽不見周圍的人聲。又過了一條小溪,才在半張床大小的空地上停住腳。又互相對望了一會兒,白羽像打掃戰(zhàn)場似的收拾了一圈,然后脫了上衣鋪上,抓過背包,在上面按出一個凹窩。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王玉梅倚在旁邊一棵樹上,一直看著他。即將到來的事忽然讓她心里充滿絕望——他是多么的好啊,年輕、英俊,細心而又溫柔,并且充滿力量??墒牵@一切都不屬于她,即使馬上就會是她的,那也不會屬于她,只是馬上這一會兒,完了就不是了,就是別人的了。她感覺自己像在拔河,跟一個雖然看不見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并且早就存在了的女人拔河,還像在背后很不光彩地偷吃著她的東西。為什么會這樣?這時,白羽突然嗷的一聲,然后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舒服死了,他向上看著她,不信過來試試,比家里的床好一百倍!
來呀。他拍拍背包上的凹窩,又說。
然后她就過去了,竟不能自抑地渾身哆嗦起來。就像第一次似的。怎么會呢?
他把自己先脫了,兩手交叉向上一拎,T恤衫就被甩到一邊,下邊卻沒有,甚至連鞋都沒脫,褪下來的長長短短的東西一股腦堆在腳脖上。然后他向她發(fā)邀請似的伸出一只胳膊。只輕輕一攬,她就趴在了上面。這時,他才開始脫她的。只脫了一部分,很急的樣子,嘴里咻咻地喘著氣。多長時間了?他說,多長時間了?她說你問誰多長時間了,你問誰?好了好了,他說,我們慢慢來,有的是時間,我喜歡這兒,我們慢慢來……她突然卻是及時地阻止了他。
不,她把嘴貼到他的耳朵上,許久才萬分艱難地說道,我想……好好要你一回,我是說……我們從來都沒那樣過,我怕……讓你看不起。你是說玩點花樣嗎?他看著她,說,你一直都在想是嗎?她咬住嘴唇點頭,不敢直視他,渾身又不能自抑地哆嗦起來,我想……也許這是最后一回了,我是說有這樣一回,以后即使你離開我,娶別的女孩,我或許也能挺住了,而不會一下子難受得要死……他的眼睛漸漸地蒙上淚花,捧起她的臉說,你真是傻啊,我有那么好那么重要嗎?說不定就是你的一個錯覺呢。她感覺胸口迅速地疼了一下,如果,她說,如果我的腿不這樣你會娶我嗎?如果我的腿不這樣,我沒有錢,你會娶我嗎?好了,她把話頭打住,說行嗎?他點頭說,聽你的。
她迅速打開背包,掏出一卷膠絲繩,說,把我綁上。
將近半夜時,她開始綁他。她綁他兩腳的時候,他還笑嘻嘻地跟她說著黃段子,等綁了他兩只手的時候,他的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當然她看不見,因為天早已暗了下來。但他自己能感覺到,就像用一把鋒利的剃刀在臉上飛快地刮了一遍,刀刃沁涼,像線一樣勒過去,心就顫顫悠悠地聚到了一塊。他看見她麻利地做著這一切,敏捷得就像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副好腿。他心口咚地一響,頭皮一緊,發(fā)根立刻就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他想坐起來,可是晚了,她已經(jīng)跨了上去,并用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在心里絕望地喊了一聲,扭了扭身子,就像出水的魚徒勞地甩了甩尾巴一樣,然后就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覺得透過氣來,一下一下地透過氣來,而且有一粒粒小水滴一下一下地落在臉上。睜開眼,他先看見一團巨大的黑影,然后從黑影的兩側(cè)看見了從樹梢上瀉落的星光。他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好了,他說,給我解開,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天快亮了。她沒動。要不,我們在一起好好說說話,你給我解開,我有點冷了。
她依然沒動。
你坐上也沒有用,你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行了。
這時,他聽見她笑了。聲音壓得低低的,就像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一樣。立刻,恐懼感又攫住了他。
他咬了咬牙幫骨,說,來日方長,我保證,我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做,或者明天早晨就可以,只是現(xiàn)在不行。你松開我,我們好好說說話。嗯……就說說你為啥去法藏寺好不好?讓我猜猜,噢對了,你是求菩薩保佑我倆永遠在一起是不是?不用求,我會的。不然,我媽托人給我介紹的女孩我怎么一個都沒看呢?我有主意得很呢,我不會在乎別人怎么說和怎么看,除了你誰能對我這么好啊。我也想開了,胳膊腿好又能怎么樣?我找媳婦是為自己,又不是給別人看的。你對我這么好,我不娶你才是瞎了眼呢。我知道你總不放心,要不你就在我臉上劃幾刀吧,給我毀容,那樣就不會有女孩看上我了。你就徹底放心了。我心里也就踏實了。他突然就說不下去了。鼻子一酸,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時,他聽見吧嗒一聲,一個又硬又涼的東西掉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身上那團黑影像一座小山一樣塌了下來。不一會就響起了又輕又細的鼾聲。他動了動,先抽出被綁在一起的兩手,又側(cè)了一下身子。突然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借著星光,他看見了一把張開的木柄軍工刀。
愣怔了很久,他竟然翹著嘴角,笑了。如獲大赦般無聲無息地笑了。
清晨時分,人們看見兩個人一先一后從密林里走出來時,先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等到近前,才發(fā)覺有什么地方不對頭,是兩個人的表情。男的氣呼呼的,女的呢,竟然掛了一臉的淚花。
這一次,王玉梅沒有去法藏寺。是沒去成。
第二天,當換乘上去伊林的大客車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流血了。結(jié)果大客車到了伊林停都沒停一下,就直接送她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完,冷冷地說,不能忍一忍?或者換個體位?這個時候還這么不節(jié)制,孩子保不住了!
事實上,那天后半夜,白羽就呆在離王玉梅不到兩米遠的一棵大樹后面,他沒睡,一直睜著眼睛。王玉梅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后頓時驚恐萬分,她甚至連自己是怎么來這里睡的覺都不記得了。但她沒忘了喊白羽,她一邊往身上胡亂地套著衣服,一邊大喊白羽。白羽卻在大樹后面一聲不吭。直到她丟了拐杖,一連摔了好幾跤,哇哇大哭時,他才氣呼呼地站出來。
后來,王玉梅還是去了一趟法藏寺。一個人走的。
她走的那天,下起了雪,是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那場雪下得毫無征兆,連氣象部門都沒預(yù)報出來。凌晨時分,她睡不著,還特意出去看了看天,蒼穹浩瀚、星河燦爛的樣子,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早晨一出門,雪花就精怪一樣飄下來了。開始是東一朵西一朵的,不一會兒就變得紛紛揚揚了。讓王玉梅沒想到的還有,小艷頂著一身的雪跑來了。前一天中午吃飯,她只簡單地布置了一下工作,并沒說要出門。可她卻感覺出來了,這個小妖。
拿著,車上吃。小艷把一兜茶雞蛋塞到王玉梅的背包里,眼圈慢慢開始發(fā)紅,她捏了一下王玉梅衣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鑰匙打開門。出來后三兩下就把手里的一個包裝盒給撕開了,是一條大紅的羊毛披肩。昨天剛買的。她邊說邊不容分說地把它披在了王玉梅的肩上。干什么呀?小傻瓜!王玉梅感覺肩頭一熱,心頓時也跟著熱了起來,她一手試圖把披肩拿下來,一手伸過去撲了撲小艷腦瓜上的雪花,嗔怪道,給我啦?這可是人家給你買的定情物,一甩手就送人啊?回頭挨說可別找我。說完就把披肩拿下來,披在小艷肩上。拿著!小艷一把扯下來重又披在王玉梅肩上,大聲說,我給小華也買了一條呢,你不要就是瞧不起人!什么定情物呀,他敢拿這些糊弄我,我要他拿房子和車鑰匙!好了,那姐就收下了,王玉梅撫弄了一下小艷的劉海兒,說,好好珍惜。又說,這段時間不能偷偷嫁了,得等我回來。放心吧,小艷說,去你妹那兒好好住幾天,店里你就放心好了,過兩天白羽——小艷突然把話停住了。王玉梅看著她,說,我去法藏寺。
我昨天看見白羽了,他正跟他媽忙著進爆竹呢,還有一個女的,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小艷垂下眼睛,說,他說明后天回來上班。
噢,王玉梅應(yīng)了一聲,說,送我去車站吧。
一個月后,王玉梅才回來。那時候,已經(jīng)是冰天雪地了。離元旦還有好幾天,城市處處卻已呈現(xiàn)出濃郁的節(jié)日氣氛。機關(guān)單位商家店鋪開始張燈結(jié)彩,不時有爆竹炸響,連街上的行人都是一副喜洋洋辭舊迎新的樣子。王玉梅呢,乍看沒什么變化,細看是整個人都變了,仿佛透明了,從內(nèi)到外。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靜,靜得像一汪水,很深,很清澈,是剔除了煙火氣的那種靜和安詳。
店里第一個看見王玉梅回來的人是白羽。白羽蹲在店門口正勾著頭抽煙,王玉梅把出租車門打開的時候他剛好抽完手里的那棵煙,彈飛煙頭,正要站起來,一抬頭就看見了下車的王玉梅。他愣了一下,是愣了半天,才站起來,站起來幾步就躥了過去,本來他是想伸手把她從車里抱出來,腰都彎下了,兩只手也伸過去了,這時候卻停了下來,停了一下去接王玉梅的包時,王玉梅說,我自己來。他還是把王玉梅的包給抓了過來,然后退了一步,回頭沖屋里喊,老板回來了!
晚上叫了菜,大伙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在飯桌上,王玉梅給每個人都發(fā)了禮物,一樣的,犀牛角和一種骨制小珠子相間的手鏈,很精致,而且是開了光的。吃完飯都說早點休息,然后就各自散去了。
白羽一身酒氣地轉(zhuǎn)回來時,已經(jīng)快半夜了。王玉梅沒睡,而是坐在營業(yè)室的椅子里,而且連門都沒閂。她好像知道白羽會轉(zhuǎn)回來,或者在等他轉(zhuǎn)回來。白羽一團冷氣地進來,第一句話就說,我喝多了。然后勾著頭一屁股坐在王玉梅旁邊的椅子里。先喝點茶吧,我剛泡上的,道士種的竹葉茶。不用,我就想跟你說說話。
說什么,還是喝茶吧。
我不喝什么道士茶,我又不想出家。
王玉梅把茶杯端過去,喝吧,解解酒,沒人讓你出家。
你呢,你會嗎?
王玉梅笑。
告訴我,你是不是想出家?而且因為我?
別胡思亂想,就算是,也不是因為你。
那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沒說我要出家啊。
那就好,要不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我會自責。白羽抓過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自責?一輩子?沒有那么嚴重,就是說說而已,說出來就沒了。什么都過去了。王玉梅嘆了一聲,心里這么想,并沒把話說出來。她打開一個包,拿出兩只小盒子,說,這是我特意跟寺院住持請來的,一個送給你,一個送給你的女朋友。白羽嘆了一聲,半天才接過去。他打開一只,是一條心形項鏈。王玉梅說,這是你的。打開另一只,他的手一哆嗦,差點沒把那個半人半鬼的小掛件弄到地上。他斜著眼睛看王玉梅。王玉梅說,這是保佑女人的護身符,帶上它,她的男人就不會在外面招惹別的女人,和被別的女人招惹了。白羽說,你真想讓我送給她?
是的,王玉梅說,現(xiàn)在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白羽說,我還想坐一會兒。
王玉梅說,行了,我坐了一天的車,累了。
白羽站起來,走到那個貨架旁邊站住,說,我昨天給你新買了一個電褥子,鋪好了。那個插座也是新?lián)Q的。原來的又有點不大好使了。
謝謝你。王玉梅說。
對了,白羽突然一拍腦門,興奮起來,說,我說我怎么一直心慌慌的呢,原來是忘了一件事兒,你先別去睡覺,等我。走到門口,又跑回來,說先別進小屋,就在這兒等我。
白羽抱著一個有小盆口那么粗的煙花,在門外沖王玉梅喊,你不用出來,坐話吧這兒看就行,我特意給你留的,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嗎?地久天長——
王玉梅心里一顫,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就來到了外面。寒星點點,一股風吹來,她突然打了一個寒噤。別,別放了,她牙關(guān)一顫,說出來的話竟然把自己嚇了一跳,她說,別放了,我怕它爆炸。白羽似乎沒聽見,他興奮地拆著包裝紙,捏著煙頭四處選擇燃放地點。
別點了,王玉梅又說,我有點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炸死我啊?我倒是想啊,就怕它不給面子呢!
別點了!王玉梅喊了一聲。
我跟你說啊,要是炸不死,你可得養(yǎng)著我,不能把我扔了!點火嘍——
一分鐘,兩分鐘,好幾分鐘都過去了??墒且稽c聲息都沒有。沒點著,白羽使勁吸了一口煙,又使勁吹了一口煙灰,說,讓你嚇的。他走過去,剛要蹲下,王玉梅又喊了一聲,這一聲他沒聽見,不光他沒聽見,就連王玉梅自己也沒聽見。事后王玉梅想,自己喊的那一聲是什么呢?為什么只是喊,而不把他拽住呢?即使拽不住,哪怕拉他一下也行啊,起碼也能拖延一點時間啊。只要拖延一點時間,結(jié)果就完全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后來她終于想起來了,沒去拉他的原因是自己手里正拄著兩支拐杖。還有自己喊的那一聲——
別去!我怕你的臉——
聲音不太響,就轟的一下,出來的也不是什么地久天長,而是一個漂亮的大火球,像蘑菇云一樣漂亮的大火球,是白羽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把王玉梅喊出來的那句話給截斷了,淹沒了。
在此后的歲月里,王玉梅徹底扔了手里的拐杖,而改坐輪椅。沒什么不方便的,大多數(shù)時間她依然選擇在屋里,想出門,一邁門檻便是老街,而且白羽會推著她。時光漸漸流逝,這對中年夫婦不僅一天比一天和諧默契,而且漸漸忘記了曾經(jīng)有一個叫芬芳的文化用品eTqbWzVu03VE0uYwFYPmCbwbuEL4ovpV6ocrC8jAPVE=店,以及和店有關(guān)的人和事。只在某些時候,比如一些節(jié)日,城市的上空爆竹炸響,煙花盛放,兩人才靜默不語,似有所思——剛開始的確是這樣,甚至比這還嚴重,那時候白羽就像一個敏感而憂傷的孩子,枕在王玉梅的腿上,把右面那半好臉埋在下面,把左面那半留在上面,王玉梅就用十個指肚在那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撫,那上面凸凹不平,疙疙瘩瘩的,卻是柔嫩極了,就像剛出生嬰兒的皮膚一樣。一開始白羽還直喊疼,后來王玉梅知道他是在耍賴皮,就沒那么多耐心了。再后來就會直指他的痛處。這樣白羽的臉皮反而變得一天比一天厚了。厚得讓人吃驚,都有點刀槍不入了。比如,有時見王玉梅不搭理他,他就會主動自揭傷疤。
老伴,那天晚上我趴你肩膀上是怎么說的呀?
哪天晚上?
就我半面臉開花那天啊。
忘了。
瞧你那記性,我說,這回真是天長地久了。
不對,你說這回踏實了。
還有呢?
下月咱半面人飾物店開業(yè),起來!打電話再問問貨到了沒有。
我現(xiàn)在想要兒子。
不行……
2010年5月9日 長春
原載《鐘山》2010年第6期
本刊責編 關(guān)圣力
作者簡介: 高君,男,1969年生于吉林蛟河。畢業(yè)于吉林農(nóng)業(yè)大學。在樺甸工商銀行工作十年。2003年開始寫小說。在《作家》《鴨綠江》《鐘山》《山花》《長城》《作品》《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有小說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及年選。獲2007年度鴨綠江文學獎,第二屆吉林文學獎,第九屆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小說集《段落》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7年卷。長篇小說《大聲歌唱》《底色》分別被列入2007、2008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洞舐暩璩帆@第二屆深圳網(wǎng)絡(luò)文學大賽銀獎。第七屆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長春,自由寫作。
創(chuàng)作談:幸福的杠桿
高君
我想套用和篡改一句名言:幸和不幸的感覺是相似的,而對幸福的要求各有各的不同。
——盡管幸和不幸在程度上有所區(qū)別,說穿了終究還是喜或悲的范疇。五行之內(nèi)必有相似之處。應(yīng)該是人和人的不同決定了什么是幸,和什么是不幸。
這里,我不想探討人和人為什么會不同,比如曾經(jīng)是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以及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我還是想用文學(文藝?)之心推測:人內(nèi)心的皺褶不同,要求也必然不同。包括對幸福的要求——這是決定幸福指數(shù)的關(guān)鍵所在。
說說我居住的小區(qū)。
在若干商品樓的包圍之中,幾棟火柴盒似的回遷樓和未被開發(fā)的一片棚戶老區(qū),據(jù)說其稠密背街是剩下的主要原因。老區(qū)在外面看不到,進入小區(qū)也看不到。它被橫豎兩堵圍墻封閉住了——后來在豎著的墻上開了一個門洞。
為抄近道,和躲避車輪——現(xiàn)在連小區(qū)的人行道上都擠滿了車——我出門大都走在老區(qū)磚頭瓦塊、煤渣石子混雜的小道上。如需坐公交車,我會從那個洞眼鉆出去;若去菜市場,則沿和洞眼垂直的另一條同樣的小道走就行了。所以除了雨天濕滑泥濘,一年大部分時間我都出沒于此。
那兩堵圍墻宛若時光的分水嶺。一面是欣欣向榮的生活,一面也是生機勃勃的生活。不同的是那面是現(xiàn)在,這面仿佛過去。在汽車馬達響起之前,這面收廢品的、推車賣烤玉米咸鴨蛋的等等早就開始忙活了。在這面我看到的不是煩躁和疲憊,反而是熱情和從容。
哪一面更幸福?誰比誰更快樂?
我們只為自己達不到、但想要達到的目的而焦慮和忙亂。
其實幸福很簡單,有時只需回一下頭,或稍一側(cè)目。
幸福杠桿的兩端站著的是我們自己,一端是你,另一端還是你。
幸福需要平衡,還是愛情需要平衡?
怎樣平衡?我們共同去找。別像我用小說給自己、或在小說里用鍵盤給王玉梅和白羽硬去安排。
為此,我跟所有讀這篇小說的朋友道歉。原諒我的——僅僅是一份愿望,或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