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狗婆蛇

2011-12-29 00:00:00肖建國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6期


  聽說水旺跟人罵了一架,縣城里認識他的人都感到很驚訝。無不撇嘴,搖頭,道:“雪里打出了火,說癡話哩!”
  而且聽說水旺還是在扯結婚證的時候跟人罵的架,人們更不相信,甚至暗暗有點扯火。怎么講人家扯結婚證也是件大喜的事情,拿這個日子來胡謅人真是有點缺德。
  然而水旺的的確確跟人罵架了。罵了架,還發(fā)了毒誓。一對小眼睛努得綠豆樣。
  這事就奇了怪了。
  水旺是個很和順的人,性子糯綿,行動遲緩,少言寡語。水旺的個頭偏矮,偏瘦,偏陋穢,又出身很低,又三十歲了還沒有討起老婆,所以,他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人們都喜歡拿他逗耍子。幾十年過來,水旺也習慣了。隨那些人瞇笑著眼睛,歪鼻咧嘴大聲地放肆地取笑,他只低頭聽著,幾無反應。就像理發(fā)店后門的下水道口,各種污水傾流進去,沒有一點聲息。只是有時玩笑開得過分了,話語說得過于刻毒時,他也會在心里有點扯火。但那火不是明火,是像鋸末燃起一樣的陰火,是燃不起來的。他在心里扯火的時候就是把頭往左歪,右邊脖頸上一根青筋暴起很粗,像筷子頭一樣粗。到了這時候,眾人識趣,立即收嘴,斷不會窮追猛打把玩笑開得沒邊。幾十年了,一條街巷里的人沒有看他跟人紅過臉,罵架就更沒有的事了。
  那么這次是怎么回事?
  想不到跟水旺罵架的是民政局的顧大姐。
  顧大姐是民政局辦理婚姻登記的辦事員。顧大姐做這件事情有好多年了,給好多人辦過好事,積德無數。是一位圓圓肥肥的老大姐,常年攏一頭齊耳短發(fā),嘴唇很厚。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白熾,風輕云淡,沿路的溪水嘩嘩嘩地唱得不歇憩。水旺和他的對象美蓮并排坐在顧大姐辦公桌的對面,一切都按程序辦得很順利。送上喜糖。驗過戶口、身份證、居委會證明。蓋紅章。壓鋼印。紅彤彤的結婚證書捧在手里十分鮮亮。
  最后顧大姐又拿出一本小冊子給他們。
  水旺接過小冊子一看:《計劃生育須知》。
  水旺說:“你這是給我玩什么咚咚?”
  顧大姐說:“帶轉屋里,兩口子上床以前先好好學習一下再搞事?!?br/>  水旺說:“兩口子的事,還要你教?”
  顧大姐說:“不是我教你,是國家教你。”
  水旺說:“我沒有文化,不識字,勞煩你教教我?!?br/>  顧大姐說:“回去叫你娘老子教?!?br/>  水旺說:“我娘老子早就入土了,教不了了?!?br/>  顧大姐一愣,知道說錯話了。她拍著嘴巴說:“既然這樣就不多說了。你們走吧!”
  “話還沒有說完哩,走什么走?”
  “什么話沒有說完?”
  “你教我們‘搞事’呀!”
  “我看你這后生仔是有點不清白哩!”
  顧大姐有點惱了,一下站起來。
  水旺卻不慍不惱,只低著眼睛說:“我就是不清白才要搞清白。作什么兩口子‘搞事’之前還要先學習文件?”
  “那不是文件。那只是告訴你們要注意的一些事情?!?br/>  “注意什么?”
  “注意采取避孕措施。”
  “未必我三十多歲才討老婆,還不讓養(yǎng)崽?”
  “我沒有說不讓你養(yǎng)崽。我只是提醒你要有計劃,要有安排?!?br/>  水旺抬起眼睛,盯住顧大姐厚嘴唇,說:“若是我不計劃,不安排哩?”
  “那是你自己的事,莫問我!”
  “我就要問你!”
  “是人都知道會是什么結果。”
  “我就不知道!”
  “你硬要我講給你聽?”
  “就是的!”
  “……罰!———罰死你!———這樣回答滿意了吧?”
  水旺嘿一聲笑起來,慢慢站直了身子,扯起美蓮,慢慢走到門口,慢慢轉回頭,說:“我就不養(yǎng)崽!———這輩子都不養(yǎng)崽,可以了吧!”
  水旺聽到那老女人在身后嘟囔著說:“你養(yǎng)不起崽關我屁事?!?br/>  水旺又冷笑了一聲,慢慢走下臺階。
  出門好遠,美蓮才緊走幾步,輕輕揪住水旺的衣袖。她幽幽地責怪水旺,不該發(fā)那么大火,不該發(fā)那樣的毒誓。
  美蓮問:“你還真的不想養(yǎng)崽啊?”
  水旺說:“養(yǎng)崽作什么?我自己都是活得這個樣子,養(yǎng)了崽,只會跟著受累。”
  美蓮說:“你又生活不差。吃有吃的,穿有穿的,還成天看到你叼起紙煙到處走?!?br/>  水旺說:“我講的是活得不好,不是生活不好,兩碼事?!?br/>  美蓮說:“聽不出來有什么區(qū)別?!?br/>  水旺說:“區(qū)別大哦。生活那是好簡單的事,不過吃飯、穿衣、睡覺、搞老婆。但是我們是人啊!是人就要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
  美蓮說:“我聽不懂你的話?!?br/>  水旺說:“跟你講不通。你是體會不出的。”
  美蓮說:“我是體會不出。我只要日有三餐,夜有一宿,就很知足了。”
  水旺說:“就知道吃,就知道睡,你是頭豬???”
  美蓮說:“做豬有什么不好?我娘老子養(yǎng)的那頭老豬婆一窩能下十三條豬崽哩!”
  水旺說:“養(yǎng)崽養(yǎng)崽,你煩不煩?”
  美蓮說:“我就是要養(yǎng)崽!”
  水旺拍拍小肚子,說:“那還要看這里肯不肯?!?br/>  美蓮就嗔道:“你這人好痞?!?br/>  
  結了婚美蓮才知道,水旺這人真是太不痞了。新婚燕爾,哪個做新郎的不是激情如火,鋒銳無比,恨不得整天霸在床上不要起身。只有這水旺卻完全沒有那股狼勁。不光不狼,根本就是呆癡,一切都等美蓮擺弄導引。最后還怎么也不肯刺刀見紅,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武器包裹得嚴嚴實實,把美蓮氣得眼淚汪汪。他還每次都淺嘗輒止,隨便幾下就鳴金收兵,十分潦草,撩得美蓮非常窩火。美蓮就罵他真是一條死卵。他幽幽地回答說,我只是不想要崽。美蓮發(fā)狠說,你不想要崽也應該要我呀!水旺很無辜地說,我要了你呀!美蓮低低壓抑地恨道,你這是要了我呀?你這是要了我呀?水旺不跟她斗嘴,翻個身,把臉趴下就睡死過去。
  水旺一年到頭總是很忙。他在百勝印刷廠打工,做業(yè)務員。這家印刷廠是私人開的,老板姓胡。老板的名字起得好,胡承富。老板確實很富,光私宅就有四套。還有兩間鋪面出租。但他的家景在早先并不富裕,這些財富都是他自己打拼出來的。胡老板文化很低,初中沒有讀完就停學到社會上闖蕩了。挑煤,放竹排,倒賣西瓜……很多行當他都做過,但都做不長久,都是剛一上手就又丟手轉向了。他這樣做的結果,一是混熟了社會,二是磨煉出了一顆仁厚的心,知道世道艱難,知道怎樣待人處世。他把印刷廠辦起來的時候,就找了水旺給他做業(yè)務員。他看中了水旺的老實、勤快,做事放得心。
  水旺很對得起胡老板。他把全副心思都貼在了工作上。百勝印刷廠是家小廠,只有兩臺平版機,二十幾個工人,可是每天要開工,業(yè)務量還是不小的。這些業(yè)務,全靠水旺攬回來。水旺生活所在是山區(qū)縣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部門、單位、企業(yè)、公司很多,可是都很小,很分散,要不斷地找回印刷業(yè)務,也真是難為了他。水旺必須像雷雨天上山撿地衣一樣,東一點,西一點地撿回來,一天都懈怠不得。他又像一粒被抽緊的陀螺,不停地旋轉。每天,他差不多都是最早到廠里的。水旺家住在舊城區(qū)的柴行巷,工廠在縣城外頭,中間要走一截石板街,又要走一截馬路,距離不短。水旺有一部單車,半新不舊,沒有鈴鐺,也沒有剎車。他的嘴巴就是鈴鐺,他的腳就是剎車。路上碰了人不讓道,他就嗬嗬地不住地怪叫;碰到需要停下來時,車頭一歪,左腳一點地,就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每天清早,街上還看不到幾個人,他就推車出門了。他把車子騎得飛快。到了石板街道的盡頭,路旁有一家米粉店,兼賣油炸糍粑。他在米粉店門口拖張矮凳子坐下,點一碗酸辣粉,再買兩個炸糍粑。他一口粉一口糍粑慢慢地吃著,吃得身上的汗出來了,眼淚出來了(那米粉湯辣?。灞翘橐渤鰜砹?,吃得熱氣騰騰。吃完了,他又抽完一根煙,這才推著單車慢慢地走到廠里。這時候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負責生產的主管也前后腳到了,兩個人聊一聊前一天廠里的生產情況,又到車間看看半成品,到倉庫看看印制好的產品,道聲“明天見”,他就跨上單車出門了。
  
  水旺的嗜好很多。抽煙,喝酒,飲茶,還嚼檳榔。他從早晨起床就把檳榔塞口里嚼上,上廁所都在嚼,上下嘴唇嚼得烏青的。會打紙牌,會打哈,會搓麻將,會釣魚。他家的閣樓上,放得有河竿、海竿、漁網等一應漁具。他的褲子兩邊口袋里,常年揣著兩包紙煙。左邊“芙蓉王”,右邊“白沙”煙。“芙蓉王”是待客的,“白沙”自己抽。“芙蓉王”比“白沙”貴五倍。他的襯衣口袋里,則兜著一袋金猴牌檳榔。所以,他走在街上,只見他身上到處鼓鼓囊囊的,像只螳螂。水旺自小在縣城里長大,認識的人很多。他在路上,走不到幾步就會碰到熟人。他就總在臉上蓄著笑,不停地跟人點頭,打招呼。有時碰到是那種人了,就停下來,把單車靠在身上,會抽煙的遞煙,不會抽煙的遞檳榔。細細地說幾句話,打幾聲哈哈,他每天的工作都是沒有規(guī)定的,有時一上午要跑好幾個地方,有時一天一個地方都不跑,只在茶樓里呆著。他把人約來,泡一壺云霧茶,點三幾個小碟子,無非是瓜子、花生、豆子之類,一邊抽煙、喝茶、嚼檳榔,一邊散散碎碎地聊天。有時沒有約到人,他就在茶樓里四處游走。茶樓的每個房間,都是配有麻將機臺的。聽到有聲音,他就推門進去。他站在別人后面靜靜地看著他們理牌、摸牌、出牌,最后,和了。數錢。他的麻將技術,明顯比一些人要高。他常常看到有人拆錯了搭子,出錯牌。但他從來不會開聲,一言不發(fā)。觀棋不語真君子。他未必是君子。他只是明白,他幫這個人糾了錯,就是得罪了另外三個人,他就成了別人眼里討嫌的人。有人尿憋急了,讓他頂一下,他頂多歪過身子,幫忙碼好麻將,絕不動手出牌。牌桌上的人都很奇怪,他居然就可以那樣靜靜地不動聲色地站上一天。到了星期天,水旺不時地會約人去城外釣魚。水旺跟好幾個地方的魚塘主人都有默契,釣半天魚,吃一頓中飯,收獲無論多少,都盡數帶走,過后由他去結賬。每次釣魚,他們都能滿載而歸。
  能讓水旺約了去坐茶樓、打麻將、釣魚的,都是他的客戶。他的那些業(yè)務,都是耍玩談笑間,一一定妥。
  水旺每天都回得很晚,街上的路燈都亮起來了,他才到家。水旺的家在老城區(qū)柴行巷,一條石板街在門前蜿蜒而過,一條溪水也傍著石板街蜿蜒而過。溪水是從城西的水王廟流下來的,穿過縣城,裹著菜葉紙屑和滿城的氣息,注入春陵江。溪岸很高,有一人多高,溪水在下面靜靜地流淌,清清亮亮,并無喧嘩。水旺的家在溪水對岸,一條長長寬寬的青石板從這頭搭到那頭。那里家家戶戶門前都搭了那樣的一條石板橋。石板跟石板中間形成間隔,有的三尺寬,有的四尺寬。常常有半大小子不走石板街道,卻要從這石板橋上一路蹦跳過去。水旺的房子還是他爺爺那輩人傳下來的。房子很舊了。那一排房子都很舊了。那排房子離岸都有一丈余遠,想必早先是作通道的,現在各家各戶都依自己的墻基砌起了半截磚墻,自成一片天地。
  水旺踏著路燈光影,推車碾過石板橋,到家門口停好單車。這時候老婆美蓮已經先他一腳回來了,剛剛點燃灶火。美蓮在縣人民醫(yī)院做護工,每天也回得很晚。美蓮蹲在地上點火,頭也不抬地問一聲:“回來了?”他答著“回來了”,就繞到溪下面,捧幾把水洗了臉,洗了手,再回到屋門口的石板橋邊,拖把竹凳子矮矮地坐下。他摸出一根紙煙,探手從柴灶上撿出一枝柴火點上。(水旺家做飯一直燒柴火。城里的好多人家都用上煤氣灶了,他還是燒柴火,他覺得用柴火做的飯炒的菜,特別香。)水旺靜靜地坐在家門口,抽著煙。煙頭明明滅滅。腳下的溪水閃閃爍爍,無語長流。背后灶上的柴火燒得畢畢剝剝,菜刀剁在丁板上,叮叮叮地響。水旺覺得這是一天中最松快的時候。
  美蓮手腳很快,不過兩支煙工夫,飯菜就上桌了。飯菜擺在一張矮火凳上,擺放在水旺身后,水旺只須把竹凳轉個方向就可以了。每餐晚飯水旺照例要喝點酒的。酒是自家蒸的糯米酒。糯米都是從美蓮娘家背回來的,一次蒸一大缸。很多人家的糯米酒都要兌水(所以本地人又叫水酒),他們家的不兌。原汁原味,稠得沾手。若似水旺的酒量,每餐兩斤酒只怕都打不住的??墒窃谧约杭依铮质敲刻煲?,哪里可以那樣喝法呢?水旺每餐也就喝一碗——— 一碗酒也有半斤多了。美蓮知道水旺的口味,知道他喜歡吃些什么菜?;鸨呼~、紅燒肉、粉蒸肉、臘肉炒大蒜、豆豉辣椒燜臘魚、辣椒炒肚尖、青椒炒腰花、紅椒炒牛肉絲、白辣椒炒雞雜、茭瓜絲、炒干茄子。她一天不多做,兩葷一素,每天變換花樣。美蓮也能喝點酒,但她不每天喝,只在心情好的時候,倒上小半碗,陪水旺。在暗暗的光線下,小兩口各坐短火凳的一頭,一遞一口,并無言語,只用眼神交流,那情景是很動人的。
  他們的這餐飯一般要吃很長時間。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水旺就要停下筷子,點根煙叼上。他把臉皺得很緊,瞇縫著眼凝著神一口一口地吸煙。有時也很久不抽一口,讓紙煙陰陰地燃著,只睜了眼望對面過往的行人。偶爾也抬頭看看天,數數天上的星子。美蓮早已吃完了飯,也不起身,默默地陪著,時不時從菜碗里挑出一片辣椒放口里慢慢地嚼。她知道水旺喝完了酒總還要吃大半碗飯。她等著給他裝飯。
  等水旺也吃完飯,夜已經有點深了。美蓮把碗筷撿到一只盆子里,端著到溪水里清洗去了,水旺就拖過一只高腰木桶(這木桶還是他父親用了很多年的),倒上大半桶熱水。這時候他換過了一條高凳,高高地坐著,把兩只腳深深地踩進木桶里。然后,挖出一口檳榔塞進嘴里嚼著。木桶里的熱汽騰上來,輕輕地包裹住他的全身,踩在木桶里面的腳底板下有股熱流洶涌地往上沖,檳榔嚼出來的辣勁嗖嗖地直朝身體四處發(fā)力,他聽到了身上骨節(jié)松動的扎扎的響聲,他感覺到了七竅通暢,似在騰云駕霧。他很快就覺得腦殼暈了,一身溫酥發(fā)熱,屁股直往下塌。
  水旺把洗腳水用力潑進小溪里,吐掉檳榔渣,反身進屋。關門。熄燈。睡覺。
  美蓮早已脫光了衣服鉆在被窩里。水旺一觸到她溫軟的身體,心里就一陣激蕩。美蓮比水旺要小七八歲,還是激情灼灼的年紀,像春草一樣洋溢著勃勃的生機,身上隨時可以膨脹。水旺總是不太來神,矜持一會,到底經不住美蓮像水螞蟥一樣的又纏又繞又撲又叮。水濕了木柴也還是木柴,一燒起來也是很瘋邪的。兩人就在被窩上面癲狂一陣。有風。有雨。也有云。
  事畢,兩人都有點累,一人一頭倒下身子仰躺著,七扯八扯地念幾句空話。
  “水旺,你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我怎么沒有良心了?”
  “你做事不著神!”
  “我還不著神?我的身體都快淘空了?!?br/>  “就是沒著神。你騙不到我?!?br/>  美蓮說的是真實的感覺。在那種時際,女人的身體就是架最精密的儀器,靈敏度極高。她能感覺得出他一時的狂野,是一種外厲內荏。她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怎么也理解不了。她沒有理由不心存怨憤。
  “你要總是這樣,我就到外面去偷人?!?br/>  “你敢!我打脫你的腳!”
  “那你好好待我?!?br/>  “我當然會好好待你?!?br/>  “我要生崽。”
  “我不考慮這個事情?!?br/>  “沒有見過這樣犟的人。”
  “就讓你見識見識?!?br/>  “事情總要有個限度。你說你要怎么樣才肯要自己的孩子?”
  “我要活得像個人樣子再說?!?br/>  “你要活得像個什么人的樣子?”
  “起碼,起碼……”
  水旺自己也說不出該要像什么人的樣子。他感到十分疲倦,于是一下就睡過去了。
  睡到半夜,他醒來一次。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到,我起碼活得像李開星那樣子吧。
  
  李開星是縣報老總。李開星跟水旺是同學。小學時同班,中學還有過一年同桌。李開星很聰明,記性很好,可是讀書并不用功,常常跟水旺幾個人逃學,去爬貓公嶺,去鉆水王廟,去春陵江游泳,所以學業(yè)平平,高考時只考取了一所三本的大學,是一所地處偏遠的師范院校。李開星沒有去上大學,也沒有復讀,他把一應復習資料用紙箱裝了,拖到春陵江邊,點一把火燒得精光。然后毅然進了家農機廠當工人。那時他才開始用功讀書了。他隨身背個挎包,包里裝著書,有空就掏出來讀。讀完一本,扔掉,接著再買。他讀了好多好多書。讀了《中國通史》,讀了《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讀了《史記》,讀了《毛澤東讀書筆記》。他反復讀了《紅樓夢》和《三國演義》,隨口能說出里面的很多人物。他慢慢把一本《圣經》啃完了。他還讀了一本讓很多人莫名其妙的書:《妖怪傳》。他知道“第三次浪潮”是怎么回事,知道地球是圓的,也是平的,也知道薩特、羅素、尼采、叔本華、柏楊、費洛伊德。他還知道華盛頓是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羅斯福曾四度入主白宮連任總統(tǒng),他知道羅斯福的全名叫富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是另一位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的堂弟。他知道這位總統(tǒng)是死于腦溢血的。有一年,大約是該他轉運,遭遇貴人了。省報一位記者下來農機廠采訪,聽說廠里有這樣一位飽學之士,約他聊了一個晚上。省報記者很驚異,沒有想到這樣偏遠的縣城里的一個工人,竟會讀了這么多書。他還不是讀死書,還有自己的看法。正好省報在搞一個征文活動,記者建議他寫篇文章,投給報社。記者很贊同他對社會轉型時期工人地位改變的看法。記者說:“一個人、一個階層的社會地位的改變,是跟社會的演進同構的。這是由不得誰的意志的。你們現在需要的不是牢騷,不是哀嘆,不是眼淚,需要的是振奮精神,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只要對社會作出了貢獻,社會會不尊重你?你這個角度很好,———非常好。就從這個角度去寫,去發(fā)揮,一定是一篇好文章?!崩铋_星聽了很高興,有點誠惶誠恐。他還沒有給報紙寫過稿子,擔心寫不好,有負厚望。記者說:“不怕。你有見解,在基層有親歷,有感受,又讀了這么多書,對世界大勢有了了解,能寫好的。我要提醒你的是,你一定要用自己的語言,不要寫套話。寫好了,你可以先寄給我,我先給你把把關?!庇浾呓o李開星留下一張名片。臨走,又翻了翻他床頭上堆著的書,說:“你的閱讀面還應該擴大。西方是有很多先進東西,但本土的東西也要多了解。要看些近代史的東西,找些地方史志看看,作些深入的研究?!憧催^你們的縣志么?———沒有。那不行!馬上去找到,好好讀一讀。你還要抽時間多到鄉(xiāng)下走一走,作些調查研究。你一定要把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了解熟透了,才能有所成就!”
  李開星請了工休假,把自己反鎖在宿舍里。他把省報記者的話想了想。他熬了幾個通宵,把文章寫出來了。正如記者所言,他一炮就打響了。文章發(fā)表,隨后獲獎,一時在縣城里引起轟動。后來的事情就順利了,也似乎是順理成章地,他給調到了縣文史辦,干滿三年,把一本縣志編好印出來,然后進縣委辦,進報社。他一下當上縣報老總了。
  李開星坐上縣報老總位置的那年,還只三十歲出頭。這樣年輕,又是這樣重要的位置,縣里少有。很多環(huán)節(jié)都是破了格的。這讓很多人欽敬,讓一些人羨慕,當然也有人眼熱,心里很不服氣。他每有文章發(fā)表,就有人暗暗拿回家去。研究、琢磨。那眼光當然都是很挑剔的。于是眼熟之余,生出一絲絲的嫉怪之情也是難免的。他的辦公室里,常常有人信步走進來,跟他探討天下大勢,或是文章的起承轉合,如何開頭,又如何結尾。
  報社在縣委大院靠東北的一塊坪地里,一棟三層小樓。樓前有兩蓬鳳尾竹,長得蓬勃高大,枝葉都高過了樓頂。日出時一地陰涼,下雨時迎風搖曳,大雪天也仍然青蔥勁拔。他的辦公室在一樓,進門就到。一個單位的頭頭把自己的辦公室放在一樓,這也是很少有的。誰都不愿意將自己置于眾目睽睽之下。只要他在辦公室,那扇木板門就總是敞開著的。來來去去過往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坐在辦公室后面忙碌。每天上班,李開星都是頭一個到,坐在他的那張杉木硬板凳上,先把剛出來的當天的報紙看一遍。他的報紙只有四版。一版是要聞,四版是副刊。他把一版和四版看得很仔細,二版、三版則一溜而過。接著就把桌上的另外一摞報紙瀏覽一遍?!度嗣袢請蟆贰ⅰ豆饷魅請蟆?、《參考消息》、《經濟日報》、省報、市報,他都只看標題,一瞄而過。只在翻到《雜文報》時,他才稍稍慢下來,也看標題,也看內文。不時地抬起腦殼,腰身后傾,輕靠在椅子背上,眼睛向上,望一會天花板。他的身后是一排書柜。書柜里插滿了書。然后,喊人過來開會。他的會議很多。一半是他喊人來開的,另一半是被人喊去開的會??h里的一些重要會議,都會邀請他去參加??h委常委會,縣長辦公會,也常常叫他列席。他很明白,也很低調,很有分寸,知道哪些會他是必須參加,哪些會只是別人出于客氣和尊重請他的,所以,很多場合他只是貓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看,靜靜地聽,不發(fā)一言。但有一點,無論什么會議,他只要去,從不遲到。他覺得守時是一個人很重要的品質。
  李開星每天晚上都回辦公室。他關著門,不開大燈,只開臺燈。燈光從絳紅的窗簾上透出來,暈染在鳳尾竹葉上,橙紅一團,顯得很溫暖。夜色越深,這團橙紅越鮮明。李開星的坐功很好。無論看書,無論寫文章,都能一兩個小時不動窩。偶爾開門出來上個廁所,到鳳尾竹旁邊小站一會,甩甩手,踢踢腿,或是雙手扳住鳳尾竹,輕輕搖晃一陣。
  他一般都要在夜里一點鐘以后才離開辦公室。那時馬路上已經很少人和車了,他順著路邊小跑一陣,又大步走一陣,然后,拐進家屬區(qū),消失在一片樓群里。
  李開星很勤奮,不時有文章出來。市里、省里,常常在報刊上看到他的名字。隔不多久,他就會收到匯款單。多則幾百塊,少則幾十塊、十幾塊。每次收到匯款單,李開星都要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放幾天。取款回來,如果多,他會在報社喊幾個人到大院門口的紅星酒店要個包廂吃一頓。他每次請的人都不同。今天這幾個,下次那幾個,報社幾十個人都要輪到。如果稿費少,他會買一包煙,或者一袋檳榔,散給大家。后來女同事們有意見了,嗔笑他偏心,重男輕女。他就會換換花樣,買口香糖,買話梅,買蘭花豆,散給她們。抽著煙,嚼著檳榔,含著話梅,大家都很高興。他們私底下串通好,每天輪流到資料室去翻報紙雜志,一見有李開星的文章,立即捧了闖到他的辦公室,給他報喜,順便跟他出主意如何犒勞各位同事。他們嘻嘻哈哈地笑鬧著,把敲李開星的竹杠當作過節(jié)一樣開心的事情。
  李開星不抽煙,不喝酒,不嚼檳榔,也不唱卡拉OK。他被人請去洗過一次腳,后來再也不肯去了。他不喜歡給人捧著腳搓來搓去的。他怕癢。他唯一的業(yè)余愛好是游泳??h城旁邊兩水交匯的地方有一處小河凼,縣城里頭的人都喜歡到那里玩水,撲通撲通像下餃子一樣從橋頭上往水里跳,又撲通撲通游著狗爬式,把水花打起好高。李開星不去那里。他去的是離城兩里多地的春陵江。他一見到寬闊的碧青碧青的江面,心里就激動起來,一撲下水。他會仰泳,會潛泳,會自由泳,還會一點蝶泳,可以隨意變換姿勢。他一口氣游到江對面,在巖石上躺一會,赤腳走動走動,再又游回來。他每個星期都要去游一兩次春陵江。水旺也跟他去過幾次。但水旺游水的本事不大,不敢橫渡,只在水邊打濕一下身體,就爬回岸上,坐在沙地上抽煙,幫他看守衣服。水旺看著李開星在水肚子里左沖右突劈波斬浪自由自在的樣子,心里羨慕得要命。
  
  水旺是在李開星當了報社老總以后,過從才多起來的。
  李開星的報紙在水旺的廠里印刷。
  這單業(yè)務是水旺跟李開星硬要過來的。
  報紙本來在市里印刷,水旺找了李開星,想接過來做。水旺是在李開星當上報社老總一個多月后,才去找他的。那時候諸事妥帖,應該有余暇考慮更多的事情了。水旺沒有到辦公室找李開星,徑直去了他家。李開星很講交情,很仗義,很快就答應了水旺。當然也不是一找就答應的。水旺去找了他三次。每天都去,每天一次。到第三次去,李開星松口了,說:“把你們老板喊來,明天我們一起在辦公室談談?!痹瓉硭徽依铋_星,他就上了心。他把幾方面的情況都考察了,也跟副總們作了商量,決定把報紙印刷業(yè)務要回到縣里來,他的理由很簡單,在縣印刷,什么事都方便。市里的那家印刷廠是家大廠,不在乎他們這點業(yè)務,何況合同也已經到期,一說就同意了。
  李開星給水旺的老板胡承富提了一個要求:必須增添設備,進一臺雙色印刷機。
  一臺雙色印刷機需要上百萬塊錢,這不是一筆小數字。胡承富算了算,只要業(yè)務飽滿,幾年工夫就可以回來,怎么算都劃得來的。他當場應承下來,還準備專程去市里請兩個技師過來。于是拍板成交。
  拉到這筆業(yè)務,胡老板胡承富十分高興。以后有了長線產品,工廠的業(yè)務有了基本保障,不至于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今天不知明天的下鍋米在哪里了。每天晚上也可以睡個落心覺了。胡老板單獨請水旺吃了頓飯。席間,胡老板封了一萬塊錢的紅包給水旺,算是獎勵。
  水旺兜著那個紅封包,當天晚上就去敲開了李開星的家門。他覺得真正應該感謝的是李開星。
  李開星看他拿出紅封包,忽然很扯火,說:“朱水旺你這是做什么?我們是什么交情,扯小穿開襠褲卵袋拖灰的時候就在一起玩的老伙計、老同學。我總記得小時候那一回,我母親得病住院了,我父親又在外面沒有趕回來,我進不得門,站在街邊上餓得哭。你老娘看到了,趕緊帶我到館子里下了碗餃子給我吃。我總覺得那碗餃子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好的東西。話又說回來,這次好像是我?guī)土四悖鋵嵾€是你幫了我。你想想,我們把報紙拿回縣里來印,工作方便了好多,工價還降了一大截,這是你們幫了我呀!———你把這東西帶轉去!再不要說二話!不然我們就朋友都沒得做了,我反而會把報紙拿到別的廠子去印!”
  臨出門,李開星拿出兩條“芙蓉王”煙塞給水旺,說:“你以后在口袋里只兜一種煙吧,自己抽煙也抽好點的,不要虧自己?!?br/>  水旺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口袋里兜了兩種煙?”
  李開星笑笑,說:“我也是聽人說的。你跑業(yè)務,是要求人的這沒錯,但沒必要搞得自己就低一等。這不好,給人看不起?!?br/>  水旺點點頭,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敲了一下。
  回到家,水旺毫無睡意,又在門口坐了好久。他反復地想著李開星不收紅封包的這件事,想著出門時李開星對他說的幾句話,又想起自己在社會上闖蕩這些年碰到的一些人,時而點點頭,時而搖搖頭。他把一包煙都抽完了,才摸黑進屋。他跟黑夜融為了一體。大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關上了。門外的溪水湯湯地流著。漂過了一葉水草。又漂過了一葉水草。夜深的時候,溪水才顯得清澈了。
  從此水旺同李開星的交往多了起來。有事沒事,總想去找到李開星見一見。他是個懂規(guī)矩的人,不會總到報社去找李開星。他常去的是他家里。他跟李開星老婆本來就熟,跟李開星的兒子也很熟了(李開星已經有了個五歲的兒子)。他去了,敲開門,進去坐坐,自己動手倒杯茶喝了。有時幫忙扛扛煤氣罐,換個燈泡,有時李開星兩口子都忙,他也代他們去幼兒園接小把戲。幼兒園的阿姨聽說他是李開星的同學,看到小把戲歡叫著“水旺叔叔”直撲過去,一時眼睛都亮了。充滿欽羨。逢到節(jié)假日,他都要想辦法抽出身來,跟著李開星去春陵江。李開星在水里嬉游,他坐在岸上抽煙看。他覺得跟李開星在一起很有意思。
  水旺現在每天都要提早一個小時到廠里,他要用點時間把報紙看一遍。李開星每次見到他,會問:看了今天的報紙沒有?他馬上點頭:看了。李開星問他怎么樣?水旺說,里頭只有一篇文章還看得。
  他說的是那天報紙第二版登的一篇長篇通訊:《農村水利設施備忘錄》。
  水旺說:“我時常要去看我岳母。你知道我岳母的村子在南嶺山拐上,自古以來就缺水。后來搞人民公社的時候,搞大會戰(zhàn),架起了一條幾里路長的水槽,把水從道人嶺上引過去,從此人有水飲了,田土也有水飲了,糧食很足。這么多年過去,現在渡槽也老了,有的地方堵塞了沒有人清,有些地方漏了沒有人補,水越來越小。若是再沒有人管,要不了好多年頭,渡槽就會垮了去,那時候老百姓就苦了?!?br/>  李開星說:“不是有村委會么?村委會應該組織勞力去修補啊?!?br/>  水旺說:“那條水槽跨幾個村,只要一個村不肯動手,別的村就不會動。再說,如今有點力氣的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賺錢去了,就是有心有錢都找不到那么多勞動力?!?br/>  李開星說:“你的意思是,這事情必須由縣政府牽頭來抓,才會有效果?”
  “對。早就應該抓了。”
  “好,我再組織記者下去,再寫篇文章?!?b style="display:none;">65e35281de8682432fbc64558ed6e03b85dc7c1b0400cbfb69e12fff2ccd4f96
  李開星很高興,自己把文章又讀了一遍。
  又一天,報紙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不能讓茶樓成為藏污納垢的地方》。
  水旺說:“這個題目太嚇人了?!?br/>  李開星說:“我們核實過了,這個讀者的確在茶樓看到有暗娼?!?br/>  水旺說:“那是個別現象?!?br/>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成天在茶樓里轉,這個茶樓出,那個茶樓進,什么事不清楚。你們報紙現在這樣一登,一竹篙打了一船人,以后哪個還敢進茶樓?”
  “沒有那樣嚴重吧?!?br/>  “只怕更嚴重。全城幾十家茶樓,那些老板個個心里都長倒鉤的,手眼通天,我想他們不服氣,會有人找你的。你趕緊打好主意對付他們?!?br/>  果然,還沒到吃中午飯,李開星的手機就響了。打電話的有茶樓老板,也有讀者。還有一個電話是女聲,捏聲捏調的。
  第二天李開星在報紙第三版右下角發(fā)了個“聲明”,算是非正式地表了個態(tài)。
  李開星為了加強對報紙的監(jiān)督,請了幾個審讀員,大多是老資格的領導和專家。其中,請了一個朱水旺。這讓很多人都意外。
  水旺很高興,———真是十分地高興。他覺得李開星很給面子。他特意買了套毛料西裝,平時掛在大衣柜里,逢到參加評審會時才穿。他每天給自己倒酒時,要稍稍多倒上那么一點。夜里和美蓮纏綿,情到濃處,底下的人再說要養(yǎng)崽的事,他也不那么反感了。他覺得生活就像南嶺山腳下的灌木,正在一點一點青蔥滋潤起來,他心里也有了一些憧憬。
  李開星真的把水旺當朋友看的。久不久的,他就會給水旺介紹一兩單業(yè)務。
  后來,他給水旺介紹認識了劉善。
  
  劉善是縣文化局的辦公室主任。那是個正牌的重點大學畢業(yè)生。劉善在廣州讀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劉善也很想留在廣州,可是他沒有門路,也沒有錢。他去參加過很多次招聘會,到處投檔。也筆試過,也面試過。有一次還過關斬將,進入到了第三輪面試,卻終究沒有被錄用。他是七月畢業(yè)的,在廣州一直滯留到年底,看看希望越來越渺茫,正好那時家鄉(xiāng)的縣政府到廣州召開招商會,他在飯桌上去給縣長敬酒,兩人站著交談了幾句,縣長熱情地希望他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他想想,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在廣州四年多,他只學會了一句廣州白話:丟那媽。他說:丟那媽,涼亭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哪里的谷米不養(yǎng)人?;厝ゾ突厝?。
  
  劉善回到家鄉(xiāng)的這步棋是走對了。家鄉(xiāng)才是海闊天空??h里大學生也不少,但像他這種學歷的,不多。劉善一到文化局就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很多人都知道文化局來了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的“靚仔”,知道他老家在南嶺山下,是個世代務農的農家子弟。劉善很快結交了一批年輕的或不太年輕的朋友。宣傳部、組織部、縣委辦、政府辦、公安局、工商局、黨校、煙草局……都有。他每天都跟朋友們在一起,不是這幫朋友,就是那幫朋友。他在政府大院的單身宿舍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但他很少呆在房間里,每天晚上都要十二點后才回去,在床上睡一覺,天亮起床就出去了。上午忙公務。下午一上班就開始往四面八方的朋友打電話,探問晚上有沒有飯局。被問到的朋友,如果晚上有飯局往往都會隨問他有沒有空。他當然有空。也當然會欣然前往。如果朋友沒有飯局,而又說另一位朋友誰誰誰晚上有個什么什么應酬,他隨即就會把電話打過去,罵一聲“丟那媽”,責怪朋友不仗義,要去哪里瀟灑也不說一聲。朋友當然是仗義的,朋友也當然會自責一番,然后十分懇切地邀他同往。反正是公家的錢請客,多個人多雙筷子而已。吃完飯一般都是直落,一群酒醉癲子挾腰搭背又吼又唱地涌進另一個場所,洗腳、按摩、松骨,再又宵夜,一搞就到半夜了。劉善善酒,但不抽煙,不嚼檳榔,不打麻將。他只打網球。網球還是剛剛進到縣城的一項運動,只在東塔嶺下有一個網球場。劉善身穿白衣白褲,白襪子,白球鞋,頭戴白色長舌的遮陽帽,在漆成綠色的網球場上奔逐揮拍,生氣勃勃,格外耀眼。打完了球,他把球拍裝進皮套里,斜挎在背上,依然一身白,很招搖地橫穿縣城,返回住處。劉善打網球的這身行頭,是專門托人從廣州專賣店買回來的。劉善喜歡打網球,但是,球技很臭。這是連外行都看得出來的。
  劉善三十多歲了,還沒有結婚。他的同學(他是在縣城讀的中學,有很多的同學),孩子都上幼兒園了??墒强雌饋硭稽c都不急。他的條件是很好的。文憑,職業(yè),自不待說,相貌也很出眾。眉清目秀,身材勻稱,皮膚很白,———很奇怪,他生長在大山腳下,那里的太陽很烈,山風很猛,霜多雨多,他卻一點不黑。其實他談戀愛很早,讀初中的時候就完成了啟蒙。這種事情也是有天分的,無師自通。經年歷練,又在廣州那個地方見過世面,幾乎進入到了無技巧狀態(tài)。他沒有結婚,但身邊總有女伴。女伴不是固定的,就像春陵江溪水入口處的水車,不斷輪換。女伴都很年輕,都是水靈靈青蔥蔥像豆腐腦一樣鮮嫩,偶爾有年長一點的,也都很華貴,涂脂描眉很入時。女伴有的是自己結識的,大多經人介紹。縣城里總有些熱心作紅娘拉郎配的人,而且鍥而不舍,孜孜不倦,一而再再而三地樂此不疲。不知她們真是為劉善著急,還是為了一定要得到一雙皮鞋、一段布料和一腿豬肉(縣里風俗,介紹成功是要送這份禮的)。劉善很配合,無論誰作介紹,介紹的是什么樣的人,他都去見。到飯店、茶樓、公園、咖啡屋見面,都行,他都會欣然前往。但有一條,他不會埋單。他已經見了很多女孩子,交往時間都不長,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只有一個來往了有大半年,女孩子身上都配有他的房門鑰匙了,人們都以為這次應該成了,最后還是分了手。好多人還為他著空急,找他直打聽為什么為什么,讓他一頓嘲笑?,F在的女孩子生得賤,明知道劉善就是一道玻璃做的斜坡,在上面是很難站穩(wěn)腳的,卻還是舍生亡命地往上爬。
  劉善還一直單身,快樂著,瀟灑著。
  他當然是穿西裝,打領帶,還戴眼鏡。眼鏡是窄窄的薄薄的鑲了金邊有一層毫光。
  李開星把劉善介紹給水旺認識,目的很簡單,劉善手里有一單印刷業(yè)務。
  看來這單業(yè)務還不小??h里計劃在年底搞一個文化節(jié),規(guī)模很大,從省里、市里都要請很多領導和專家來。劉善分工負責宣傳資料的設計和印刷。這些資料很零碎,計有:伴嫁歌匯編、宣傳廣告、縣情簡介、畫冊、節(jié)目單、請柬……批量都不大,但總起來不少。
  水旺很高興,第二天就跑到劉善的辦公室,要請劉主任吃晚飯。水旺客氣,還不清楚劉善的口味,事先沒有定地方,讓劉善作主。劉善想了想,說,既然你這樣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去帝豪,1號包廂。水旺一聽,心都抽緊了。水旺去過一次帝豪大酒店,知道那里的菜好吃,可是那里的價也是價,貴死。
  劉善又當著水旺的面,抓過辦公桌上電話座機的話筒,給朋友們打電話。打完張三打李四,一個接一個,一連打了十幾個電話。每個電話就一句話:晚上6點,帝豪1號包廂。不見不散。不醉不散。
  劉善打一個電話,水旺就抖著笑說一聲:好,好,人多熱鬧。劉善打了十幾個電話,水旺就說了十幾聲。
  晚上果然很熱鬧。一張大圓桌,挨挨擠擠坐滿了人。水旺都懶得去數有多少人了,反正多來一個就多加一個位。他很少動筷子吃菜,只是不停地舉杯敬酒。咕——— 一聲,一杯。咕——— 一聲,一杯。一邊喝,一邊想:這是殺我哪!
  很快地,四箱啤酒都清空了?!撬南淠?!
  水旺喝醉了。
  他是真醉了。吐了一地。
  他是自己把自己灌醉的。
  水旺還沒有這樣醉過酒。沒有想到酒醉了會這樣難受??伤€是高興。他以為這樣劉善他們就不會要求直落,不會去唱歌了。
  他想錯了。劉善他們正在興頭上,怎么可以不找地方唱一下,發(fā)泄發(fā)泄哩。幾個人擁著水旺,下樓,出門,再上樓,就到了一個卡拉OK廳。燈光一閃,歌聲隨即響起來。一群人一個個就變了形。
  那歌聲啊,真粗亮,真嘈人。
  水旺蜷縮在沙發(fā)一角,眼皮都睜不起來了,一時清醒,一時昏沉,心里暗暗叫苦。他口袋里已經沒有錢了,不知道最后怎么剎腳。
  歌聲高亢激昂,綿綿不斷。
  終于,歌聲停歇了。一個穿黑衣服的男子晃進來,謙恭地問:“請問,哪位結賬?”
  水旺掙起身子,正要開口,就聽劉善坐在中間沙發(fā)上大聲說道:“你是新來的吧?”
  “是。剛來幾天?!?br/>  “你認不認識我?”
  “那認識。文化局的劉主任嘛!”
  “認識就好。———今天是我請客?!?br/>  “———那,免單,免單。主任開心就好?!?br/>  那黑衣男子躬身出去了。水旺頓時松懈下來,腳都軟了,站立不穩(wěn),又是兩人架著他才出了門。
  他恍恍惚惚地聽到有人問劉善:“沒量起你在這里還可以簽單?”
  劉善說:“也就回把兩回吧。前幾天他們老板到文化局辦證,還是我?guī)鹑サ?。?br/>  那人說:“那你應該把這回簽單權留起,以后我們自己來。這回還是等這個朱老板結賬?!?br/>  劉善說:“今天那頓酒席已經不便宜,晚上再要他結賬就有點過分了。再說,他是李開星的朋友,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過分?!?br/>  水旺心里舒服了點,硬了硬腳桿子,跺得地下一響。他覺得劉善還算講點良心。
  后來,水旺同劉善的過從就多了起來。久不久地,水旺會約劉善出來吃個飯,喝個茶,泡個腳。清明節(jié)前還陪著去了趟南嶺山腳下劉善的老家,給劉母墳地掛青,做了一回孝子。劉善看他殷勤、懂事,也很用心地關照他。雖然文化節(jié)是個有預算的項目,但伸縮性很大,可以有臨時增補的空間。比如做些廣告牌,做些宣傳單,甚至加印幾百本畫冊,這都是劉善就可以定的。有這種機會,劉善都會主動打電話給水旺。這種電話一般都是在晚上,從歌廳里打出去。水旺匆匆趕到歌廳,那時候唱歌已近尾聲,男男女女差不多都聲嘶興盡了,只等結賬走人。水旺心里明白,輕輕悄悄地一旁坐下,叫杯茶,抽根煙,然后,過去把賬結了。
  
  一晃,中秋節(jié)快到了。
  
  水旺每年中秋之前都要上一趟南嶺山。上山要辦三件事。第一,探望岳母娘。水旺平日很忙,難得有空出遠門。但在中秋、過年、清明,是必得上山的。水旺的岳父早已過世,老婆美蓮的姐姐美華也遠嫁他鄉(xiāng),家里就只有岳母娘一個人過。所以逢年過節(jié),水旺一定要上去盡盡孝道。第二,收些粽葉帶轉來。此地風俗很奇怪,吃粽子不在五月端午,是八月中秋。據說八月正是收獲季節(jié),包粽子是為了祭祀谷神。當地人對中秋節(jié)十分看重,無論城里鄉(xiāng)下,家家戶戶都包粽子吃粽子。一包包幾十斤糯米,一頓吃不完,都一串一串掛在樓板下,慢慢吃。那里煮粽子不用堿水,用的是稻草灰浸泡出來的深井水。那種草灰水黃黃的有如尿液,蒸煮出來的粽子卻特香。包粽子,需要粽葉?,F在的粽葉都有污染,有點門路的就都想辦法到南嶺山上去搞。還有第三件事,搞點山貨和野味回來。
  水旺上山去要做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本分,第二件、第三件是盡人事?!杖~給美蓮拿到醫(yī)院里分給醫(yī)生和護士,山貨野味則是水旺要孝敬給客戶的。粽葉禮輕,野味禮重,孰輕孰重,水旺兩口子很分明。他們決不是有意厚此薄彼,實在是經濟所限。
  岳母娘住在南嶺山拐上,簡易公路還只通到山半腰。水旺坐了兩個多鐘頭長途汽車,又爬十多里山路,半下午才到家。
  岳母娘家門口坐了一堆人。是美華一家人。美華、美華的男人土生,還有他們的四個女崽。女崽小的兩歲,大的五歲,剛好一個比一個大一歲。水旺走近時,看到美華兩口子坐在門口的陰涼里,四個女崽爬在地下玩泥巴。開襠褲兜的著兩爿屁股蛋上都沾了黑糊糊的漿,搞不清是泥灰還是屎巴巴。
  見到水旺,美華朝女崽吼一聲:“快,喊姨夫?!甭牭胶鹇?,四個小腦袋抬起來,轟一下就躥到水旺跟前,都把手伸得高高,手掌朝上,眼睛餓餓地看著他。
  水旺趕緊撕開提包拉鏈,伸手在包里掏摸。包里裝的月餅和糖果是送給丈母娘的,他真是舍不得拿出來??墒巧岵坏檬沁^不得門的,抖抖索索地探摸一陣,他只好憑感覺摳出一個紙包。打開,是一包小花根。
  八只手一齊搶將過來,一手抓一把花根轉身跑開去,一排坐在墻根下,花根卻早已塞進了嘴里,一頓亂嚼。
  美華啐一聲:“餓癆鬼!喊人都不曉得喊,只曉得吃!”
  水旺心里明白,十成有九成,他們是躲計劃生育來了。一問,果然沒錯。
  姐夫土生嘆著氣說:“不躲不行啊!鄉(xiāng)干部天天來家做工作,只喊要拉美華去結扎?!?br/>  水旺說:“你們都有四個小把戲了,還不夠?”
  土生說:“我要生個崽出來就夠了?!?br/>  “若是下一個還是女崽呢?”
  “我就再要她生?!?br/>  “你就不怕累死姐姐?”
  “累不死。生個崽還不就像雞婆屙個蛋?!?br/>  “你講起容易?!?br/>  “不難?!?br/>  水旺不由得就瞟一眼美華。做姐姐的美華比美蓮只大兩歲,兩個人臉模子、身段都差不多,但美華就顯得出老多了,臉上很憔悴。
  水旺又望一眼不遠處墻根下嚼著花根的幾個女崽。最小的女崽顯然還咬不動油炸東西,卻還是使勁地咬,咬。嘴角上的口水一線一線地流下來。
  他看到女崽的頭頂土墻上用石灰水刷出來的一條標語:“要想富,少生孩子多養(yǎng)豬。”“豬”字下頭的“日”被人摳掉了,看著滑稽。
  水旺收回眼光說:“崽女多了難養(yǎng)哩!”
  “不怕。一匹草葉一滴露水,養(yǎng)得起?!?br/>  土生把手伸過來,問水旺帶煙了沒有。
  水旺摸出一包煙給了他,心里鄙道:連煙都買不起,還養(yǎng)崽!
  吃過夜飯,天就黑透了。夜色像一只鐵罩子,把山村罩得十分緊實。從門窗里透出來的燈光,只顯出暈黃一團,好柔弱,又孤獨。
  水旺和土生被岳母娘打發(fā)去守山。岳母娘在山里也有幾塊地,一半種了苞谷,一半種了紅薯。每年快到收獲季節(jié)的時候,兩個女婿都要輪流上來幫忙守幾天山。守山不是防賊,是防野豬。其實山上已經幾年沒有來過野豬了,可還是大意不得。凡事就怕萬一。
  倆人帶好家什,長把手電筒、鳥銃、柴刀、一壺水酒和半包花生,土生又跟水旺要了一包煙,就走小路從村子背后上了山。
  岳母娘的土在一座小山包的半山上。土邊上的草棚還是前幾年水旺上來搭起的。草棚很簡單,但是很結實。五根木頭柱子一豎,頂上蓋了杉皮,半腰上懸空鋪起木板,有一架木梯供人上下。杉皮頂下釘了枚馬釘,掛著一盞馬燈。水旺到了,先上去點燃馬燈,彎腰朝四處看了看。四處很暗,苞谷地紅薯地只見模糊的漆黑一團。水旺從木梯上下來時,土生已經攏了些枯枝柴草在棚下地上,捧了泥土半蓋住,點燃了火?;鹈缣鴦又?,向里頭蔓延,剛要旺起明火,就被泥土壓住了。一股濃煙漫上來,霎時把人、把草棚都擁裹住了。倆人受到煙熏,猛烈地嗆咳起來,一齊跳出棚外。土生咳著說:“上山怕花腳蚊子,下田怕金邊螞蟥。這下看還有什么蚊子躲得住?!币粫海瑹熿F小了,淡了。土生抱著酒壺上了草棚。水旺在火堆上再撒上幾捧土,扛著鳥銃出去了。
  水旺還想到地里轉轉。
  他看了紅薯土。紅薯藤都翻過來了,紅薯葉子亂紛紛有深有淺,一片稀里嘩啦。藤根下紅薯很大,有的脹出泥面來了。他看了苞谷土。苞谷長得真茂盛。稈粗葉闊,十分舒展。挨挨擠擠,密不透風。拳頭大的苞谷棒藏在穗子里,含藏不露,風一吹,嗬嗬地笑。
  水旺心里也笑,料想岳母娘今年收成不錯。
  回到草棚,土生已經攤手攤腳地睡了。睡得像一段木頭,還扯著豬婆鼾,一聲高一聲低的。水旺撿起酒壺,里面已經空了。半包花生也只剩下花生殼。水旺挨著一根柱子坐下來,把兩條腳懸吊在草棚外面。柱子上吊了個竹梆,梆槌的一頭拿繩子牽著,隨手一拉,竹梆就“梆”地響一聲。夜深更靜,萬籟俱寂,梆聲傳得很遠。水旺沒有一點睡意。梆聲讓他感到振奮。他摳一顆檳榔填在嘴里嚼著,兩眼霍霍有光。草棚四面敞開,坐在上面可以看得很遠。他看到了山下面的房屋和遠處的山,都濃黑一團。他看到遠處山和天的交接處有一條灰灰的虛線,那條虛線真是綿延千里,無涯無際。他看到近處的油茶山真安靜,就像被夜色固定住了一樣,直往黑的深處縮。油茶山邊上,是一排杉樹,黑魆魆地高聳著。杉樹林過來的空地里,就是岳母娘那幾塊土了。高的是苞谷,低處是紅薯。都很茁壯飽滿,就等著成熟收獲了。
  一切都十分安靜恬和。草棚下面火灰的煙霧更淡了,一縷一縷地飄上來,帶了點香味,沁人肺腑。山風刮起來了,穿棚而過,吹在身上,清爽不過。水旺拉一下梆繩,“梆”地一聲響。他不由得就想起今年以來,自己的一些事情都很順利,業(yè)務量一點一點地往上漲。有幾次廠里都做不贏,需要加班才能按時交貨。老板胡承富前不久專門請他喝了頓酒,還給他敬酒,說了中秋節(jié)以后要給他加工資。他想起胡老板說這句話時,兩眼有光,腦門上浮著一層油汗。他知道胡老板說的不會是酒話。這個人講信用,說了話是會兌現的。
  想到有工資加,水旺高興起來,身上一陣燥熱,就又一扯梆繩。他覺得生活是開始有味道了。
  正想得高興,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腳。那一腳很猛,踢得他差點跌下草棚。他趕緊抱住柱子,才坐穩(wěn)了。扭頭一看,原來是土生發(fā)夢癲。土生踢了人,卻毫不知曉,只把腿蜷了蜷,繼續(xù)扯豬婆鼾。水旺惱怒地一連扯了幾下竹梆,土生卻理都不理,還是睡。水旺在心里嘆一聲:美華怎么跟了個這樣沒有卵用的男人。
  
  水旺自然就想起了老婆美蓮。想起美蓮總吵著要養(yǎng)個崽。想起被惹火了美蓮在床上亂咬亂叫的情景,想起美蓮行房時做的一些小手腳,不免好笑起來,覺得老婆還是蠻可愛蠻好玩的。如果這時候旁邊躺著的是美蓮,那該多來神。其實有個小把戲還是很好的,起碼不再會每次上山都要忍受岳母娘的嘮叨,起碼熱鬧??纯慈思彝辽兔廊A,帶著四個小把戲,穿衣也搶,吃飯也搶,討嫌是討嫌,可是熱鬧,像個家的樣子。
  水旺就想著,回去要跟美蓮說一說,作個計劃了。
  說到“計劃”兩個字,水旺就又想起扯結婚證時跟顧大姐吵的那一架,不覺“撲哧”笑出聲來,猶自悵悵的。身上卻越發(fā)燥熱。
  夜露下來了,山里有了點涼意。
  苞谷地著了風,嘩嘩地前后搖擺。
  油茶林還是靜默地佇立,一大片。
  一只螢火蟲劃開夜色,一閃,消逝了。
  遠方天地相接處的虛線深了。又淡了。
  露水更重了。
  水旺拿過罩衣披上,換了口檳榔嚼著。
  竹梆仍然緊一聲慢一聲地響著:
  梆———梆———梆……
  水旺在朦朧中聽到了一種聲音:
  嗦嗦嗦———嗦嗦嗦……
  水旺身子一凜,頓然警覺。再側耳細聽,聲音更清晰了。循聲望去,響聲就在油茶林邊上的草叢里。此刻已近黎明時分,天還未亮,大地卻已看得分明。水旺看到那片草叢抖動著,有什么東西在下面運行,發(fā)出嗦嗦嗦細碎的響聲。幾個念頭同時在水旺腦子里一閃而過:野豬?不像。野豬過身的地方,草叢樹棵都會迎面而倒。野兔?也不像。野兔不會那么緩慢,只會梭梭地跑,動靜很大。野雉?……蛇?———對了,十成有九成是蛇。那聲音,那動靜,都像。不過這條蛇看來不小,值得一搞。
  水旺側臉看看土生。土生仍然睡著,只是鼾聲小了。水旺想了想,撐起身子,抓過柴刀悄悄下了梯子。
  水旺悄然靠近草叢,定睛一看,果然是條蛇?!?一條當地人俗稱的狗婆蛇。放在飯館里卻是叫做五爪金龍的,是很稀少很金貴的一種東西。這條狗婆蛇好大。水旺只看見了它的身子,粗如棒槌,顏色金黃,緩緩前行。
  水旺隱身在草叢里,抿嘴凝眉,大氣不出。他已經沒有那么緊張了,有的只是更大的興奮。他知道狗婆蛇毒性不大,進攻性也不強,他現在盤算的是怎樣活捉狗婆蛇。
  水旺很快打定了主意。脫下罩衣,縱身一撲。他連同衣服一起撲在了狗婆蛇身上。
  他把狗婆蛇活捉了。
  水旺就勢拿衣服把狗婆蛇包裹好,正想坐下歇口氣,就聽身后又是一陣嘩響。
  水旺悚然回頭,破口罵道:“土生你搞什么鬼啊!”
  土生嘻嘻地笑著說:“我都看到了。你有狠!”
  水旺不答,只抬頭望天。天很近,像蛋清一樣透明。
  水旺回到岳母娘家,將狗婆蛇倒騰到一只紙箱里,密藏好了,立即下山。
  土生一路跟著送他,一路只念一句話:“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哩!”水旺給他念得很煩。水旺明白他話3rQnt68ERMNe1rfPt9HC3bFc2QumeKfM2/VXPNzSGQQ=后面的意思:見者有份。
  水旺到底煩不過,摸出一百塊錢甩給他。
  水旺現在著急的是趕緊把東西送出去。
  
  中秋節(jié)前的一段日子,好多人都忙起來了。不忙別樣,忙送禮。親戚之間,朋友之間,同事之間,街坊鄰里,都會走動走動,表示一下意思。過去規(guī)矩,提一兩串粽子,或一盒月餅,客氣點的再加一包點心,就都到堂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規(guī)矩改了。街巷里一些人提著的大包小包的禮品袋,五顏六色,十分精美。粽子是送不出去的了,月餅也是要一兩百塊錢一盒才拿得出手。煙、酒、茶自然都是要高檔的。也有送魚翅,送燕窩的。也有人懶得費神,干脆直接就送紅包了。圖個撩撇。
  水旺意外地捉到一條狗婆蛇,當然舍不得自己吃,他要送給最想送的人。
  他最想要送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李開星,一個是劉大主任劉善。
  自從水旺和李開星兩個老同學重續(xù)上關系以后,過從多了,經濟物資上卻很清白。李開星沒有白受過水旺的東西。兩人也一起吃過幾次飯,可那不算請客,真的只是吃飯。一盤青椒炒肉,一盤火焙魚,一個青菜,一碗海帶排骨湯。如此而已。也會叫半壺水酒。但都是水旺一個人自斟自酌喝了,李開星連杯都沒端。有一回多加了兩個菜,李開星就自己跑前臺去結了賬,讓水旺心里好長時間都不爽快。水旺知道(李開星不歡迎拎東西去別人家,———他也不喜歡串門),每次去他家,都是空著手。幾年下來,人家?guī)瓦^自己那么多,卻無以回報,水旺心里的歉疚越來越深。所以他得到那么稀罕的一條狗婆蛇,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李開星。
  可是還有個劉善呢?大半年下來,水旺也大致摸清了劉善的路數。那人是有點貪,但還是有限度的。講究有來有往。他幫了你,必須要有回報。必須要不斷地喂他,他才會把業(yè)務一點一點地擠出來。水旺知道他手里還捏著幾單業(yè)務。
  水旺一個人坐在家里,想了好久,翻來覆去打不定主意。將狗婆蛇的紙箱子就擱在腳跟前。那紙箱子讓他的心情很亂。
  天黑了,美蓮下班回來了。
  他要美蓮一起幫著拿拿主意。
  美蓮問他:“兩個人里頭哪個對我們幫助大?”
  “自然是李開星。沒得比?!?br/>  “那不很簡單?”
  “若是簡單我就不找你說了。這邊劉善不考慮不行哩!”
  “那人有那樣要緊?”
  “他手里還抓了事可以給我做。”
  “另外買點什么金貴點的東西送給他呢?”
  “不行。那人吃得咸。有好大的洞就要進好大的蛇?!?br/>  “想辦法再買一條狗婆蛇呢?”
  “你說癡話哩!這樣大的狗婆蛇,幾年難遇,到哪里去買?萬一給劉善知道我們得了好東西沒有送他,那還得了?!?br/>  “反過來,李開星也會不高興?”
  “絕對不會。李開星不在乎這些。那人好說話?!?br/>  “照理說,越是這樣的人我們越要看起他?!?br/>  “通一座城里我最看起他。在我心里,縣委書記都沒有他高大?!獑栴}是……問題是如今在社會上做事不能按常理。按照常理就會拐場。何況,東西要送給李開星,他還不一定收。”
  “照你的意思,還是送給劉善?”
  “明明是從你口里說出來的,哪里是我的意思?”
  “好好,是我說的。”
  “就是你說的?。 ?br/>  “我承認了是我說的啦!”
  “你再說一遍?!?br/>  “再說一遍什么?———噢,把東西送給劉善。行了吧!”
  水旺不再搭腔,挫動下巴一下一下地嚼檳榔。他心里早有這個意思,可是不敢認。他找美蓮商量,就是要讓她說出來。他覺得這樣自己心里會好過些。
  他忽然舉起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啪!
  
  那條五爪金龍那么大,一定成精了的。成精了的五爪金龍很神奇,水旺一把它送到岸,很快就抓回來一單業(yè)務。
  水旺拿到單子,飛快回轉工廠,幾腳就進了老板胡承富的辦公室。
  胡承富也很高興,連聲說:“了不起!了不起!”
  胡老板沒有食言,當面把財務叫過來,吩咐從當月起就給水旺增加工資。
  水旺趁著老板高興,又跟老板提了件事。他想把名片上的名頭改一下。
  “怎么改?”
  “名片上原來是業(yè)務員,換兩個字就行了?!?br/>  “換兩個什么字?”
  “換作業(yè)務經理?!?br/>  
  “你跟我玩文字游戲,想加薪又提職?”
  “這不叫提職。我也沒有想要提職。我只是想,換成業(yè)務經理,把名片拿出去有面子些,好做工作些。我不是跟你玩文字游戲,我是跟客戶玩文字游戲?!?br/>  胡老板瞇眼盯他一會,說:“你只是在名片上換兩個字,不得還有別的要求吧?”
  水旺說:“你都已經給我增加工資了,我還有什么要求?不得!絕對不得!”
  “那好吧!我批準了!”
  水旺謝過胡老板,轉身出門。也是樂極生悲,高興得過了頭,他出門就讓門檻絆了一下。一個趔趄,身子還沒站穩(wěn),就聽嘴巴“咔嚓”響了一聲。那聲響讓他心驚膽裂。
  他把下巴閃脫了臼。
  下巴脫臼的那一剎那,鉆心地痛。一陣刺痛過后,不痛了,可是卻說不出話來了。他把口里的檳榔渣摳出來,還是嗚嗚啊啊地說不清話。他一手托住下巴,趕緊跑醫(yī)院。
  口腔科醫(yī)生看看他的嘴巴,看看他的腮幫,在他臉上敲弄半天,毫無辦法。下巴還是拉掛著,復不了原。
  他又跑到傷科。傷科醫(yī)生大笑著說:“發(fā)神經哩!你以為這里能醫(yī)百?。俊睋]手叫他出去。
  水旺一時無計,低了頭,轉到急診室。急診室好熱鬧。一棟大房子里坐滿了人,門口走道上還加了好多凳。都是一個大人抱一個小把戲坐在凳子上。每個小把戲的手上都掛著吊針。差不多每個小把戲都在哭。扯直了喉嚨地哭。水旺在人堆里找到美蓮,就橫著膀子走過去,敲敲她的手臂,指一指自己的下巴,拔根棉簽,沾上紅藥水在一張病簽上寫道:“脫臼了?!?br/>  美蓮看著他變長了的臉,想笑卻沒有笑出聲來,轉身跟一個護士說一聲,就扯著水旺的衣服出了急診室。
  美蓮扯住水旺,緊著腳往醫(yī)院外面走。水旺心里著急,嘴巴里卻嗚嗚啊啊地說不出話。美蓮說:“我清楚你要說什么。我?guī)闳タ瘁t(yī)生。”
  美蓮說著,已經松了手。兩人出了醫(yī)院大門,過石板橋,橫插過一條巷子,再拐進一條直巷。直巷走到頭,就到縣城外面了。
  縣城外面凳著好多小樓房,都單門獨棟,白墻紅瓦,有三層的,有四層的,都用木柵欄圍著。美蓮一、二、三、四……數過去,數到第九棟樓,推開鐵門進去,里面是一條細長灰磚路,兩邊種滿了青草和菊花,樓房門口一蔸桂花樹長得有一人多高了,還沒有開花,但水旺分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暗香。
  美蓮站在門口喊了聲:“李前輩?!?br/>  里頭有人應一聲:“來了———”就見一個人從側屋里走出來。是一位白胡子老頭。頭發(fā)、眉毛,都白了。臉上笑笑瞇瞇。
  “少年木匠老郎中,看樣子這個郎中會有兩下子。”水旺暗暗想著,有點心定了。
  李前輩摸摸水旺的下巴,又拤了拤兩邊腮幫,說:“是脫臼了?!?br/>  李前輩把手背到背后去,問美蓮:“你男人喜歡嚼檳榔?”美蓮說:“你怎么知道?!崩钋拜呎f:“看他的嘴唇就知道?!庇终f:“檳榔是個好東西哩,經常嚼一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它順氣,利水,治食滯,助消化?!庇謫枺骸昂笊蹋愕臋壚贫际窃谀睦镔I的?”水旺說不出話,只能搖頭。李前輩就問:“你身上帶得有?拿給我看看?!彼娝麞|拉西扯,心里煩躁,卻不好發(fā)作,只好低頭去口袋里掏檳榔。
  就在他低頭時,李前輩猛然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啪!”
  李前輩出手好重,連一旁的美蓮都嚇得驚叫起來。水旺卻同時聽到嘴巴里咔嚓響了一聲。
  就這一巴掌,水旺的下巴治好了。
  水旺轉著下巴,半點不痛,已是十分自如。倒是臉上火辣辣的,隱隱有幾個手指印。
  “好了?”
  “好了!”
  “痛不痛?”
  “不痛也不癢?!媸瞧媸铝恕D闶巧裣砂?!”
  李前輩嗬嗬地笑起來。
  水旺的下巴沒事了,這才有心情多看了兩眼李前輩的家。一樓的廳屋很寬敞,很亮堂,窗子很大,舊椅潔凈。太師椅。八仙桌。高腳茶幾。青花小瓷罐。蘭草。文竹。正面墻上一幅老舊的壽桃圖。銅香爐里有細細的檀香扯出來?!@一切,真好!
  李前輩叮囑了水旺幾句。要他這幾天多吃軟的、稀的食物,盡量不吃硬東西。多喝水。最好不要嚼檳榔。實在忍不住,硬是想嚼那個物件了,就嚼一兩口也無不可。
  水旺一一點頭應承,謝過李前輩,就同美蓮告辭出門。走出鐵門了,水旺又回望一眼小樓房,說:“李前輩好福氣哩!”
  美蓮說:“李前輩崽女多,個個有出息,人家這是享崽女福哩!”
  “我看未必?!?br/>  “你還不相信?”
  “也相信,也不相信。我看他那一嘴白胡子,看他那笑聲,就知道這是個靠自己本事吃飯,一輩子活得瀟灑自在,活得很體面的人。他這樣的人,生再多崽女都生得。”
  “你是不清楚,他前半輩子也受過好多磨難哩?!?br/>  “人跟人不一樣,受到的磨難也不一樣。我想他再如何磨難,也在心里面是個有體面的人。我們哩,是從心里面沒有體面?!?br/>  “做什么沒有體面啦?我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得也不差?!?br/>  “這不光是生活差不差的問題。”
  “不跟你扯了,我說不過你。反正我是要養(yǎng)崽。”
  “可以啊。我們現在就回家去,我保證即時讓你懷上?!?br/>  “你說癲話哩。我不回醫(yī)院上班啊。你沒看到急診室里忙得那樣,我只請了一個鐘頭的假。”
  水旺這才想起早前在急診室看到亂慘慘的情景,就問美蓮出了什么事。
  美蓮說:“聽醫(yī)生說,是集體中毒。”
  “哪里集體中毒?”
  “城關幼兒園。聽說那些小把戲是吃了變質豆?jié){,一下就都病倒了。肚子痛,屙稀,有個三歲的女崽屙得抽筋,手都發(fā)紫了?!?br/>  “沒死吧?”
  “救過來了?!?br/>  “他們的豆?jié){哪里來的?”
  “聽說是豆?jié){店送的貨。他們有合同,長期供貨,包圓了的?!?br/>  那家豆?jié){店水旺知道。他去喝過。有次喝出豆?jié){帶潲水味,以后再不去了。
  “那老板缺德,賺這種黑心錢,害小把戲?!?br/>  “這種人就應該拉到貓公嶺上去槍斃!”
  “你看吧,養(yǎng)崽有什么意思。從小就讓這種人禍害?!?br/>  “你盡會東扯西扯。不跟你講了?!?br/>  水旺一臉義憤,又有點想笑??墒撬桓掖笮?。下巴剛剛復位,心里尚余陰影,生怕一笑又笑拐了場。他和美蓮在直巷口分了手。
  水旺回到家,倒頭睡下。正睡得酣熟,他讓美蓮推醒了。美蓮站在床前,一臉驚惶。美蓮告訴他,聽說李開星進去了。
  
  水旺明白美蓮說的“進去了”是什么意思?,F在的人把那些給警察和紀檢帶走的人,都說“進去了”?!斑M去了”的詞義很模糊,可是一說人們心里就明白。能“進去了”的人大多都有點權勢。水旺成天在茶館里呆,久不久就會聽到說誰誰誰“進去了”。被說到的人,水旺多不認識,偶爾有認識的,也沒有多少交情,無關痛癢,所以,他也只是聽聽而已,不會在感情上帶來什么影響。這次不同了。李開星跟他太熟了。水旺一聽,感覺心都要涼了。他不知道李開星是因為什么事情“進去了”的。通常來說,“進去了”的人都是經濟上出了事情了。李開星會在經濟上出什么事情呢?
  水旺不相信李開星在經濟上會有事情。
  但現在的事情,什么都難說。他真正了解李開星么?
  水旺下了床,抖抖地穿上鞋子,走到堂屋里倒杯冷茶喝了。他拿著空杯站在堂屋中間,不知道自己想要做點什么。他有點蒙了。
  
  水旺萬萬沒有想到,就在當天晚上,自己也被兩個干部叫出去,帶到外面一棟房子里,呆了三個晚上。
  事情還是因李開星而起。水旺坐在屋子中間一條高凳上,兩腳不能著地。幾個干部輪流進來問話。始終問的就是一個問題:他給李開星多少回扣?他們還點到胡老板胡承富曾給他的一萬塊錢獎勵。水旺激動過一陣,惱火過一陣,后來就平靜下來了。他始終就是回答:我沒有給李開星回扣。他在心里來回地就是想:這是什么王法?我沒有做過的事情硬要逼到我承認。你們昧良心,還要我也跟著昧良心?
  水旺感到自己很冤屈。他從小到大,活到三十多快四十歲了,從來本本分分做人,沒有做過虧心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也自甘卑微,人前都自覺低弱三分,說笑很少大聲,怎么就有此一劫。怎么在這些人眼里,自己就成了壞人?!徊?,壞人還不如,簡直不當人。自己跟他們無怨無仇,他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就那樣做得出。
  他在那間屋子里不知呆了多長時間。屋子沒有窗戶,幾盞燈很亮。一直亮著。水旺坐上高凳子不久,就想屙尿了。廁所在出門拐左的斜對面。干部就守在他旁邊盯著。水旺一下又沒有尿意了,努了幾次力,只哩哩啦啦地滴出幾滴尿水?;厝ゲ痪?,又想屙尿了。還是屙不出。如是幾次,他聽到有人問他:你腎虧??!他沒有回答。他的腎應該比較正常的,不知為什么到了這里就總想屙尿。后來他就不喊上廁所了。憋著。憋也就憋住了。有一陣子,他心里的火氣沖得很大,腦殼往左偏,右邊脖頸上那根青筋暴起很粗,崩崩地響。他很想發(fā)火。他知道無論如何發(fā)不得火。他暗暗掐自己的大腿,掐起很痛,讓自己熄火。他只感覺到時間越來越慢地從身邊溜走,漸漸凝固了,推都推不開。他的腦子越來越糊涂,心里糟成了一攤稀泥,輕輕一點就會化開。他生怕自己最后犯湖涂,竭力挺著,反復在心里嘶喊:朱水旺,你千萬不能做冤枉人的事!
  過了兩天三晚。
  水旺出來了。幾個人把他扶下高凳,攙到門外,要他自己回去。水旺像喝醉了酒,腳步趔趄,身子直往下塌。他勉強走出幾步,在一個背灣地方坐下。他雙手抱膝,蜷作一團,將頭深深地窩在膝彎里。太陽升起來了,撫在身上很溫暖。頭頂上有幾只麻雀子嘰嘰喳喳地吵作一團。軟風在身邊輕輕地撩。
  他很快就要睡著了,似睡未睡,似醒未醒,朦朦朧朧覺得有人在旁邊坐下了。他偏了偏頭,半睜開一只眼睛。旁邊坐著美蓮,淚流滿面。
  半天,他才問了聲:“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美蓮說:“那天他們帶起你一走,我就到處找你,到處跟人打聽。昨天下午才有人偷偷告訴我,你可能在這里。我即時就過來了。我就在這里等。我默起我會等到你出來?!?br/>  水旺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了。
  水旺哽咽著說:“他們,不把我做人搞哩!”
  美蓮點頭說:“遭罪哩!是遭罪哩!”
  美蓮隨身帶了煙、檳榔和礦泉水,還有兩塊焦黃的油炸糍粑。她把一口檳榔喂到水旺口里,給他點上煙。水旺嚼著檳榔,抽完兩支煙,把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完了。糍粑卻不想吃,只在鼻子下聞了聞,就放下了。他的肚子很脹。
  美蓮攙住他的手膀子,說:“起得來不?起得來我們回家。”
  水旺努著下巴站起來,說:“回家!回家!”
  水旺跟在美蓮后面,慢慢往家里走。
  美蓮領著水旺繞了點遠路從西門口進的城,那一路上熟人少。
  走到家門口的石板橋邊上,美蓮停下了。她讓水旺站住等一等。
  美蓮幾步走過石板橋,從矮墻下面端起一只舊臉盆,反身放在石板橋中間。臉盆里面撮了刨木花和柴棍子。美蓮劃根火柴丟進臉盆,火焰轟一下蓬起好高。
  一陣,火焰又矮下去了。
  美蓮在石板橋那頭喊:“從火盆上頭夾過來!”
  水旺凝了一會神。他不知道美蓮怎么也懂城里這個土俗。民間是說人遇到倒霉事以后,回家時從火盆上跨過去,就能把身上的霉氣燒掉。這盆火能把霉氣燒掉么?
  水旺走上石板橋,一步,兩步,三步。然后抬高腿,慢慢從火盆上跨了過去。他感覺到有股熱氣暖烘烘地從胯襠里蓬上來,心里一熱,喉嚨又發(fā)緊了。
  他聽到美蓮在那頭拍手叫道:“好,好,把霉氣燒得光光!”
  水旺心里忽然有股火氣躥上來,猛然起腳,一下把火盆踢到水里去了。
  火盆被踢起好高,在空中翻了個身?;覡a散開來,花花雜雜映黑了溪水?;鹋琛芭椤币宦暵湓谒嫔?,砸得水花四濺。一條溪水都震動了,輕吼一聲,擁住火盆,載沉載浮,一會就漂遠了。
  美蓮拍著手又叫:“好,好,霉氣流走了。流到東海南海西海北海去了,喂了水龍王了!”
  水旺低低地罵了聲:“卵!”
  水旺回到家,四處看了看。一切都是老樣子,但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好好地洗了個熱水澡,洗得全身發(fā)紅。草草扒了兩口飯,就躺下了。頭一挨枕頭,即時睡著了。他睡得真沉,就像一段木頭埋進了土里頭。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連豬婆鼾都不打了。美蓮生怕他會睡死過去,久不久就橫起手指到他鼻子下面探一探。她摸著他的身體都是涼的。
  天黑了。
  天亮了。
  水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酣睡一天,精神又回了陽,身體卻還是沉沉地,一身酸痛。到處都酸痛。他抬了抬身子,想要坐起來,卻發(fā)覺十分無力。腰骨上像打滿了膨脹鏍絲,硬邦邦地發(fā)緊。屋里有點暗。是那種十分熟悉的常年不見陽光的稀糊糊的暗。他重又放平身子,雙手雙腳攤開,讓自己躺舒服了。屋頂上幾片明瓦糊滿了厚厚的塵埃,縱橫交錯,滴里搭拉,正午的陽光也無法篩透進來。大衣柜,挑箱,竹椅子,座鐘,墻上的相框,還有財神菩薩的畫像,都只能大致看見??諝庵杏蟹N潮乎乎帶點霉味的氣味。他在這個屋頂下已經生活了幾十年,已經慣了。這種濕暗讓他感到踏實、安全。
  忽然一個念頭跳出來,撞打著他的神經。這個念頭使他很亢奮,也很痛。他一下子睜大眼,抬腳砸在床板上。
  “砰———”
  聽到響動,美蓮走進來,問他:“醒了?”
  水旺大喊大叫說:“老婆,我要養(yǎng)崽。你要幫我養(yǎng)崽,養(yǎng)頭九斤重的崽出來!”
  “可以,只要你有本事,十斤重的崽我都養(yǎng)得出。———現在先吃飯。”
  美蓮做這餐飯著了很大的神,做了八九樣菜,還滿滿地燙了一壺水酒,香氣飄散一屋。水旺端起酒,好久都喝不下去。
  他想起了李開星。
  
  水旺到第五天才聽說李開星出來了。
  那天是星期天,水旺和美蓮去城東汽車站搭汽車。岳母娘那邊打了電話來,岳母娘病了。要他們過去看看。水旺在車站門口碰到一個熟人,才知道李開星頭天晚上就出來了。
  水旺當即就要去看。把行李交給美蓮,讓她自己一個人上山。又交代有事馬上打電話到家里,他再趕過去。說完掉頭出門。
  走出一段路,水旺才想起,應該到哪里去看李開星呢?辦公室?今天他還大概不會到辦公室吧。那么,家里?他這時候去他家看他,合適么?而且,他會呆在家里么?照常情他是應該呆在家里的,可是李開星這個人往往不能用常情常理去度量他。他太喜歡與眾不同。
  水旺信步往春陵江走去。
  水旺翻上土坡,遠遠地就看到有人在春陵江里游水。忙加快腳步緊走一陣,近前一看,水中之人正是李開星。水旺沒有驚動他,在河堤的草地里坐下了。他身邊堆著李開星的衣物。
  這天的春陵江水面真凈,真藍,真寬。上頭的春陵江一路洶涌喧騰,翻花吐浪,水勢湍急,到這里時突然遭石山一擋,急忙中拐出一處灣潭,也不流動了,也不喧嘩了,敞出一方偌大的碧澄碧澄的水面,平滑如鏡。此時已近中午,圓日當頂。高天無風,陽光投注在江面上,蔚藍中起了金邊,竟有點絢爛。
  
  李開星一個人在江水中游著。蛙泳。蝶泳。自由泳。狗刨式。輪流地變換姿勢。游蛙泳時只把一個腦殼擱在水面上,靜靜地平穩(wěn)地往前游動,蝶泳是好多人想學而學不會的??墒撬麜Kp手伸開一揚,肩背一拱,雙腿一蹬,整個身子都躥出水面,宛如騰空而起。一揚,一拱,一蹬腿,他一躥一躥地往前沖去,眨眼間沖出好遠。他竟然還玩狗刨式。水旺和他一起讀小學的時候,游的就是狗刨式。水旺現在下水都羞于做那個姿勢了,他卻玩得興致勃勃?!芭椤恕薄芭椤恕币浑p腳把水花打起好高。有一陣子,他仰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隨水挪移,兩眼定定地望向天空。水旺也跟著往天上看去。天空很白,太陽很刺眼,幾縷白云淡淡的。
  遠處的南嶺山上蒸蔚著云霞。
  過了好久,水旺都抽完半包煙了,李開星才慢慢地往岸邊游過來。出水的時候,他看見水旺了。可是他沒有打招呼,光著腳板一步一步走過來。身上的水珠隨著腳步滴灑在沙地上。
  李開星沒有像以前一樣一見面遠遠就送上了笑容。水旺感覺有了種說不清楚的生分。
  水旺站起來笑著說:“你很有興頭哩!”
  李開星在他跟前站下,漠然道:“不是興頭,是習慣了?!?br/>  “有這個習慣好?!?br/>  李開星背過身去,彎下腰很快換好了衣褲。水旺看到他的肩背曬紅了。剛剛被水泡發(fā)了的肌肉在陽光下有點亮。
  水旺又說:“我是剛剛才聽說,你昨天晚上回的家?”他沒有說“出來了”,小心地選擇了“回家”兩個字。
  李開星點頭說:“昨天晚上七點三十二分?!?br/>  “你知道吧,我也進去了,審了兩天三晚?!?br/>  “我知道?!?br/>  “他們問了我好多話,我什么都不知道?!?br/>  “我聽說了?!?br/>  “你聽說了就好,我再說就多余了?!?br/>  “不多余。多余的是你那胡老板。他不是人。他畜牲都不如!”
  “怎么了?”
  水旺大驚。他沒有聽到李開星罵過粗口??吹贸鰜砝铋_星是壓抑不住地惱怒。
  水旺摸出根煙,一眼看到李開星把手伸了過來,忙把煙遞了過去。
  李開星把煙叼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吮。
  他并沒有吸進去。吮了吐。吮了吐。
  他的頭上積聚起一大堆煙霧。
  好久,李開星才嘆口氣說:“做人總歸是要講點良心,不能一有壓力就信口開河,亂冤枉人,亂咬,沒有過的事情也亂承認。那樣會害死人的。”
  水旺眼前一暗。一條烏云拂過,把太陽遮住了。只一下,烏云流走了,水旺心里一亮又一震悚。難怪他被問起過一萬塊錢的事情,原來是胡承富這王八蛋亂招的??!
  水旺曲起一根指頭把煙蒂彈出好遠,說:“回去我就找他,我要他一頓!”
  “現在他有什么用?我想他現在只怕良心上也過不去,———他要還有良心的話。只是當時逼起沒有辦法,讓他講什么就講什么,只求保住自己,趕快脫身。”
  “這種人總歸是太污邪了!”
  “還有更污邪的!———不說了,沒意思!”
  李開星彎腰把煙蒂子摁滅了。挖一捧沙土埋住,說:“水旺,我可能會要調走。”
  “調走?調哪里去?”
  “打算去市里。以前有兩家單位找過我好幾次,要我過去。我一直在猶豫。這次我是下決心了。只是還沒有考慮好去哪一家?!?br/>  “不是說查清楚了沒事么?何必還走?”
  “要走。一定走!”
  水旺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道:“有哪個可能接你?”
  李開星笑笑說:“多的是人想來這個位置。不過最有可能的人你也熟。”
  “誰?”
  “文化局的劉善?!?br/>  一聽劉善,水旺心里倒吸一口涼氣。
  他脫口說道:“那個人就不像你這樣好打交道。那人花花腸子多?!?br/>  李開星又抿嘴笑笑,說:“水旺,感謝你今天專程到這里來看我?!?br/>  “你這樣說不是兄弟了。我是覺得好對不起你。你什么時候走要告訴我一聲,我請你吃餐飯。這次你一定要給我這個面子?!?br/>  李開星很爽快地答應了:
  “可以!”
  “我只單請你。我倆兄弟要醉一次?!?br/>  “我是想醉一次?!?br/>  “那就定好了?!?br/>  “定好了!”
  倆人就此道別。李開星把游泳褲折好放進小塑料袋里,一個人先走了。
  水旺還在河堤上坐了好久。
  
  一清早水旺就被人擂門擂醒了。
  水旺開了半邊門一看,是兩個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的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他都不認識。
  “認識認識,哪里會不認識呢?”其中一位略瘦點的用手隔著門,說:“我是你岳母娘那坳上村的村主任啊,我跟你老婆美蓮一個姓,都是李家子孫,———想起來了沒有?”
  水旺一下子想起來了。他們一起在岳母娘家喝過酒。這村主任的酒量比他還大,兩個人喝得很投機,你一杯我一杯,把岳母娘家里的一大碗臘肉都吃完了。兩個人喝到半夜。
  水旺忙請他們進屋。村主任搖手說不進去了,又介紹身邊的同伴是他們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
  副鄉(xiāng)長自我介紹姓鄺,說,山上有點事情,他們連夜趕過來,要接他上一趟山。
  水旺嘻笑道:“什么事?和尚趕道士?”
  副鄉(xiāng)長說:“我們帶了車來的。辛苦你就跟我們一起走一趟吧?!?br/>  水旺這才覺出事情有點嚴重。會是什么事呢?岳母娘病重了?死了?岳母娘有事美蓮應該會打電話回來啊。她家也沒有那么大的面子,還勞煩副鄉(xiāng)長和村主任親自開車跑一趟。
  水旺就用眼睛盯住村主任,說:“到底有什么事情,你總要說清楚我才得同你們走?!?br/>  村主任轉眼望著別處,說:“一下子講不清楚的。到了山上你就知道了。”
  副鄉(xiāng)長也說:“是一下子講不清楚。也沒有什么大事。只是請你幫個忙,上去就知道了?!?br/>  水旺只好疑疑惑惑地轉身進去穿好衣服,胡亂洗了把臉,就隨他們一起出了門。
  在城門口,三個人吃了碗粉當早飯。副鄉(xiāng)長要掏錢,水旺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哪樣說你們都是我岳母娘的父母官,進了城,見了面,吃碗粉還要你出錢,那是打我的臉哪!”
  一頭說,一頭就把錢付了。
  鄉(xiāng)里來的車停在城邊馬路旁。一部黑色的越野車。輪胎和擋板上滿是泥污。副鄉(xiāng)長開車很猛悍,不斷地打方向盤,踩剎車,鳴喇叭,把車子開得像發(fā)洪水時春陵江上的小船。水旺坐在后座上,不知道他們到底有什么事情找他??吹竭@兩個人一個只顧瞪眼開車,一個卻是一上車就閉目假睡,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不好再問,只在心里七七八八地胡亂猜測,感覺很不安。
  柏油馬路的盡頭是鄉(xiāng)政府。副鄉(xiāng)長沒有停車,呼一下沖過去,下到一條泥路。泥路彎曲,路中間有很爛的坑和很深的車轍,像塊用舊了的搓衣板。越野車嗚嗚地吼叫著,鉚足了勁,左扭右扭,一直擂到再開不了的地方才停下來。三個人下車踩著山路往上走。
  水旺緊跟在副鄉(xiāng)長的后面。走著走著,心里的不安忽然強烈起來。
  岳母娘家里好多人。屋外面坐了人,屋里頭也坐了人,有兩個人沒有凳子就坐在了門檻上,一邊一個,像兩尊門神。這些人看樣子都是鄉(xiāng)干部。里頭有幾個是縣政府的,看著面熟。水旺很奇怪,轉頭想找村主任,村主任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躲走了。他心里一陣困惑。
  正猶疑間,坐在火爐凳上的一個人聳身站起,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鄺副鄉(xiāng)長忙介紹說:“這是我們鄉(xiāng)長?!?br/>  
  “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來做什么?”
  水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睜著眼睛發(fā)呆。
  這時就聽見那邊睡屋里傳出一聲長嘯:
  “害人啊———”
  水旺聽出是岳母娘的聲音,忙沖進睡屋。
  睡屋的大床上,岳母娘斜靠在被垛上,另一頭躺著美蓮。美蓮像月婆子一樣頭上包條毛巾,臉寡白。
  水旺著急地問:“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幾個鄉(xiāng)干部跟腳就進來了,圍住他,箍著,架著,推著他返回堂屋里,挨在鄉(xiāng)長身邊坐下來。鄉(xiāng)長遞來一根煙,給他點著了火。
  鄉(xiāng)長說:“你先聽我說說情況———”
  情況是十分糟糕。情況要從美蓮的姐姐美華說起。美華已經生了四個崽,還不肯做絕育手術。鄉(xiāng)里的干部上門做工作,去了無數次,怎么說都不答應。今年起干脆就不住村里了,一家人都躲到外頭去。昨天晚上鄉(xiāng)里接到有人報信,美華躲到坳上村娘屋里了。鄉(xiāng)里的計劃生育工作隊連夜就上了山。他們也不認識美華。沒有想到在娘屋里堵住的是美華的妹妹美蓮。也怪兩姊妹長得太相像,臉模子、身材,都相像,年紀也差不多。雖然她也聲明了自己不是美華,是美華的妹妹??墒菍m椆ぷ麝牭暮笊滩豢闲拧K麄円郧熬团龅竭^幾次這樣的事情,都是這樣被騙過去的。美蓮不肯走,他們就摘下門板把她抬下山,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刀把絕育手術做了。等村主任接到訊,趕緊下山跑到衛(wèi)生院認人,已經晚了……
  水旺黑沉著臉耐住性子聽著。他接住旁人遞過來的煙,一根接一根地吸著。他的腦殼往左邊偏得很厲害了,右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很粗,緊繃繃地一彈一跳。他萬沒有想到會平白無故出來這樣一件事情。他氣得有點迷糊了。
  水旺從凳子底下摸起一把鐵火鉗,直身站起,氣吼道:“這是哪個干的?我現在就撿掉他的性命老子?!?br/>  幾個人忙搶下火鉗,摁他坐下。
  “你們知不知道我們還沒有生養(yǎng)過?”
  “正是知道這一點,這個問題就更難辦了。所以才專程接你過來,一起商量一下怎么處理。事故已經出了。這是沒有變的,也是誰都不愿意碰到的。我作為一鄉(xiāng)之長,必須要承擔這個責任,該打該罵我都認?!?br/>  “你擔得起這個責任?”
  “擔不起也要擔。首先我代表鄉(xiāng)里給你和你老婆道個歉。我給你鞠個躬———”
  鄉(xiāng)長站起來,對著水旺深深地一彎腰。
  水旺偏過臉不看他。
  鄉(xiāng)長坐下來,又說:“第二哩,我們一起商量個怎么賠償的問題……”
  “我要你賠償個老婆!”
  “要只是賠償個老婆那又容易了。”鄉(xiāng)長苦笑一聲,說:“我知道你是講氣話,不同你認真。這個賠償包括幾個方面,物質方面的,精神方面的,醫(yī)療方面的??h里很重視這件事,幾個科局都派了領導過來,你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只要合情合理,我們會盡量滿足。怎么樣,你也談談想法?———”
  那邊,睡屋里,又呼出一聲長嘯:
  “嗨———啊———”
  水旺木呆呆地坐著,似乎只有岳母娘這聲有音無字的嘯叫才在他心里激起了回響。他還沒有從最初的打擊中回過神來,腦子里錯錯愕愕嚶嚶嗡嗡地,像有螞蜂在叮。雖然他總說不想養(yǎng)崽,生怕后代出來也像自己一樣總做不起人,心里還是隱隱有種期盼的?,F在一下斷了路,卻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他的精神有點恍惚,鄉(xiāng)長的話他只聽進去了一半。
  后來又有人跟他談計劃生育是國策……
  再后來又換了個人跟他談鄉(xiāng)里的計劃生育工作怎么難做,鄉(xiāng)長怎么受憋,怎么挨罵……
  接著又有人跟他談賠償問題。醫(yī)藥費可以全報……誤工補貼照算……但補償頂多只有一萬塊錢。(怎么又是一萬塊。這個數字尖銳地刺了他一下。他喃喃地回應了一句:哦,一萬塊?他抬了抬頭,這時才看到火爐桌板上堆著一袋橘子和幾盒蜂王漿。)……
  再再后來又是個胖胖的女的坐到他身邊來了。胖女人細聲細氣地告訴他,結扎了的輸卵管還是可以修復的,這有很多先例,縣里可以出面帶美蓮到省醫(yī)院試一試……
  水旺忽然想起前些天也剛剛經歷過這種場合。也是輪流地過來跟他說話。也是時而高亢時而細柔,時而拍打時而綿里藏針,都是在哄小把戲,又是嚇小把戲。都是要搞得人疲憊不堪。無助。無聊。無奈。無望。無言。最后一塌糊涂,只求盡快結束。
  這次時間過得很快。
  天黑了。山里的天黑得早。
  水旺忽然說:“我要屙尿!”一直腰身站起,撥開眾人,慢慢走到堂屋中間,銳聲問他岳母娘:“家里那把鳥銃放在哪里?”
  “你要做什么?”
  幾個人一撲過來,就把他圍住了。
  水旺輕輕地說:“我要上山,去苞谷地里守夜。”又大聲說:“有什么話你們跟我老婆去說!”
  水旺背著鳥銃,昂昂地出了門。
  他忽然很希望這天晚上再抓一條狗婆蛇。
  他想起狗婆蛇又叫五爪金龍。
  
  2011年《山花》第5期A版
  原刊責編李寂蕩
  本刊責編黑豐
  
  
  作者簡介: 肖建國,男,1952年10月生于湖南嘉禾縣。197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17部。主要作品有《左撇子球王》《中鋒王大?!贰渡仙贤酢贰吨型酢贰堆辍贰鹅o水無形》《短火》《中鋒寶》等。作品曾獲首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湖南省優(yōu)秀文學藝術作品獎、《青春》小說獎、廣東省魯迅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優(yōu)秀作品獎等二十多個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居廣州。
  
  創(chuàng)作談:狗婆蛇也是一道美味
  肖建國
  
  小時候我常常遇見狗婆蛇。在我們那里,狗婆蛇又叫四腳蛇,還叫石龍子??墒俏覀兌枷矚g叫狗婆蛇。這個叫法土,賤,俗。據說狗婆蛇是沒有毒的。正因為狗婆蛇無毒,不具有傷害性,所以它們是十分膽小,十分驚恐不安的,時刻處于沒有安全感的情狀下,一聽到響動就飛快地逃跑。而且它們逃跑時有種特殊的本事,能將尾巴脫落在地上,趁著追捕者一愣神一疑惑的工夫,殘身而逃。那時候我讀書的中學在縣城邊上,左近都是山。我們常常在課余時間爬到山上去玩。那時候我們也安排有不少的學農課程,時不時就要到更遠的山上去學習種烤煙,收棉花。在那些地方,都經常能遇見狗婆蛇。一見到狗婆蛇,我們即刻激動狂躁起來,大呼小叫地追趕過去(我們偶爾也遇見過其他的蛇,如眼鏡蛇,如五步蛇,如銀環(huán)蛇,卻都是嚇得汗毛倒豎,四散逃開,絕不敢攏邊的)。我們也抓到過狗婆蛇,大家圍著觀看一陣,把玩一陣,最后打死了事。只有一次,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同學拿兩根樹棍夾著狗婆蛇在柴火上燒烤一陣,烤得烏漆焦黑,然后就用嘴巴一絲一絲咬著蛇背上的肉吃。吃得滿嘴烏黑。我們看得心驚膽戰(zhàn),十分惡心。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狗婆蛇也能吃。
  四十年后,我在廣東的一次餐桌上看到一道菜,叫做紅燜五爪金龍。我不知道五爪金龍為何物。繞到后面的鐵籠子里看過才明白,原來就是狗婆蛇。只不過這里的狗婆蛇比我們小時候見到的要大———大得多,十分肥碩。肥碩的狗婆蛇頭和腳煲湯,身子紅燜。湯很清鮮,肉很爽口。我真是沒有想到幾十年過去,變化這么大,狗婆蛇也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而且是動則千金難求的東西。
  于是,我在中篇小說《狗婆蛇》里,寫到主人公水旺上山守夜,忽然涌出來一個細節(jié),讓他意外地捕獲到一條碩大的狗婆蛇,作為中秋節(jié)進貢的禮物。而在最后他受到極大的傷害時,暴怒之中,想到的竟是上山去再捕獲一條狗婆蛇回來。

成安县| 长子县| 麻阳| 青冈县| 临汾市| 宁河县| 达州市| 乳源| 青田县| 洪泽县| 大竹县| 榆社县| 项城市| 兴义市| 宣化县| 长岭县| 凤台县| 毕节市| 得荣县| 五家渠市| 娄烦县| 彭水| 米脂县| 贵德县| 旌德县| 阿尔山市| 潞城市| 翁源县| 鸡泽县| 炎陵县| 高台县| 胶州市| 宁国市| 九龙坡区| 临城县| 淄博市| 馆陶县| SHOW| 克什克腾旗| 从江县| 霍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