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勝
另一個村莊
●吳子勝
村莊里最多的是山。山既不挺拔,也不雄峻,只那么橫一道梁豎一道嶺地排列著、起伏著,綿延如浪,一直鋪到青蒼蒼的天邊。在山和山之間的坡塬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莊稼地。夏天,幾場雨水過后,塬坡上的麥子和溝谷里的胡麻競相躥個兒,陽光從坡頂斜射下來,各溝各岔展著媚眼的綠意。
村莊有些凌亂,東一戶,西一家,有的住山腰,有的住坡底,有的各居山頭,像鳥窩一樣,隔溝遙遙相望。村莊里的人,好多你不認(rèn)識,好多你已經(jīng)恍惚,但你很快會想到你熟悉的另一個人來,這么一聯(lián)系,記憶的天窗便吱吱打開,許多舊事像黑白電影里結(jié)束時的舊鏡頭,快速在你眼前閃過,你一下子就記起他們身上的某些特征來。有的你再熟悉不過了,你一見就覺得喉嚨發(fā)緊,胸口灼熱,眼淚跟著往外涌。你有好多年沒見到他們了,你記得有一年,他們從你住的村莊上搬出去,就再沒有回來。
沒回來的人被留在了山上,他們不再是短暫停留,而是永久居住。站在高處眺望,青靄渺渺里,一道道溝壑交錯起伏,那里住著好多的人。他們是你的祖輩、父輩,從你住的村莊搬到這里居住。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斷有人來這里安扎新居,以至于坡塬溝谷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你轉(zhuǎn)過一道梁,指不定迎面就會碰到誰家的院墻,你在山坡上走,說不準(zhǔn)兩腳正好就踩到人家的屋頂上。沒有人能說清楚,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你朝著山谷喊一聲爺爺、奶奶,山谷里會響起一片應(yīng)聲。相隔的年代太久了,躺著這么多爺爺、奶奶、姑姑、嬸嬸,他們竟都把你當(dāng)成他們家的孩子了。
這里是另一個村莊。莊子里的人彼此都熟,有的過去是村子挨村子的鄉(xiāng)鄰,有的曾是墻連墻的鄰居,甚至是光著腚一起在泥水里玩大的伙伴。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耕作,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這塊土地上重復(fù)著他們簡單的生活,收獲著他們簡單的幸福。慢慢地,他們散開了,先是一個走了,另一個打個愣神,嘴里囁嚅了一句什么,孤單的身影像晨風(fēng)里霜染的葉子,瑟瑟地晃了那么一下,便在一個氣息清冷的夜晚悄然飄墜了。接著,一大批的人先后都走了,排著隊,跟趕場似的,任你紛飛的淚水也追不上他們急匆的腳步。現(xiàn)今,他們重又聚在了一起,這些溝溝岔岔成為他們最終的歸宿。他們太熟悉這里的一切了,這些山梁,他們不知翻過多少回了,從孩童一直走到年老。他們中,有人甚至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曾在這塊地上打過盹兒,那是一次勞動間的小憩,山野太安靜了,山風(fēng)太輕柔了,陽光裁一段金色的綢緞覆蓋在他身上,讓他溫暖得昏昏睡去。他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真的回歸這里,而且永遠與這塊土地分不開了。
一個人走得實在太困乏了,就想停下來歇歇氣,這一歇,有人真的永遠睡去了。他平靜地從村莊上消失了,從鄉(xiāng)鄰們的眼中消失了,就像一陣風(fēng)掠過樹梢。他的消失,不會給村莊帶來什么變化。他活著的時候,卑微得像一根草,沒有人會去關(guān)注他,他死了,倒可以靜靜躺在那里,安然地享受人們的跪拜和禱告,至少全村的人會為他忙上好幾天,對他來說,這是人世最高、也是最后的禮遇。這種至死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會使他的靈魂得到些許安慰。所以,村莊上死了人反倒最熱鬧,人們把辦喪事叫“鬧喪”,據(jù)說鬧得越熱烈,死去的人就越有福氣。于是,那幾個晚上,常常會聽到嗩吶和二胡伴奏的各類曲子,在漆黑的夜空低回。那是活著的人在為一位逝者舉行最隆重的告別儀式。等儀式結(jié)束了,一切重又恢復(fù)了平靜,放牧的照樣趕著羊群上山,下地的照樣牽著牲口下地,好像村莊上壓根兒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一樣。在人們眼里,死,跟生一樣平常,一個人死了,就如同一茬麥子倒下了,但另一茬麥子會茁壯起來,這沒什么值得可悲或可賀的。造物就是這么輪回,麥子一茬,人一茬,二者不過是構(gòu)成這個輪回的景致。
我的父親便是這樣一道景致,在他的一生中,苦難如毒蛇一般始終纏繞著他,他彎曲的身軀就像一把扣向大地的鐮刀。等他收完最后一茬莊稼,他自己也倒在了歲月的鐮口下。那一天,父親極度衰弱,他昏昏地睜開眼,從人堆里找到母親,然后,對他相約了一輩子的人說:“我先走,你后面來?!闭f話的時候,父親臉上沒有一絲痛苦,就跟平常出門相約的一樣。母親也一臉平靜,生死不離,他們已有約定。在父親走后不到一年半的時間,母親真的走了。去前,母親反復(fù)念叨著某個日子,好像在急切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母親生前沒留下一句話,等我們推開房門,她的手腳已經(jīng)冰涼。我們把母親從幾百里外的城市送回鄉(xiāng)下的老家,那里有父親。我相信,母親一定找到了父親,他們也一定很幸福。在這個世界,他們結(jié)伴走過了六十年,但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可以相伴一千年、一萬年。
其實,父親和許多的人并沒有走遠,他們只是從過去的村莊搬到了現(xiàn)在的村莊,把家移到了地頭,房前屋后,都是他們親手耕作了一輩子的麥地。他們舍不得走遠。在這塊土地上,他們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播撒過太多的夢想和憧憬,也收獲過無數(shù)的快樂和幸福,他們寧可守在這里,也不愿走遠一步。他們早已跟這塊土地融為了一體,如同田埂上那些苦苦結(jié)籽的蒿草,根,深深扎進泥土,風(fēng)吹也吹不走,即使葉落了、枝枯了,根都腐爛了,也是地底下的一把灰。
在另一個村莊走走,你覺得就像是一次串門兒,這里有你生命的源頭,有你熟悉的氣息,你一點兒都不感到陌生。在陽光的花朵開放的山野,在野草鋪就的一張絨床上,我們的親人,頭枕著涼爽的山風(fēng),幸福地睡去了,在他們周圍,簇?fù)碇鵁o數(shù)金色的麥田。他們默默地上演了一幕幕不為人知的悲喜劇,又默默地謝幕,然后抓一把黃土,緊緊地包裹住自己,就與大地融為一體了。但他們把影子留在了大地上,留在了麥地里。你走著、看著,一一經(jīng)過他們的家門,耳邊又回蕩起他們的聲音,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你熟悉的汗腥味。你甚至想停下來,跟他們說會話兒,說說雨水、莊稼和收成。而就在幾米之外,他們正望著你,望著地上舞蹈的麥子。你就覺得,他們真的沒有走遠,那一浪又一浪的麥子,在風(fēng)中生動地?fù)u擺著,仿佛是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
在這里,時間是靜止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只有山上溝里的麥子,一年一年等著收割。只要陽光不老,雨水不老,就會有種子在泥土中發(fā)芽,就會有一茬接一茬的麥子相伴,村莊上的人們就一定會睡得踏實。麥子金黃,金黃的麥子在他們的目光里反復(fù)匯集著、搖曳著,使他們的守望愈加變得天空一般曠遠、深邃。麥子在四季里輪回,他們的幸福在麥子的輪回里,永遠都沒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