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燁
天堂里的貧民窟
駱燁
下午四點半,落日余陽斜照到灰色的樓房上,二樓的走廊曬著鮮紅鮮綠的內(nèi)衣內(nèi)褲,它們肆無忌憚地吸吮著人世間那點可憐的陽光?;疑珮欠肯履强貌恢臉湟验L得高過了二樓的公用陽臺,前些日子這棵樹尚是滿樹黃葉,看上去還有幾分意境,可就像是在一夜之間,它只剩光禿禿的枝干,黑褐色的,還張牙舞爪,如同一個瘋子,寒風(fēng)中奔跑。
住在一樓的杜采荷正吃力地扇著煤餅爐子,一股股濃烈的青煙溢滿了狹小的屋弄,杜采荷不斷咳嗽,眼里已流出許多淚來。今天虎跑的心情不錯,K307路到沈塘灣這站時,上來一個拎著大包小包的杭州老婦女,嘴里罵罵咧咧的,像是全世界人類都欠著她什么似的,虎跑一般不會對四種人下手,老人、學(xué)生、孕婦、民工,盜亦有道,他還是通人情的,覺得大家活在這座城市里都不容易。但虎跑卻對這個老婦女動了心思,究其原因就是看著她不爽?;⑴芎芸斓檬?,剛好公交報了到站地點,他立即下車,吹著口哨晃到皋亭壩那個小公園,打開那老婦的錢包一看,心頭一陣狂喜,現(xiàn)金就有一千多?;⑴苣昧爽F(xiàn)金,對包里的一些卡不感興趣,走到運河邊,手一揮就扔了。
虎跑走到杜采荷身邊時還吹著口哨,杜采荷回頭看虎跑,臉頰上布滿淚?;⑴艿目谏陉┤欢梗蓝挪珊杉业哪腥舜箨P(guān)出了事,三個月前出攤時被一輛小轎車撞出六七米遠(yuǎn),司機當(dāng)場駕車逃跑,大關(guān)命硬,竟然只斷了幾根肋骨,在醫(yī)院里沒躺幾日就出了院,醫(yī)生說要再留院檢查,但住院費太貴,大關(guān)和采荷賣早點的錢有多少積蓄?出院后,大關(guān)一直躺在床上,沒治斷根,病情有些復(fù)發(fā)。
杜采荷抹了一下臉,朝虎跑苦笑著卻不說話?;⑴芤蚕胝以~來搭上話但支支唔唔說不出話來,他只能點點頭算是對杜采荷的安慰?;⑴艽掖业厣狭硕?,他的房間在海月的隔壁,走過那些鮮紅鮮綠的內(nèi)衣內(nèi)褲的時候,他看都沒看一眼,斜陽照著他的背影,把他送入那間不足十個平米的屋內(nèi)。
爐子里冒出來的濃煙淡了下去,杜采荷回過身去屋里端藥罐子。大關(guān)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后脾氣變得異常暴躁,他埋怨老婆動作這么慢,生個煤爐都要花上這么長時間。他說當(dāng)初自己應(yīng)該被那車撞死,這樣司機倒也逃脫不了責(zé)任了。杜采荷輕聲道,你不要再多說話了,不然身子又會不舒服的。話音未落,大關(guān)就咳嗽起來,杜采荷急忙放下藥罐去給大關(guān)拍拍背脊。大關(guān)卻一把推開了老婆,咳嗽著說,就讓我這樣死掉吧,死了一了百了。
杜采荷重新端起藥罐,說道,不要說這樣的喪氣話,這點病傷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個屁,我不要吃藥了,這中藥也這么貴,我們家里還有幾個錢?。〈箨P(guān)用干枯的拳頭捶了捶床沿。
杜采荷沉默。她的心像是被一個秤砣垂著,這次的藥錢還是問李豐潭借的,上個月的房租還欠著,房東已經(jīng)催了不下五回。她端著藥罐出了屋。
海月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衣,站在走廊上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她摸了摸自己的內(nèi)衣內(nèi)褲,落日的余陽沒有讓它們溫存一絲暖意,摸上去還是有些潮濕的感覺,但海月還是摘下了一條鮮紅的內(nèi)褲,她想起前些天一個顧客撕破了她一條蕾絲內(nèi)褲竟連多給一個子都不肯,她啐了一口唾沫,咒那個老東西這輩子都勃不起。
她進(jìn)屋去換衣服,房間里亂糟糟的,這幾天沒有顧客,海月更加懶得收拾,地上扔滿瓜子殼和方便面袋子,在床邊還丟著一只用過的安全套,她突然感覺有種莫名的惡心感,用腳去踢,想把它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套子里溢出來的東西卻黏住了她的鞋底,她火了,重重地把腳上的拖鞋踢了出去,在不遠(yuǎn)處靜靜地落地。海月索性把另一只拖鞋也踢在了一邊,赤腳走到歪斜的布衣柜前挑選今晚的衣物。等海月?lián)Q了衣服化了妝再出來,天空已昏暗下來,她心里默默祈求今晚一定要做成一筆生意。
下樓的時候,海月和馬清波擦肩而過,她卑微地朝這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笑笑,她的骨子里是十分羨慕這些有大學(xué)讀的孩子的,自己當(dāng)年要不是為了替家里人減輕負(fù)擔(dān),為病重的母親掙錢看病,她才不會來這座被那么多人稱為天堂的城市打工呢,她也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然后在這座城市或者是別的城市里念大學(xué),念完大學(xué)后做個小白領(lǐng)。這樣的日子才是在天堂里的生活。
馬清波最近是身心疲憊,畢業(yè)都快半年了,但還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天天跑人才市場。這里的崗位是僧多粥少,好不容易爭取到去面試應(yīng)聘,但不是人家看不上你這個應(yīng)屆畢業(yè)生,就是你嫌棄人家的待遇太低。今天去面試了四家單位,有三家都是跑業(yè)務(wù)的,這三家中有兩家還是沒有底薪的,另外不是跑業(yè)務(wù)的那一家崗位職稱很好聽,雜志采編,但說白了還是拉廣告做業(yè)務(wù)。
又是一日青春流逝,馬清波想,我這個物流管理畢業(yè)的本科生難不成真要去開大卡車或是去管倉庫?馬清波向淡妝濃抹的海月微微點了下頭,他是搬到這里一個月后才慢慢清楚海月是做什么行當(dāng)?shù)?,那次在小公園里碰見海月,她正朝一個五六十歲的老男人伸出一只腳,那男人急忙揮揮手說不要不要,飛也似的走了。海月罵了一句,老屌,誰稀罕??!她抬頭時看見了馬清波,馬清波依然是對她笑,他之前是不確定她做什么的,他的那個笑容是那么僵硬,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笑得這樣別扭,似乎臉上的皮肉已不受神經(jīng)系統(tǒng)控制了。
馬清波搬到這里主要就是為了節(jié)約用錢,現(xiàn)在向家里伸手要錢特有一種被槍斃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的父母親一個月也沒有多少工資,養(yǎng)了自己二十三年還要再養(yǎng),馬清波厭惡做啃老族,但不啃老就要餓死,天堂就將成為自己的地獄。天堂里也有貧民窟,這座灰色的二層小樓就是典型的貧民窟,由于它和它的同伴們地處城市的邊緣,政府還沒有意向來拆遷它們。貧民窟像個金剛一樣立在天堂,笨拙而丑陋,真不知道它建于上個世紀(jì)什么年代。
樓道上堆放著大量的雜物,三箱蜂窩煤疊放在一起快要散架了,一些煤渣散落在樓梯上,同時還有零散的垃圾和果殼皮。房東只曉得及時收房租,卻不知經(jīng)常來打掃一下衛(wèi)生,似乎這里注定就要有貧民窟的感覺。
馬清波上樓去了,他感覺自己的身子在搖晃,他不清楚這種搖搖晃晃的感覺是自己的腳在顫抖還是腦子里產(chǎn)生了幻覺以至于身子不能自控,或者是這座貧民窟在晃動。媽的。
他覺得很累,真的很累。
海月回頭看了一眼馬清波的背影,久久留戀,直到那背影拐上樓道好長一段時間她才回過神,她輕嘆一聲,下樓去了。骯臟的樓梯上發(fā)出高跟鞋啪嗒啪嗒空洞的聲響。
趙武林騎著小三輪從屋弄里進(jìn)來,下了車,停好小三輪,他從車兜里拎出來兩蛇皮袋易拉罐和一些廢舊品。海月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呆呆地望著她,海月身上不知撒了多少廉價的香水,有些刺鼻,趙武林仰天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海月的心被驚了一下,暗罵道這個拾破爛的。趙武林住在大關(guān)和李豐潭他們中間那個屋,原先他是和老爹九堡住一起的,后來在一次拾荒時,趙武林把老爹給弄丟了,直到現(xiàn)在還在尋找,找了兩個多月了還沒找到。自從九堡失蹤后,趙武林就有些神情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為了找老爹,他花完了全部積蓄,現(xiàn)在每天一邊撿些易拉罐、收點破爛維持生計,一邊還滿大街尋找著他的老爹。
煤餅爐子上的藥罐子里冒出來淡淡的中藥氣味,海月最聞不慣這種味道了。在老家,母親也是個藥罐子,煎藥這種事情都是海月來做的,聞到這種氣味就會想家,想躺在病床上的老母親,她的眼角溢出一顆清淚。她加快腳步想迅速離開這座貧民窟。海月走過那條狹窄的屋弄時,踩到了倒在地上的藥渣子。農(nóng)村里有一種迷信說,藥渣子倒在路上讓千人萬人踩踏,病人的病就會好起來。海月轉(zhuǎn)念想,病人的病好起來了,那踩過的人不是把病帶到自己身上了。呸呸呸,真是晦氣,老娘今晚要是沒生意就都是這些藥渣子惹的禍。
這天海月在小公園里站了一整晚竟真的沒有做成一筆生意。八點左右本是黃金時間段,但這世上的男人好似都死絕了,偶爾冒出來一兩個,海月都準(zhǔn)備好把腳伸出去勾引,卻又被別的野雞搶了去。海月罵她們是野雞,但想想又覺得好笑,她們是野雞,自己難道不是?這時,有一條公狗翹著一只后腿在海月旁邊撒了泡尿,海月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就朝它砸去,這條狗也真是倒霉,尿撒了一半被憋回去還挨了一石頭,嗚嗚叫著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此后,海月被清冷的黑夜煎熬著,像是藥罐子里的一根枯樹根,在苦味里翻滾,一直到了十點多,海月望著空蕩蕩的公園才死了心。
李豐潭在自己屋門口的角落里洗澡,他赤身裸體,冰冷的水不斷地往身上澆,
他滿身都是污泥,胸前、脖子上、臉上、頭發(fā)上,就連耳朵孔里鼻孔里都流進(jìn)去了污泥。今天處理的那段堵塞的下水道,李豐潭是整個人爬進(jìn)去用雙手挖的。當(dāng)時李豐潭他們一伙人誰都不愿意進(jìn)入那段連鉆進(jìn)去都得縮著屁股的下水道,生怕在里面被活活窒息了。后來包工頭覺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于是道,誰進(jìn)去就有三十塊錢獎勵。沒有反應(yīng),大伙似乎還真不稀罕這三十塊錢,正當(dāng)包工頭想罵娘的時候,李豐潭站了出來,說他愿意進(jìn)去。李豐潭在那下水道里面體會到了以往從未有過的感覺,整個人浸在污泥中,惡臭、冰冷,身子被夾雜著幾乎透一口都會死去。但李豐潭的腦子里想著那三十塊錢,這錢讓他忘卻所有痛苦,讓他聞不到一切氣息。
洗完澡后,李豐潭把那些換下的衣物放在水里漂,黑暗里看不見墨黑的臟水。大關(guān)他們的屋子里傳出來房東的聲音,李豐潭胡亂地洗著,豎著耳朵傾聽。房東的大嗓門讓他越來越心煩,他心頭的火都燒起來了,幾次想站起來去大關(guān)那,但還是猶豫了,他的兩只手都不知道在搓揉著什么東西。
房東紅著一張臉,那些話語說出來的時候都帶著一股股濃烈的酒氣。他站在大關(guān)的病床前,揮舞著肥胖的手臂,像是要把大關(guān)和杜采荷兩口子撕裂了。房東姓袁,虎跑從住到這里的第一天起就叫他袁世凱,當(dāng)著房東的面也這么叫。袁世凱大概因為補過了頭,頭頂上已經(jīng)沒剩幾根毛,油光光的頭皮在昏黃的燈光下卻能反射出不少光芒來。
他大聲說著話,老子可是記牢的啊,這已經(jīng)是第七回了,你們不要把老子當(dāng)成三歲小伢兒了,沒錢就趁早搬走,睡天橋下面也可以啊,那里是免費的,不會有人問你們收房租的。
杜采荷怯怯地說,房東,你看,能不能再緩個三四天,我們家大關(guān)身體不好,睡天橋病就會加重的。你看看啊,要不就兩天,我明天后天賣了早飯,白天我再去撿些易拉罐,換了錢就夠房租了,到時候我就給你送來。
屁。袁世凱的牙齒縫里迸出一個字。
要相信我。杜采荷乞求道。
大關(guān)知道家里已經(jīng)是沒錢了,他心中的積怨一股腦兒沖上來,漲紅了臉孔,似乎要和袁世凱的紅臉比個高低。杜采荷急忙去撫摸他的胸膛,讓他寬寬心。不料,大關(guān)一把推開了她。
唉!袁世凱嘆了口氣說,你們家男人要死掉了,你再嫁個人,日子就不會過得這么苦了,你看看一百七十塊房租都交不起。
杜采荷聽了袁世凱的話,她容不得別人說自己的男人,尤其是在死這個問題上,心中的冷靜已藏不住,她跳起來說,不就欠了一百七十塊錢嗎,你有必要說這種話嗎,我罵你們?nèi)宜拦夤?,你會怎么樣?/p>
袁世凱瞪大眼睛厲聲喝道,窮光蛋,脾氣還不小啊,你給老子再罵罵看,信不信老子讓你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時,李豐潭沖進(jìn)門來,趙武林和虎跑也跟在他們身后。李豐潭直接沖到袁世凱面前,大聲說,不就欠你幾塊房租嗎,干嘛罵得這么兇?
袁世凱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揉揉眼睛,等看清是李豐潭后,輕蔑地笑了聲,這笑聲分明是從鼻孔里冒出來的,你他媽的算老幾啊,跟老子這么大聲說話,是不是也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李豐潭全身的骨頭都在咯咯發(fā)響,拳頭握緊著,像是一個鐵錘,如果這樣一拳打出去,保證讓袁世凱掉落半邊門牙。但李豐潭還是忍住了。
袁世凱似乎看透了李豐潭,他嘲諷道,呵,你他媽的是不是想搞這個臭女人啊,這么幫襯著她。
話音未落,李豐潭猛地抓住了袁世凱的衣領(lǐng),吼叫著像是要把他撕裂了?;⑴堋②w武林、杜采荷等人急忙抱住了李豐潭,以至于他的雙手無法動彈。
虎跑說,袁世凱,大關(guān)他們家的房租我付了,做人不要做得這么絕,狗日的杭州佬,不就一間破屋子嗎,你爺爺我以后在西湖邊買套別墅氣死你全家。
哈,你給我屁話少說,快點拿錢過來。袁世凱整了整衣領(lǐng)說。
媽的。虎跑罵了一句,然后從胸前的袋里掏出兩張紅色老人頭,這錢就是從那個杭州老婦女身上撈來的,虎跑砸在房東紅彤彤的圓臉上,道,給我找錢。
杜采荷想去阻止,叫道,虎跑,虎跑……但那兩張紅色老人頭已被袁世凱緊緊握在手里。杜采荷對虎跑說,虎跑,這幾天我會盡快籌錢還你的。
嗨,不要緊的,慢慢來,慢慢來?;⑴芸蜌獾赝仆剖终f道。
大關(guān)喘著大氣說,虎跑啊,真是謝謝了,有空大哥請你喝酒,喝酒,咳咳……
杜采荷又坐到床邊去撫摸大關(guān)的胸膛。
李豐潭的怒氣稍有平息,他拉住虎跑說,虎跑,過會兒去我屋里,我把錢還你。
你們這些人,干嘛都這么客氣呢,都在同一個屋檐下住,大家相互照應(yīng)嗎,不要再跟我客氣了??!虎跑笑著說。
袁世凱把錢塞進(jìn)了自己的衣袋里,哈哈大笑,你們都有錢啊,有錢以后交房租就爽快點,不要老子來催三催四的。
虎跑道,袁世凱,你他媽給我找錢?
袁世凱說,哎,不用找了吧,你的房租也快交了,干脆現(xiàn)在就交了吧,老子看你小子最近鈔票毛多了。
虎跑罵,媽的,老子的錢要在西湖邊買別墅的。你他媽的快給我找錢。
袁世凱輕飄飄地說,哈哈,西湖邊買別墅,你以為你是誰啊!
找錢?;⑴苤刂氐卣f。
袁世凱拗不過虎跑,掏出三張十塊扔了過去。他臨出門的時候,轉(zhuǎn)身對屋里的人大聲宣布,從下個月起,漲三十塊房租,要租就租,不租就搬走。
屋里的人都瞪大著眼睛,但誰也沒有多說半句話。
袁世凱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得意地走出了門。他在走過那條狹窄的屋弄時碰見了海月,他諂媚地朝她笑笑。海月沒睬他,她看清了是房東,可是她就是懶得去理他,她覺得袁世凱如同一條饑餓的公狗,而自己卻是一根烤熟的香腸,這公狗是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免費把自己給享用了的。海月像鬼魂一樣從袁世凱身邊飄過去。袁世凱望著海月緊繃的屁股,咽了一口口水,這聲音回蕩在屋弄里,響亮而又可怕。
虎跑出事了。那個周六下午虎跑在延安路和許多年輕人一樣晃蕩著,他把一件灰色的毛線衣搭在肩上,他什么也沒買,只是看,他不看那些專賣店里的衣服鞋子,只盯著延安路上的長腿美女看,一條條腿,穿著靴褲加絲襪的腿,虎跑想,這些女人穿著薄薄的襪子難道不覺得冷嗎?大冬天的,小心得關(guān)節(jié)炎。
延安路上的公交車無論在哪個時刻都是擁擠的,但虎跑一直沒有下手,他想趁天色稍微暗下來的時候再開始工作。天暗下來的時候,公交就會更加擁擠,你想擠上車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云層在慢慢移動,天在慢慢地暗下來,虎跑晃晃悠悠向勝利劇院那公交站牌走去,他邊走邊把灰色的毛線衣纏在手上,這線衣是虎跑作業(yè)時候的工具之一,主要是能夠起到掩護(hù)作用。
勝利劇院的公交站牌已站滿了人,一輛公交開來,人群魚貫地朝公交跑去?;⑴莒o靜地站在那里觀察,眼神直射著,臉上帶著一絲覺察不到的笑,他在尋找可以下手的目標(biāo)。一個打扮時尚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虎跑的視線中,她拎著高檔的包包,蹬著高跟鞋小跑起來有些莽莽撞撞,手里握著一只諾基亞的新款手機?;⑴苈犚娏酥Z基亞獨有的短信提示音。公交Y8線緩緩開來,許多人已迫不及待堵了上去,年輕女子匆匆忙忙看了短信后就把手機放進(jìn)了上衣口袋中,急忙跑上去,堵在Y8公交的車門口。
就是她?;⑴軟Q定下手,不緊不慢晃了上去。
公交司機在車?yán)锖?,往里面走一走,下面的人上不來了,都挪挪腳啊……年輕女子的一只腳已經(jīng)跨上了車子,虎跑貼著她的屁股拼命地往上擠,灰色的毛線衣掩蓋住了女子的上衣口袋,虎跑的兩根手指已經(jīng)夾住了手機上的裝飾物,他輕輕用了一下力,手機已握在自己手里。就在這時,虎跑感覺到肩膀像是被一把鉗子緊緊地鉗住了。然后,一個霹靂一般的聲音發(fā)出來,小偷,抓住小偷了。我抓住小偷了。
虎跑從來沒有失手過,這回失手虎跑真懷疑是這家伙已經(jīng)盯了他很久了,但自己下手這么快,這家伙的眼睛也不可能這么尖利???反正虎跑這回是失手了,接下去的事情令虎跑更加始料未及。首先是這家伙揮拳就是對著他的臉打過來,打得臉上的顴骨都發(fā)麻了?;秀敝?,虎跑看見那年輕女子搶回了自己的手機,然后她抬起了穿著高跟鞋的腳,狠狠地朝他膝蓋處踢來,虎跑感覺站不穩(wěn)了,身子失去重心,搖搖晃晃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他還來不及抬頭,迎面又飛來一腳,那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踢中了他的鼻子。鮮紅的血噴灑出來,虎跑眼前一黑,他想站起來,但很快身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不知道是拳打的還是腳踢的,虎跑感覺身后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他還看見坐在公交車上的人也站了起來,跑下車來揍他,他不清楚人們?yōu)槭裁磿绱送春扌⊥?,他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到最后虎跑都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結(jié)束的,有一個人把他扶了起來,他迷迷糊糊看清這個人是馬清波。馬清波剛從西湖時代廣場的一家公司面試回來,他是到勝利劇院來坐Y8的,馬清波走到公交站,看到地上趴著一個人,地上有一攤暗紫色的血,地上那人顫抖著想爬起來,馬清波看到了這人的側(cè)面就認(rèn)出是虎跑。
馬清波后來是打的與虎跑一同回去的。下了車后,馬清波把虎跑背上了那座灰色樓房的二層,杜采荷剛剛給大關(guān)煎好藥,看見虎跑出了事,連藥都來不及倒出來,她就急急忙忙跑上來。
杜采荷取下纏在虎跑手臂上的灰色毛線衣的時候,這線衣已被鮮血滲透。后來她幫虎跑洗這件線衣的時候,一直換洗到第四盆水的時候,那水依舊鮮紅。
虎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還恢復(fù)不過來,本來就瘦小的他那一刻竟像是一具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干。木。
杜采荷也是逼迫無奈了,靠賣早點和撿些易拉罐已無法維持生計,現(xiàn)在身邊能借錢的人就只有李豐潭了,但問豐潭借錢已不是一兩回的事了。上次袁世凱催拿房租后,杜采荷又問他借了兩次,累計起來都有三千四百多塊了。但除了李豐潭,杜采荷向海月卻怎么也開不了口,杜采荷是知道海月做什么行當(dāng)?shù)?,她沒有資格去輕賤海月,她知道海月做皮肉生意活得也不容易,她還知道海月每個月都往家里寄錢,幾乎把身上所有錢都寄完。
杜采荷還是向李豐潭借了錢。李豐潭又忙到七八點鐘回來,依然是滿身子污泥。他在洗水槽洗刷時,杜采荷走了過來,她低眉垂眼,喉嚨里翻滾著已經(jīng)預(yù)習(xí)十多遍的話,但還是開不了口。
李豐潭明白杜采荷要干嘛,他幾乎連想都沒想,直接從口袋里掏出錢來,這些錢被一只康師傅方便面的包裝袋包裹著,李豐潭拿出了里面的錢遞給杜采荷,低聲說,都拿去吧。
不,不,太多了。杜采荷急忙推辭。
我知道大關(guān)的病還是需要花錢的,現(xiàn)在虎跑也是你在照料,也得花錢?。∥覜]關(guān)系的,屋里還有一點,餓不死的。李豐潭把錢塞到杜采荷手中,轉(zhuǎn)身又去洗衣服。
杜采荷說,我?guī)湍恪?/p>
李豐潭揮揮手說,你也夠累的,不用了,這點小事情我自己能搞定。
杜采荷握著那些錢,她聞到一股腥腥的污泥味道,這氣味是如此美妙,溫溫的。采荷吸了一下快流出來的清水鼻涕,她靜靜地望著李豐潭的背影,眼眶里卻抵擋不住已是濕漉漉了。
二十二點一刻,海月從牛仔褲袋里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她又向周圍望了一眼,小公園里凄清得能冒出鬼來,只聽見風(fēng)在耳邊低沉地叫囂,她嘆了口氣想,今晚又沒生意了,真他媽的,這生意怎么這么難做,算了算了,還是回去吧。海月裹緊了衣服,身子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每次出來為了能夠更好地招攬到生意,她都是盡量能少穿就少穿點,她明白,自己這身材要是再裹得跟熊一樣,那么男人就更加不會上鉤了。媽的,又沒生意,還不如當(dāng)熊,省得挨凍。
不遠(yuǎn)處有一顆紅星在閃耀,慢慢地向海月靠近,快到海月眼前時,海月才定神看清,她聞到一股煙酒夾雜著的味道。是個男人。海月本想今天就收工吧,就沒有主動上去招呼,不料對方卻粗著嗓門叫了聲,搞一次多少?
海月著實驚了一下,驚訝、驚喜、受驚。她甚至說話都有點吞吞吐吐了,一百三,不,就,就一百吧!她不敢把價錢說高了,說高了怕人家拍拍屁股走人。海月還加了句,安全套免費提供。
一百?就你?呵,七十吧,七十我就打一炮。男人立馬還價道。
海月在心里罵了句,媽的,一百塊還討價還價。但她又狠了狠心,道,大哥,妹子出來做也不容易,這次就七十了,以后多光顧光顧。
呵,沒問題。男人說著就上來摟住了海月。又是一股味撲鼻而來,這次除了煙酒味,海月分明聞到一股狐臭,她憋了一口氣說,大哥,不要這么心急啊,我?guī)闳ノ椅堇铩?/p>
馬清波進(jìn)屋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掛上QQ,打開勁爆的音樂,然后再開游戲,他覺得越是這樣混亂越是能夠讓自己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今天馬清波沒有出去找工作,白天睡了一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去了舟山東路,大學(xué)同學(xué)說要聚一下,留在杭州一個班的還有將近二十號人,但晚上來的卻只有六個,一兄弟還沒開吃就罵人,好不容易聚一次也不來,什么狗屁工作啊,有這么忙嗎?罵人的兄弟和馬清波一樣,也沒找到工作。后來,馬清波光和他吹了五瓶啤酒,他覺得他們是同病相憐。
他媽的。馬清波開大了音響,開到最大,他給自己點了一根“中南?!保鶡熯^后房間里就像一個夢里的天堂,霧蒙蒙,身子就在里面飄蕩。他盯著電腦屏幕,突然想玩一個老游戲,CS。打開后,他立馬沉浸在里面廝殺,這游戲高中時候玩過,到現(xiàn)在還不生疏,媽的,他還大叫著,接了一根煙,他見人就開槍,就用刀砍人。他已暫時忘記外面的一切。
海月沒想到這男人會猛得像頭野牛一樣,她從來沒碰到過這么強壯的顧客,從開始到結(jié)束足足有一個小時,這事對于海月來說倒還能抵擋,畢竟自己的身子骨也不算弱,但這顧客身上那股狐臭味簡直要把她熏倒了,所以整個過程她都憋著氣,像根木頭一樣任憑這男人擺弄。
男人從海月身上爬下來,他坐起來點了根煙。抽完了一根又接上一根,等他抽第三根的時候,海月終于熬不住了,她道,我這兒不留宿,給了錢早點回去吧!
那我要留下來呢?男人低著頭說,吐出一口煙。
加一百塊錢。
媽的,加一百,你當(dāng)你是什么貨色啊,野雞啊,搞起來還這么不舒服。男人扔掉了手里的煙,踩了一腳罵道。
海月也火了,操,你也不想想你身上那股狐臭,簡直能熏死兩頭豬,七十啊,大哥,你以為是多少錢啊,搞了一個小時,有錢就去找那些七百塊的小姐吧!
男人回過頭用陰毒的目光盯著海月。海月吐著一股粗氣,她不是沒碰到過這一類嫖客,說白了就是想賴掉幾塊錢,不過今天她都已經(jīng)是最低價給他了,還想吃便宜。她不干了,有種你倒是來來看。就是在這一瞬間,男人抓住了自己的一件衣物猛地?fù)渖蟻砦孀×撕T碌哪槪淖炖锇l(fā)出瘋狂的嚎叫聲。
這一刻,海月傻了,眼前不是黑壓壓一片,而是白茫茫一大片,就像是一個天堂,一個空蕩蕩的天堂。隔壁馬清波的房間里傳出來勁爆的音樂,還有一陣陣游戲里的廝殺聲。海月知道她發(fā)出來的嗚嗚的叫聲根本不可能讓馬清波或是虎跑聽到,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去想了,不去想任何人或任何事,她只想在這個干凈的天堂里安靜一會兒。
男人瞪大著眼睛,緩緩放下衣物。此刻海月的氣息卻如此平靜,她不作任何反抗,她靜靜地看著男人,無聲的、慢慢的,她的整張臉已流滿淚水。男人將海月的手反綁住,海月軟綿綿的任由他擺弄。
賤女人,怎么不叫啊,呵,怕了?男人將海月的兩只手牢牢的捆住,又摸了一把她的臉。
海月斜著眼睛看他,男人輕輕哼了聲,提起海月的褲子,從褲袋里掏出一只舊手機,還有一些零錢。
錢呢?還有值錢的東西嗎?
海月別過頭不回答他。
操你個!男人撲上去狠狠地掐住了海月的脖子。
說,放在哪里,值錢的,錢啊?
沒錢了,妹子沒錢。海月?lián)u著頭說。
男人心頭的火又燃燒上來,一耳光扇過去,把海月打倒在床。他跳起來開始翻箱倒柜地找尋值錢的東西,海月的房間本來就蝸牛殼那點大,男人很快就翻完了,翻得滿地都是衣物之類的東西,和垃圾混雜在一起,他踩在上面,重新?lián)涞胶T旅媲?,苦笑著問,笑得有些凄冷,你覺得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命都沒了還要錢做啥!海月平靜地說。
那不就得了,把錢拿出來,我不會害你的。男人逼近海月的臉說。
真沒錢了,前兩天剛給家里匯了去,這幾天都沒生意。海月說。
不要逼我。男人又重重地掐住了海月的脖子。
海月不掙扎,艱難地說,大哥,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妹子屋里值錢的東西你盡管拿去,錢真沒有了,妹子不騙你。
媽的,臭婊子。男人加重了手腕上的力量。海月的眼淚滲出來,安靜地看著他。猛然間,男人放開了手,他又罵了聲,媽的。隨后抓起了自己的衣物穿上,又把海月的舊手機和僅有的錢放進(jìn)自己的褲袋里。
男人離開海月的屋子時,馬清波那邊的音樂聲還在響,游戲里的廝殺聲稍息了一會兒。
海月仰面躺著看灰白色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塊發(fā)黑的霉斑,像是畫上去的,又如一個符號,問號,或者是一個“@”。但在海月眼里那就是一只蝙蝠,孤獨地貼在上面休憩。
灰色的樓房就如這個季節(jié)一般安靜,瘋子一樣的樹停止了奔跑,它的上面結(jié)了冰凌,杭州很少有這樣寒冷的天氣。清早的時候,杜采荷如往常一樣出去賣早點,九點多回來的時候打開門一看,大關(guān)竟然吐了一地的血,黑褐色的,布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杜采荷瘋叫起來,一樓的李豐潭和趙武林都沒在,二樓的馬清波也出去了。
虎跑和海月跑下樓來,虎跑說讓他背著大關(guān)走,但是大關(guān)壓在他身上,沒走上兩步,腳就軟了。海月說,我來試試看。她說著就讓虎跑把大關(guān)放在自己背上,最后,大關(guān)是被海月背著,杜采荷和虎跑托著屁股一路叫喚著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路途。但他們誰也沒想到要去叫一輛救護(hù)車來,杜采荷說,大關(guān),大關(guān)你沒事的,我們把你送醫(yī)院去。
他們把大關(guān)送進(jìn)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大關(guān)醒了過來,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很想回家去。
杜采荷趴在床邊抽泣,好的,好的,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回家。
這回大關(guān)沒發(fā)脾氣,他顫抖著手輕輕撩動了一下采荷的發(fā)梢,興奮地說,去看看家鄉(xiāng)的油菜花,來杭州后都沒有回去過,一定要趕在它開放前去看,錯過了季節(jié)就沒得看了。
杜采荷握緊了大關(guān)的手說,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會看到,現(xiàn)在天還這么冷,油菜花也要到暖春才開吶,還早著哩。
大關(guān)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天就出了院,沒有別的原因,錢不夠了。醫(yī)生都說了還是回去休養(yǎng)吧。這次大關(guān)的住院費和醫(yī)療費用是幾個人湊起來的,湊光了所有人的積蓄。
大關(guān)在屋里躺了一天,這一天里他不斷地念叨,家鄉(xiāng)的油菜花開得很燦爛,我閉上眼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這輩子還能再看到嗎?
屋里是一種干冷,地面上那一灘黑血早已化入塵土中,上面似乎應(yīng)該更加冰冷。屋子里的幾個人圍著大關(guān),他們都在發(fā)抖。杜采荷又要出去給大關(guān)煎藥,大關(guān)看著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他閉了一會兒眼睛,他的眼前不是冰冷,而是滿地暖洋洋的油菜花,有蜜蜂在歡叫,在召喚大關(guān)回去呢,它們說,大關(guān)回來吧,再不回來你這輩子都看不到油菜花了,這么美的油菜花就是天堂里也不會有的!回來吧。
大關(guān)睜開了眼,流出干澀的淚。
馬清波從口袋里抽出幾根煙分給虎跑、李豐潭他們,他們都沒接,馬清波自己嘴上叼了一根,沙啞地說,我,我出去抽根煙。他上了二樓,在公用陽臺上抽煙,吐出一個個輕靈的煙圈,那棵樹依然靜靜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死了一般,馬清波伸手出去折斷了一根樹枝,讓它帶著僅剩的一點樹皮懸在那里搖晃。沒人去可憐它。隨后,馬清波回進(jìn)房間,他搬起了自己的電腦。
大關(guān)夫婦踏上了歸途,他們沒有帶多少行李,杜采荷一個人就能拎。眾人把他們送到張家園公交站牌那兒,公交302路直達(dá)火車站。李豐潭本來是要把大關(guān)他們送到火車站的,但被杜采荷拒絕了。
李豐潭沉重地點點頭,心里的煎熬像一塊火紅的鐵放入了一盆冷水中,但他不再說話。
沉默。
海月道,采荷姐,在老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吧,不要再回來了。
不,我們還會回來的,至少……至少我會回來的,你們放心。杜采荷堅定地說。
還回來個屁啊!海月嘀咕了一句,像是在罵人又像是抱怨。
采荷又對馬清波說,清波,欠你的六百塊錢,我們一定會還的,到老家我就立馬給你去湊。
不用了,不用了,沒事的。馬清波揮揮手說,照顧好大關(guān)叔。
杜采荷苦笑著說,還有你的錢,豐潭,我欠你最多了。杜采荷沒朝李豐潭去看,而且對他說話的語調(diào)也很輕。接著杜采荷對大伙說,我都欠著大家的錢呢,這輩子我做牛做馬都會把錢換上的。
李豐潭的喉嚨里是干澀的,干澀得說不上話來。大家都沉默著。
大關(guān)緩緩地向前移了一步,對馬清波說,清波,我有錢就買一臺新電腦給你。
嗨呀,別說了,不就一個破電腦嗎,我整天上網(wǎng)還浪費我青春吶。馬清波說,又仰起頭望著公交車開來的方向叫道,302來了,你們準(zhǔn)備上車吧。我那點錢就別放心上了,回去好好養(yǎng)身體。
大關(guān)握住了馬清波的手,握得緊緊的,他似乎想永遠(yuǎn)這樣握著,把某種千絲萬縷的情感融進(jìn)去。他的一顆清淚滴在了清波手上,有一絲冰冷。
大關(guān)夫婦走了。李豐潭、海月、馬清波、虎跑、趙武林五人愣愣地看著公交車遠(yuǎn)去,直到302路轉(zhuǎn)了彎看不見了,他們還站在那里,他們似乎在等下一輛302路過來,然后一同上去,一同坐著去火車站,一同離開這座天堂般的城市。
晚上七點光景,灰色的樓房里鬧哄哄的,屋外那棵樹微微擺動著樹枝,婆娑的樹影倒下來,鋪在地上,靜悄悄地傾聽著一切。大關(guān)屋里黑蒙蒙的,但隔壁鄰居李豐潭那兒的燈光卻異常明亮。
袁世凱又來催房租了,他就坐在李豐潭屋里唯一的一根凳子上,翹著二郎腿,用閃著狼一般的眼光刮過一張張臉,停留在海月臉上,袁世凱笑了一下,這笑容讓他的臉部肌肉都抖了起來。
眾人剛和袁世凱理論了一番,但交不上房租你就什么道理都不用講了。他們都呆在那里,他們身上的錢湊起來只夠買個大饃。虎跑、馬清波、趙武林三個人已經(jīng)欠了袁世凱半個月房租,李豐潭都欠了兩個月了,他把所有錢都給了杜采荷。
袁世凱把目光又移到李豐潭臉上,李豐潭低著頭沒敢去看袁世凱。袁世凱道,豐潭啊,豐潭,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同你說了,你把錢浪費在杜采荷這個干癟女人身上有什么用場呢,你看看吧,她還不是同她那個快要死掉的老公一起回去了。袁世凱攤攤手繼續(xù)說,錢都打水漂了??!
李豐潭說,沒有。
什么沒有?袁世凱突然提高了嗓門,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欠了老子兩個月房租了,老子是看在老房客的面子上才讓你拖欠的,不然老早讓你滾蛋了。
李豐潭再往下低頭,咬著嘴唇不說話。
袁世凱站了起來,咳了一聲道,老子已經(jīng)想過了,你們這批房客啊,不行。這么便宜的房租都付不起那就沒話好說了,不是老子逼你們啊,那一百塊押金就算抵了,你們今天晚上就給老子搬走。
眾人不言語。
袁世凱拍拍腦門說,李豐潭你還不可以,欠了兩個月的房租你還得還,不然老子就叫派出所的人來抓你。
他們的房租,我給付了。海月從幾個男人身后站出來。
袁世凱有些驚訝,李豐潭他們幾個人都把目光放在了海月臉上。
海月嘟了下嘴,又對袁世凱說,我沒錢,但我有身子,你不是一直想嘗嘗我身子的味道嘛!
袁世凱咽了一大口口水,瞪大了眼睛。
李豐潭聽了海月的話,腦袋里那股火燒到了耳根旁。趙武林和虎跑用顫顫的目光看著海月。
不行,你不能這樣做。馬清波堅定地說,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回家,讓我爸匯錢過來,我來給大家交房租。
海月對馬清波輕蔑地笑了聲,操,誰稀罕你的錢啊,你以為你們家有多少錢啊,你以為你爸是大老板??!
但你不能這樣做啊。馬清波還是如此說。
李豐潭向袁世凱乞求道,房東,房租我一定會交上的,我干一星期活就能交上。
虎跑清醒了,他大叫一聲,道,袁世凱,我明天出去一天就能交房租。
海月用極其平靜的語調(diào)說,你們都不要說了,我就是干這行的,給哪個男人不是給,大家能一起住在一塊兒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不容易,你們把錢掙來了可以再還給我的。
這天晚上,海月答應(yīng)袁世凱讓他睡一晚來抵掉大家欠下的房租。袁世凱當(dāng)晚就留在了海月的屋里。馬清波靜靜地躺在床上,他能感覺到整幢樓都在搖晃,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在黑暗中,他點了一根煙,悶悶地抽起來,只抽了半根他就把煙熄滅了。然后他坐在床上睜大著眼睛感受這種搖晃,是樓層在搖晃還僅僅只是一張床在搖晃,每搖晃一下,馬清波的心就沉一下,到最后都不知沉了多深、多遠(yuǎn)了。媽的,這座見鬼的貧民窟!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躺倒在床上睡著的,第二天還在睡夢里,手機響了起來。
馬清波迷迷糊糊接了電話,當(dāng)他接完電話才反應(yīng)過來是前段時間面試的一家中外合資的物流公司打來的,那邊的人事經(jīng)理告訴他,希望能在下周一八點半準(zhǔn)時見到他。馬清波從床上跳起來,赤著腳飛快地跑出了房間,外面的陽光意外地灑落到二樓的公用陽臺上,灰色的墻壁上爬滿一只只金色的壁虎,這是什么季節(jié)啊,他竟感覺不出來?
杭州的秋天和冬天是很難區(qū)分開的,有時候冷空氣一下來,金秋都冰冷得如同寒冬,而有時冬天里的氣溫能達(dá)到二十?dāng)z氏度,讓人都來不及脫衣服,像個暖洋洋的春天。暖春就是在秋冬不分的季節(jié)里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出來的。馬清波還在仔細(xì)回憶剛才接的那個電話,是夢里還是已經(jīng)醒了,他站在陽臺上抬頭看那棵光禿禿的黑褐色的樹丫子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冒出來嫩嫩的綠芽兒。是啊,好久沒有看見綠色了。春天,杭州的春天來了。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