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來了。那時候“黃明華診所”剛開門。我就是黃明華。我在簾子背后換衣服,我的助手在打掃外面的房間。我聽見助手說:“你怎么又來了?不是叫你別來的嗎?這里又不治你那種病?!币宦牼椭纴砣耸遣號|。蔡東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但我治不了他的病——不是不治,是治不了。我只不過是個半路出家的野醫(yī)生,兩年前才考取行醫(yī)證,來回龍鎮(zhèn)開了家診所。我的全部本事就是辨舌苔、聽胸音,然后打針、輸液,再開幾片常見藥。到我這里治病的,大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他們貪圖便宜,還可以免費吹我的電扇,烤我的鋼炭火,而且我有十足的耐心聽他們嘮叨。蔡東為什么要來呢?他不過三十多歲,他的話少得很,他的病我毫無辦法。
透過簾子,我看見助手停了活,跳到桌子后面,跟蔡東保持足夠的距離,命令他離開。蔡東沒聽他的,站在門口,不聲不響地脫衣服。外面下著雪,他卻把上身脫得精光。他的兩條手臂上,好些地方一疙瘩一疙瘩的,像爛桃子;胳肢窩爛出的洞,可以伸進去一只拳頭。脫光衣服,他在桌邊坐下來,扯張報紙擦瘡,報紙被膿血浸得透濕,并因此一塊一塊地破碎。助手害怕他把臟東西朝自己臉上扔,只管往后退。這時候我出來了,我身上的白大褂,還有最后一顆紐子沒有扣上。
“黃醫(yī)生。”蔡東站起來,向我打招呼。
我沒回應他,只說:“你真的不該來這里,你來了也是白來。”
邊說話,我邊扣靠近衣領(lǐng)的紐子,可那顆白得透明的圓塑料,就是不愿意鉆進鎖眼里去,干脆懶得扣。我很想告訴蔡東,他大清早就進我的診所,如果有人看見,這一整天我都不會再有別的病人。鎮(zhèn)上人人都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人人都怕他。我的助手也怕他,要不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小舅子,他肯定早丟下我回家種土豆去了,眼下正是播種土豆的時節(jié)。
但我沒把這些話向蔡東說,我只叫他把臟物扔到街邊的垃圾桶里去。那些破碎開來的報紙,還被他捏在手里。他聽話地照辦。回來后,我又叫他把衣服穿上,他也穿上了。他的肩膀帶進來幾片雪花,被衣服捂在里面。我想像得出那幾片雪花,怎樣被他的體溫毀尸滅跡。
我不理他,希望他主動離開??墒撬f:“黃醫(yī)生,我被家里攆了?!?br/> 攆了的意思,是說他本來有一個家,現(xiàn)在沒有了,或者說有家不能回了——還是等于沒有家。
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還是問他:“啥時候的事?”他說昨天夜里。我盯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沒有多少光。沒有多少光的眼睛無法看透。我想問問他昨天夜里是上半夜還是下半夜被攆的,被攆之后,又住在哪里。很顯然,我不能問,那差不多是捉虱子上身,難道我能叫他從今往后來住我的小診所?我連同情他的樣子也不能表露,只說:
“你老婆攆你,是因為有難處,不是不心疼你,她可能是怕你不小心把兒子感染了?!?br/> 說這樣的話讓我自己也感到厭惡。
對蔡東這種人,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恐怕也不會心疼他。
不過話說回來,就我所知,他老婆已經(jīng)很對得起他了。十年前,大概是十年前,蔡東帶著新婚妻子去市里,在臨河的二馬路上,租房開了家燒烤店。生意實在好,好得讓兩口子有了更多的想法,準備五年之后,在市里買房??墒菦]等到五年,蔡東就染病了。幸好還沒給老婆染上就查出了病種。幾年來,他既沒打過針也沒輸過血,病是怎么得來的,不說也知道——當然也可能并不知道,只是表面上知道。他老婆花光全部積蓄為他治,治不好又把他帶回老家,讓他死也死在老家的土地上。
蔡東上下打量我,神情疑惑。我以為他在疑惑他老婆是否真的心疼他呢,但我錯了。
蔡東說:“黃醫(yī)生,你既然是醫(yī)生,為什么不能治我的?。俊?br/> 盡管醫(yī)生并非萬能,可他這問題依然讓我尷尬。
我皺著眉頭,簡捷地說:“有些病,只有老天爺才能治?!?br/> 他的肩膀抽搐了幾下,眼睛里僅存的一絲渾濁光芒也不見了,像是被肩膀的抽搐抖掉的。
之后,他慢吞吞地轉(zhuǎn)過了身。
雪下得越來越緊,回龍鎮(zhèn)成了一片銀白世界。認識這片銀白世界的內(nèi)核是很有必要的,但我作為一個外來人,一個在城鎮(zhèn)沒有任何根基的鄉(xiāng)下人,要講出它的內(nèi)核相當困難。我只能說我看到的。其實我看到的也就是你想像的?;佚堟?zhèn)歷史古老(明代落難皇帝朱棣曾在此流連,所以有個“龍”字),你無法想像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外面沒有一條河,回龍鎮(zhèn)就緊靠清溪河;你也無法想像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不是用青石板鋪成,回龍鎮(zhèn)的青石板街,太陽出來時幽光泛亮,太陽落下去,就變成醇厚的黑色。鎮(zhèn)子被樹木分割成若干群落,不知是誰家養(yǎng)的鴿子,在林梢和房舍間起起伏伏。這里的人就像鴿子一樣,很友善,很安詳。這里的人連一條狗也不愿意呵斥……不過,這些話是否指出了回龍鎮(zhèn)的特質(zhì),我不敢擔保。有人說,要了解一個城鎮(zhèn),就要了解那城鎮(zhèn)里的人如何戀愛,如何工作,而我不是這樣看的,我作為醫(yī)生,覺得最方便的辦法,是了解人們?nèi)绾紊 ?br/> 真像是天遂人愿,我的診所開了不滿一年半,蔡東就從市里回來了。
那時候是夏天,日日夜夜的,河上都沒有一絲風,天氣熱得噼啪作響,鎮(zhèn)上的男人都裸著上身,女人都穿著松松垮垮的無袖裙,可蔡東卻穿著長袖襯衫,還把袖口扣上。這表明,他身上早就在潰爛了。但鎮(zhèn)上人不知道,還跟他打趣,說去市里待過幾年的,就是比我們土老表文明。
然而,蔡東的窮卻不能不叫人吃驚。
都聽說他在市里開了燒烤店,有人去市里進貨,還到二馬路拜訪過他,親眼見識了店子里座無虛席的場面,他應該是掙了很多錢的,現(xiàn)在卻窮得叮當響。開初他想掩蓋,可窮這東西,你越想這么做,它越要跳出來向世人宣告。蔡東不再掩蓋了。主要是想蓋也蓋不住。他走路,眼睛老是瞅著地上,本以為是他去市里養(yǎng)成的新習慣,但某個下雨天,有人看見他彎腰摳起一枚被踩進泥里的鎳幣!他老婆無一例外都是快散市才去買菜,很多時候不是買,而是撿被人撇在地上的黃葉子。他那個八歲多的兒子,回來后入讀鎮(zhèn)中心校,上學的那天穿的那一身衣服,過了許久還穿在身上。
再后來,人們就知道他得了病。他的衣服上常常結(jié)起硬痂,當然也有新鮮的膿血,發(fā)出腥臭。
不知是誰第一個說出了那病的名字。
那個病名比鴿子飛得快,也比鴿子飛得高,頃刻之間,就把小鎮(zhèn)籠罩了。
安詳了多少年的鎮(zhèn)子,半天之內(nèi)就變得驚慌失措。
學校要清退他的兒子。他老婆拿出市人民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表明她和兒子都沒被感染。“這當然好,”校長說,“可是……”校長的意思她懂,是說雖然沒查出被感染的跡象,但很可能是帶著病毒的。她又是怎樣給校長解釋,并讓校長最終沒趕走她的兒子,許多人都只能猜測。她的兒子被單獨安排在最后一排,上課不抽他回答問題,不交作業(yè)本,不準上體育課,不準跟同學們玩。那小家伙我見過一回,走路時兩條細腿搗得很快,雙手卻紋絲不動,眼睛直撅撅的盯住前方。聽街道上的人講,他每天上下學都踩著自己的腳印走,這條線路是將他鎖起來的房間,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什么事情都公開了,蔡東用不著大熱天的還穿長袖衫,他換成了短袖,后來干脆時不時就把上身脫光,到了冬天也不例外。他故意這樣讓人看。他把衣服搭在肩頭上,兩條紅艷艷的、長著許多爛桃子的手臂伸開來,邁著四方步,像凱旋的將軍那樣穿過鎮(zhèn)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激起一片驚叫,緊跟著是閃避的慌亂,是關(guān)門閉戶的亂響。
他是一枚移動的病菌,是這個有白鴿飛翔的小鎮(zhèn)里的瘟疫。
我知道他去找過醫(yī)生。從事情公開的那天起,他就在鎮(zhèn)上四處尋醫(yī)。他終于找到我這里來了。很可能,我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我的診所太小,而且大家都知道,我能治的無非是傷風感冒。我又不會動手術(shù)。鎮(zhèn)上別的醫(yī)生,即使能動手術(shù)暫時挖掉他的膿瘡,也沒能力根除源頭,對此他應該心知肚明,他找醫(yī)生,只不過是他需要醫(yī)生。別的醫(yī)生是怎樣接待他的,我不清楚,他到我這里來,我倒是和善地跟他說話,還用一次性紙杯給他倒水喝。我承認,我這樣做是因為膽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何況他——雖然消瘦卻陷入絕望的一條漢子。他在不知道死期的時候就絕望了。在他眼里,人人都在興興頭頭地過日子,而他的日子已經(jīng)空了,刮風下雨,艷陽高照,都與他沒有關(guān)系。他在日子之外,會不會因此把別人也拖出日子的門檻?誰也說不清!
我的和善,確切地說我的膽怯,最終付出了代價——他不再到別處去,只經(jīng)常來我這里。
那次他的肩膀抽搐幾下,慢吞吞地離去之后,我的小舅子問我:“你說他還會來嗎?”
“我想他不會來了?!?br/> “你有把握?”
我說我沒有把握。
小舅子突然發(fā)火:“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像蔡東這種家伙,你越怕他,他越要騎到你頭上拉屎拉尿!中街的馬醫(yī)生也這樣說。馬醫(yī)生跟張醫(yī)生、何醫(yī)生,還有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門衛(wèi),都準備了一把鐵揚叉,見他過來,把揚叉一舉,他就跑了。哪怕他明天就活不成,今天他也怕死!——哪像你!”
他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小舅子,他沒有資格朝我發(fā)火。但這只是理論上的,事實上他常常朝我發(fā)火。他的背后,站著的是他姐姐,是我脾氣暴躁的妻子。有時候我覺得,妻子讓她弟弟跟著我,與其說是當我助手,不如說是監(jiān)督我。鎮(zhèn)上離家有三十公里地,鎮(zhèn)上的女人比老家的女人更像女人。小舅子怕我去找那些更像女人的女人,就經(jīng)常朝我發(fā)火,給我下馬威。
其實蔡東并沒對我做出格的事情。他每次進我的診所,都是在沒有旁人的時候,證明他不想影響我的生意。這一點是我特別注意到的。
小舅子還在咕噥,我說:“你不怕他,為什么他一來你就往桌子后面躲?”
他氣得嘴皮子發(fā)抖,不再說話。這一整天,他也不幫我做任何事。
好在蔡東不再來了。他已多日不來。我又跟小舅子和解了。
這段時間,蔡東沒待在鎮(zhèn)上,夜里,他睡在鎮(zhèn)外一座石拱橋的涵洞里,白天沿河游走。河岸有成山的垃圾,他吃垃圾山里的雜物,也在那里拾荒。聽說他把紙殼和礦泉水瓶拾了一大堆,但廢品公司不收他的。他讓不再要他的老婆去賣,依舊不收。凡跟他有瓜葛的人,都構(gòu)成潛在的威脅。他去那段斜坡上的公司門前評理,人家跟他講理的方式,和馬醫(yī)生他們一模一樣——準備了一把鐵揚叉。
“要是那狗日的凍死了才好呢,”小舅子說,“或者一頭栽進清溪河,淹死了才好呢!”
我知道他學的是鎮(zhèn)上人的腔調(diào)。鎮(zhèn)上人還說,防疫站和派出所為啥不管管?未必要讓他把所有人都傳染上,把回龍鎮(zhèn)變成死鎮(zhèn)才舒心?每天的上下午,都有人去鬧,但并沒鬧出什么結(jié)果。防疫站說,蔡東的那種病,離他遠些,特別是不要去招惹他,就沒事。這道理誰都明白,但誰都不信。信了又怎樣呢,蔡東不僅是移動的病菌,還是揮之不去的恐慌。再說,你不去招惹他,萬一他招惹你呢?比如說,咬你一口,或者把他的血灌進針管,趁你不備……對此,防疫站的回答是,這不是我們該管的,這應該找派出所??膳沙鏊矝]辦法,因為蔡東既沒咬人一口,也沒朝人扎針頭。
不過他到底給了派出所管他的機會。
這一年,春節(jié)還沒到就立了春?;佚堟?zhèn)的時令,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公務員,立春過后,立即就有了春天的氣象,鴿子像一夜之間換了羽毛,玉蘭樹的枝條脹滿了水,長出了小小的花苞。河水盡管還是那么枯,河水的顏色也沒有變,卻有了響聲。冬天的清溪河雖不結(jié)冰,卻沒有流動的響聲,到春天就有了。就在這春意萌動的時節(jié),蔡東又從河邊回到了鎮(zhèn)子上。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臘月二十九,星期四。中午十二點剛過,他在我診所前晃了一下。只晃一下,就離開了。當時我正在給一個老大爺輸液,那老大爺痰上不來,一呼一吸像在抽水煙。送他來的兒孫,共有五個,熱熱鬧鬧,那情形不像是送老人來看病的,而是來赴宴的。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剛把藥瓶掛上,一眼就望見了蔡東。看樣子,他原本打算進來,見有這么多人就走了。
他并沒走遠,蹲在三十米開外的石條上。那里靠著一家快餐店,吃客很多,傍窗的吃客瞥見了石條上的人,但并沒認出是蔡東。說真的,我望見他的那一眼,也沒把他認出來,我是在他離開后才想起是他。他的衣服又臟又破,頭發(fā)又亂又長,臉上黑黢黢的,只是嘴唇紅如焰火。按魯迅先生描述祥林嫂的話說,他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那傍窗的吃客就是把他當普通乞丐認的,吩咐老板:“去把那家伙趕走,惡心!”老板出來趕他時,正碰上他把袖子捋起來,摳他的瘡。
老板“媽呀”一聲,跑回了店子。
吃客全都丟了碗筷,側(cè)身站立,待認出他后,腳步快的,脫門逃掉了。老板氣得牙癢,客人都是餐后埋單,逃掉之后,到哪里收錢去?老板說你們別怕,我去收拾他!老板聽說過鐵揚叉的事,他沒有鐵揚叉,但有鐵柄的掃把,于是揚著掃把出去了。“滾開!”他說,“再不滾開老子打死你!”
打死蔡東比打死一條狗都不如。他是小鎮(zhèn)的瘟疫,所有人都在盼望他死。當可以打死一個人的時候,人們涌起的激情比打死一條狗的激情要澎湃得多。老板高舉的掃把還沒落下來,吃客已經(jīng)通過門洞和窗口,朝蔡東扔東西。餐飲店里有什么好扔呢,只有杯盤碗盞。那些東西從蔡東身上彈開,碎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碴兒。老板忙又回店阻止,可阻止了這個,阻止不了那個。有人覺得不過癮,操起笨重的實木凳子,照蔡東的頭部擲過去。勁兒小了幾分,離蔡東還有半米遠,凳子就掉地上了。
此前,蔡東一直蹲著,現(xiàn)在他站了起來,朝店子走去。一片嘩嘩啦啦的聲音。那是在關(guān)店門和窗戶。其實蔡東也沒想進店,他站在離店門五米之外,開始脫衣服。
他只穿了兩件,脫起來十分方便。他身上的那些爛桃子,有好幾處連成了片。
他那決然的樣子,像下定了決心,要一直光著上身堵在那里。
然而,幾分鐘后,三個警察過來了。警察舉著電棍,老遠就朝他呵斥:“你想干啥?”
蔡東明顯有了怯意,把手放下來,膝蓋彎著。
警察站在距他兩米遠的地方,說:“走,跟我們?nèi)ヅ沙鏊?!?br/> 鎮(zhèn)子就這么大,哪家單位在什么位置,都是知道的,蔡東聽話地動了步子。他走在前面,三個警察跟在后面,像是警察跟他去派出所。警察和他始終保持著兩米左右的距離。走了幾步,蔡東說:“我想抽煙?!币粋€警察摸出一支,夠著手遞給他。蔡東說:“我沒有打火機?!蹦蔷煊职汛蚧饳C遞給他。把煙點著,蔡東要把打火機還給警察,警察說:“扔掉?!彼麤]有扔,揣進了褲兜里。
快餐店的門打開了。它旁邊的幾家店子,開始也把門閉著的,現(xiàn)在同樣打開了。快餐店老板要顧客賠償損失,可誰也不承認扔壞過東西,他無可奈何,只好罵罵咧咧地去打掃。別的人則聚在外面,說派出所終于出面了,要把那禍害關(guān)起來了,頂好是想個法子把他除掉!
可就在大家萬分慶幸的時候,蔡東突然出現(xiàn)在人群里,大吼一聲:“剛才是誰報的警?”
人們紛紛后退,邊驚叫邊罵警察。
好在蔡東這時候是把衣服穿上的,否則還不把人嚇死。
他一連問了五六聲,各家店子正在考慮是否再次關(guān)門閉戶的時候,他的話軟下來了。話還是一樣的話,但腔調(diào)軟了,軟得像是問他自己。隨后,他彎下腰,撿地上的東西吃:從杯盤碗盞里揚出來的飯菜殘渣。但快餐店老板已經(jīng)清掃過,實在沒什么好撿。他瞅來瞅去,只見石粒和塵土,于是直起身,就近下了河沿。他亂糟糟的頭發(fā),被枯瑟的蘆葦掩蓋。
整個過程,我都站在診所門口觀望。我的小舅子則直接跑到了人群中。人群散了,他才回來。我對他說:“你把這支‘慶大’加到老爺子的藥瓶里去,好好照看著,我出去買包煙?!?br/> 我沒去買煙,而是去了快餐店,說:“要份盒飯?!?br/> 老板親自來給我添,每添一瓢,就壓一下,飯盒沉甸甸的,很旺實。我不知道是因為他跟我相熟,照顧我,還是因為他一直在訴說自己今天的霉運,心里有氣,就把氣使在了鐵瓢上。
我端著飯盒,去河沿的蘆葦叢里,找到了蜷縮著的蔡東,把飯盒遞給他。
他疑惑地接過手,將蓋子揭開。
一股熱騰騰的肉香,蜜蜂似的傾巢而出。是土豆煮的紅燒肉。
他舔了舔嘴唇,又細心地將蓋子合上。
我沒管他,快步離去。我聽見他在后面說:“黃醫(yī)生,你有啥事要我?guī)兔Φ脑?,打聲招呼!?br/>
這件事我本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結(jié)果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且很快在鎮(zhèn)上傳開。我原定臘月二十九下午回老家去,但給那位大爺輸了液,又來了幾個病人,把病人送走,已近黃昏,只好次日再動身。就是多留那一夜,讓小舅子知道了那件事情。他夜里去找馬醫(yī)生打牌,聽他們說了?;氐嚼霞?,他大肆宣揚我的“同情心”。這給我?guī)順O大的羞恥。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就是覺得羞恥。他也是當成羞恥來宣揚的,我的妻子也是當成羞恥來聽的。我去鎮(zhèn)上的唯一目的,是掙錢,但我沒掙回多少。我說過,找我看病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來“黃明華診所”的重要原因,是貪圖便宜,證明我賺的是微利。錢沒掙幾文,還給一個公認的禍害買盒飯吃?老婆天天借此說事,說得我心煩,本打算過了元宵節(jié)才回鎮(zhèn)上的,結(jié)果正月初十就走了。
小舅子沒再跟來。他姐姐給他說了一籮筐好話,他也不肯跟著我。他跟著我,既沒多大搞頭,也見不來我的德性——他就是這么說的。不來就不來,不過就是個小診所,我也用不著什么助手。
開業(yè)不過四天,蔡東卻來了!
跟往常一樣,他是大清早來的。那時候,鎮(zhèn)上許多人都還沒起床。
見到他我就鬼火直冒,我將手一揮,只說了三個字:“去去去!”
他被這三個字鎮(zhèn)住了。他臉上的憂傷,像可以摘下來。
大約過了半分鐘,他轉(zhuǎn)過身,朝門外走。
“等等!”
他停下腳步。
“找我什么事?不要又是那些老問題!”
他慢慢把身體轉(zhuǎn)過來,臉上的憂傷更濃。之后,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黃醫(yī)生,我,想找你,借二十塊錢?!?br/> 借,說得多好聽!這就相當于他說如果我有事讓他幫忙,給他打聲招呼。他能幫我什么忙?難道我能叫他去幫我把某人咬一口?現(xiàn)在他找我“借”錢,他將來拿什么還我?——他沒有“將來”!
但我給了他。二十塊錢畢竟不多。他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望著外面青色的薄光,心想他被警察帶走的那次,說不定就是來借錢的。
幸虧有那老大爺一家人在,要不然,我像今天這樣把錢給他,小舅子拿回去宣揚,我不知道還要遭多少罪。
往后的數(shù)月間,別的事懶得去說了,只說蔡東找我借錢的事。他又來找我借過四次錢。每次都只借二十塊。每次我都不想給他,但總是在他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又把他叫住,怒氣沖沖地把錢遞到他手里。他第四次來的時候,我實在忍無可忍了,他說借二十,我說不,我借給你五十,但你必須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了!說完,我摸出一張面值五十的錢。他不接,說:“黃醫(yī)生,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但我只借二十,二十就夠了?!蔽诣F了心要一次性跟他了結(jié),說我沒有零錢。他便把錢拿上,說黃醫(yī)生,我用了給你退回來。我沒想到他真的退回來了,退了三十二塊八角。
從那以后,他果然不再來了。他又回到涵洞和垃圾山里去了。
我去河邊散步,偶爾看到過他,他遠遠地望著我,一言不發(fā),滿含愧疚。
他還欠我將近八十元錢呢。
秋天快過完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去中街的藥品批發(fā)部進貨,突然看見了他的兒子。雖然我跟那小家伙不熟,但一看走路的姿勢,就知道他是蔡東的兒子。正像別人說的那樣,他踩著自己的腳印子走。十多分鐘前,路上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兩車迎面相撞,擋風玻璃稀里嘩啦地卸在地上,現(xiàn)在傷員進了衛(wèi)生院,車也被弄走了,碎玻璃被攏成一堆兒,還沒來得及撮走。那小家伙一腳就踩上玻璃碴兒,玻璃碴兒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那聲響不像是被他的腳踩出來的,而是被他的牙齒嚼出來的。
如果他的腳印留在一個窨井蓋上,那窨井蓋被臨時拆走了,他也要一腳踏下去嗎?
想到這里,我心底一陣悸動。
背后響起哈哈哈的笑聲,“老黃啊,你咋這么膽小,我只輕輕拍你一下,就嚇成這樣?”
是馬醫(yī)生。
馬醫(yī)生身材魁梧,笑聲也跟他的身材一樣魁梧。
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感覺到他在拍我。
笑過了,他站到我旁邊來,瞇眼望著那個雙手不動疾步行走的瘦弱人影,說:“我說老黃膽小,簡直是冤枉了你,這鎮(zhèn)上,只有你才敢跟那瘟神接觸。那孩子身上的書包是你給錢買的,腳上的球鞋也是你給錢買的,老黃你是個大大的好人哪!”他重重地拍我兩下,發(fā)出一連串的笑聲。
好人……我覺得羞恥,就跟說我有同情心一樣。
但我的確不知道,蔡東在我這里借錢,是給他兒子買書包,買球鞋,很可能還買了別的什么。
馬醫(yī)生見我神色異樣,把聲音放低了:“蔡東那小子,哎,該怎么說他呢……你還記得你給他買盒飯的事嗎?他自己沒吃,而是在家門外攔住了兒子,讓兒子吃,還叫兒子留幾塊肉給媽媽。這事情有人從頭至尾看見的。該怎么說他呢!……”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說馬醫(yī)生,我去忙點兒事。
他爽朗地說:“好好好,老黃你去忙?!笨伤麉s抓住我的胳膊,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邊走邊繼續(xù)說話,他說,“老黃啊,你的心好,我們都承認,可你是醫(yī)生,如果你治不好他的病,就算有一萬顆好心,又起什么作用呢?你能幫他把孩子養(yǎng)大嗎?如果能,當然好,要是不能呢?……”
我決計離開這座小鎮(zhèn)了。
現(xiàn)在就離開。
因此我跟馬醫(yī)生分手后,沒去藥品批發(fā)部進貨。
馬醫(yī)生說得對……馬醫(yī)生的話還讓我想起蔡東的疑惑:“黃醫(yī)生,你既然是醫(yī)生,為什么不能治我的病?”長時間以來,他這疑惑深深植入我的心底,成為一枚毒瘤,把我也變成了病人。
當然,我的離開不是永久,而是暫時。雖然在鎮(zhèn)上掙錢不多,但比種莊稼,比在鄉(xiāng)下給那些動不動就賒賬的農(nóng)民治病,收入畢竟高了許多。也就是說,我還會回來的。
我想,這時間不會拖得太長,最多再過一個季度,到明年春天就可以了。看蔡東那樣子,他不可能活過年底。一旦他死去,所有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會眼不見心不煩,并很快將他淡忘。至于他兒子,他會有一條路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
總之,在不久的將來,古老的小鎮(zhèn)又能恢復平靜,人們又將一如既往,友善而安詳?shù)厣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