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
天空沒有多余的星星(外一篇)
●李云迪
李忠義是一個工人。
他沒有值得炫耀的地方。活得也很艱難。他從小患有腿疾,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個子不高,頭發(fā)有些花白,近乎丑陋的臉上還有一塊疤。因為腿疾,單位安排他當(dāng)收發(fā)員,無非是分發(fā)報紙信件。李忠義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每天他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后,就常到工地去轉(zhuǎn)轉(zhuǎn),技術(shù)活他插不上手,可他總能找到自己能干的活,道路坑洼他去填平,排水溝堵了他去疏通,散落的砂石他細心地積堆成方,散放的管材他整理成行。他眼里總有活。夏日,酷暑難當(dāng),他主動去食堂幫廚,吃力地把解暑的綠豆湯擔(dān)到工地,可自己渴了卻忍著不喝。冬日,他常常夜半巡夜,生怕工棚生火釀成事故。每天清晨大家走出工棚,總會看到皚皚雪地上,那一串串高低不平的足印。
他文化不高,卻在工地醒目的地方立起一塊黑板,用他笨拙的雙手,將每日新聞、安全警示和天氣預(yù)報寫在上面,雖然版面不很美觀,卻很受工友歡迎。
別人有困難他跟著著急,別人快樂了他跟著高興,別人痛苦了他也跟著痛苦。一次,一個工友半夜發(fā)燒,他背著工友頂著風(fēng)雪去醫(yī)院,跛著腿跑來跑去,整整陪護了三天,工友病愈出院了,他卻病倒了,一病就是一星期。
大凡地位卑微的人頭就揚不起來,位尊顯貴的人頭就低不下去。李忠義卻在命運面前不低頭,也從不抱怨生活對他的不公。他充實地、忙忙碌碌地打發(fā)每一天。用他熾熱的胸膛溫暖冬天,用他辛勤的汗水融化冰雪。一次,工會到工地放露天電影,放到一半時,風(fēng)把銀幕掀落,正在大家焦急之時,只見一個笨拙的身影,蹬著“巴駒子”攀上柱頂,吃力地把銀幕重新拉好。電影又重新放映,場內(nèi)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可就在那個冬季的一天,李忠義值了一宿夜班,不知是過于勞累,還是那天風(fēng)雪太大,經(jīng)過一個無人鐵路道口時,竟被呼嘯而來的火車刮倒,被人發(fā)現(xiàn)送往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無救了。一個普通而平凡的生命,在一個朦朧的冬晨消失了。
送別的那天,工友們都來了,他們穿著汗?jié)n的工裝,甚至有的身后還背著工具,戴著安全帽,他們要最后送他一程,悼詞寫得是什么他們沒有聽到,哀樂從那里飄來他們沒有聽到,聽任奔涌的淚水順頰而下,淋濕了衣衫,打濕了腳下的土地。李忠義需要休息了,他安詳?shù)睾现p眼。那花白的頭發(fā)在人們無盡的哀痛中,似乎還在微微抖動。像一朵成熟的蒲公英,飄飛在瑟瑟的寒風(fēng)中。
他的生命太短暫了,沒有壯懷激歌,他的人生太淡然了,沒有光華閃爍,他的業(yè)績太平凡了,沒有風(fēng)云叱咤。縱觀世界,總統(tǒng)墜崖、名人吸毒、令世人唏噓不止,放眼人間,宗教沖突、部族廝殺,讓人們扼腕嘆息,可這樣一個平凡但卻美好的生命消失了,能引起多少人的關(guān)注呢?李忠義是一個工人,但更是一個好人,在工友的心中他就是一座山,一條河。
安置好李忠義,已是華燈初上。城市沒有停止喧鬧,車子像流螢飛來飛去,歌舞廳那刺耳的樂聲沖入耳廓,霓虹燈變幻著各種顏色,恍惚不知是人在世間還是世在人間。月光像撒了一地碎銀,仿佛又見李忠義留在雪地上那高低不平的足印,彎彎曲曲伸向天際,李忠義走好吧!
天空是一個和諧的大家庭,那么多的星星親密地依偎在一起,不管大的小的,遠的近的,誰也離不開誰,就是云彩遮住了它們,它們也會躲在云后熠熠發(fā)光。
天空沒有多余的星星。
那片杏樹林
五棟樓前有一大片杏樹林,每到春天來到的時候,剛剛從嚴(yán)冬中蘇醒過來的亂枝上,花蕾就開始微微泛出粉色了,和煦的春風(fēng)再加把勁,鮮艷的花瓣就會忽啦啦地綻放開來,一片片白,一片片粉,像天邊飄來絢爛的彩云。這時候,黃蝴蝶、花蝴蝶還有大大小小的蜜蜂不約而至飛了過來,在花瓣上盡情撲騰著,直搖得花蕊微微顫動。清晨,花瓣上結(jié)滿晶瑩的露珠,不小心碰落了它們,就像撒落了一地星星。早早醒來的大人們沿著杏樹林散步,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小學(xué)生也告別夢鄉(xiāng),躲在花叢中,只聽瑯瑯讀書聲,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也有文工團的人在那吊嗓子,嗓子一亮,太陽就紅了。
每到太陽從樓頂露出笑臉的時候,就到了上班的時候,杏樹林那條彎彎的小路上,總有一個姑娘唱著歌經(jīng)過這里。她的眼睛黑得像葡萄,睫毛長得像花蕊,歌聲脆得像百靈。一走帶過一陣清風(fēng),往往是歌聲飄過的時候,倩影消失的時候,也是多情的小伙子伸著脖子張望,又有些失望的時候。
這個時候,總有一個老婦,擔(dān)著沉甸甸的糞桶,汗水涔涔地走進杏樹林深處。她忙著為杏樹施肥,同時她也義務(wù)看護著這片杏樹林,總有自私的偷春者,悄悄折幾枝怒放的花枝,插在自家的花瓶。從她身邊走過的孩子,都會捂著鼻子跑開,可她從不生氣,笑著看著跑遠的背影,那臉上蕩漾的是如縷如波的春風(fēng)。
有一個少年背著書包經(jīng)過這里,突然收住了腳步,側(cè)著耳聽著什么,終于看到了那樹枝上跳躍的精靈。他從腰里掏出彈弓,屏住呼吸正要發(fā)射,不知誰突然搖動了樹枝,驚飛了小鳥,花雨落處走出一個少女,那少年剛要惱又笑了,兩個人一前一后歡笑著向校園飛奔。
五棟樓最調(diào)皮的孩子,此刻不愿去上學(xué)了,頭耷拉著,嘴撅得老高,母親在身后像押送俘虜一樣送他去學(xué)校。昨天他和小伙伴在杏樹林邊找到一個鳥窩,做了個馬尾套,想去套那背青脯紅的小鳥,早晨起來剛要去那里就被母親發(fā)覺,除了屁股上挨了幾鞋底,不高興也還是要上學(xué)的。
這一切都定格在六十年代初。那年那月那個時候。
轉(zhuǎn)眼四十多年過去了,四十多年一切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似乎一切都在長大。不變的只有各自姓名,長不大的仍是人們的思念。此時的五棟樓像一個蒼涼的老人,蜷縮在參天大廈之下。那片杏樹林也不復(fù)存在,代之而在的是幢幢樓群。曾經(jīng)魂牽夢繞的樂園,你在哪里?曾經(jīng)辛勤生活的主人,你在哪里?只有時光老人最知情。
那個和歌聲一起上班的姑娘,早已不在了,她是局職工醫(yī)院里的護士,擁有美好的愛情和浪漫的年華,卻沒有生命的堅韌和彌久的愛情。最愛歌唱的她卻患了不能歌唱的喉癌。終于在美好的年華停止了人生的跋涉,止步于一個冰清雪潔的清晨。深愛她的人經(jīng)不住打擊,隨后也病倒在床塌,僅一年就命逐寒風(fēng)。沒有一絲遺憾,沒有一點恐懼,帶著一臉幸福去天堂找她,他們有約,來世也要到另一個世界歌唱,也要攜手看風(fēng)花雪月、體悟滄桑人生。
那個老婦把一生都獻給了杏樹林。正當(dāng)杏樹枝繁葉茂的時候,因重點工程要征用那片杏樹園,只一個夜晚,那片杏樹園就在推土機的隆隆聲中不復(fù)存在了。她由此病了,病得很怪,常常癡癡地笑著,伸出杏樹枝一樣的干枯的手指,指著那曾經(jīng)杏花紅遍的地方,讓人心里發(fā)緊。就這樣她一直似死似活地到了九十多歲離去的,挑了一輩子糞,心靈卻纖塵不染,走的時候穿得還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布衫,緊攥的掌心里一定藏有一朵杏花夢。
那個打亂春色花影的一對少年,命運更加悲愴。在六十年代中期那場突如其來的浩劫中,純潔的愛情受到了褻瀆,紅色風(fēng)暴摧毀了他們過早的愛情。為了捍衛(wèi)屬于自己的那片湛藍和忠貞。他們選擇了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雙雙緊擁躍入了那片葦湖之中,人們把他們打撈上來的時候,也無法將他們分開。因為他們心中永駐那片芬芳的青春。
那個被母親看著上學(xué)的孩子,也沒有走完生命的全程,他一生很是艱辛。在拮據(jù)和不幸的家庭里好不容易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人,就在兒子自辦的影樓即將開業(yè)的那個上午,他和兒子同乘一輛出租車,不知是司機過于疲憊還是路況不熟,出租車竟像脫韁的野馬沖向一棵大樹,紅色的出租車化成了一團紅色的火焰,車?yán)锏纳查g被吞噬,他們走得那樣匆忙,母親也沒能在身后送他們一程,那沒有啟用的坐式攝像機的鏡頭也許困惑,人生的快門為什么這么快捷,這么無情。
每天,月悄悄地升,夜靜靜地行,陽光下的悲劇什么時候都會發(fā)生,五棟樓那曾經(jīng)承載歡樂與哀傷的地方,如果有靈魂在徜徉,那一定是他們走出來了,在和人們訴情,話雖不多,語卻輕輕。悲已去,淚已凈,天還藍,風(fēng)還輕。過去的不會再來,過來的不會永存,花落還有花開時,不要沉湎悲痛中,生活的路上霧還重,路很濘。假如那片杏樹林還在,或者那片杏樹林的花根還會萌生,那里是不是還會燦爛,還會充滿歌聲?那枝頭綻放的花朵就是人生生命短暫的輝煌,那枝下繽紛的落英就是人生生命不朽的永恒。
啊,那片杏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