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轡扶桑
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或然論
●余轡扶桑
一般讀眾只知道《紅樓夢》的另一書名叫“石頭記”,其實并不知道“紅樓夢”還另有幾個備用的名字,而且就紅樓文本自己說——這部書的作者似乎也還有好幾位哩。
紅樓開篇不到十個字就出現(xiàn)“作者自云”的字樣。不久,書中這樣寫到: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指那石頭對其的述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絕無傷時淫穢之病,非假擬妄稱,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fēng)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說來,難怪僅紅樓作者是誰,人們就推敲了近一個世紀(jì),至今余波未消。
原來,這紅樓文本一開頭就搞出這么多的“作者”來。僅這一小段文字就出現(xiàn)3位或抄錄或題名或增刪纂目之人以及4個書名來。而這些還不包括這書的原作——那塊曾經(jīng)(成精)歷事的“石頭”,和后來沿用下去的書名——“紅樓夢”。然而我們再認(rèn)真想一想,什么“空空道人……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什么“改《石頭記》為《情僧錄》”;什么“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fēng)月寶鑒》”。什么“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該書的真正作者曹雪芹先生真的就希望后世讀眾這樣來理解這部書的這一段文字嗎?我想,絕不是的。作家的良苦用心是潛隱在紅樓文本情節(jié)之中的。而他這種手法的真正價值,遠在文本文字之外。
作者編造故事、自圓其說,乃至諧音暗喻、模糊邏輯、偷換概念等手段,都是來干擾讀眾思維,使讀眾一翻開這書不知不覺就陷入一種思索的“陷阱”里——先追索起這書的作者到底是誰?這書的名字該用哪個?等等。這是什么?小說藝術(shù)——即“閱讀陷阱”或叫“懸念”“謎團”之類。更重要的是,曹翁是要用這種具“或然論”的認(rèn)識方法向觀讀者的智商發(fā)起挑戰(zhàn)。因為他老人家深知被幾千年皇道統(tǒng)文化禁錮而智障甚深的華族人的認(rèn)識論的單一與頑固。不用“或然分析”的方法刺激,人們思想難脫舊套路。而這種有意啟迪讀者搞“或然判斷”的意緒,將隨小說的展開,作者再不斷拋出其他“謎團”進一步啟迪讀者;以便由一種思維最終構(gòu)成紅樓藝術(shù)的——“或然論”這一概念。看,接下有“寶玉之謎”“可卿之謎”“香菱之謎”“金鎖之謎”“麒麟之謎”“叔嫂瘋魔之謎”“薛寶琴十首懷古詩之謎”等等。細數(shù)紅樓文本當(dāng)有數(shù)百個這樣的“謎團”,且都是多解的,甚至是悖論的;都須讀眾作“或然分析”“或然判斷”方能逐漸辨識了然。
而這“或然論”概念非但把紅樓整部小說思想內(nèi)涵加深,同時又能使讀過這部小說的人的思維得以升華。
那文中幾次提到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絕妙對聯(lián),就是啟示“或然判斷”的標(biāo)識語。這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方法論和暗示給讀眾的閱讀方法論的最完美結(jié)合。
由此,我們也完全可稱“紅樓夢”是一部開啟新認(rèn)識思維的著作。
這有點像荷蘭版畫大師埃舍爾的那幅著名的版畫《畫畫的雙手》。那畫面上——有兩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感覺是一個人的兩只手;而這兩只手各執(zhí)一支畫筆在畫對方——那只右手正細心地描繪左手的衣袖,并且很快就可以畫完了??墒窃谶@同時,那只左手也正在執(zhí)筆細心地描繪右手的衣袖,并也正好處在快要結(jié)束的部位,畫面戛然而止。
這樣,這幅畫也就把一種“迷惑”拋給了我們:究竟是左手在畫右手?還是右手在畫左手?我們不管怎么看都無法辨別清楚?而且我們又該想到,這兩只手無論哪一只都是畫家埃舍爾畫出來的。而這幅畫,又跟埃舍爾的其他許多版畫一樣——既真實又荒謬、既有可能性又無此可能性;你說不清誰是起點?誰是終點?哪里是傳統(tǒng)?哪里是繼承?畫家對于這些造成錯覺又令人迷惑的空間,似乎又情有獨鐘,總是在二維空間里把三維的物體表現(xiàn)得既分割又對稱,又循環(huán)連續(xù),而冷靜思考之又是那么的矛盾與悖理的。
——那么,詭譎的埃舍爾大師到底想要在這畫中告訴我們些什么呢?
我覺得,他跟偉大的曹雪芹一樣,是要啟迪人們作“或然思索、或然判斷”的;從而提高我們的智性。因為這個世界極復(fù)雜,不確定性和未知性極大,悖論之理潛于社會各個角落,人們生活中逐漸喪失了統(tǒng)一判斷價值,“偶然法則”被奉若至寶,甚至人都被碎片化——這就不允許我們再用單一思維、以表面條件來斷定其好與壞、正確與不正確、光明與不光明的……尤其許多事物,從另一角度一看就截然相反。當(dāng)然,這不說明一切都是無定論、一切都是虛無的。但我們思維方法必須多角度、多層面、具分析意義的。
——這,就是邏輯學(xué)中的或然判斷。
這讓我想起評論“當(dāng)代愛因斯坦——霍金”的一句名言:讓思想在宇宙最深處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