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麟祥

摘要：本文試圖從時空性、書法與園林的構成要素以及兩者的傳情達意三個方面論述中國書法與古典園林的關系。

美學家宗白華指出:“中國各門傳統(tǒng)藝術(詩文、繪畫、戲劇、音樂、書法、建筑)不但都有自己獨特的體系，而且各門傳統(tǒng)藝術之間，它們相互影響，甚至相互包含……因此各門藝術在美感特殊性方而，往往可以找到許多相同之處或相通之處?！盵1]一般認為，書法同文學、繪畫、音樂、舞蹈的親緣較近，許多學者對此均有論述。然而書法與建筑、園林的關系也十分密切，在書法與建筑方面亦有學者研究。而對于書法與園林的關系表面看來不那么密切，其實不然，他們作為兩種傳承下來的藝術仍然具有互通性。

一、 書法與園林的時空互通性

任何藝術形式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必然與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在同一個社會形態(tài)背景下，書法與園林必然具有互通性，因為他們同屬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書法作為漢字的表現(xiàn)載體在上古時代只是作為記事的功能，最初的文字也是象形文字，在巖畫及陶文中以至于稍后的甲骨文中都可以看出，用線條創(chuàng)造的文字沒有規(guī)范，或者可以表述為處于萌芽的探索時期，并不講究也不知道后來書法中所謂的筆法、結構與章法。園林產(chǎn)生的最初形式是囿、圃?！对娊?jīng)》毛萇注：“囿，所以域養(yǎng)禽獸也。”《說文》也解釋囿為“苑有垣也”，囿所圈養(yǎng)的禽獸正是帝王們狩獵所得，圃即種菜和果樹的場地。由此得出，最初的園林并不像后來的園林那樣具有強烈的游賞功能。但是囿里有“臺”，這使囿有了通神望天的功能，漢字也同樣的最初用于占卜，這都是與當時低下的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相適應的。從象形文字的囿圃中，可以看出直接表現(xiàn)的就是所謂的當時的“園林”。

金學智先生在《中國書法美學》里依據(jù)前人的概述總結中國書法各個歷史時期的風格特點為：商周尚象、秦漢尚勢、晉代尚韻、南北朝尚神、唐代尚法、宋代尚意、元明尚態(tài)、清代尚質(zhì)。到了東周與秦時期，文字的表現(xiàn)形式為大小篆，書法的法則開始明顯，都具備筆法的藏鋒與中鋒運筆，婉轉(zhuǎn)流暢（圖1），在結構上具有整體的、對稱性的圖案美。秦代是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時代，園林的發(fā)展亦與此新興大帝國的政治體制相適宜，開始出現(xiàn)真正意義的“皇家園林”?！按笙剃枴钡亩汲且?guī)劃與建筑都與當時篆書的整體對稱性相關聯(lián)。漢代出現(xiàn)了隸書，變秦篆的環(huán)曲為方折，同時將繁復的結構省減而標準化。[2] 這就給后來的行草書與楷書的出現(xiàn)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處于生成期的秦漢園林，還不具備古典園林的全部類型，主流活動還是皇家園林的建造，所崇尚的還是宮殿建筑的“勢”。魏晉時期，社會動蕩，而書法卻進入了一個歷史的高峰期。晉韻的特點是筆法的從容不迫，結構上是疏朗寬博，行有盡而意無窮，筆與筆之間的牽連顧盼，部首與部首的映帶超脫……，顯示出一種難以言表之氣象，有天然雅淡之致，這就是晉書的韻致之美。[3]以王羲之《蘭亭序》為代表的作品達到了歷史的高度。究其原因，與當時流行的玄學清淡之風與老莊思想的滲入有很大的關系，同樣在園林創(chuàng)作中由于思想的解放，造園活動開始普及民間，園林的經(jīng)營完全轉(zhuǎn)向于滿足作為人的本性的物質(zhì)享受和精神享受為主，升華到藝術創(chuàng)作的新境界。[4]私家園林作為獨立的類型開始大規(guī)模的出現(xiàn)，寺廟園林也開始興起。魏晉風度表現(xiàn)在書法上崇尚平和，士大夫們標榜曠達風流，追求真逸和氣韻;反映在造園方面則聚石為山，植樹為林，引流為泉，追求樸素自然的山林野趣。[5]唐代國力強盛，經(jīng)濟、文化、藝術等各領域均進入到一個鼎盛時期。唐代書法以楷書為標準書體，從初唐四杰到鼎盛時期的顏真卿及后來的柳公權，都表現(xiàn)了唐朝的盛世。顏楷筆力雄強渾厚，狀麗沉穆，[6]肥壯闊美，有骨有肉，與當時的審美取向相呼應，也增添了環(huán)境的壯美之感（圖2）。張旭的草書則增添了環(huán)境的流動之美。唐代的都城與園林規(guī)劃也達到了歷史的全盛時期，規(guī)模宏大，氣勢恢宏。在后來書法的宋代尚意、元明尚態(tài)、清代尚質(zhì)中，均可找到當時社會形態(tài)下與園林的互通性。

二、 書法三要素與園林特點的互通性

筆法、結構與章法是書法的三要素，他們與園林的組成要素和創(chuàng)作手法均有

很深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以楷書為例，點畫是組成一個單字最基本的要素，筆法就是這些點畫用筆的法則和規(guī)律，這是千百年來經(jīng)過人們無數(shù)次的實踐而總結出來的科學規(guī)律和原則。永字八法中的八個基本筆畫為點、橫、豎、鉤、挑、長撇、短撇、捺也即“側(cè)、勒、努、趯、策、掠、啄、磔”（圖3），亦可以對應園林的五大造園要素：山、石、水、建筑、花木，這在明代《園冶》中均有論述。不一定每一種筆法對應一個園林要素，這種由單個要素構成群體的關系是等同的。就單個筆畫而言，也許有不同的形態(tài)，但每個形態(tài)又有相應的筆法，在不同的字形結構中會有不同。同時園林的各要素也各自獨立成為體系，在共同構成一座園林整體時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圖4）。

再說字的結構，又稱布白，因字由點畫連貫穿插而成，點畫的空白處也是字的組成部分，虛實相生，才完成一個藝術品。[7]結構講究筆畫之間的各種搭配組合關系，經(jīng)過歷史的發(fā)展與總結，具有了完備的法則。如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楷書就留有結構的三十六條法則。這些法則中，如排疊、頂戴、穿插、意連等原則與園林創(chuàng)造和建筑的構建就有著極大的互通性。漢字的結構分為獨體字與合體字，獨體字筆畫少，每一筆分擔的“任務”重了，就使得每一筆都不能有失誤，否則全字失敗。合體字筆畫多，包含多種筆法，即使是同一種筆法，因其所處的位置不同，在寫法上也不盡相同。[8]單字亦可以視為一座園林，當園林構成要素多了以后就要處理好各種要素之間的關系，同樣作為小品建筑的亭榭，立于山上我們稱之為亭，傍于水岸則為榭，暗含了書法中筆法的變化多樣，避免重復。單字中許多字有主筆，這是字的諸多筆畫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如同園林中的主從與次要，確立了主景的重要地位。歐書結構中的“向背”法則與園林建筑中的亭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里單字又成了一座座園林建筑（見圖5、圖6）。書法結構有法，園林造園也有法，明代計成的《園冶》總結了造園要素的各項法則，“巧遇因借，精在體宜”運用在書法結構筆畫當中也同樣適應。書法中所說的章法，是指書法作品通篇布局的法則與規(guī)定。這里又有大小章法之說，單字的點畫結構為小章法，行與行之間的關系和整幅作品的布局為大章法，皆應相避相行，相呼相應。[9]一幅成功的書法作品，在筆法結構上要準確得當，還應在氣韻與協(xié)調(diào)上俱佳。氣韻能使作品意境深遠，同時幾乎具有不可復制性，《蘭亭序》歷史上也只有一幅，是在當時的氣韻背景下所產(chǎn)生。拙政園里留聽閣和聽雨軒都是因為當時的殘荷、芭蕉和雨的環(huán)境背景下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同時賦予了空間獨特的內(nèi)涵。書法章法里講究虛實與布白，有字的地方為實，空余的地方為虛，或說字與筆畫也有虛實之分，字形粗大者為實，細小者為虛。虛與實的處理使作品的節(jié)奏與韻律更符合形式美的法則。布白則是對于作品空余出的安排，古人有“計白當黑”之說，強調(diào)的是作品的協(xié)調(diào)與勻稱，當疏則疏，當密則密，虛實有度，疏密相符。古典園林里空間的開合有致就暗含了這種疏密關系，如蘇州留園的入口空間序列中，入口部分封閉、曲折，視野極度收束；至綠蔭處豁然開朗，達到高潮，過曲谿樓、西樓時再度收縮；至五峰仙館前院又稍開闊……（圖7），[10]再如行草書作品中線條的流動，筆畫之間的顧盼與斷連，字的大小、輕重、急緩的處理，既是書家于書法原則下的創(chuàng)造，也是其自然精神的流露，達到了“法無定法”，才使得作品具有了更強的生命力。徜徉于古典園林中，亭廊橋榭錯落有致，高方筑亭臺，低凹開池沼，水系貫穿與園林之中，物化在此得到了升華。園林中建筑大都開有漏窗，與外界環(huán)境融為一體。人游走于其中，視野隨處變化，步移景異。正如書法的筆墨游走于空白的紙內(nèi)，園林的各造園要素同樣在空地內(nèi)經(jīng)營，只是工具不同而與。兩者都具有二維造像的原理，都可以看成是由線條為媒介和形制構成。園林的廊橋、園路是各種形態(tài)各異的線條，同時有了人的參與，游覽路線也成了更具特色的線性軌跡。李澤厚先生在提到中國建筑藝術時曾說“它重視的是各建筑物之間的平面整體的有機安排”，[11]傳統(tǒng)建筑整體規(guī)劃上是二維延展的，園林藝術也使建筑與自然山水融匯成為一個完整的有機整體，也同樣遵循平面鋪展的理性精神的基本線索，“是以玩賞的自由園林（道）來補足居住的整齊屋宇(儒)罷了”。從大的角度看，建筑與園林是儒道互補。同樣，單一的一座園林同樣在平面鋪展內(nèi)具備儒道互補。不管私家園林或皇家園林、北方園林或江南園林，都有居住或政治辦公區(qū)（儒），也有供賞玩自由靈動的園林區(qū)（道）。這與楷書作品中正文與落款的關系又有難以言表的妙通。再從色彩比較，書法中白宣、墨字、紅色的鈐印，江南園林中的白墻、黛瓦、綠色的植物，這兩者之間又是如此的相似，色調(diào)清新淡雅，使之意味深長（圖8、圖9）。

三、 書法與園林傳情達意的互通性

書法與園林同處于藝術整體中，相互滲透，互為影響。在傳統(tǒng)園林中，以書法藝術為代表的匾額、楹聯(lián)、刻石、題詠等隨處可見。當觀者置身于亭臺樓閣、名山勝水之間時，書法的藝術境界與詞章交相輝映，讀者徜徉于其間，通過視覺美感的誘導，能深入地領略文學作品的詩情幽意，形成多層次多側(cè)面的美感體驗。[12]在同一環(huán)境中，建筑與園林的所呈現(xiàn)出的景色會讓人產(chǎn)生一定的聯(lián)想，可有了點綴其間的詩詞書法，則更能讓人的心靈與環(huán)境產(chǎn)生互動。所以在環(huán)境的傳情達意方面，兩者互為補充，共同將得環(huán)境的氣氛渲染的十足。

結語：作為兩類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書法與園林在藝術美的創(chuàng)作法則中具有許多共通點。借用學者對于建筑與書法的關系研究中，亦可以得出這樣的關系，在園林的審美界域里，熔鑄了書法的書學品格，在書法的審美空間里，亦流通著園林的文化精神。[13] 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時代，我們更應發(fā)揚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指導于現(xiàn)代生產(chǎn)與研究，使民族文化發(fā)揚廣大，屹立與世界之林。

注釋：

[1] 宗白華. 中國美學史中的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藝境[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1999：297

[2] 黃源，湯序波，陳揚，孟進整理.書法講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91

[3] 黃源，湯序波，陳揚，孟進整理.書法講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08

[4] 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81

[5] 張菲.淺議書法與建筑園林藝術[J].書法之友，2001-9

[6] 黃源，湯序波，陳揚，孟進整理.書法講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26

[7] 宗白華.意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68

[8] 田英章.楷書要論?結構[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9：24

[9] 田英章.楷書要論?章法[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9：2

[10] 彭一剛.中國古典園林分析[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6：70

[11] 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102

[12] 李奇功. 淺析書法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關系[J]. 河北軟件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9-12

[13] 傅合遠，土元民. 意境美 線條美 模糊美——簡論書法和建筑的會通[J]. 美與時代，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