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畜類當中,馬、驢、騾三者是同屬于一個族類的。從生物學上來說,它們都屬于哺乳綱、馬蹄目、馬科動物,只不過在種屬上有所不同而已,但這種小的差異卻導致了它們之間截然不同的形體特征和行動氣質。在普遍的觀念里,馬是昂揚風發(fā)、疾速迅猛的象征,代表著一種活力與精神,所以人們把很多美好的字眼加在它身上,什么“龍馬精神”、“天馬行空”、“不羈之馬”、“勢如奔馬”等等。也有不少關于馬的故事和傳說,在這些故事里,馬既是英姿勃發(fā)、望塵莫及的斗士,又是忠實、患難的朋友。為了彰顯馬的激揚凌厲氣質,人們給它們冠以許多富有詩意或象征意味的名字,與英雄美人并稱于世,如項羽的烏騅、關羽的赤兔……等等。連風行歐美的名車也被冠以“寶馬”之名,成為成功、財富、時尚、地位的表征。同樣,馬也是一種藝術形象,漢代的銅奔馬和徐悲鴻筆下的奔馬圖,成了一種民族精神的傳神寫照。
與馬相比,騾的形體特征雖然與馬相像,但它已經(jīng)從“馬”的斗士形象和奔騰角色上衰退了下來,成為一個勤于職守的馱牲或耕畜的樸實存在。人們常用“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來形容騾與馬之間的差距,它們之間顯然是不可等量齊觀的。
而與騾相比,驢就更加等而下之了:無論從形體到神態(tài),它都已經(jīng)成為灰色的“小人物”形象,隨之便衍生出諸如“騫驢得志”、“黔驢技窮”之類的說法,飽含著嘲諷和揶揄。
《伊索寓言》里有一則故事:馬、牛和狗為了給人報恩,于是把各自的秉性賦予了人:馬選擇了人的早年,所以少年人往往急躁、倔強、固執(zhí)己見;牛選擇了人的中年,所以中年人踏實工作、積攢財富;而狗選擇了人的老年,所以老年人自私、嚴肅不茍、容易發(fā)脾氣。這個故事確實是人生成長的一個寓言,形象化了人生的階段化特征。
我國古代也有這樣的說法:“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幼有神童之譽,少懷大志,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之類,似乎人生是一道彎曲的拋物線,一個不斷上升至頂點,然后又不斷下墜的過程。這個過程,也可以用馬、騾、驢這三種有著親緣關系的動物來作比:年輕時候,哪個人不是發(fā)揚踔厲、志在必得,甚至顯得目空一切呢!到了人生的中年,隨著社會角色的定位、家庭和各種社會義務的承擔,曾經(jīng)凌空蹈虛的不羈之馬,漸漸成為忍辱負重、任勞任怨的騾了。而后年事稍長,“漸覺風景屬別人”,無論曾經(jīng)多么動蕩不安的靈魂,也慢慢地沉靜了下來,以前看不慣的東西,也能夠司空見慣;以前不能忍耐的事,也能夠忍氣吞聲,整個人的形象隨著黯淡如同驢子了。
當然,騾和驢偶爾總有野性未泯的時候,但到底已經(jīng)被生活馴化的循規(guī)蹈矩,不能再有桀驁如烈馬之勢了。在歷史上,我們見到過許多屬于“時代之馬”的英武人物,到后來只剩了驢子般“龐然大物”的狀貌,聊以欺世盜名罷了。
由馬而騾而驢,對人生來說也并非全是壞事。騾、驢比之于馬,雖然喪失了許多光彩神氣,但卻變得更加成熟、穩(wěn)健、堅韌和務實。馬是屬于戰(zhàn)場和賽場的,但人生的常態(tài)卻是漫長的負重、日復一日的瑣屑。一個人由好勇斗狠的愣頭青,成長為一個以貌似尋常、但處變不驚的智者,也是一種生命趨于完善的過程,只是不要連意志和人格也退化到卑劣猥瑣的地步——那才是真正值得可悲的了。
二
糧食固然可以做出許多不同變化、花樣繁多的食品來,什么饅頭、面條、面包、餃子……但就它的本質來說,并沒有起太大的變化。倒是一旦把糧食釀成醋、釀成酒,就變成全然不同的形態(tài)與風味了。糧食可以果腹,而醋、酒則可以用來調味和助興,可以讓人生活出滋味,或者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起來,三種境界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糧食釀造成醋和酒,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醞釀和發(fā)酵,并且還要掌握好原料的比例、發(fā)酵的溫度和火候。上好的醋和酒都是色香味俱佳,而且耐于貯存,實在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如果用糧食來表征人的生命的初級形態(tài)——僅僅滿足生存、溫飽、欲望這些低層次的物質需求的話,那么,就可以用醋和酒來表證另一種生命狀態(tài):一種精神的而不僅僅是物質的、有追求的積極進取的生命境界,一種臻于心性澄明、詩意棲居的生命完善的形式。如果“糧食”的人生形態(tài)只能稱之為“生存”的話,那么,“醋”和“酒”的人生形態(tài)才能夠用內涵豐富的“生活”來涵蓋,其間差別決不能以毫厘計。
而且,由糧食而醋而酒,又是較高層次人生的兩種分野。與醋相比,酒的人生形式趨于自由灑脫、不拘形骸,它的激動興奮與酣暢淋漓是一種浪漫與超脫,而醋的人生形式則是樸實敦厚、回味悠長而又平易務實的。與酒的狂熱張揚迥異,醋讓人頭腦變得更加內蘊、沉靜、不溫不火??梢哉f,醋的人生是現(xiàn)實主義的,而酒的人生則是浪漫主義的。酒有少年人的潑辣,而醋有中年人的冷雋,至于孰優(yōu)孰劣,卻各擅勝場,不能以此來作為判定。
中國人通常重現(xiàn)世,重視眼前的現(xiàn)實利益。在這個日益物質化、欲望化的時代,對于財富與地位之類的角逐,自然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如果對物質享受的追求遠遠大于對精神享受的追求的時候,甚至個人或民族面臨著人文精神的缺失或匱乏、知識信仰的危機之際,這種對于物質生活孜孜以求的生活方式,便值得經(jīng)受拷問了。
如果一個人只是一粒糧食,而沒有經(jīng)過歲月的發(fā)酵和生命的超脫,沒有讓人生經(jīng)歷濃烈如酒或醇厚如醋的境界,那他的生命該是多么蒼白而有限、甚至是索然無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