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發(fā)明
媽媽年輕時是村子里做布鞋的能手。每當快到過年的時候她起碼得趕制二三十雙布鞋,自家老少7人一人一雙是本分,村里人托媽做的是情面難卻,主動送幾雙給上海、杭州城里的親朋好友是媽的禮尚往來。當然,媽媽不是“專唱山歌不種田”的人,她得按照生產隊里的勞動紀律下田地干農活,做布鞋只能利用雨雪天、節(jié)假日和晚上的時間來加班加點,所做的布鞋往往是春天里動手,到快過年的時候才完工。
記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爸爸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去同住一村的外婆家拜年,快到吃中飯時,外婆叫我去把媽媽叫來一起吃中飯。我回到家里,媽媽正起勁地用剪刀剪著一大堆破衣服。我說:“媽媽你別剪了,外婆叫你快去一起吃中飯,說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得好好休息一天?!眿寢屨f:“我哪有心思坐下來休息,如果我不利用生產隊放假過年的時間把破衣服拿出來撕碎整理好,等生產隊開工后這么多新鞋就做不出來了。”我聽著媽媽的話,看看腳上的新鞋,心里甜滋滋的,覺得媽媽的話很有道理,就一蹦一跳地跑回外婆的家去。
媽媽一年到頭除了參加生產隊勞動外,起早落夜忙的就是做這些布鞋。春暖花開的時候別的媽媽帶著兒女去山上采山花,我的媽媽就是呆在家里疊鞋底;夏天的夜晚,我們坐在門口的道地上,數星星、看月亮,聽隔壁的叔叔伯伯講笑話,媽媽卻是坐在煤油燈下,用一根根早已搓好的苧麻線納鞋底;秋季雨天多,人家的媽媽會趁著雨天的空閑時光炒一大碗蠶豆或南瓜子給孩子們吃,可我的媽媽往往是呆在房間里,用幾個雞蛋錢換來的橫貢尼布做成一只只鞋幫,有時候連中飯、晚飯也要我們這些做不好飯的兄弟姐妹們做;冬天的夜晚,別人家屋里早已見不到燈光聽不出人音,可是媽媽一直在暗淡的煤油燈下把一雙雙鞋底和鞋幫搭起來,媽媽稱之為搭鞋。
搭鞋,看起來只是鞋底鞋幫一合的簡單工序,但媽媽說它是做布鞋當中關鍵的一道工序,鞋幫挺不挺、鞋樣美不美,全在這鞋底鞋幫一搭中,每次搭鞋,媽媽總是小心翼翼、一絲不茍。過去的煤油燈比不上現在的電燈亮,媽媽怕此影響到她搭鞋的針跡整齊和均勻,常常讓我們把煤油燈照在她眼前,使燈光把鞋面照得亮一些。我們兄弟姐妹五個當中我當二,又是最愛讀書的一個,每次都會利用媽媽搭鞋的時間在燈光下看書或抄寫詞語。媽媽見我不想睡覺,就叫我替她照油燈,起初還覺得這是好事,幫媽媽照燈既能得到她的歡喜又能借用燈光看書,免去我平時因看書多用了一燈盞煤油而聽到的罵聲。
但是,照燈畢竟是一件辛苦事,照上十廿分鐘還可以,但時間一長提燈的手就會發(fā)酸,手骨發(fā)酸,燈光不是太高就是太遠。當瞌睡蟲一個個爬上我頭頂的時候,雙眼就會不知不覺地閉上來,頭一點點地低下去。一次,我照著照著,迷迷霧霧中覺得額頭一熱,“吱”的一聲,聞到一股頭發(fā)燒焦味,一摸額頭,發(fā)現額頭上的一小撮頭發(fā)被煤油燈的火苗燒掉了。我累了,想睡了,但是媽媽每晚搭好兩雙鞋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她想我再堅持一下,隨手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缺少封面卷了角的越劇《祥林嫂》劇本,讓我邊照燈邊看書上的唱詞,她自己邊搭鞋邊連唱帶念地講著阿毛的故事:“阿毛,阿毛……你不要怪我呀。我是笨,我是傻,我單知道下雪天野獸在山坳里沒有東西吃才會到村子里來,我就不知道春天也會有狼。你不要怪我??!”媽媽起勁地唱著、念著,但我除聽清了這幾句外,其他的什么知覺也沒有了,直到媽媽的鞋底打在我的頭,我才知道剛才我又瞌睡了,而這次瞌睡不是自己的頭發(fā)被煤油燈的火苗燒焦,而是手上的煤油燈掉到了桌子上,倒出的煤油流到了媽媽放著的街面布上。做好的布鞋是媽媽的命,她打我、罵我,說我是太婆幫忙越幫越忙。在媽媽的打罵聲中我眼流鼻涕地上樓去睡了。
不知是媽媽疼愛自己的兒子還是怕到時又給她添麻煩,打從這一次后,她再也沒有讓我?guī)е嫠諢?,但新的麻煩又出來了。記得有一次我正患感冒,替媽照燈時鼻子塞得難受,為了讓鼻子通一下氣,我拼命地用鼻孔往外出氣,想以鼻氣打開鼻孔的大門。誰知自己“呼嚓”一聲竟然把燈光吹滅了,燈光一黑,媽“阿唷”一聲,搭鞋的針頭刺進了她手上凍裂的傷口,等到我找來火柴重新點亮煤油燈時,一滴鮮紅的血跡已經染到了雪白的鞋沿上。就是因為這一滴血跡,媽媽就忙到了凌晨,她先用橡皮膏包好自己手上的傷口,又要我舀來一臉盆清水,拿來一支牙刷和牙粉,再讓我重新照起煤油燈,自己就細心地用牙刷蘸蘸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刷干凈鞋沿上的血跡,然后再把牙粉涂在染過血跡的地方,她說,牙粉能起到漂白的作用。
夜深人靜,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媽媽的自言自語聲和我鼻子發(fā)出的“呼嚓、呼嚓”聲。要是以前,這些聲音會成為一種催眠曲讓我昏昏欲睡,但這一次,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在暗淡的燈光下我發(fā)現媽媽老了,以前烏黑的頭發(fā)中間已經夾雜了縷縷白絲,而且變得像冬天里山上的茅草一樣干燥。媽媽粗糙的雙手上布滿了道道深溝,有些還能看到里面紅紅的鮮肉。我記得,那一條傷疤是她上山拾柴時被樹枝劃破的,那一條傷口是起日落夜下田干活時凍裂的,那幾條裂縫是因為在搭鞋中用力過猛而重新破開的。我把眼光又落到了媽媽包在傷口處的橡皮膏上,雪白的橡皮膏布上滲透出了暗淡的血水。媽媽你太逞強了,雙手破裂得這般樣子還要加班加點趕制這么多布鞋,如果你少做幾雙布鞋,或許你的頭發(fā)不會這樣干燥,或許你的眼神不會如此蒼老,或許你的雙手不會破裂得這種樣子。但我又很快想到了腳上的布鞋,記得今年春節(jié),隔壁堂兄是穿著露著大腳趾頭的布鞋去外婆家拜年的,坑埠頭的阿毛是踏著無后跟的布鞋去上學的,我每年正月穿上的都是新布鞋,看過來的眼光都是羨慕的。還有,上海阿姨每年過年時送給我們的兩斤白糖,三小盒餅干都是因為有了媽媽每年給她寄去的兩雙新布鞋。想著、想著,我對媽媽多了一份敬重,對媽越是敬佩,對己越感到內疚,假如自己能忍受一下鼻塞的難過,媽媽今天就不會受到這一種傷痛,也不會帶給媽媽這樣的麻煩了。
我越想越多、媽媽越做越認真,突然“喔喔”一聲,睡在樓梯腳下的大雄雞叫了,叫聲驚得我和媽媽同時跳了起來了。媽媽說:“雞都啼了,你該去睡了?!钡约哼€左看右瞧地擺弄著這一晚上搭好的兩雙鞋,似乎想找出一點什么毛病來再作修改。
如今生活富裕了,布鞋再不像以前那樣珍貴了,千把元一雙的皮鞋算不上貴,一百多元一雙的布鞋走不上場面。但我就愛穿那些布鞋,不管是商場里看到一百多元一雙的北京布鞋之類的品牌鞋,還是市場在售的十來元一雙的普通布鞋,我都愛去翻翻去看看,在這一翻一看中難免會想起媽做布鞋我照燈的那段情景,觸景生情,就不由自主地掏錢買布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