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陳才智
蘇軾,就是這樣,不自欺,不做作,至死都懷著一顆赤子之心。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命途多舛,既是苛待,也是成全,這要看你如何應(yīng)對。日常生活中,生命或是不堪重負、日趨萎縮,或是曲意奉承、面目全非,二者都使人喪失了自己的性靈,變成精神上的閹人。而在蘇軾身上,傲骨與睿智,竟然那么奇妙地結(jié)合,那么崇高地升華,其中既勃涌著一種披肝瀝膽、九死未悔的大丈夫情懷,同時又那樣淳樸、詼諧、安詳、靜穆。臨終之際,一位佛友在蘇軾耳邊說:現(xiàn)在,不要忘記來生!蘇軾輕聲答道:來生或許有,但空想前往,著不得力,又有何用?又一位朋友道:最好還是作如是想。蘇軾回答:勉強想就不對了。蘇軾,就是這樣,不自欺,不做作,至死都懷著一顆赤子之心。蘇軾《自題金山畫像》這樣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功業(yè):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病死,享年二十七歲。其弟即位,是為徽宗。即位之初,神宗皇后向氏攝政,大赦元祐黨人,有的還委以要職,時號“小元祐”。蘇軾聞訊后,作《儋耳》詩:“霹靂收威暮雨開,獨憑欄檻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風(fēng)海上來。野老已歌豐歲語,除書欲放逐臣回。殘年飽飯東坡老,一壑能專萬事灰。”古人認為虹有雌雄之分,霓為雌虹;雌霓下墜,比喻陷害他、同時也是成就他“黃州惠州儋州”功業(yè)的章惇等被罷黜。
五月,蘇軾奉詔內(nèi)遷廉州(今廣西合浦),離開了謫居整整三年的儋州,隨行者多了一條“晝馴識賓客,夜悍為門戶。知我當(dāng)北還,掉尾喜欲舞”(《予來儋耳得吠狗曰烏觜甚猛而馴隨予遷合浦過澄邁泅而濟路人皆驚戲為作此詩》)的“烏嘴”犬。在告別辭中,他說:“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保ā秳e海南黎民表》)如此氣概,在古今逐臣中可為絕無僅有!
途經(jīng)海南島北面的澄邁縣驛,蘇軾登上通潮閣,眺望碧海,心神飛越,作《澄邁驛通潮閣二首》:
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
馀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
“帝遣”句用《楚辭?招魂》典故,隱以屈原自況?!拌描谩倍溆米约骸斗▽④姀R碑》詞:“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fā)耳?!碧K軾七絕在此前多以可愛制勝,然趣多致多,而神韻卻少。而這首七絕,氣韻兩到,語帶沉雄,為它作之所不可及。第二首之末句,尤為令人回味不盡:青山在天際時隱時現(xiàn),宛如發(fā)絲若有若無,牽動著詩人思鄉(xiāng)的情愫,引發(fā)著他執(zhí)著的期待。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去廉州,蘇軾又留下一首有名的七律: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这鹏斲懦髓跻猓肿R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p>
“云散月明”,“天容”是“澄清”的;風(fēng)恬雨霽,“海色”也是“澄清”的。三四句用了一個典故?!稌x書?謝重傳》里說:謝重陪會稽王司馬道子夜坐,“于時月夜明凈,道子嘆以為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道子戲曰:‘卿居心不凈,乃復(fù)強欲滓穢太清耶?”大概三四句之意,上句是問章惇——你們這些“居心不凈”的小人掌權(quán),弄得“苦雨終風(fēng)”,天下怨憤,如今“云散月明”,還有誰“點綴”呢?下句是蘇軾自謂——“點綴”太空的“微云”既已散盡,天下終于“澄清”,強加于他的誣詞也一掃而空,還他“澄清”的本來面目。后來,遼寧的張志新烈士在文化大革命的黑牢中,也曾書寫這兩句詩以示人明志。“魯叟”指孔子,陶淵明《飲酒詩》有“汲汲魯中叟”之句。孔子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又曾欲居九夷,人言那里鄙陋,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這句意為:在內(nèi)陸,我與孔子同樣是“道不行”,孔子想去海外行道,沒有去成,我雖然去了,又有什么“行道”的實績呢?“乘桴”又切合蘇軾正在渡海的情景?!败庌@”指黃帝。《莊子?天運》:“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這里形容大海的濤聲。但說“粗識”,又令人聯(lián)想起蘇軾的一生遭際,代表中原文化的“軒轅奏樂聲”,是不是也使他“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呢?“粗識”實為“熟識”呵!但儋州蔚藍的大海,確實使由四川盆地走出來的蘇軾,擺脫心靈的羈絆,敞開自己的胸襟,領(lǐng)略海疆的壯闊無垠,體驗自由的欣悅無邊——從這一點講,又可稱為“初識”。于是,引出了末二句:“九死”用《離騷》意:“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茲游”也并不僅指這次渡海,而是指在儋州的全部經(jīng)歷,而且也決不僅指他飽賞了奇異風(fēng)光,更概括了他在海南的種種感受、交游與功業(yè)。一生最落難的階段,一生最艱苦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奇絕冠平生”的收獲與風(fēng)采!
如今,蘇軾啟程北上,可謂勝利歸來了。到每一個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圍著他,引他去游山,請他來題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后,他就同兒子,從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經(jīng)吩咐孩子們在那里等他。他到達時,發(fā)現(xiàn)兒媳和孫子們還沒到。并且賀江水淺,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他決定走一條長而彎曲的路:回廣州,再往北過大庾嶺,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這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須要走完那條路線。十月,他到了廣州,又重新和兒孫等團聚。二子蘇迨已經(jīng)自北方到此,來探望父親。蘇軾在詩文中說,自覺生活如夢。在廣州,為他設(shè)宴者極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當(dāng)時謠傳他已死亡。在一次宴席上,一個朋友向他開玩笑說:“我當(dāng)時真以為你死了?!碧K軾說:“不錯,我死了,并且還到了陰曹地府。可是,在陰間路上遇見了章惇,所以,又決心還陽了。”
在離開廣東之前,蘇軾又接到詔命:復(fù)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元旦剛過,蘇軾一行穿越大庾嶺。他的《贈嶺上老人》詩云:“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倔強?硬朗?自豪?似乎都有,似乎又都難以盡包。
在虔州(今江西贛州市),好多孩子突然生病,還有六個仆人死于瘟疫。他們只得在那里停留了七十幾天。一大家人在那里等船。但是,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著題字,他就給病人看病,給市鎮(zhèn)上的人配藥(參見《春渚紀聞》)。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計劃去游山玩水。
他的行動總是有人探聽出來,他們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宣紙,等他在上面題詩。他欣然應(yīng)允,因為他喜歡寫。等天色漸晚,他要急忙回家時,人們只好求他寫幾個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寶的人,都滿意而歸。
五月一日,蘇軾到了金陵。為選擇歸老之地,蘇軾一直在猶豫不決。蘇轍這時已經(jīng)回到潁昌的老農(nóng)莊,而且已然寫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卻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常州地近太湖,風(fēng)光甚美,并且他在常州也有田產(chǎn),是為生活之資。他很愿和弟弟住在一處,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并不富裕。他不知道該不該帶一家三十口人,加上仆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負擔(dān)。而且,潁昌就在京城汴京附近,在政治上實在是個是非擾攘之地??删驮诖藭r,蘇轍在此來信相勸,信中說,桑榆暮年,豈忍再長相別離?言語酸楚,催人淚下。接到信之后,蘇軾決定:去與弟弟結(jié)鄰而居。他在金陵渡江,讓兒子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后在儀真(今江蘇儀征)相會。他還寫了公函,請求撥四只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進發(fā)。
但是,這時,京城里又有人在緊鑼密鼓地醞釀著“紹述之議”,種種不利于元祐諸臣的消息絡(luò)繹傳來,種種情形都顯示:政策又要全復(fù)舊觀。蘇軾判斷恐怕又要有麻煩出現(xiàn),立刻給蘇轍寫了一封長信,打消了定居潁昌的念頭,在信中,他把他們不能聚首歸咎于天命。他說:“吾其如天何!”情況既然如此,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后,他再讓兒子蘇邁去任新職,他和另外兩個兒子則在太湖地區(qū)的農(nóng)莊上居住。
這時,蘇軾在儀真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他覺得自己從熱帶回來,為什么反覺得在中國中部會如此之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覺得十分難過。在六月初三,他得了病,大概是痢疾。他以為自己喝冷水過多,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第二天早晨,覺得特別軟弱無力,乃停止進食。因為他自己是醫(yī)生,就自己買了一服藥來吃,覺得好得多了??墒牵南到y(tǒng)確是出了毛病,他夜里不能睡。大畫家米芾來看他多次。蘇軾身體較好時,二人甚至一同去做東園之游。他在儀真給米芾寫的九封信,把自己的病描述得很明白。有一次,他這樣寫:“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爾。不知今夕如何度?”米芾送來一種藥,是麥門冬湯。蘇軾一直把米芾當(dāng)晚輩看,現(xiàn)在蘇軾讀了米芾的一篇賦之后,他預(yù)言米芾的名聲已經(jīng)屹立不搖,雖然二十年相交,對他所知,實嫌不足。蘇軾的病,時而覺得好些,時而覺得軟弱疲乏。河邊的濕潮氣悶很難受,他讓船移到較為涼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別,十二日過江往靖江去。在這個地區(qū),他特別受人歡迎。到此等于還鄉(xiāng)。詩人已自海外歸來,即將到達的消息,立刻傳開。百姓有數(shù)千之眾,立在江邊,打算一看這位大宋名人的風(fēng)采。一般都傳說他要做中樞要員,執(zhí)掌朝政。
蘇軾一生顛沛,卻名播海內(nèi),這種充實的成就感,轉(zhuǎn)化為他生命航船上的壓艙石。這種成就感,在他給李之儀的信中,再次得到印證:“某年六十五矣,體力毛發(fā),正與年相稱?;虻脧?fù)與公相見,亦未可知也。前者皆夢,已后者獨復(fù)夢乎?置之不足道也。所喜者,在海南了得《易》、《書》、《論語傳》數(shù)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
蘇軾卻是已經(jīng)“病困”,至七月十五,病況又進一步惡化。夜里發(fā)高燒,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覺得身體特別軟弱。他分析癥狀,相信他的病是來自“熱毒”,即一般所謂傳染病。他相信只有讓病毒力盡自消,別無辦法,用各種藥進去干涉是沒用的。他拒絕吃飯,只喝人參、麥門冬、獲菩熬成的濃湯,感覺到口渴,就飲下少許。
七月十八日,蘇軾召三個兒子來到床前,對他們說:“吾生不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边@令人想起他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的名句:“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fù)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p>
幾天后,蘇軾稍有起色,頗似回光返照。至二十五日,病已無救。在杭州期間的老友、徑山長老維琳前來探望。蘇軾曰:“萬里嶺海不死,而歸宿田里,有不起之憂,非命也耶?然死生亦細故耳?!睂⑺郎Q做“細故”,與他在海南詩中的“年來萬事足,所欠惟一死”(《贈鄭清叟秀才》)豪邁之氣相似,但以淡定之語出之,更有感人之力。
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聽覺衰微。家人按照風(fēng)俗,將一團新棉花放在他的鼻底,好看清他是否還有呼吸。佛友維琳在他耳邊說:現(xiàn)在,不要忘記來生!蘇軾輕聲語:來生或許有,但空想前往,著不得力,又有何用?另一位友人在旁說道:最好還是作如是想。蘇軾答:勉強想就不對了。語畢而怛化。時為公元1101年8月24日,即陰歷七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六歲,歐陽修、王安石也恰巧是這個壽數(shù),奇哉奇哉。
一個奇哉奇哉的文人,一個雄奇博大的詩人,一個開創(chuàng)性的詞人,一個著名的書法家,一個新派的畫家,一個通金石、懂園藝、精音律的藝術(shù)鑒賞家,一個自成一派的學(xué)問家,一個對飲食素有研究的美食家,一個會煉丹的養(yǎng)生者,一個創(chuàng)制第一代自來水管、興修幾處水堤的工程師,一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一個悲天憫人的道德家,一個黎民百姓的好朋友,一個釀酒的實驗者,一個世界上最早的“饑餓療法”的倡導(dǎo)者,一個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一個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一個佛教徒,一個士大夫,一個皇帝的秘書,一個飲酒成癮卻酒量有限者,一個心腸慈悲卻中正不阿的法官,一個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一個月下的漫步者,一個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就這樣告別了人世。
這正是:
詩稱宋冠、詞開蘇辛、文追韓柳、書首四家、畫擅三絕,問神州千載才人,誰堪伯仲?
扶風(fēng)喜雨、西子長堤、赤壁兩賦、惠州浮橋、儋耳投荒,行逐客萬里宦跡,我懷先生!
(作者單位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