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大地的語言

向迅

我相信世上萬物都是有語言的。

人類自不必說。會鳴叫、歌唱的飛禽走獸也不必說。就連那些蜜蜂、蝴蝶以及螞蟻等昆蟲，也有自己的語言，它們有自己的言說方式，只是需要解謎一般地翻譯過來?；蛞蛩鼈兊穆曇籼⑷趿耍词故撬鼈冊趹嵟膮群?，站在一處高地忘乎所以地唱情歌，或聚在一起大肆歡呼慶賀，我們也不會聽到。它們的語言是陌生的，離我們有一萬年那么遠。

而這些，都是大地的語言。我們的語言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我們的語言在大地上生長，葳蕤，繁衍，延續(xù)……個體的語言，除了通過口口相傳和記錄于案外，最終都會回到大地的腹地。不會消失，而是再次變回大地的一部分。準備再次發(fā)芽，生長。等春風(fēng)吹綠。

人生有輪回，語言也有。

大地的語言無處不在，我們和動植物都是它的嘴巴。

大地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在村莊里，它忽然想起某一個人了，想親切地叫叫他，就把這種愿望告訴一種小鳥。某天清晨，當你推開院門，或者正躬身于田畝勞作，突然聽見有一個聲音在云霧里在樹林中在你的頭頂清脆而悠揚地喚你的名字，請你不要驚訝，那是大地在叫你?；蛟S是你太善良了，太仁慈了，積累了德行，大地有意要通過這種方式點點你的名，讓村子里的人和有靈性的蟲魚鳥獸都記住你。

每年春天，大地都要讓布谷鳥善意地提醒村莊里的每一個人。布谷聲聲，春光撩人。在春光里播種的人，神采奕奕。而在夏天，大地又喚來無數(shù)的知了，在翡翠一般的玉米林里，日復(fù)一日的呼喊：胡子胡子掛起！這聲音仿佛是兩軍交戰(zhàn)時擂響的鼓聲。玉米林有了磅礴的氣勢，有如大軍壓境，勢不可擋。日漸豐滿的玉米，向村莊步步緊逼。村莊在鼓聲中變矮。知了催促玉米成熟，直到秋天玉米歸倉。

在村莊生活久了，都知道看云識天氣。云霧的變幻，只是大地對著天空打了幾個手勢。要下雨了，大地會變成一片蒼黃，天地間驟然有了色彩，像一幅油畫。天黃晴地黃雨，大地一點也不說謊。它還會通知池塘中的一種叫“水呱呱”的浮游蟲類，不停地在水面翻動；還會通知螞蟻，讓它們趕快搬家；還會通知蛇，讓它們爬往高地；還會通知蜻蜓，聚在一起狂歡亂舞；還會通知覓食的母雞，早早歸了窩……

它還會將下連陰雨的消息，告訴給那些長年勞作的莊稼人。要下連陰雨了，他們過度勞累的身體就會在前一兩天發(fā)癆，腰和小腿陣陣酸疼。那是無聲的語言，從地面蔓延到身體里。它還要將消息寫在石墻上，像有人將石頭里的水擠了出來。那是發(fā)潮的濕濕的語言，屋子里有一股霉味。

閃電和雷聲，是天空的語言。風(fēng)聲和雨聲，是大地的語言。它們最終在大地上找到歸宿，落入地下，滋潤萬物，催發(fā)新生。

大地的語言，有很多種。有一些深藏在地下，永遠也不為人所知。就像那些被泥土和時光埋葬的朝代，需要我們進行挖掘和清理，才能讓丟失已久的語言重見天日。那種語言附在各色文物中，鐫刻在書簡之上。一磚一石一缽一碗一文一字，都是語言。大地呈現(xiàn)在各個地方的語言也不盡相同，只有那些一生都守侯在一個地方的人，才能聽見大地隱秘的召喚，讀懂它千奇百怪的語言。就像只有那些常年在泥土中勞作的人，才能聽見禾苗拔節(jié)的聲音，夢見果樹開花。

以前在村莊里，我曾到處游蕩。我就發(fā)現(xiàn)樹木是有語言的。一棵樹喜歡沉默不語。兩棵樹交談，需要借助一陣風(fēng)或者一只鳥，將它們的話進行傳送。風(fēng)和鳥是信使。每每有風(fēng)來臨，樹們欣喜若狂，敲響周身成天上萬枚鈴鐺。這是溫和的語言。我多次聽見過樹另外的語言，那是疼痛的、流血的、憤怒的語言。樹在大風(fēng)中折斷了胳膊，會歇斯底里地發(fā)出一聲慘叫，如霹靂，叫人心咯噔地顫抖一下；樹在被人用斧頭一下下砍掉的時候，如赴死的烈士。斧頭砍在樹身上發(fā)出的聲音，空洞，悠遠，穿透村莊的心臟，那是細水流長的疼。只有在最后猛然倒下之時，其聲才如晴天悶雷，把大地震醒。

在田埂上拾起一枚田螺殼，把它放到耳邊，就會有嗡嗡之聲不絕如縷。聲音的盡頭好似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深入山中洞穴，也會有奇怪的聲音，不斷地從地心處源源傳來。仿佛有一部電臺在離我們很遙遠的地方一直在忘我地工作。若把耳朵貼近大地，仔細聆聽，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簡直就是一個聲音的加工廠，會有綿密的，濕潤的，寬厚的聲音抵達我們的心靈，叫人心生溫暖，倍感踏實。

大地的語言，雖然眾多，卻井然有序。

曾一個人坐在月光下，周邊一片靜寂。閉上眼睛，聽蛐蛐在草叢中彈奏。它們是大地的天使，彈奏出人間天籟，一曲曲撣走心上塵垢。我沉浸于它們的彈唱之中。在恍惚里，忽覺腳邊的青草也在秘密交談，合上蛐蛐的節(jié)拍在月光下旋轉(zhuǎn)。樹們也在風(fēng)中鼓掌。最后，萬物加入合唱。那么多的聲音，在蛐蛐小提琴的旋律中，成為天地間動人的交響。

我永遠記得水在山谷間流動的嘩嘩聲，石頭在懸崖上滾落的隆隆聲，鋤頭在泥土里刨出的嚓嚓聲，泥土裂開時的霍霍聲，植被生長的咝咝聲……花開花落，草枯草榮，時序更迭，都是大地的語言。

大地的語言，樸素，真摯，動人心弦。那也是上帝的耳語。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