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1
我不熟悉舊村,但不能說陌生。仇猶國四百多個村莊,猶如上帝隨手撒下的種子,散落于太行山西麓,坡梁溝渠,河流大地,無處不在。而居住此間的人們,依山傍水,飲風(fēng)嘗露,對村莊如數(shù)家珍。智慧在這里發(fā)揮最大的寬待,毋須刻意牢記,種子般的村莊,自會被時間刻鏤到人的記憶之墻。我常有舍棄此刻種種,縮居于某一顆種子中間,伴日月風(fēng)雪,做安謐無跡的草木之沖動,忘世,忘言,忘山河大地。若果如此,多年拼命掙脫樊籬的過程,和終于站到岸上的欣慰,須臾間如煙,俱散,一生風(fēng)霜,卻原來不過一個空字,不足牢記,不足愧悔。人的心態(tài)很奇怪,早先鄙薄厭惡決絕舍棄的地方,許多年后,反過來又去惦念懷想。真真應(yīng)驗了樂天那句詩: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舊村大部分人就像生了翅膀的鳥雀,奮力向四面八方紛飛,曾經(jīng)熱鬧聚攏的村莊,突然若一匹舊了的紗布,漸漸脫線,撕扯,裸露出絲縷糾纏的敗相。當(dāng)時,外面的世界磁鐵般吸引著所有的鄉(xiāng)下人,該走的已經(jīng)走了,留下的,也正待尋找機(jī)會。而在舊村,卻有這樣一個人,他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二十年如一日。他就是舊村小學(xué)的教師。時間太久了,我而今比當(dāng)時的他還年長,不再記得他的姓名,更別說他的容顏了。他的舉動或許也不過是那代人本有的職責(zé)道義,但的確引起不小的轟動。那是我第一次到舊村,記憶里,沒有一條可通往舊村的路,我們踏著河床里的石頭,趔趄而行。對于年輕來說,這樣的體驗新鮮得很。村口,幾棵碩大的核桃樹,結(jié)滿果子。肥壯的麻雀穿梭其中,偶爾落下的核桃,落到厚厚的落葉上面。
記憶突然斷流。此刻的光陰里,我無論如何也銜接不起接下來的情節(jié),蓊郁的初秋時光,我們曾如何走進(jìn)村莊,走進(jìn)那個人,跟他有過怎樣的談話,后來又如何沿小路走向更深的山里。記憶不提供緣由,它刪節(jié)了許多過程,留給我的,只是結(jié)果。
但記得舊村,連同周圍兩個自然村里,沒有通電,夜里黑漆漆的大山就擋在我們眼前,無月亮,滿天的星星好遙遠(yuǎn),山里的野物在嘶叫,宛如在奮力要撕開天地洪荒,我們兩個年輕女孩對山里的夜,生出恐懼的同時,遂欽佩常年駐守在此的老師的毅力,并發(fā)誓要用書寫來使這種欽佩發(fā)揚(yáng)光大。
可惜的是我們的文字并未見報,或者我們并沒有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閃光的東西,使要想寫就的文字?jǐn)R淺在時光的河岸上。年正輕時,貪戀的東西多表層的耀美。總是胸懷大志地出發(fā),然后悻悻然敗歸。那時節(jié),我的上司常訓(xùn)導(dǎo)我們懶惰,我們唯有奔赴千山萬水,寫出龐大厚實的稿子,才能證明自己并非他眼里看到的那般庸俗愚蠢。但我們是如此的不爭氣,奔赴倒是奔赴了,但出稿率卻寥寥。兩個女孩子,常常一去不返。亦不知目的地,就那樣盲目地奔赴著。
2
通往舊村的路,平展了許多,河卵石不見,代之的是簡略的水泥路。路邊的山,已經(jīng)被私人所購,據(jù)說山上栽松植柳,養(yǎng)雞喂羊的頗為熱鬧。我們的車走得緩慢。婆婆離別舊村,離別這曾經(jīng)熟悉的山、道已近四十年了。四十年的時間,有什么器具能衡量其輕重寬窄呢?我們赤手空拳,卻無法攥緊時間留下的存物。路旁,有被青石圍起來的場地,場地上機(jī)器轟鳴,也不見人,倒是霧氣升得老高,接了天上的云。透過云霧看后面的山巒,感覺縹緲得很。司機(jī)說,是個選礦場。
村口原先的核桃樹被伐掉。車很順利地拐進(jìn)舊村地界,便沒路了。
迎我們的,卻是一條小黑犬,窄窄瘦瘦的身體,油黑亮光的毛發(fā),也不吠,亮亮的眼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尾巴搖得快要掉下來,一點也不見生。倒是秀嫂躲躲閃閃,怕它下口。它見有人厭惡,便轉(zhuǎn)向我,聞聞我的褲腳,舔舔我的鞋尖,好像我是它主人,久別歸來般,把身體貼向我,我禁不住伸手摸摸它的頭,它歡歡地立到旁邊去。
它身后,堆積著小山般的玉米皮。正是秋收節(jié)氣,豆角秧爛了一堆,黑黑地縮在邊上。近年禁止焚燒秸稈,這些糧食的包衣被閑置下來。想來,村里土炕也少了。不過,偎山而居的好處,是拾柴容易些。早年村里人都愛惜這些玉米皮,蒸窩頭、莜面、米糕,哪樣能離得了的。玉米皮有糧食的香味,跟其他食物合蒸了,自使食物別有風(fēng)味?,F(xiàn)在,有專用的籠布了,再說,窩頭也早從歷史的舞臺退出,大家更喜歡吃小麥饅頭,多從城里食品店買來食用。
小山般的玉米皮下去,就是一方石磨,我們繞了小道,回旋而下。村里的路總是這樣,明明直達(dá)亦有可能,偏不,迂回出一些姿態(tài)來。這便是鄉(xiāng)村的“鄉(xiāng)”字吧,迂回中,自有一種別般氣韻。
石磨端端地靜候在陽光里,木架尚朗。磨盤上黑油油的,有使用過的痕跡,我們愈發(fā)疑惑,你一句我一句地發(fā)著疑問,這做什么用的呢?
左看看,右觀觀,我還將推把抬起來,不是很沉,亦不輕省,動起來,倒是輕松多了。
有人從上面的路上走過,也不抬頭,徑直答道:磨“錢錢”用的。
驚得我們都抬頭,那人只剩一個后影子了。倒是那條黑犬,顛顛地跟了他走了。
城里常見鄉(xiāng)下婦人推個小車,走街串巷地賣“錢錢”,倒不知道,是用石磨碾出來的了。“錢錢”,其實是將黃豆壓癟了,熬粥用的。因其形狀恰似銅錢,故曰“錢錢”。
石磨下,被人的腳印踏出一條油光可鑒的路來,團(tuán)團(tuán)繞著磨道,這得多少雙腳印才能復(fù)疊出如此堅硬的質(zhì)地呢?
周圍卻是滿目叢立,糾結(jié)的綠草,平展展的葳蕤下去,也見不著頭。老大說,以前這里是場院。
我們這群人中間,只有他是最熟悉舊村的人,差不多他所有的童年時代,都是在舊村度過的。他不僅熟悉居住的院落,還熟悉舊村的村莊,以及村莊外的山水。此刻,他在舊村展開了最純粹的尋舊之旅,太多熟悉親切的記憶,使他樂此不疲。
3
整個村莊,就像用手指捏成的一個小面餅,很小,很集聚。院落靠著院落,院落背著院落,院落疊著院落,院落挺著院落,這可能是地形所致。在這個小面餅周遭,便是低矮的山坡緩慢地向高處延伸,仔細(xì)看,村莊,就在山與山的窩洼里,而所謂的平展之地,也不過是山體的緩坡。房屋、道路都用石頭壘成,越往村里走,道越狹窄,腳下愈光滑,那些青石,經(jīng)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磨損,越來越亮,越來越滑。舊村的祖先,曾以怎樣的毅力,將石頭一塊塊從山下的河床里搬來,又怎樣一塊塊將他們壘起來,鋪展開來,使村路延綿呢。
歷史只流傳下一個愚公,而整個中華民族的建設(shè)和興旺,豈止一個愚公,以及他的子孫呢?
那條小黑犬又開始游蕩在我們周圍。它的興奮足以說明,這個村莊的人真的很稀少了。我們?nèi)氪宀畈欢嘁粋€小時,僅見過一個人的背影而已。沒有玩耍的小孩,也沒有坐在街上吃煙曬陽婆的閑人,連走家串戶的小媳婦都沒有。這個舊村,寂靜得,仿佛遺落在深山里的一座古堡。
尋訪舊居的過程,在我們這些從未居住此處的人,多少有些期待。而婆婆卻不言語。她是久慣的沉默平和。這也造就了她的不爭強(qiáng)不出頭的性情。但不知道,這次回訪,在她,有多少悲喜。
她情愿和默許這次尋訪舊村的成行,是我們未料的順利。七十多歲的人的遠(yuǎn)行,要經(jīng)過怎樣的深思熟慮呢。對世事的透徹,對人間的平視,早無大驚喜,大悲哀了。但,她的出行,卻暴露了一個老人的沖動。
路過的院門,都是破舊不堪的,跌落的木屑,生銹的鐵鎖,門檻上參差的刻痕,快要倒塌的土墻,墻里嵌著的舊窗,窗上沒有了紙,大大的窟窿,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空蕩蕩的。有的院墻倒塌了,一眼觀去,荒草把舊屋都掩埋了,黃綠的草,齊人高。我走進(jìn)去,照相,對了爬滿苔蘚的木架子,還有快要掉下來的窗扇,傾斜變形的門框,土炕上灰蒙蒙的舊時光。出來,滿身都是荊棘小刺。人間如此荒涼。
住過的院門還是老樣子,低矮的,逼仄的,唯一不同的是,院門的下部裹了一層鐵皮,婆婆驚叫起來,推門而入。
那門太小了,連我都要側(cè)著身子擠進(jìn)去。院子倒是寬敞的,老屋已經(jīng)拆掉,蓋的新瓦房,進(jìn)深大,敞亮。
床上起來一個老婆婆,頂了雪白的帕子,臉色浮腫,她抬手搭到眉上,便看到了她認(rèn)識的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們還喊出彼此的名字,不能不說這是個奇跡。
4
我們差不多走完了村里所有的人家,無論居住房屋或新或舊,或敞或閉的院門,都是窄小的、老舊的。如果是個舊院子,這院門還能說得過去,但新蓋了瓦房,高、透、亮,院門亦不改。不同于城里人家的大門,高大結(jié)實,齊整威嚴(yán)。外子說,這可能是村里跟城里的區(qū)別吧,城里人注重門面,鄉(xiāng)下人注重內(nèi)里。我們笑。城里鄉(xiāng)下是有區(qū)別的,但關(guān)于院門一說,其實另有說辭。后來知道,舊村的人,講究這個舊“財門”,他們的習(xí)俗,是老輩人出入的大門不能更換,只進(jìn)不出,才能一代代興旺發(fā)達(dá)。這有點貔貅的意味,財來不散。
于是,我們面前的舊村,每戶人家都是一個破舊不堪,窄小難入的院門。我們?nèi)绻M(jìn),得低頭、側(cè)身、擠壓。他們所有的家什,牲口,都在院外,也就是大街上放著,村里從不丟東西。
婆婆說,四十年前,舊村就是這樣了。
老大說,他小時摘了村里的果子吃,被父親拿棒子打了個半死。
又說,小時候分糧食,都是在晚上,隊里點了汽燈,在場院里分。有人家里沒人,放在場院里也丟不了。有人家人手不夠,村里人總是熱心地給送到家的。
我想起,這個村所有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姓:郝。
站在已經(jīng)坍塌了一半的村委會門口,一些舊記憶都隨著它的倒塌死去了。面前,只有這一樣的山河,一樣的大地,一樣的風(fēng)物,不一樣的,是它們面前的人,和心境。
認(rèn)識婆婆的人寥寥無幾。老的,都已死去,年輕的,長大后走出了舊村,留下來的,就是跟她同齡的,正在老成一半骨頭的人了。
真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她們說著遙遠(yuǎn)年代的事,四十年前,在她們,也不過昨日,她們結(jié)伴下河洗衣,上山摘柿,年輕日月啊,是如此唾手可得。
5
村南,一條大坡逶迤而下,窄窄的青石路凹凸不平,上面鋪滿楊樹葉子,稍不留神,腳下會滑一下,如此秀嫂的鞋跟受了罪。我牽了她,她還是需要迂回方不至于滑倒。坡左右是石砌的高墻,石頭疊加著石頭,擠壓著石頭,也不需要其他東西做輔助,那些石頭自是吸附得緊緊的,使它們組成的墻,堅不可摧。石崖上,尚有老屋和墻院,但均已倒塌,露出來的木頭漆黑,荒草探出頭來,壓得坡路低了下去。石頭中間長出來的楊樹,長長地伸出來的枝條,在半空中交錯。我竟然想起舒婷的詩:每一陣風(fēng)過,我們都互相致意。詩情,竟然會在這樣一個荒蕪的村莊里生發(fā),讓我有抑制不住的悲喜。
老大直說,奇怪,怎么這路窄了呢?
想想,當(dāng)年他不過七八歲的孩童,他眼里的世界,空曠而闊大。于今他是五十多歲的近老之人,眼前的世界,越來越窄小難走。
沒有人應(yīng)答他生的疑惑。
他便又自語:一頭牛就是從這石崖上不慎跌落的,前后腿都折了,血染在石頭上。村里人忘了將血跡洗凈,它生的小牛便守著這片血,不吃不喝好幾天,任誰也拉它不動。
我低頭,看見腳下厚厚的黃葉子中間現(xiàn)出一片紅葉,脈絡(luò)卻是青綠的。
落葉把整條河床都蓋住了。沒有水的河床,總是要被其他東西覆蓋的,塵埃,黃土,落葉,或者尸骨……
此去,是要看南閣的。據(jù)說,南閣的門洞闊大高深,南閣的門洞里有老大小時寫的字。
通往南閣的路上,全是落葉,踩上去,暄軟,嚓嚓有聲,只是,每一踏步之間,就會自腳下生起一股土氣。紅塵萬丈啊,我們走的不過一尺。
過了河,又開始上坡,拐個彎,半坡里,就是南閣了。全不是老大說的那樣,又矮又低。閣上一棵迎客松,仰望,整個樹冠像畫在藍(lán)天上面似的。我們便又忙著取景。老大一個人在閣洞里找尋他童年寫下的字跡,他的尋訪是從最高處開始的,一點點細(xì)細(xì)地尋下來。外子說,你那時小,字該在下面的。他說,我記得我寫到最高處了。最高處,在一個孩童的能力范圍內(nèi),有多高啊。后來我們都幫他找,石閣依舊是用石頭砌成的,底部是大石頭,越往上,石頭越窄,到了拱部,全是細(xì)細(xì)的石片。底部的石頭,有的開始風(fēng)化,細(xì)細(xì)的沙,堆得小小的,又跟地下凹凸不平的石頭地接連一處,整個閣洞,堅固得似一塊大石頭。這塊大石頭的記憶確實混沌的,它不記得誰來誰走,也不記得日升日落,它冰冷的,若時間本身。
老大是遺憾的。因為沒有找到舊時痕跡。我想,這么多年來,他的夢里,想里,肯定不止一次地回到過舊村,他依舊延續(xù)著四十年前的軌跡,撿一筐柿葉燒火,然后去山上看羊,去河里溜冰,又到閣洞里躲藏。
6
婆婆終于找到了她的干親,她當(dāng)年要好的女子老到七十八歲,她的干兒子狀元近六十了。他們?nèi)齻€人的手拉在一處,像三節(jié)樹干,很硬地牽扯,卻聚滿溫情。
時間掠奪了他們的容貌和年月,卻留下來他們的情意。
那個婆婆看見我們便開始說,昨天燒火了,火笑得不行,她說,要有客人來了。
狀元還說,有什么客人呢。咱這地方,人都荒蕪了。大不了,孩子們回來看看你。
她說,火笑得不行,是稀客。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還未有探訪舊村的打算。這不能不讓人驚奇。村人自有一種靈透之氣,他們可以沒有鐘表,可以沒有日歷,也可以沒有電視電話,卻可能通曉一些事件的原委和結(jié)果。她應(yīng)驗的稀客,是四十多年未成謀面的姐妹。
強(qiáng)留了午飯,卻豐盛,正好狀元哥的女兒女婿回來幫忙收秋,女婿是四川人,長的眉清目秀,兩人在縣城開了一家小餐館。
說起孩子,他嘆氣說,閨女沒念上書,不得不早早出去打工,接觸的人雜,硬要找個侉子,我們也管不了。
兒子戴個眼鏡,干凈成讀書郎的樣子,站在一旁,靦腆地跟我們笑。他說,兒子現(xiàn)在在城里給人送貨,一個月一千塊,管吃管喝。村里的人都搬完了,學(xué)校也沒有,孩子們讀書,要到很遠(yuǎn)的鎮(zhèn)上,沒人惦記愛喜這地方了。
我們便安慰他。
其實心里很不是滋味。
問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老師,他說,他早調(diào)走了。村里沒人了,他教著個甚。
電是通了,但沒電話線,沒有線電視。
電飯鍋做出來的大米,跟城里一個樣。吃到嘴里,沒滋味。倒是女婿的菜好吃,但太飯店了,反覺得難入喉。不久,端來一鍋燴菜,自己壓的粉條,秋末一茬豆角,剛起的土豆,只看一眼,便喜歡得緊。
這時,那條小黑犬進(jìn)了屋子,我便問,誰家的狗呢。
咱家的。
一時異訝得無法答言。我禁不住把手伸到它的頭上,它清亮亮地看著我,我們竟然亦是舊相識。
狀元家住的房子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蓋的,低矮,入深淺,還結(jié)著炕火。外觀還算新,里面的擺設(shè)都不入時了。他家以前是兩進(jìn)院,現(xiàn)在成三進(jìn)院了。二進(jìn)院里喂牲口,一地的糞便,三進(jìn)院以前是老人住的,現(xiàn)在空下來,灰塌塌的,滿院荒草,連路也沒了。也是,舊村的人越來越少,地方便越來越多,只要你想蓋,有的是場地。
說起荒蕪的舊屋,狀元說,這里的一串院就值個三四千塊錢。比你們城里便宜多了吧,哈哈。竟是自嘲的口吻。
城市化的進(jìn)程,叫舊村早早地步入老年。
7
臨行前千叮嚀萬叮嚀,往后要常掛念,常走動。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信誓旦旦。
有一瞬,看著她們,我開始祈禱上蒼,讓時間在她們身上多停留一些吧,讓她們彼此的記掛再長些,讓她們相見的日子再多些。
狀元哥將瓜果、豆子、小米都早早地放在小口袋里,說,這是稀罕東西,干娘拿回去嘗嘗,回頭吃完我再送去。
婆婆不知說什么才好。
鄉(xiāng)下人是出名的好,出名的厚道,我們竟后悔來時太匆忙,帶的東西太見外,略顯薄了些。
沒有長亭短亭,亦沒有灞前柳,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簡略了所有的告別儀式。我們只需踏步,便絕塵而去。
車出舊村,拐到喧囂的公路上。舊村便在身后。那些老屋,逼仄富寓意的舊院門,老人,石碾,青石路,厚厚的落葉,都消隱不見了。村莊空成一口枯井,人息乏乏。
舊村夢一般呈現(xiàn),又夢一般消失。秋陽緩緩,一車人沉默不語。
誰打電話過來,手機(jī)鈴聲響起,也不接,任它獨自唱著。
——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