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剩糧寺
十一月 黃葉在下
黑色的樹枝帶著糾結和傷疤
在滿天微涼中 伸展
身體依然溫熱 除了隨身
攜帶的妻子的體溫
女兒的笑靨
好像剩下的都在這了
幾個散淡的朋友
一株神居的
大樹 兩個趴在地面的
目光清澈的孩子
一座坐于寺間的小學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老銀杏上的懸吊的鐵鐘
已銹成喑啞的喉結
而殘垣拐角處
一縷童年的幽香
仿佛七歲的你伸出小手
扯住37歲的你的衣角
它來自綻放的枇杷樹
還是結茄果的曼陀羅
是輕聲的笑
還是幽咽的哭
無疑 它是有毒的——
伴著細微的毒
來慢慢嚼完這些
人間的剩糧
月光照在建筑工地
月光照出鋼筋水泥
腳手架 塔吊的錯落陰影
月光在濕潤的細沙上安息
月光淌入墻體的縫隙
巨大的建筑工地
在月光之下 堆放尚未
組合成型的骨肉
巨人尚未立起
頭頂?shù)男强樟鬓D
如此炫麗 秩序浩然
月亮站在高處
將一束白光澆注下來
灌進我骨與肉的狹窄裂縫
冬天真干凈
冬天的夜晚
挺直的白楊真干凈
冰涼的夜空垂下刀子
切割皮膚 深入木質內部
活著的樹木
從外到內都很干凈
荒草真干凈
袒露的墳墓真干凈
土里的白骨真干凈
草籽散布肋骨周圍
種籽真干凈
春天的花骨朵
怒放得干干凈凈
飛舞的彩衣真干凈
蜜蜂和蒼蠅
嗡嗡聲真干凈
那些冬天里打坐的人
痛苦的人 私奔的人
多么干凈
積雪的屋頂真干凈
積雪像乳牙 犬齒 虎頜
咀嚼進出的人們
每個人都有自己干凈的地方
踩在雪地的腳踝
干凈得如同一截
白石 潔凈的月亮下面
一束光輝垂降萬物
坐在屋頂之上
萬物有一種隱忍的慈悲之美
慈悲真干凈
看穿
在冬夜的月光下
我看穿了大地
看穿了腐土下穿行的蚯蚓
柔軟的身體全由名詞組成
當他們被斬斷
名詞構成的身軀便蜷曲著
再生長出 另一個柔軟的頭顱
我看穿了一株烏柏
隱忍住肋骨間的香氣
似一位替古國守孝的老人
服用了多少碗濃重的中藥
繚繞的火焰如同繩索
捆住柔韌的身軀
押往青天的斷頭臺
我也看穿了一個人
深夜在大地上行走
如一塊沉默的石頭
他的憂患是一只鸛鳥的憂患
他的欣喜是一樹梅花的欣喜
月光下他銜枚疾進
將大地切開
將大地之肺切開
月光下面 圖窮匕見
這么慢
我只能這么慢
我只能這么蝸牛般慢慢爬
我只能在這片
爛菜葉的地圖上
打馬圈地 跋涉奔涌的山河
在河流里我失掉過
自己無數(shù)的鞋子
在石堆上我晾曬過
敵人帶血的頭顱
我只能這么慢
我轉動落日的磨盤
磨出黎明的鮮豆?jié){
我以青草的耐心寫一封長信
我用緩慢的一生
打磨著一根針尖
掘開濕潤黃土
打造清涼的墳墓
傲慢
我要說出我的傲慢
我的傲慢是一株草的傲慢
它穿過石頭
淹沒了城郭
哐哐的夕陽中
我只對牛彈琴
而此刻
我在一個孩子的口中
語無倫次 表達著
對這個熟透世界的 傲慢
寫下
我竟寫不出心中想要表達的
我寫下的一切
轉眼就改變了面貌
我寫下的花朵 爬滿了蚊蠅
寫下的青絲 變成了白發(fā)
寫下的小羊 被人無情宰殺
就連寫下的詩歌
也充滿了病句
這么多年 我像一只烏賊
用川流不息的墨水
將自己 越描越黑
我握筆的手握不住
沉甸甸的銅板
伸長的臂膀撈不到
一根閃光的稻草
點亮的人皮燈籠
根本照不出多遠的路
然而 在愈走愈瘦的路途
我仍然摸索著寫下
一只覓食的螞蟻
一道涌出地表的泉水
和一個
咔咔作響的棗花燦爛的
冬夜
我寫下的一切注定灰飛煙滅
但我會在最后的青石板上
留下這樣一行文字
青草在上 黃土在下
肉體在上 靈魂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