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tǒng)皇帝登基第三年(1911)臘月初十,水北知府張家鶴接到水北知縣的密報(bào),說水北縣城北四十五里怪屯村,有一個即將堙沒的荒墳,最近像發(fā)面饅頭一樣,虛騰騰地長大了,已經(jīng)長得一間房那么大,丈把高。張家鶴問,屬實(shí)么?知縣說屬實(shí)。張家鶴又問,在村子什么方位?知縣說在村子西北角,升龍崖上邊。張家鶴一聽“升龍崖”三字,心頭就“嗵”地響了一聲,像驢蹄子在心窩里踢了一下。
原來封建時代,帝王們是非常忌諱天出二日的。他們豢養(yǎng)了大批的星相師,以觀天象異兆。比如東南方向有一顆星星近來特別明亮啦,西北方向出了一道白氣啦什么的,他們都疑心那里要出真龍?zhí)熳?。出了真龍?zhí)熳?,不是要造自己的反,爭奪自己的江山嗎?所以就趕快派大批的人去私訪,一發(fā)現(xiàn)有這方面苗頭的人或事,就一個字:殺!自古有多少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除了星象師,帝王們還豢養(yǎng)了大批的堪輿師,即風(fēng)水先生,到全國各地去堪輿,即察看風(fēng)水,看有沒有墳地占住了龍脈。如果占住了龍脈,他們就要生法破解。破解的方法有多種。一種是直接把墳?zāi)拱情_,尸骨挖出,放鍋中蒸煮七十二個時辰,叫破穴蒸骨,以殺龍氣;二是在龍脈的龍心處扎鋼釘,將龍脈釘死;三是在龍脖子處挖一條深溝,將龍頭斬?cái)?;四是在龍頭上修一座廟,將龍脈鎮(zhèn)住——如果占住龍脈的墳地已成氣候,所有方法都無濟(jì)于事,那就也是一個字:殺!而且是誅滅九族,龍子龍孫都?xì)⒈M,連精子卵子都不留,看你真龍?zhí)熳舆€會出來跟我爭江山么?
當(dāng)然,華夏輿圖廣大,星象師和堪輿師再多,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所以,各處的地方官員,暗地里也承擔(dān)了這方面的責(zé)任,而且是一旦失察,就有掉腦袋的非常重大的責(zé)任。
一座尋?;膲?,突然長大了,而且是在升龍崖上邊——升龍崖,升龍崖啊!有什么可說的呢?肯定是地氣動了,龍脈發(fā)了,真龍?zhí)熳右鍪懒?,異兆昭昭啊?br/> 第二天,張家鶴化妝成一個年底討賬的先生,來到怪屯私訪。這樣的事,弄不確實(shí),是不敢上報(bào)朝廷的。
張家鶴這身行頭是借縣衙錢糧師爺?shù)模阂豁敽诰勛庸掀っ睔?,一掛粉藍(lán)棉布袍子,腰里勒一根黑布戰(zhàn)帶,袍子的右下擺提上來掖在戰(zhàn)帶里;雙臉直貢呢黑布棉靴,白棉布襪子;黑市布褲子,褲腿打折用白裹纏纏?。患缟洗钜桓彼慕蔷Y有穗子的褡褳,褡褳里裝著算盤和幾本帳薄——這行頭本來就是一個帳房先生的,所以張知府的化妝無可挑剔。當(dāng)然是不能坐轎,也不能騎馬,只能騎一頭粉鼻子小毛驢,一顛一顛,顛得屁股溝子疼。
中午的時候,才顛到安鋪鎮(zhèn)。
那時的安鋪鎮(zhèn),雖然不大,但卻相當(dāng)繁華,北山的木柴,黑炭,皮毛,藥材,都在這里集散,走漢水,南下湖廣。因此,大都市盛行的茶肆青樓,也有幾家。尤其是唱君子戲(大調(diào)曲)的特別多,徐行百步,必有叮碂的箏聲和優(yōu)雅的歌唱,把安鋪鎮(zhèn)唱得古韻悠長。
這里離怪屯還有十幾里地,張家鶴決定就此打尖。他走進(jìn)一個梆餃店。剛坐下,就隔窗看見街對面擺一個卦攤,一個道袍道帽猢猻臉鯰魚胡子者,靠墻坐著,身后是一幅白布黑字的招子,上寫:活神仙李端山在此。面前的地上攤著一塊黃布,黃布中間畫一幅陰陽魚。陰陽魚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云:陰陽難比諸葛,八卦不如文王;橫批是:慚愧慚愧。張家鶴覺得這家伙有點(diǎn)意思,明明是云天霧地的吹牛皮,卻還要假惺惺地慚愧,扭捏得像新媳婦放屁一樣。他一個莞爾,就注意著他。
雖是街的對過,但也就七尺街面,一言一行都很真切的。正是臘月天氣,北風(fēng)凜然,行人匆匆,卦攤無人光顧。這神仙雙手抱著膀子,凍得索索發(fā)抖,清鼻涕直往面前的八卦圖上滴。張家鶴正可憐他,卻見一個中年女人站在卦攤不遠(yuǎn)處,望著卦攤猶豫。李端山望著女人招招手,說:“夫人想算卦吧?”那女人笑一笑說:“想算卦,可是沒錢。”李端山說:“算吧,算了就有錢了?!迸司妥吡诉^來,蹲到卦攤前,笑不唧唧地說:“真的呀?那要沒錢呢?”李端山說:“沒錢就是我卦不靈了,你走人,我收攤兒?!?br/> 女人就給他報(bào)八字。剛報(bào)了一句,李端山就止住她,說:“不用報(bào),不用報(bào)。我給你觀相吧。家有二男一女?”
女人點(diǎn)頭:“嗯?!?br/> “男為己出,女是收養(yǎng)?”
女人就五體投地了,連說:“哎喲!先生真是神仙!女兒是俺嫂嫂的,嫂嫂沒了,就跟了我了。”
李端山說:“這一卦送給你的,不收錢。算下一卦吧。你今兒來,是想問丈夫歸期?!?br/> 女人點(diǎn)頭道:“是哩是哩!”
“夫君是在東南方向做生意?”
“是哩是哩!在武昌開絲行。”
李端山捻一下鯰魚胡子,嘆了一口氣:“千年一劫,天傾東南??!”
女人看神仙嘆氣,知道不妙,心里就慌了,說:“我也聽說南方亂了。娃他爹往年都是十月底回家,可是現(xiàn)在都臘月半了,還不到家,也沒個音信——”說著,眼淚就斷線珠子似地往下掉,唏噓之聲不可抑止。
李端山勸道:“夫人,別哭了!你看,夫君不是回來了么?”
女人抬起淚眼四處觀看,只見一個身著長衫、頭戴禮帽、手提皮箱的人正匆匆由她身邊走過。李端山大聲叫道:“那位發(fā)了財(cái)?shù)南壬?!夫人在此淚灑相思壁,緣何作陌路而去?莫非學(xué)陳世美富貴忘妻不成?”
那男人就刷地轉(zhuǎn)過身,一看是自己女人在滿臉淚花地算卦呢,知道是牽掛自己,在求問歸期,竟不顧古鎮(zhèn)羞臊,跑過來一下子抱住了女人。女人又哭又打的,不知是恨他還是親他。
那人整整給李端山掏了一錠銀子。李端山對那女人笑道:“怎么樣?我說給你算了卦你就有錢了吧?”
那女人一邊擦淚,一邊很羞澀地笑了,說:“先生,你真是活神仙!”
李端山說:“噓!別夸別夸!浪得虛名,有人聽了不愿意呢!”
李端山說著,就向街對面的張家鶴斜了一眼。張家鶴的飯桌就在窗戶跟前,他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