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靜
鞋上的風流
●張毅靜
《詩經》時代的女子穿著什么樣的鞋?
我一直沒有考證出來,但是既然她們可以到野外“采采卷耳”、“采采莩苡”應該不會是小腳吧?那個時候原料有限、手工業(yè)也尚不發(fā)達,連“針”都不是一個容易得到的東西,她們用什么來縫制?然而我也不愿相信那使“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是光著腳的!所以我猜那會兒的女子穿著的應該是獸皮、草繩之類造就得沒什么花色、但求能夠保護腳的一個“類鞋物”。
穿著這種“類鞋物”的中國女子走過先秦進入漢,連年戰(zhàn)亂,窮兵黷武。但是西域的絲路既然已經能夠打開,想來在“文景之治”的短暫太平里,用絲綢、棉布做雙鞋子來穿穿,應該是具有這般智慧了吧?你看漢朝的一個放梳妝品的小漆匣子花紋尚且如此繁復瑰麗,于自身最貼近的衣履,怎會不精心?所以中國歷史上出現了第一次時裝的高潮,那是用最精美的絲綢逶迤出來的燦爛。
本來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就已經蠻好,國家固然是在分分合合,文明卻也在大步流星地趕路。誰也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某朝某代某個小國的君主,因為喜歡自己的妃子小腳步步生蓮花,整個漢民族忽然間就齊心理變態(tài)——讓婦女裹腳!沒聽說有哪個像花木蘭、俠女十三妹一樣勇敢的女子跳出來反抗,更沒見到這個群體集體說不。長長的幾千年歲月,女人裹在一層一層又臭又長的裹腳布里,畸形地活著就活著,死了臭一塊地。什么都干不了,哪里都去不成。偶爾出了個把才女,如李清照,寫下那么多流光溢彩的詞賦,可是她也是“守著窗兒獨自,怎生的黑?”——思之令人落淚??!高級知識分子尚且沒有對小腳質疑的意識,你又如何不能理解到了《金瓶梅》那里,把三寸金蓮視為唯美的標準?潘金蓮穿著“大紅光素緞子白綾高底羊皮金云頭鞋兒,周圍拿紗綠線鎖出白山子兒,上白綾高底?!薄訌膩頉]有像此時此刻這么考究過,連鞋底都繡滿了花??墒窃倬略倜利?,套在一雙畸變的腳上,又有什么可欣賞的呢?然而偏是有那么多小腳癖的男人,喜歡捏它、聞它倒也罷了,最嚇人的是吃酒的時候,他們把酒倒在女人的鞋里叫做“吃個鞋兒杯”——簡直無法想象文明會在這樣的國度里燦爛!
一直到了清末,林語堂在《京華煙云》中寫道“姚老爺看了梁啟超的‘天足論’,并對于當時流行于各地的新學說非常欣賞,堅決反對給木蘭纏足。這是當年和西洋文化接觸后,影響中國人實際生活的一件大事?!遍_始響應者寥寥,費了好多年的工夫,當父母的才不再有女兒腳大了就嫁不出去的恐慌?!袊私K于不再以摧殘女性的身體為樂,轉而用健康自然的心態(tài)來欣賞她:“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雙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里她總穿這雙鞋?!薄@雙出現在胡蘭成《今生今世》中的鞋真是美好啊!不單單是因為穿它的是那個臨水照花人,就是單獨把它放在那里,也是一樣藝術品:棉布為底,綢緞做面,熠熠生輝的絲線繡出生動婉轉的圖案——穿過中世紀的蒙昧黑暗,這雙有著現代自然形狀、有著古中國審美情趣的鞋子,凸凹有致,玲瓏剔透,它是屬于我們這個民族自己的產物。
可是西洋的高跟鞋來了。上層社會的女子,知道它不如鳳頭鞋舒服,知道穿上它行不得路,然而它時尚啊漂亮顯身段啊,沒檔次的女人才穿那種土得掉渣的手工繡花鞋呢。穿!反正女人自古就是怎么“好看”怎么來,至于是不是舒服合體那些都不用去管?!馊艘粋€眼色女人不能忍,讓皮鞋磨得血肉模糊的苦楚女人完全可以忍。就這樣忍到抗戰(zhàn)勝利新中國成立,旗袍,卷發(fā)、高跟鞋、爵士樂……統統去見了鬼。全國婦女整齊劃一穿起了黑布鞋,白襪子。雖然不是很美,可也有一種樸素簡潔的大方。配合著那個極簡生存的年代,女人的腳算是過了幾天老老實實、平平淡淡的“好日子”。
進入80年代,西風再次東漸,不用說社會上,就連中學生守則上居然都注明了:“不許穿高跟鞋、不許燙發(fā)、不許穿牛仔褲……”不許一切,一切還是洪水般泛濫了。高跟鞋宛如還了魂,踩在穿著蹬腿褲的女人腳上,不知疲倦地跳著交誼舞,跳著迪斯科,鞋跟從三四厘米長到七八公分!咯噔咯噔,女人卻走得搖曳生姿,美不勝收。——自上海三四十年代后,中國服飾第三個潮流來到,一下子就把沒見過多少市面的女人一網打盡。
“流行”成了風向標,鞋子今天是粗跟,你就不敢蹬著昨天的細跟出門;鞋頭今年變尖,你500塊錢買來的圓頭鞋就得打入冷宮。這種風潮是如此霸道,20年時光一統江山。橫行到新世紀初年,終于以一款頭尖似錐、跟部如釘的鞋登峰造極了!至此,人類對于鞋的想象黔驢技窮。這種適合舞臺上巫婆穿著的鞋也能大行其道,說明了人類對于美感的喪失殆盡!其畸形心態(tài)不亞于對于三寸金蓮的迷戀。
于是在2004年左右,市場終于正?;?,百花齊放的局面徹底來到。20年的交融抗拒,終于讓我們學會各自相安?!毶破渖砥鋵嵕褪菍ψ约?、對別人最好的安排。你可以說你喜歡細高跟,你也可以穿著平底鞋出入,你甚至可以穿著木屐、草鞋招搖過市,你也可以看到撐一把油紙傘穿一雙鳳頭鞋丁香一樣的姑娘……腳生逢其時才是大造化,人生逢其時才是真正意義上自由的生命!
在用金錢幾乎可以買來一切的今天,誰也想不到,我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我希望自己“會做一手好針線”。——在“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我要照著花樣子給自己做一雙最美麗的鞋,穿在我細白的腳上,去見我的愛人。當我的他凝視時,可以看到古典花鳥的細膩和繁復,可以聽到那柔和的鳴聲,可以陪著我安詳地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