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和穩(wěn)定的確立并不是革命的必然結果,更可能的結果,是權威的崩塌導致的權力真空和混亂
10月20日,一張卡扎菲滿臉血跡、重傷身亡的照片震驚了全世界。和薩達姆一樣,他也是在逃亡的過程中被人從洞里拉出,遭到百般羞辱后被處死,死后被放在米蘇拉塔的一座冷庫里供民眾參觀。
卡扎菲是 “阿拉伯之春”中丟掉性命的第一個國家領導人。顯然,這場變革仍然方興未艾,敘利亞總統(tǒng)巴沙爾?阿薩德的安全部隊向抗議者開火,但這并未讓抗議人群停止呼喊“輪到你了巴沙爾”;也門人對總統(tǒng)薩利赫說的也差不多,他們喊道:“卡扎菲死了,你就是下一個哦,劊子手?!?br/> 值得關注的是,從突尼斯到利比亞,從西方軍事打擊到卡扎菲的慘死,均沒有引發(fā)阿拉伯伊斯蘭世界大規(guī)模的反西方浪潮,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阿拉伯之春”更多訴諸于自身的自由、尊嚴、公正,更為關心自身的前途命運,這是這場變革最值得關注和鼓舞人心的所在。
只是“成王敗寇”?
在國內,對卡扎菲下場最典型的評價是“成王敗寇”。這種看法在透露出對卡扎菲的哀憐同情之外,更告誡在臺上的其他統(tǒng)治者無論如何不可放棄槍桿子,要更加殘酷無情,把各種反對意見消弭于萌芽之中,方可避免卡扎菲式的命運。
這種富有中國特色的歷史邏輯,片面強調力量、國家機器、暴力的作用,而抹殺了“民心向背”這一基本歷史規(guī)律的作用。而對這一規(guī)律的背離,才是對卡扎菲命運的最好闡釋。
42年前,27歲的卡扎菲以一場不流血的革命推翻了伊德里斯王朝。那時的他年輕俊朗,意氣風發(fā),高舉反殖民主義的旗幟與歐美抗爭,借助石油收入,把利比亞從一個落后的部落社會變成了具有一定現代化程度的國家。在外交上,他以埃及的納賽爾為榜樣,以阿拉伯世界的統(tǒng)一富強為最高理想。那時的他,是時代的寵兒。
然而,絕對的權力導致了絕對的腐敗和絕對的執(zhí)迷不悟。卡扎菲漸漸開始對內打壓異己分子,限制言論自由,讓家族和親信壟斷了政治和經濟特權。他的一個怪癖是喜歡在電視上直播絞刑,以對民眾起到震懾作用。此時的他,已經蛻變成了以代表人民之名行專制獨裁之實的現代政客,其專制性對人民的奴役與摧殘,比之王權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后以橫死槍下了結了一生,被時代徹底拋棄。
顯然,這是另一種“成王敗寇”的政治邏輯:當統(tǒng)治者視民眾為草芥,享受著不受制約的權力帶來的為所欲為時,其不可避免的代價,就是將來有一天被民眾視為仇寇而拋棄。
時代已經變了
有人說,卡扎菲執(zhí)政42年也并非一無是處,以人均收入論,當今利比亞已達上萬美元的富裕國家水平,民眾識字率等各項發(fā)展指標都居非洲前列。問題是在專制獨裁政權之下,“人均收入”只是紙面上的數字。人類歷史已經證明,沒有民主的政治制度,就不可能有公平公正的財富分配。在充斥著石油美元的阿拉伯世界,這一規(guī)律同樣適用。在利比亞,年輕人的失業(yè)率達30%,在資源豐富的東部地區(qū)18-35歲的人失業(yè)率達50%,管理工作的薪水是2000到3000人民幣,而物價是中國的兩倍。傳說中過萬美元的GDP跟老百姓有什么關系?
而放眼整個阿拉伯世界,自1980年到2004年間,阿拉伯世界實際人均GDP增長6.4%,平均每年不足0.5%。2004年,這一地區(qū)國家的實際工資和生產率水平與1970年相同。在3億總人口中,貧困人口卻接近9000萬,至少7300萬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1000萬人失業(yè),失業(yè)率甚至在沙特這樣富甲天下的王國也高達30%。如埃及近一半人口、約旦約1/4的人口都處于貧困線以下;也門230萬人口中近半數每天的生活費不超過2美元,1/3的人長期挨餓。人民在痛苦中煎熬,王公大臣們卻用萬億石油美元,在海外窮奢極欲,排場腐化。有統(tǒng)計顯示,阿拉伯世界有1/3的GDP被腐敗所吞噬。
而從政治上看,阿拉伯世界也一直是盛產獨裁統(tǒng)治者的地方:布爾吉巴統(tǒng)治突尼斯長達30年最后引爆民怨被本?阿里奪權;本?阿里又執(zhí)政23年并重蹈前任覆轍;穆巴拉克在位30年依舊不肯放權;也門總統(tǒng)薩利赫掌權33年誓言不下臺;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上臺42年依然為權力而戰(zhàn);敘利亞總統(tǒng)阿薩德在位30年后兒子接班;伊拉克總統(tǒng)薩達姆幕后臺前操控國家35年直至被送上絞架;阿拉法特主持巴解組織近40年。
這一切,在那個以革命和斗爭為主旋律的舊時代不是什么大問題。只是近10年來,互聯網和科技進步已經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打破了舊的權力等級制度,追求更為平等公正的互動成為一種時代潮流。
時代已經變了。
“阿拉伯之春”的影響力堪比蘇聯解體
“阿拉伯之春”的影響力,應該是國際關系中一場可以與蘇聯解體相提并論的重要事件。阿拉伯世界歷史上也是西方的強大對手;阿拉伯世界控制世界經濟的石油基礎;阿拉伯世界屬于西方認定的“非我族類”,占全球十多億穆斯林的1/3。兩次變革的結果,都是把一批國家從專制制度下解放出來。
當然,民主和穩(wěn)定的確立并不是革命的必然結果。更可能的結果,是權威的崩塌導致的權力真空和混亂。長期的權威主義統(tǒng)治使中東國家沒有真正意義的反對黨,中產階級遠未形成,以血緣、地緣關系為基礎的家族統(tǒng)治、世襲制等傳統(tǒng)的政治統(tǒng)治方式在中東國家還比較普遍,政治生活中缺乏嚴格的分權制衡或有效的監(jiān)督機制。這都意味著“阿拉伯之春”只是變革的開始,而遠非結束。一個國家人民的幸福和自由從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更不可能靠別人的恩賜,而必須來自自身的探索和爭取,而這一過程通常都是艱難曲折的。
在剛剛過去的20世紀,阿拉伯世界與西方的關系錯綜復雜。始于19世紀初的學習西方的思潮,在1948年以色列建國后宣告終結。阿拉伯人視自己為西方政策的永久受害者,一代又一代的阿拉伯領導人迎合和推動著對以色列和美國的仇恨,并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個人聲望和好處。在這樣的語境下,知識分子甘于當徹頭徹尾的反對派,不斷批評其政府在反以和反美立場上的不夠堅定。沒有人關注怎樣建立一套以權利為本的現代政治新秩序,令國家富強起來。穆斯林對現實的不滿一點點地被偷換為對西方的仇恨。
可喜的是,此次的“阿拉伯之春”并不是建立在對西方的仇恨之上,反獨裁、反專制、要還權于民、要工作,阿拉伯世界第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審視和批判自己的內部問題上。而與以往主要由上層統(tǒng)治者和外力來推動的模式不同,此次的變化是自下而上的,這代表了阿拉伯社會的日趨成熟。鑒于阿拉伯國家的社會特性,它們在現階段的政治改革中,必須汲取伊斯蘭政治中適合于當下社會環(huán)境的合理成分,努力生成現代與傳統(tǒng)政治結合的具有中東特色的民主政治。
今日的阿拉伯世界,無疑正處于歷史變革的黎明與陣痛時期,他們必將經歷一個大動蕩、大分化、大重組的新時代。這一地區(qū)歷史上社會進程反反復復的舊事太多了,人們不應盲目樂觀。但假如這場變革導致出現一種全新的帶有伊斯蘭特色的民主體制,國際關系將由此進入一個新的時代。在這一新時代,西方將面對一個真正自信開放的阿拉伯世界,屆時幾代先賢所孜孜以求的阿拉伯團結和復興,才是可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