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子道格拉斯十三歲了,他喜歡玩具手槍,喜歡在網(wǎng)上玩殺人游戲,還喜歡電視里的暴力鏡頭,尤其是那些夸張有趣的。也許你會問,怎么會這樣?因為每件事情的發(fā)生都有個原委,由此及彼——那是自然規(guī)律。
道格中等偏矮的個兒,一副好身板,淡褐色的眼睛,淺棕色的頭發(fā)。因為遺傳,他不僅長得像我,還隨我患有語言障礙和原發(fā)性的顫抖癥。他的雙手會不自主地哆嗦,這讓他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要脆弱得多。他不愛念書,但是他很聰明。在一個自然綜藝節(jié)目上,他了解到烏鴉是鳥類中的佼佼者,它們擁有比自身生存所需要的更多的智商。從此,他對烏鴉發(fā)生了興趣。他畫的烏鴉很美,很傳神。
大多數(shù)時候,他畫的都是一些男人——手里舉著槍,或是吊在絞索上,或是用鏈鋸在切割另一些人——畫上的人都沒有臉,他們只是些手里拿著鋸子的人形,有些人被鋸成了兩半,鮮血飛濺。
我妻子瑪勒覺得他喜歡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并無大礙,只要我們用一些其他的東西來保持他生活中的平衡,比如——全家一起吃晚飯,討論時事,參加運動,或多接觸藝術(shù)和大自然什么的,但是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上周,我和道格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我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查看電子郵件。一段影片花絮閃過熒屏,篇名叫《囚禁》。新片介紹里一個極度驚恐的金發(fā)女孩被關(guān)在了籠子里,淚流滿面。道格默不作聲地看著,一動不動,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興趣,那是一種急劇擴張的欲望。我也絲毫不懷疑他也能感覺到我的興趣。我們一同坐在那里,彼此感知。
那一刻,車?yán)锏呐顺霈F(xiàn)了。她就在房間里,和我的兒子在一起。黑色的頭發(fā),刺耳的干笑,犀利的雙眼,皺起的皮膚,突然她藍(lán)色的雙眼的眼白處充滿了鮮血。隨著一段令人激動的插曲,電視里的影片介紹結(jié)束了。兒子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地方,然而,她卻久久不愿離開。
小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在小區(qū)里閑逛,看看那些房子,看看人們都做了些什么讓房子變成自己的家,看看那些花園、雕塑、盆景和風(fēng)鈴。每當(dāng)深夜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從臥室的窗口偷偷地溜出來,在外面瞎逛上那么一個小時。尤其喜歡暮春,天氣漸暖,夜深人靜,你會聽見白天聽不見的聲音——蟋蟀在歌唱,鳥兒在呢喃,蝙蝠在盤旋,偶爾有車子急駛而過的呼呼聲,還有寂寞人永遠(yuǎn)看不完的電視劇。我喜歡樹影婆娑的黑暗神秘世界。最好有風(fēng),巨大的樹影映襯著夜空,沉緩卻又不乏優(yōu)雅地?fù)u曳著,每一片樹葉都是那么靈氣,那么活潑。那是煦暖馨香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都開著窗睡,小鎮(zhèn)的生活讓人們并不那么警覺和害怕。有些房子——我指的是萊格家和美娥家的那兩棟房子——有院子,那是我在晚上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有一次,我坐在萊格家的門廊前,正想著怎么能從他們的花園里偷一個雕塑,他們家的大花貓走過來。我捋捋它,我們一同坐了一會兒。當(dāng)我起身走向那個雕塑的時候,大花貓也跟了上來,尾巴興奮地豎著。萊格家花園里的雕塑都是些小精靈,個個看上去邪惡兇狠,但是我覺得那樣一個精靈放在我屋里,應(yīng)該看上去不錯。但是他們都太重了,所以我只是把它們在院子里倒了個位置而已。
我經(jīng)常做那樣的事——不引人注意的,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比如:移動院子里的雕塑,在信箱里放上些怪異的玩意兒,從窗戶里偷窺人們在哪兒吃飯,在哪兒擺放著他們的私人物品,看看萊格家的簡在哪里睡覺。簡的房間就在一層,她的床靠著窗戶,我能看到她熟睡時起伏的胸脯,就如同看著她家草地上的小草在微風(fēng)中擺動。我做過的最糟糕的事,也許是在美娥家的車子油箱上放了一塊巨大的石子。如果他們家有人開車出去,石子滾下去正好堵住了出油口的話,那可遇上大麻煩了。但是,我猜,石子什么也沒干成。
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也并不希望發(fā)生那樣的麻煩事。我只想坐在那里,看看,摸摸別人家的東西,品嘗一下別人的生活。我想,也許我的這種天性讓我日后成了哈得孫地區(qū)最成功的地產(chǎn)代理人。因為我知道哪些外在的東西和環(huán)境最能打動人,讓客戶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家。
我希望道格對這個外部世界有同樣的感知,也能從中汲取他想要的東西。我嘗試著用各種東西試探他的興趣,我曾經(jīng)在院子里和他扔球玩,但是他很快就厭倦了。他也討厭遠(yuǎn)足,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寧可騎車。目前,他唯一還有些感興趣的事就是釣魚。穿著長長的魚靴站在哈得遜河里,呵,那可是個正常孩子童年生活的理想畫面。
我也有一個“正?!钡耐?。這年頭不正常的事太多了,以至于要很離譜的事兒才能算“不正常”。在我的童年,父母離異,然后我媽有了男朋友——估計像我這樣的孩子不下半數(shù)。我爸媽經(jīng)常打架,碰面時就在家打,分開時就在電話里打,有時候還高聲怒罵。我不喜歡他們那樣,但是我懂的,夫妻嘛,哪有不打架的。我一點也不害怕,我知道我爸不會傷害我媽,也不會傷害我。但有時我會做噩夢,夢里他變成了一個殺手,追著我跑,越追越近,最后我摔倒在地,雙腿怎么也動不了。后來我知道那是每個人的潛意識里都會產(chǎn)生的最原始的恐懼之一。夢境畢竟不是現(xiàn)實。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爸總在周六帶我去打高爾夫,雖然每次去打球都讓他非常沮喪。一旦他錯過了一桿,他就會詛咒自己,然后他會錯過另一桿,于是他愈加詛咒自己。他會抹一把自己的臉,一邊嘟噥著“哦,上帝”,即便沒有什么不對勁的時候,他也會那樣。搞得我覺得在那里打球?qū)λ麃碚f真是一種折磨,讓我挺過意不去的。每次聽到他拿起球桿袋,發(fā)出痛苦的咕噥聲時,我就特別受不了,甚至厭惡。
時至今日,我想,我錯了。
記得第一次在后院教道格拋竿飛釣的那個周六。我自己也不怎么在行,有好幾次,魚線都纏到灌木叢中去了。我能感到道格臉上那一閃而過的不耐煩,也感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我們一起去灌木叢里把鉤子松開,道格緊跟上來幫我。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練習(xí)著,我突然意識到釋放拋竿的微妙動作和魚線飛出的優(yōu)雅線條,亦如繪畫中所需要達(dá)到的那種美感和精準(zhǔn)。道格終于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不僅如此,道格在這方面似乎很有天賦。每次輪到他拋竿的時候,他會手腕發(fā)力,輕巧緊致地向空中“嗖”地拋出魚線,棒極了。如果沒拋好,魚線被纏住了,他會很快地跑去將魚線松開,再來一次。撇開他不由自主顫抖的手,撇開我時不時訓(xùn)斥他要記得的那些拋物線原理。那個周六我們倆玩得很開心。
如果說我的童年有那么一點“不正常”的話,那就是我媽的事。據(jù)說,她年輕的時候,也就是在我沒有出生之前,做過一段時間的妓女。但我覺得她那事對我的童年應(yīng)該沒有什么影響,因為我是在六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歲的時候,才知道有那么回事。那年流感爆發(fā),很多人被奪去了生命,幾乎都是和我媽年齡相仿的成年人。我媽也不幸傳染上了,她躺在醫(yī)院里,整日高燒不退,于是以為自己也要死了。她拉著我的手告訴了我那事,她的雙眼猶如兩彎憂傷的半月,可她的嘴唇依舊飽滿動人。她說她之所以告訴我那事,是希望我日后能理解為什么我爸曾經(jīng)罵過她那樣難聽的話。至于到底罵了什么,我想我原本也什么都沒有聽進(jìn)去?!捌鋵嵨覜]有那么下賤,”她說,“有時候我丟了工作,需要錢過活。我并不是真的吸毒上癮,只是在曼哈頓混日子不容易。我只去那些高檔的陪酒場所,既不做皮條客生意也不站街。我也從未做過什么變態(tài)的性服務(wù)。因為我長得美,所以我沒有遇上什么麻煩。總有人賣單,僅僅是為了和我共度良宵?!?br/> 后來她大難不死,于是覺得告訴我那事讓她覺得很失顏面。她一邊沙啞地笑著,一邊自嘲說:“瞧你干的好事,瑪希!臨死之前告訴自己的兒子,你是個妓女;然后又沒有死!”
我說:“沒事,媽媽?!?br/> 真是沒事。說實話,她那么說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倒是她那裝腔作勢的樣子讓我感到惡心。她那種精心策劃的,傷感的玩笑讓她的“臨終懺悔”顯得假惺惺的。我不喜歡她那樣。
我覺得我媽的“臨終懺悔”和我如何看待“那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不論她說的“那事”是否有什么其他言下之意。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她過去生活的絲毫痕跡,即便有也應(yīng)該不會對我有什么影響。在十四歲那年,我突然萌生了一種念頭要去侵犯女孩,或是將她們殺了,這種念頭令我興奮。如果我看到電視恐怖片里一個穿著短褲的女孩尖叫奔跑著,后面有個男的在追她,那感覺對我來說就像看三級片一樣的刺激。即便是看到一個性感女孩被鯊魚咬掉了雙腿,我也會興奮不已。就像一摁下開關(guān),全身都“通電”了。那時,我媽總是在廚房里一邊燒飯,一邊打電話。她把電話夾在肩膀和下巴之間,手里翻炒著,時不時邁著大步在廚房里繞來繞去。屋子外面,車子來來往往,或許會有只狗跑過草坪。伴隨著那個性感女孩的尖叫聲“上帝幫幫我!”她的腿被撕扯了下來,而我也在膝頭慢慢地完成著我的回家作業(yè)。不知不覺,我走進(jìn)了被我稱之為的“另一個世界”。在那里,有時我是個被動的旁觀者,冷眼看著那個殺手,而有時我自己就變成了那個殺手。
事實是,在那一年我學(xué)會了喝酒和抽煙。我的朋友們也都那樣。我媽試圖給我立下什么規(guī)矩,但是我總能找到辦法出去。我、查特和吉姆常去小樹林,我們在那里吸著煙草,喝著劣質(zhì)的酒。煙草是查特的哥哥提供的,他叫丹,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粋€煙販子。有時,我們會從查特的老爸那里借到一桿搶。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一桿AK-47步槍。天知道,他老爸怎么會把槍借給我們。我們拿了槍就找一個廢棄的院子,輪流用槍打抽水馬桶和那些長長的日光燈管,或是隨便那里的什么東西。然后,我們會去查特的家,擠在他樓上的臥室里,把音樂的聲音放得很大,高聲說著愚蠢的笑話,或看著某個荒誕的音樂錄像帶。一堆蛇扭曲著爬過小男孩熟睡得臉頰,男孩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被一個開著大卡車的精神病患者追趕;一個女孩被變成了一頭豬,又變成了一塊蛋糕,然后竟然被那個歌手一口吞掉了她的腦袋,等等。
你可能會以為那些錄像帶和槍的游戲助長了我暴力念頭的滋生,可是查特和吉姆也看了,也玩了,但是他們都沒像我那樣。他們可以把女孩們說得一塌糊涂,甚至對她們粗俗無禮,但是他們沒有傷害她們的本意,真的沒有。他們想撫摸她們,也想被她們撫摸,除此以外,他們沒有其他的念頭。你能從他們的嗓音和眼神中看到那種被撫摸的渴望,不論他們嘴里說了什么。
所以,雖然我和他們身處一室,但是心卻不在一處。那些高聲的談笑,亂糟糟的音樂,驚恐的蛇,孩子和瘋子,還有在黑暗中被吃掉的女孩——所有這些影像都將我的下意識帶到了朋友們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雖然我們誰都不曾離開,就在那個屋子里。
在家時,我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媽燒飯,打電話,和我爸打架,約朋友來吃飯。家里的貓咪悠然地洗漱吃飯。周圍的人們相互關(guān)心問候。簡安靜地睡著。但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那些性感女孩——有時甚至丑陋的或是年老的女人——奔跑著,驚聲尖叫著尋求幫助,而那個瘋狂的,強大的殺手愈跑愈近。在那個世界里,不用學(xué)習(xí),運動,也沒有媽媽或爸爸的“關(guān)愛”,太棒了!
我把另一個世界中的酗酒、吸毒和殺人的幻想告訴了妻子。她表示理解,因為她也有自己的過去。她也曾濫交,刮壞別人的車,幫著男孩子把某個女孩子灌醉,等等。她還有張照片,畫面里她和她的女伴穿著泳衣,她的女伴被扯著向后仰著頭,一個男孩正拿著酒瓶往她的嘴里灌啤酒,而我那微笑的妻子卻在一旁幫著抓住她的手,還有一個男子在一旁觀看。這樣一張照片看著能讓人聯(lián)想到殘忍和變態(tài),亦可能引出一段后來在浴室里嘔吐搞笑的故事。打心眼里,我覺得她的經(jīng)歷和我對于死亡的迷戀沒有相似之處。對我妻子來說,她的那個時代也意味著吸毒和酗酒。她覺得,我們之所以那樣,是因為我們都執(zhí)迷于通過暴力的想像和盲目的行為來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和失望。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帶著道格去釣魚,那情形就如同我又回到了那難熬的高爾夫球場。我們穿著笨重的靴褲向湖邊走去,我能感到他對那些野地里的蟲子和湖面耀眼光亮的反感,他那挑剔的眼睛讓大自然顯得骯臟而又突兀。我告訴他拋桿飛釣就像開跑車,我們用的釣竿堪比跑車世家里的斯巴魯。我還告訴他任何美麗的事物都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將其征服獲得。他撇著嘴,一臉的不屑。
開始,他只對綁飛蠅感興趣,估計是那簡單雅致的繩結(jié)吸引了他。后來,他嘗試著將漁線拋出,回拉的漁線完美地在身后的兩棵樹間穿梭而過,飛入湖底。他怔怔地看著微波漣漪的湖面,滿意地笑了。但是,當(dāng)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時,我能感到他的心逃開了。
后來我長大了,很少在夜深人靜時外出散步。偶然為之,往往帶著別樣的傷感和懷舊。那時我靜心于夜晚的漫步,既不是因為酒醉或是興奮。我只是希望找到一片徜徉之地,那里既不是正常的現(xiàn)實世界也不是不正常的另一個世界。在那里我靜靜地坐著,我能感受到自然之力從我的腳底油然升起;我能走進(jìn)他人而不被他人走進(jìn);我甚至相信那一刻我擁有了他們生活中最美好的瞬間。簡依舊睡在底層的那個房間,有時我透過窗口,看著她一呼一吸。運氣好的話,我還能看到她睡衣里膨脹而出的,一只正在發(fā)育的乳房。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謀殺簡。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了任何人,任何女孩——即便是學(xué)校里那幾個我不喜歡的,或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和我上過床的女孩。第一次和女孩做愛,我全身心地都被那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所獲取,以至于根本沒有想到要殺人——當(dāng)時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和我做愛的女孩并不多,因為我矮小,笨拙,過于安靜,況且我還“哆嗦”。我坐在課堂里,心卻在另一個世界,那表情在外人看來一定特古怪——雖然很少有人注意我。
有一天在路上,我遇到了查特的哥哥。他正要去給某個人送貨,就在大學(xué)城那邊,順路就把我給捎上了。要貨的說是個男生,可是等我們到了那里,開門出來的卻是個女生。那女孩長得很美,她也知道自己長得美,但是她的那種自信卻讓她看上去粗俗而膚淺。我們在那里坐了一會兒,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吸煙聊天。女孩自始自終坐得筆直,不停地說話,顯得她很聰明,還總愛在每句話后面加上個問號。等我們出了門,丹說:“我真想搧那女孩一巴掌?!蔽覇枺骸盀槭裁??”但是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我不記得他是怎么回答的,那對我不重要,因為我早就明白的。打那以后,每次自慰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她。
忘了提一件事:有那么一天晚上,我正趴在簡的窗口,發(fā)現(xiàn)她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一驚,呆呆地站在那里無法動彈。我們之間僅僅隔了一層薄薄的窗紗,上面有個小小的洞。她看著我,眨了一下眼睛?!班恕蔽移磷『粑?,輕聲地說,要知道打三年級起我就沒有和簡說過話。她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又重新躺下,而我卻站在那里渾身打顫。許久,我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離開她家的院子,沿著人行道走回自己家。
第二天,我沒去學(xué)校上課了。第三天,我也沒去。因為我害怕簡會把那事告訴所有人,然后大家都會嘲笑我。事實是誰也沒說什么,于是我又回到了學(xué)校。在班上,我看著簡,陪著小心帶著感激,但是她壓根就沒看我一眼。起初,我很受感動,覺得她很有定力。我不斷地試圖讓她注意到我,想讓她知道我的感受。終于當(dāng)我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她其實一點也不懂我為什么一直在看她。我意識到那天晚上她的眼睛雖然睜著,但是仍然處于熟睡狀態(tài)。她直直地看著我,但是根本沒有看到我。
于是,有一天晚上,確切地說是第二天凌晨,我翻身起床,開著我媽的車去了大學(xué)城——去找她,那個女大學(xué)生。
大學(xué)校園鄰近一個自然保護區(qū),樹陰掩映。學(xué)生公寓大都相隔很遠(yuǎn),僅有幾棟相連,看著像中等規(guī)模的住家小院。那女孩應(yīng)該就住在其中的一棟樓里,但是我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座。窗戶大都關(guān)著,看不到屋里的人,即便有那么幾扇開著的,也都拉上了厚重的簾子。我站在寓所間的人行道上,正猶豫不決呢,便看見兩個男子徑直朝我走了過來。我一貓身,躲進(jìn)了一旁的樹林和灌木叢里。我在不知不覺中穿過灌木叢,來到一片空地,從那里就能走到自然保護區(qū)了。在遠(yuǎn)離學(xué)生公寓的地方,樹影愈發(fā)地縱深濃稠。我能感到那些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小東西——牙齒,爪子,眼睛,緩慢爬行的雙腿,還有那沒有腦子的血盆大嘴。一首歌在我的腦中不停地盤旋。那是一首紅極一時的,有關(guān)愛和死亡的浪漫流行歌曲,據(jù)說有那么一群孩子在聽了那首歌后集體自殺了。
現(xiàn)在的孩子還有在聽那首歌的。有一次我聽到家里的電腦在放那首歌,于是我走進(jìn)房間,站在道格聳起的肩膀后,探頭看他在干什么。原來他在看錄像,說的是一個小男孩帶著面具行兇殺人,而錄像片的背景音樂用的正是那首歌。那歌聲和著恐怖的尖叫聲,聽著尤為怪誕離奇,蠱惑人心。我讓道格把音樂關(guān)上。他雖然是惱火,但還是照做了,然后重重地摔了門出去。我留在他屋子里,找到那段錄像,獨自看了起來。
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一個人去大學(xué)校園閑逛,我去那里無非是想盡可能地避開我媽。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也是個無恥的家伙。我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停地埋怨他的不是;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在電話里向別人埋怨他的不是。有時候,她會一連打電話給兩個人,向他們抱怨他的所作所為,而且說的還都是同一件事。即使我把音樂開得震天響,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但我知道,我能感覺到。每次她在那里嘮叨個不停時,我就打開音響,好讓她認(rèn)為我在房間,其實我去了大學(xué)的校園。我會尾隨單獨行走的女大學(xué)生,盡可能近的跟著她們,我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世界就在身邊,隔著一層薄膜,觸手可及。知道為什么浪漫的音樂和一個小男孩行兇殺人的場景會如此合拍嗎?我說不上什么原委,但就是那么合情合理。似乎和正義有關(guān),帶有些懲惡揚善的俠義,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受傷的童年嗎?是乏味的生活嗎?那個行兇的小男孩似乎沒有從殺人中得到樂趣。他毫無殺人動機,殺人僅僅是他要完成的一項任務(wù)??捎譃槭裁茨兀亢芸煳乙庾R到校園絕對不是可以實施謀殺的理想場所,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也有太多的變數(shù)。我需要把女孩子弄到一個什么秘密的地方才好下手。那個地方還應(yīng)該有些什么武器,比如,槍。找個地方不難,廢棄的空屋子到處都有,搞到一桿槍也不難,我知道查特的老爸藏槍的地方??墒牵哪睦飦砟??
一天,我坐在老媽的車?yán)镆煌獬?。路上看到一個搭車人,邋里邋遢,中年落魄的樣子。我媽說,若不是正好紅燈停車,估計正常人一般不會帶他上路。結(jié)果沒有兩秒鐘,就有一輛車在他面前停下了。我媽自嘲地笑了,不置可否。
從此,我學(xué)會了搭車。大多數(shù)停下來讓我搭車的都是男人,當(dāng)然也有女人。沒有人怕我,雖然我那時快滿十八歲了,但是我看上去依然是一個弱小安靜的孩子。女人們讓我搭車,多半是看我可憐。
我也從來沒有計劃過要殺人。我只是喜歡槍在我口袋里的感覺,看著那么個女人,臆想著我可以殺人的事兒。有一次——那是個時髦的金發(fā)女郎,從她那敞開著領(lǐng)口,我可以看見她豐滿的胸脯。但是她告訴我她懷孕了,于是我不得不想,如果我殺了她,會不會也殺了那孩子?
道格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估計就是兩歲到四歲間,經(jīng)常做噩夢。他會在夢里哭喊,通常是瑪勒起身去安撫他。有一晚,瑪勒病了,于是我讓她歇著,自己去安慰道格。我坐到他床邊,聽到他一邊哭,一邊喊“媽咪,媽咪!”我覺得他是因為看到了我,而沒有看到他媽媽的緣故。當(dāng)我把他抱起來的時候,我能感到他身體的不情愿。他掙扎著,一頭的汗,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緒。他說他夢見獨自在家,四周一團漆黑,他叫媽媽,可是媽媽卻不在。“爸爸,爸爸”他哭著問,“那有個老女人,眼睛紅紅的,好怕人。可是媽媽卻不見了。媽媽呢?”
啊,那不就是我記得的那個女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嘛,那個車?yán)锏呐?。那一刻,我心里一緊,千愁萬緒在頃刻交匯。我竟然抱著自己哭鬧的孩子,下身直直地頂了起來,雖然就只有一會兒。我抱著道格回到我們的臥室,讓他看見他媽媽,并依偎在媽媽的身邊躺下。我一夜沒睡,就坐在邊上看著他們娘兒倆。
那是個冬日,陽光燦爛,卻是寒風(fēng)料峭。我媽一直在那里嘮叨個不停。我想獨自看一部電影,但是即便我把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還是能聽見她喋喋不休地向人埋怨她那個恬不知恥的家伙——估計她以為我聽不到她說話,所以才那么無所顧及。
“如果你感到那么羞恥,干嘛還要告訴別人?”我下樓輕飄飄地說了她一句。
“那還不是因為讓那該死的占了便宜?!彼f。
后來,她總算壓低了嗓門說話,可我還是聽見了她在罵他“鄉(xiāng)巴佬”什么的。我出來,站在走廊里聽了一會兒。
“最糟糕的是,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不耐煩地踱來踱去,把電話架在肩頭,又說:“可我就是喜歡那些被動攻擊型的,他們讓我感到興奮,可完事后又讓我感到羞恥?!苯又?,不知道聽電話的那頭說了什么,她放肆地笑了起來。
于是,我把電視開著,摔了門出去,順便還帶上了槍,多半是為了防身,并沒有其他什么目的。
該不是我把我的夢魘也遺傳給了那孩子了吧?幸虧我還給了他很多其他的東西。我最是記得他第一次釣上一條魚,我表揚了他,而后他回報給我那燦爛的一瞥。他把小魚抓在手心里,感受著它的冰涼和滑膩,他還摸了摸魚的眼睛和心臟,紅黃相間的魚鱗和它那橘紅色的小背鰭。隨后我們一同把它給放生了。不多時,他又釣到了一條更大些的,那魚咬鉤時在暗沉的水面上撲騰出陣陣漣漪。我說:“別讓魚竿順著魚下去。把它拉起來,拉起來?!彼犜挼乩鹆唆~竿,真的釣到了一條大魚。在他房間的軟木貼畫板上就貼了那么一張照片:那條魚在網(wǎng)兜里,嘴里的魚餌撲棱棱地豎著。我也有一張,照片里他雙手捧著魚,露出勝利的微笑。那魚閃閃發(fā)亮,活蹦亂跳地伸曲著身子。
她比我想像中的要老一些,四十歲左右,但是依舊風(fēng)韻不減。她說話有力卻沒有生氣。她留著黑色的長發(fā),穿著黑色的緊身褲,手指上沒有帶結(jié)婚戒,讓人覺得也許沒人疼沒人愛的。她開在時速每小時四十五英里的慢車道上,見我搭車,就停了下來。車?yán)锏氖找魴C里正播著一段新聞訪談,她問我是否想換個頻道聽聽音樂什么的。我說,不必了,我喜歡聽談話節(jié)目。
“是嗎?”她問:“為什么呢?”
“因為我喜歡討論時政?!?br/> “我不喜歡時政,”她說:“我只是喜歡聽他們說話,那聲音讓我放松。我對他們在談?wù)摰臇|西不感興趣?!?br/> 收音機里正在談?wù)撃硞€地方的一場戰(zhàn)爭。炸彈在人們趕早市買蔬菜的市場爆炸,有人的腿被生生地炸飛。她把車開到了另一條道上,那里車不多,都彼此拉開距離。
“你不在乎嗎?”
“不,我為什么在乎?哦,說的什么?”她頓了頓。正好聽到說,一個小男孩被緊急送往一家已經(jīng)擁擠不堪的醫(yī)院?!笆茄?,那太糟了,但是我們又能做些什么呢?”收音機里隨即傳來外族人哭泣的聲音。
我把槍從口袋里掏出來。
“你有孩子嗎?”我問她。
“沒有,”她回答,“怎么了?”
“帶我去郵政老街,我要去那里的一所廢棄的房子?!?br/> “我不經(jīng)過那里,但是可以就近把你放下。告訴我你為什么關(guān)心時政?我在你那年齡根本不關(guān)心那些屁事?!?br/> “帶我去那兒,不然我殺了你?!?br/> 她仰起頭,皺了皺眉,好像試圖確認(rèn)她沒有聽錯我剛才說的話。隨后她低頭看到了那把槍,剜了我一眼。緊接著,她回頭直直地盯著路面,車子開始加速。
“下個路口右拐,不然你就死定了?!蹦锹曇艉孟癫皇菑奈易炖镎f出的,而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一刻,我的整個身體都直了,硬邦邦的。開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才來到十字路口,她打了右拐的信號燈。收音機里的傳來欣喜若狂的歡呼聲。
她靠著路肩慢慢減速。
“你想干嘛?”
她停下車。
“右拐,不然就殺了你!”
她松開保險帶,轉(zhuǎn)過來臉對我,說:“來吧,我準(zhǔn)備好了?!彼皇志o抓著方向盤,身子向后仰著去,另一只手則拍打著兩眼間的前額。她的眼睛熠熠生輝,燙心地發(fā)著藍(lán)光,周圍一圈血紅?!俺@兒打,”她說:“開槍吧?!?br/> 一輛車開過。坐在右邊的乘客茫然地瞥了我們一眼?!拔也幌朐谶@兒開槍,會有不少目擊者。你得把車開到我說的地方?!?br/>
“什么目擊者?那輛車又沒有停——沒有人會停車,除非你打開緊急狀態(tài)燈。沒有人會停車,你瞧啊。”
“但是,如果我打中你的腦袋,血會濺在車窗上,就會有人看見?!蔽业穆曇粲只貋砹?,那股子蠻力竟在瞬間泄了。收音機里人們繼續(xù)聊著,突然,我感到了自己的心跳。
“好吧,那就朝這里開槍。”她敞開外套,露出胸膛?!皼]有人會聽見。開槍后你可以把我移到客座,然后開著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那你現(xiàn)在就到客座上去,不然我就開槍了?!?br/> 她笑起來,干澀刺耳,雙眼里流露出的瘋狂,讓人想起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拔也?,我才不跟你去那地方。你要做就在這兒做,你這狗娘養(yǎng)的。”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還帶了個假發(fā)套,還是很廉價的那種。在某種程度上,那假發(fā)讓她看上去更加瘋狂。我將握槍的手貼近了自己的身體,以便掩蓋那不住地顫抖。
“來吧,寶貝”她說:“開槍吧?!?br/> 一個紅點,如同一顆星,在她左眼的眼白處升起。這個“正常”的世界和另一個世界融合在了一起,既快又慢,亦如車禍發(fā)生的剎那,瞬間鑄就永恒。我呆看著,鮮血從她的眼睛里迸濺而出。她把眼睛從我臉上移開,盯著車窗外的某個地方。我強忍著沒有隨她的目光去看那邊。不久她的目光回落在我身上,幽幽地盯著我的臉。
“怎么了?”她問:“你還打算開槍嗎?”
“我不想了?!蹦菐讉€字如同寫在一個告示牌上,出現(xiàn)在我的腦中。
她探過身子,摁下緊急狀態(tài)燈?!澳憬o我下車”她靜靜地說:“別再浪費我的時間?!?br/> 等我下車,她便腳踩油門,一溜煙地開走了。我離開公路,漫無目的地走在田間,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我不知道她走了之后,會不會報警,但是我下意識地覺得她不會——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沒有警察,而她正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我一路走,一路將槍膛里的子彈退出,一顆顆散在地里,踢幾腳雪蓋上,再給踏結(jié)實了。我走了很長時間,渾身不停地顫抖。路過一個下水道口時,我把那支空槍扔了進(jìn)去。我想,我真應(yīng)該殺了她——那才是我的本意,然后將她拖到廢棄的房子里。我真該一槍殺了那女人,但是我很清楚為什么沒有下手。她早就被打中過了,從心底。如果換了別人,我可能真的會開槍。但是那女人的假發(fā)套一下子觸動了我的另一路神經(jīng),我不知道她當(dāng)時是否有意那樣做的。
飛蠅餌鉤溫柔地浮在泛棕色的水面上。水邊蒿草的葉子油光發(fā)亮,在水面上投下它們?nèi)崦朗[翠的身影。那條小魚呼哧呼哧地張著嘴,渴求著水的滋潤。就在兒子將它放生的那一刻,縱身隱沒在渾濁的淺灘,倏地不見了。
她那鮮血迸流的雙眼,可憐的女人,可憐的母親。九個月前,我媽因直腸癌去世了。她去世后的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女人,帶著可笑的假發(fā),是因為她病了,也許正在接受化療。當(dāng)然,是否屬實已無從考證。
童年的傷痛總要留下疤痕,微不足道卻又舉足輕重。我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女人,直到長大成人,不再需要想她?,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晚我要把她帶到廢棄的房子里干些什么,年少的往事只留下些扭曲、夸張、模糊的掠影:破碎的臉、破碎的聲音、支離破碎的軀干散在地上,氣息奄奄地看著我離開,眼里帶著絕望。
雖然那情那景已黯然逝去,每每想起,總讓我心有余悸。
當(dāng)我又一次把手放在道格的肩膀上時,感到他這次沒有逃開。他正忙著收魚線,抓那條上鉤的魚。我知道他心里也有另外一個世界,正靜靜地候著,就在那兒。我也知道,在那里他不會孤單一人。雖然他不知道我會在那里陪著他,但是我一定會在那里。只是我不會向他提起,在那里他不會孤單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