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唐小品深受韓柳古文運動的影響，表現(xiàn)出對古文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又受到唐末社會歷史時代背景及作家自身創(chuàng)作觀念的影響，具有強烈的戰(zhàn)斗性和政論性，在發(fā)展中表現(xiàn)出對古文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從而展示了鮮明的思想內涵與藝術特色。
　　關鍵詞：晚唐；小品；繼承；創(chuàng)新
　　
　　晚唐時期的散文發(fā)展中，小品異軍突起，羅隱、皮日休、陸龜蒙、孫樵等文人，創(chuàng)作出政論性與文學性緊密結合的小品。晚唐小品是“韓、柳雜說、寓言小品等類文體在新形勢下的繼續(xù)和發(fā)展，也是晚唐日趨尖銳的各種社會矛盾下的產(chǎn)物”[1]P383既深受韓柳古文理論及創(chuàng)作的影響，有所傳承繼續(xù)，可視為古文運動的余波與復歸；同時又受到唐末社會現(xiàn)實、時代背景等因素的影響，有所發(fā)展創(chuàng)新，成為“匕首”與“投槍” [2]P503，具有鮮明的政論性與強烈的戰(zhàn)斗性而獨具特色。正如魯迅所說：“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2] P503
　　一、思想內容：繼承與發(fā)展
　　晚唐時期，唐王朝已經(jīng)無法在安史之亂的重創(chuàng)下實現(xiàn)再度輝煌，農(nóng)民起義、天災人禍、黨派紛爭等等內憂外患使昔日強大的唐帝國在混亂與危機中搖搖欲墜，一切所謂的“中興”都只能昭示唐王朝“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日薄西山之命運。在這樣前途黯淡而矛盾激化的社會背景里，晚唐小品的作家們在作品思想內容方面對儒家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態(tài)度首先表現(xiàn)為繼承。
　　韓柳倡導的古文運動提倡“文以明道”，韓愈在《答李翊書》中指出古文要明的“道”主要是指仁義，要用儒家道統(tǒng)重建儒學的權威，排斥佛老。[3]P115 柳宗元的“明道”則如其文《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所云，開始是“以輔時及物為道”，意即在實際的政治活動中行“輔時及物”之“道”，而改革失敗后，知“輔時及物之道”不行，于是想要陳之于文章，留之于后世。[3]P137 他的明道說，顯然比韓愈的明道即明仁義說要廣泛。韓柳二人皆提出“文以明道”，雖不盡相同，但都指出古文應擔負起反映現(xiàn)實、干預政治的社會功用。
　　晚唐小品的作家大多經(jīng)歷坎坷，沉浮下僚。如皮日休、陸龜蒙皆為貧病所困。這樣使他們得以接觸社會最廣泛最底層的現(xiàn)實生活，所以他們尊崇儒家學說，強調古文的社會功用。正如皮日休在《文藪序》自敘其創(chuàng)作原由：“傷前王太佚，作《憂賦》；慮民道難濟，作《河橋賦》；念下情不達，作《霍山賦》；憫寒士道壅，作《桃花賦》。”其作《鹿門隱書》六十篇的寫作原由也是從文章的社會功用出發(fā)。《唐才子傳》有云“：“時值末年，虎狼放縱，百姓手足無措，上下所行，皆大亂之道，遂作《鹿門隱書》六十篇，多譏切謬政。”[4]P502這與儒家古文“文以明道”的精神實質是一致的。同時他與韓愈相同，亦崇尚儒學，排斥佛老，如他的《原化》尚儒排佛，指出儒學之衰退：“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則比戶以為嗤。”
　　陸龜蒙在《蠶賦序》敘述創(chuàng)作宗旨亦云：“詩人碩鼠之刺，于是乎在?！笨梢娖渲鲝堅娢膽哂兄S喻時政之功用。孫樵在《與王霖秀才書》則直接表明師承韓愈：“樵嘗得為文真決于來無擇，來無擇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韓吏部退之。”[3]P178其文學主張與韓愈一脈相承。他們從不同角度用儒家的政治觀點、道德標準、價值觀念來維護儒家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并以此抨擊社會黑暗，實現(xiàn)文章功用。這些觀點表明他們對韓柳古文主張的繼承，認為文章應擔負諷時勸世、救時補政的社會功用。
　　明道說之外，韓愈提出了著名的“不平則鳴”的思想，不平則有動于心，發(fā)為文章，文章為作者情感的表現(xiàn)，晚唐小品作家也繼承了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道盡了世間不平事，傾瀉出心中之憤懣。羅隱一生多進不第，遭遇不平，故其文集《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正是方回《饞書跋》所云：“憤悶不平之言，不遇于當世而無所以瀉其怒之所作。”[1]P384
　　其次，晚唐小品在思想內容方面有了新的發(fā)展。晚唐小品作家身處末世，經(jīng)歷了從懷揣儒家濟世救民的宏偉理想到理想破滅的過程。盛唐的輝煌固然不可再現(xiàn)，而中唐的機遇與希望也蕩然無存，他們深感到前途無望的悲哀。理想破滅的悲哀使他們的小品較之中唐古文，情感更為憤激，言辭更為鋒利，批判更為強烈，表現(xiàn)出鮮明而尖銳的戰(zhàn)斗性，有異于儒家溫柔敦厚的風格。他們撕掉了封建階級偽裝的面紗，憤怒指責統(tǒng)治階級殘暴卑劣、虛偽無恥的丑惡面目。韓愈的古文也批判時政，但說教的成分使其偏于溫柔敦厚的風格；柳宗元的憤激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個人遭遇的憤懣不平，都不似晚唐小品對社會對國家的強烈關注與激烈批判。
　　尤其是小品作家徹底擺脫了儒家迂腐的君臣之道，敢于把斗爭的矛頭直指封建階級的最高統(tǒng)治者，從而表現(xiàn)出超人的膽識與見解。如皮日休的《讀司馬法》指責統(tǒng)治者貪婪兇殘的本性：“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六箴序》義正詞嚴地尖銳指出：“帝身且不德，能帝天下乎？能主家國乎？”對帝王的品德提出疑問，其批判現(xiàn)實的尖銳mOdEpn6lm0lGTo14MIF7zQ==性與深刻性正是儒家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在新的歷史時期的深入發(fā)展，作家的勇氣亦由此可見。
　　二、作品立意：批判現(xiàn)實
　　晚唐小品以批判社會現(xiàn)實為創(chuàng)作主旨，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唐末的歷史風云，尤其是對社會黑暗進行了毫不留情地揭露，把斗爭的矛頭伸向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小品作家力求把所見所聞所感都通過文章表現(xiàn)出來，并起到譏諷時弊的作用。
　　如皮日休在《鹿門隱書》中描寫虛偽隱士：“古之隱也志在其中，今之隱也爵在其中。”孫樵的《逐痁鬼文》把貪污腐敗的封建官吏嘲諷為“ 諂鬼”、“矯鬼”、“巧鬼”、“錢鬼”，活畫出他們的丑惡嘴臉。同時，小品作家大多能提出深刻的個人見解，使文章立意新穎。如羅隱的《英雄之言》更是直斥開國創(chuàng)業(yè)之君王所謂的“視國家而取者，則曰救彼涂炭。”指責封建帝王偽裝為“英雄”而實為“強盜”。這些指責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在歷來絕少批判君王的古文傳統(tǒng)中，無疑是石破天驚之語，確實別開生面，實脫舊窠。
　　唐末農(nóng)民起義風聲水起，聲勢浩大，小品作家們也把農(nóng)民起義的成因、斗爭等問題納入其題材范圍，從而使晚唐小品的題材更為廣泛。皮日休曾“陷巢賊中，巢惜其才，授以翰林學士?！?[4]P503說明他與黃巢起義的密切關系，其文自是對社會禍亂的根源有深刻的認識，故在《六箴》、《鹿門隱書》、《十原》等文章中對為君為臣之道、社會現(xiàn)狀等提出獨到的見解，其立意簡明深刻。陸龜蒙在《記稻鼠》中也對唐末農(nóng)民起義的原因提出自己的見解，闡發(fā)“官逼民反”的道理，指出人民在其壓迫下已是“不流浪轉徙，聚而為盜，何哉？”說明起義正是人民在不堪重負的剝削中的唯一選擇，反映了唐末人民在黑暗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已經(jīng)是走投無路的悲慘命運，其立意之新穎，思想之先進，體現(xiàn)晚唐小品的獨特之處。
　　小品作家身處末世，受儒家兼濟天下思想的影響，懷有治世之愿，故對社會歷史的變遷都試圖作出剖析，提出自己的見解，表現(xiàn)出憤激和抗爭。誠然，他們的憤激和抗爭染上了末世的悲哀與凄涼，而少了些許中唐渺茫希望的光芒，但畢竟敢于與現(xiàn)實作斗爭，令人看到了黑暗中耀眼的人性之光，可說也是一種吶喊吧。
　　三、創(chuàng)作手法：善于諷刺，構思精巧
　　善于諷刺是晚唐小品的突出特點。以往的諷刺作品大多曲折隱晦，不夠尖銳突出，手法也不夠豐富多樣。而晚唐小品或直接譏諷，或論中暗諷，或托物喻人，或借古諷今，采用多種方法從多個角度對現(xiàn)實進行辛辣的諷刺，使文章酣暢淋漓，直切要害，充分展示了小品的斗爭鋒芒。同時，文章的構思極為精巧，表現(xiàn)出政論性與文學性緊密結合的特征，并往往于其中蘊涵獨特犀利的眼光和見解，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皮日休的諷刺手法多用對比，寓諷刺于議論之中。他往往對一種問題的兩種現(xiàn)象進行深刻揭示，一正一反，兩兩相對，于議論之中直接譏諷，多為結論，較少論述。這一特點在其文《鹿門隱書》六十篇有突出表現(xiàn)，該文類似格言警句，把古今現(xiàn)象進行對比，涵義深刻，發(fā)人深思。如“古之決獄，得民情也，哀；今之決獄，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賞之必至?！庇衷啤肮胖畾⑷艘玻?；今之殺人也，笑。”皆斥責當今統(tǒng)治者厚顏無恥、草菅人命的卑劣行徑，切中要害，痛快淋漓。
　　陸龜蒙亦擅長諷刺，他“善屬文，尤能談笑，”[4]P508在嬉笑怒罵中對事物進行諷刺，較少直言譏諷，而是常通過寓言故事、借物喻人來痛罵當世黑暗，尤善構思，巧發(fā)言論。如《野廟碑》先哀憫農(nóng)民對神的敬畏心理和虔誠，接著層層深入，過度自然妥帖地轉入到對作威作福的封建官吏的揭露，抨擊他們平日過著豪奢生活，但是“一旦有天下之憂，當報國之日，則誆撓脆怯，顛躓竄踣，乞為囚虜之不暇。”使文章起伏跌宕，其構思的精巧和新穎由此可見。
　　羅隱其人“性簡傲，高談闊論，滿座風生。好諧謔，感遇輒發(fā)?！?[4]P118其“詩文凡以譏刺為主，雖荒祠木偶，莫能免者。[4]P123他的諷刺手法不同于皮日休多用格言警句的方式于議論之中徑直譏諷，也不似陸龜蒙多采取寓言故事的方式尖銳抨擊時弊，而大多是借古人古事進行評說或采取寓言形式，雖也有對現(xiàn)實的尖銳批判在內，但其目的主要是警誡多于批判與控罵，警醒當世統(tǒng)治者的意味要多一些，而不似皮、陸那般尖銳。如《英雄之言》末尾：“當英雄者猶若是，況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為人所窺者鮮矣！”在揭露君王的強盜本質后，對統(tǒng)治者提出警告，應防乎盜也，包含意味深長的警醒之意?！对綃D言》、《辨害》等小品或托物寓意，或借物喻人，含義深刻，行文簡潔，在生動形象的描述中隱含深刻的道理，于含蓄中透露出憤激的鋒芒。
　　四、風格特色：“匕首”與“投槍”
　　晚唐小品不是長篇巨制，結構龐大之作品，它具有篇幅短小，簡潔精煉的特點。就其緣由，一方面是當時各種社會矛盾日趨尖銳，社會動蕩不安，文人們已經(jīng)沒有穩(wěn)定的文學環(huán)境進行長篇巨制的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對不平遭遇的憤怒，對黑暗社會的控訴，對腐敗政治的抨擊，壓迫著小品作家的創(chuàng)作神經(jīng)，使他們奮筆疾書，把一腔憤激傾泄于文章，并渴望以此革除社會時弊。因此他們唯有把一己之所見以短小的篇幅及時表現(xiàn)出來，以期達到文章之社會功用，使其真正成為“匕首”與“投槍”。尺幅千里，以小見大的特點正收到一針見血，不為空言的效果。
　　晚唐小品的描寫、敘述、議論簡潔有力，條理清楚，語言精煉，體現(xiàn)了濃縮就是精華的特點。皮日休、羅隱、陸龜蒙等小品作家創(chuàng)作的小品寥寥數(shù)筆就能勾勒事物現(xiàn)象，三言兩語就能譏笑嘲諷，多在短小精悍、幽默詼諧中見真知灼見。皮日休的《鹿門隱書》六十篇皆為短文，卻立意深刻，具有極強的批判力量。如“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绷_隱的《讒書》也多為短文，題旨鮮明，語言精煉。如《秋蟲賦》：“秋蟲，蜘蛛也，致身網(wǎng)羅間，實腹亦網(wǎng)羅間。愚感其理有得喪，因以言，賦之曰：物之小兮迎網(wǎng)而斃；物之大兮兼網(wǎng)而逝。而網(wǎng)也者，繩其小而不繩其大，吾不知爾身之危兮，腹之餒兮。吁！”全文不足百字，但形象而有力地揭露封建統(tǒng)治者剝削百姓的罪惡行徑，并指出強暴者最終也將被毀滅的下場。筆鋒犀利，幽默生動，用語極為簡練。陸龜蒙亦有優(yōu)秀短文小品，《硯銘》僅有二十四個字，《蠶賦》、《后虱賦》也為百來字的短文，借物喻人，冷嘲熱諷，但都切中時弊，微言要義。這些作品對事物特征進行夸張想象，極寫對象之丑態(tài)，筆調幽默詼諧，令人在失笑之余不禁掩卷深思。
　　晚唐小品作家的語言風格與韓愈在散文語言方面的追求有相同之處，首先注重語言的凝練、生動、獨創(chuàng)，善于熔鑄警句，像韓愈的“痛定思痛”、“弱肉強食”、“大聲疾呼”等新詞實乃首創(chuàng)，晚唐小品作家對此多有繼承。其次注重“文從字順”，晚唐小品雖有尚奇的一面，但其表現(xiàn)在立意新穎、構思新奇、想象奇特等方面，并未走向艱深晦澀，故而多為文體流暢生動，簡潔明快之作。
　　晚唐小品正是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既有對中唐古文運動的繼承，又兼有在特定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的拓展，可謂是繼往開來。它以韓柳古文理論及創(chuàng)作為淵源，摒棄寄情聲色之樂，追求形式華美的創(chuàng)作理念，實現(xiàn)對古文運動的復歸。同時，晚唐小品作家憑借個人超人的膽識與獨到的見解，使小品呈現(xiàn)出鮮明的政論性與強烈的斗爭性，并與文學性緊密結合，從而在晚唐文壇展示出小品獨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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