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世間已無華佗(外一題)
徐海蛟
華佗是個讀書人,在那個年代,讀書是年青人最美好的抱負。但命運喜歡跟人開玩笑,最終他成了一位醫(yī)生。
華佗讀書,也研究醫(yī)學(xué),他通曉養(yǎng)生之道。那時,華佗是少數(shù)看起來永葆青春的人,他的年齡在他神奇的醫(yī)術(shù)遠播前,已經(jīng)成為一個令人費解的秘密。好多年后,那些跟華佗年齡相仿的人再次遇見他,都會心生感嘆,他們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行將就木,華佗卻依然保有中年人的體格和面貌。又過了好些年,很多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都已長大成人,華佗還是原先的樣子,絲毫不顯老。他的年齡是令人費解的,有人說華佗快一百歲了,有人說他已經(jīng)過了一百歲了。
更為傳奇的是華佗的醫(yī)術(shù)。那么多疑難雜癥,到他手里都漸漸服帖,手到病除了。華佗治病,并非根據(jù)某一處病變,他關(guān)注的是整個身體狀況,他的治療富有遠見,常常給出病情的未來走勢。縣吏尹世得了一種怪?。核闹l(fā)熱,口干舌燥,聽到人的說話聲就心煩氣躁。找到華佗后,華佗并未給他開藥,而是平靜地告訴他家人:做一餐熱騰騰的飯給他吃吧。若出了汗,就能痊愈;不出汗的話,三天后就要死。家人立即做了熱飯給尹世吃,但吃完后,未見出汗。三天后,尹世果然死去了。
有個叫頓子獻的得了病,自覺已治好了。他請華佗診脈,華佗說:你的身體表面上看起來康復(fù)了,其實還很虛弱,沒有完全恢復(fù)。所以你不能過度疲勞,尤其不能行房事,否則將會猝死。頓子獻并不完全相信華佗的話,覺得這話多少有點聳人聽聞。沒聽說過行個房事會讓人猝死的。華佗交代之后第二天,妻子聽說他病已痊愈,從一百多里外趕來探望頓子獻。當(dāng)晚兩人就禁不住纏綿了一把。隔三天,頓子獻舊病復(fù)發(fā),一命嗚呼了。更傳奇的是他的死法也和華佗描述的一模一樣,華佗說他臨死時會把舌頭吐出好幾寸長,果然如此。
有一位郡守得了病。華佗未開一劑藥,心里已有了治療方案:只要令他大怒一次,病情就能痊愈。于是他收了郡守大把大把的財物,卻不肯給他治病。幾日后,留下一封大罵郡守的信,自己揚長而去。信是這么寫的:
你平日作惡多端,得病是活該。我并不是治不好你的病,只是不想治。至于你的那點報酬,我也是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
這么一來,郡守氣得半死,一連吐了好幾升黑血。
郡守令屬下去捉拿華佗,他咬牙切齒,一定要剁了這個庸醫(yī)才解心頭的恨。
后來幸虧家里知道內(nèi)情的人出來阻攔。他一臉不解,連呼奇怪,世上還有這么個治病的方式。但方式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結(jié)果,他的病幾天后就痊愈了。
華佗的聲名開始遠播,像風(fēng)一樣,像動人的故事一樣。
名聲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它成就一個人,也覆滅一個人。
華佗的厄運就是和他的好名聲一道逐日滋長起來的。
當(dāng)時,丞相曹操聽說了華佗的名聲,于是派人請他來治病。曹操的頭痛病歷來已久,他得的是偏頭痛,偏頭痛是一種女人的病。但曹操偏偏就得上了,確實,曹操之所以成為曹操,他是有理由得這樣一款病的。
曹操的頭痛病隔三岔五發(fā)作一回,每回天旋地轉(zhuǎn),頭痛欲裂。
華佗來了,用銀針在他胸腔和腹部間扎一針。不出半個時辰,曹操的頭痛病就平息了。
曹操問華佗這個病如何根治,華佗每次都說:你的病由來已久,不是一天兩天可治好的。曹操無法明白這是實情還是華佗不肯為他根治。
后來曹操做了魏國君主,他的頭痛病并不因此減輕。于是華佗被請進了宮中,成了曹操的私人醫(yī)生。其實,華佗并不喜歡這個差使,也不喜歡入宮。他是個讀書人,他也有過仕途的夢想,但他覺得讀書人應(yīng)該靠自己的政治才華謀得一官半職,也應(yīng)該靠自己的政治才華運籌帷幄,一展抱負。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僅是給曹操看看頭痛病,這并非大丈夫的歸宿。當(dāng)初他進宮來也實在是君命難違,有苦說不出來。于是沒多久,他就厭倦了宮廷里了無生趣的生活。你看他每天做的事情只是往曹操的寢宮跑一趟,給他例行檢查一番,要是他的頭痛病犯了就給他扎一針,然后返回自己的寢宮,然后吃飯,睡覺,等著第二天重復(fù)上一天的生活。
好不容易挨了幾個月,他就厭倦了曹操私人醫(yī)生這么一個差使。他想請假,請假得找個恰當(dāng)?shù)睦碛?,他的雇主是曹操,理由更得四平八穩(wěn):他說離家已有數(shù)月,現(xiàn)在很是牽掛妻兒老少,就請曹操放他幾天假。這么著華佗才得以脫身回家,一回到家,小家的溫暖和自在的生活,益發(fā)讓他心生歸意了。他將回去繼續(xù)為曹操當(dāng)私人醫(yī)生的事拋到腦后了。
而這段時間曹操煩心事不斷。關(guān)羽敗走麥城,最后曹操痛下殺手,心里卻一直不能釋懷。他的頭痛病不出幾日又犯了,他即刻寫信給華佗,托人連夜送去。華佗收到信后,并沒有回復(fù)。
事情鬧得有點尷尬了,幾乎沒有人可以對曹操的來信置之不理。
曹操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七八分不快。但他強忍著,又去了一封信。這回華佗回信了,他說自己的愛妻身體不適,需要人照顧,實在抽身不了。其實華佗知道曹操惹不得的,但他還是自信于自己的醫(yī)術(shù),只要曹操的偏頭痛還未痊愈,他就不至于把自己給殺了。
曹操心里的不快變作了九分。他派了兩個大臣以及當(dāng)?shù)氐暮脦讉€地方官一起到華佗家去。他交代如果華佗妻子真的生病臥床,那就帶份禮品探望一下,再準(zhǔn)他幾日假。如果一切是假的,那就直接將他捉來,打入大牢。
不幸的事發(fā)生了,華佗并沒有這樣的心計,一大群官員走進他們家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在院子里勞作,他們進來后,她還沏茶讓座,這怎么也不該是一個病人的樣子。悲劇就是這樣的,它要跟上了誰,那么逃也逃不掉了,何況這是人為的悲劇呢?
華佗成了階下囚。其實那會兒,華佗心里還是有些幻想的。他覺得他不至于就這樣沒落了,畢竟曹操還用得著他,畢竟他有曠世的醫(yī)術(shù),這個時候他才想起自己的醫(yī)術(shù),想起也許關(guān)鍵時刻它能救了自己。
但他不了解曹操,他低估了曹操。
曹操對待人與物的態(tài)度是這樣的:與其遠觀,與其無法為自己所用,不如痛痛快快一毀了之。其實這時候的華佗已成了曹操手心里一件珍貴的器物。當(dāng)然在他看來這個器物有點雞肋的味道,因了華佗的一次次不識抬舉,這個器物已沒有實際價值了,至少這個實際價值在他那里顯示不出來的。有一天,頭痛病又一次襲來,洶涌而刁鉆,曹操對下屬說:“把那個華佗給了結(jié)了吧。”當(dāng)然,他這個突然的決定多少有點賭氣和無奈的意味。
就有個大臣站出來為華佗求情,說華佗是神醫(yī)啊,恐怕不能輕易殺掉,這個人留著日后會有用的。曹操一聽這話就來氣了,他不分青紅皂白在朝堂上罵開了:“像這么個不識好歹的鼠輩,我就不相信泱泱魏國會找不出一個來。我的頭痛病這么多年了,他也來了無數(shù)次,每次都是止個痛,找個托詞,我看他是想以此要挾我。這回,三番五次請他,他卻躲著不肯出來了,你說留著這種人到底有什么用?”
沒有人回答曹丞相的話。
華佗在劫難逃。
當(dāng)華佗知道這個結(jié)局后,首先想到的不是生命即將完結(jié),也不是妻子兒女將如何生活。他想到的是自己研修的養(yǎng)生之學(xué)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傳遞下去。這些年,他一直都在總結(jié)和回憶,將自己的行醫(yī)經(jīng)歷和養(yǎng)生之學(xué)寫成了一本專著——《青囊書》。這些日子,他的懷里天天都揣著這樣一本書,他想在一個合適時間送給一個合適的人,好讓這本書在世間留傳下去。直到臨刑前一天,他都沒有遇到可以傳授畢生絕跡的人。他慌了,就將《青囊書》交給了一個獄吏,期望能夠讓自己的研究成果保存下來。他才能放下心,即便赴死。
但華佗沒有想到,那個獄吏拿到《青囊書》后,接連好幾夜睡不著,他老是夢見自己被告密,被打成華佗同黨,然后曹操要治他的罪。于是他趁一個夜深人靜時刻,獨自跑到院子里將那本書給燒了,一切煙消云散,了無痕跡。
從此,世上再無神醫(yī)。
若干年后,曹操也知道自己低估了華佗。當(dāng)他最心愛的小兒子曹沖躺在床上,氣息微弱,高燒不止,而他身旁的一群庸醫(yī)卻一籌莫展。曹操想起了華佗,多少次,他在心里說,如果有華佗,沖兒的病一定不會這個樣子。但世間已無華佗,年僅十幾歲的天才少年曹沖,這個曹操最為寵愛的小兒子過早地夭折了。
華佗的離開,也讓其他一些人的生命為之改變。
有個叫李成的軍官,患了一種咳嗽的怪病,咳起來不分日夜,且常伴有膿血。他把病情告訴給華佗,華佗說他的病根在腸里,咳嗽時吐出的膿并不是從肺里來的。華佗說我給你兩錢藥粉,你吃完后,會吐出兩升膿血,一個月后你的身體就會大有起色了。如果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年后你就能康復(fù)。但十八年后,這個病還將發(fā)作一次,我會另外再給你兩錢藥粉的,你一定記得密封藏好,十八年后,還會用得著。李成回家后,按華佗的吩咐用藥,一年后,他康復(fù)了。但事不湊巧,大概過了五年的樣子,李成有一位同房親戚也得了這個怪病,咳嗽不止,常有膿血吐出……那親戚就來找李成,他跟李成說,你現(xiàn)在身體無恙,干脆先將華佗給的藥粉讓我服了吧,而且離你的病復(fù)發(fā)的時間還早,過些時候再找華佗求兩錢藥不就得了。李成想想也是,就將這藥給他親戚服用了,他親戚的病果然好了。
隔些時日,李成想起去一趟華佗家,問他再求兩錢藥。于是他早早上路,趕了整整一天。下午時分,終于來到了華佗家鄉(xiāng)譙縣的縣城。當(dāng)時,李成正想循路走去,就看到一隊官兵亂哄哄地押著一個人出來。小縣城頓時哄動了,路人紛紛止步,驚訝地注視著被官兵押走的那個人,那不是華佗嗎?這個小城,這個國家最傳奇最負有名望的醫(yī)生。今天怎么了?朝廷怎么可以這么對待一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神醫(yī)?沒了華佗,我們找誰看病?
當(dāng)然誰也不會想到這是華佗最后一次離開譙縣,從此他未曾回來。
李成也萬萬沒想到,他只是驚詫,華佗怎么會被抓,他只是替華佗難過。這么一想他反倒將自己的病給淡忘了,華佗說他的病十八年后還會發(fā)作。即便應(yīng)驗,那也還有十幾年時間啊。再說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我怎么好意思向他要什么藥呢?李成和華佗擦肩而過了,但他永遠不會想到十八年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華佗了。他只能在病魔無盡的折磨中,挨過最后幾個月無望的時光。
如果他能預(yù)見這一切,那個傍晚,他就是使出半條命也會求官兵,讓華佗給他兩錢救命的藥。但命運是不可預(yù)見的,在李成一生的最后時光里,除了絕望的咳嗽,他想到最多的就是那個下午,在譙縣的大街上,他和全身捆綁的華佗擦肩而過的一幕。那一幕像悲愴的黑白電影,每一次回放都讓他相信他正和自己的命失之交臂。李成死去的時刻,距離自己四十歲的生日還差一天。
把時針往回撥三百多年,正是清初順治年間,讓我們一起走入蘇州憩橋巷。小巷幽深曲折,像所有南方的巷子,充斥著人間煙火的味道,日常中藏著些許生活的韻味。一大早,整條巷子就被小商販的吆喝聲喚醒了。行人腳步雜沓,匆匆忙忙的,定然是生意人和過客;臉上帶著些閑適和安定的,則是當(dāng)?shù)厝?。一夜的睡眠趕走了人們臉上的疲倦和慵懶,大家的臉上寫著些小百姓特有的生活印記。你如果沒有急事,我建議你在這條巷子里慢慢踱過去,從巷子這頭,走過那些普通門樓,走到巷子那頭。你可能一不小心就會碰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他常常著一襲青色的長衫,消瘦高挑,目光深邃??慈说臅r候,他的頭總是微微向左側(cè)著,顴骨突出的臉上,寫著一些不屑,寫著一些玩世不恭,這個人是金圣嘆。當(dāng)時的金圣嘆并未如現(xiàn)在這么出名。
他像所有人那樣,在這條巷子里柴米油鹽,以度過波瀾不驚的時日。他像那些平常的男人,并不終日遠游,?;丶?,又不拘泥于家室的方寸之地。他高興的時候,會哼著小曲,從巷子里走過,到肉攤上去買回兩斤豬肉一壺黃酒。他不高興時候,會躲進自己的書房,提起筆來洋洋灑灑寫一大篇文章,仿佛那都是他心里綿長的怨氣。你會常??匆娺@個人,看見他站在巷子口,大聲地和人爭論一首詩一本古老的典籍,看見他側(cè)著頭,充滿質(zhì)疑地聽別人滔滔不絕,臉上是洞悉一切的表情,看見他腳步匆忙地從巷子里穿過。
常會有人找到這條巷子里來,當(dāng)然都是些求教的書生和閑散的文人。來人會帶來一疊舊書幾篇詩文,也會隨手從囊中取出一壺酒,大家知道先生好酒,這見面禮是不能不帶的。推門進去,??煽匆娊鹗@在自家院子里和人邊聊文章邊喝酒。
金圣嘆嗜酒是成了名的,白天里的先生是格外閑暇的人,常常提一壺酒,到水邊樹下,慢慢喝。杭州的一個才子趙聲伯到蘇州探望舊友,正好遇到金圣嘆與一幫文友在喝酒,便也加入進去,后來趙聲伯是這樣回憶那次和金圣嘆的偶遇的:“徹三四夜而不醉,詼諧曼謔,座客從之,略無厭倦。偶有倦睡者,輒以新言醒之。不事生產(chǎn),不修巾幅,仙仙然有出塵之致?!彼染普攘藥滋鞄滓?,卻了無醉意,這樣的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見過能喝的,沒見過這么能喝的。當(dāng)然那個場面一定很有意思,他的言語和智慧,一定有如相聲演員和說書藝術(shù)人那樣精彩,這樣的精彩高潮迭起,讓眾人皆不迷糊。
當(dāng)然他更像我們能夠想起的那些才華橫溢飛揚跋扈的才子。某一天早晨,金圣嘆穿過小巷,到茶館飲茶,見鄰桌有幾位秀才模樣的人對對子,一胖秀才出對:
母雞下蛋,谷多谷多,只有一個;
眾人連聲叫好,一瘦秀才拿起酒杯應(yīng)答:
小鳥上樹,酒醉酒醉,并無半杯。
大家拍案齊贊,說不愧為教授也,原來瘦秀才是當(dāng)?shù)仡H有些小名氣的老師。只見他又指著盤中一個餅,說:“我也出一聯(lián),你們對對。”語氣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自得,他指著桌上一盤點心,緩緩吟道:上素月公餅。
這“上素”是“尚書”諧音,卻又暗含是“素料”制作的月餅,確實是很刁的上聯(lián),人群一陣輕微騷動,竟無人對得出。
其時,金圣嘆手里正捉起一塊云片糕,剛欲送入口中。他頓住了,用稀松平常的語氣接了下去:中糖云片糕。
這“中糖”是云片糕里的一種佐料,也應(yīng)了“中堂”官名,而“云片糕”正好對“月公餅”,貼切至極,像灰姑娘的腳找到了那只掉落的水晶鞋,像一把古琴遇見了一雙巧手。
盡管他的聲音不響,但大家還是一下子就被這樣的巧智給震驚了。轉(zhuǎn)身望去,才看見金圣嘆正坐在茶館的一抹晨曦里。
瘦秀才有些臉面上掛不住,尷尬像晨光一樣,很是晃眼。他說:“看來先生也是高手,小可冒昧,再請先生對一對。”這個請求有兩層用意,一是為自己找個臺階,慢慢跨下去;再一個是希望能難住這個金圣嘆,這樣好歹挽回些顏面。于是他指著桌上油燈,出了上聯(lián):
油蘸蠟燭,燭內(nèi)一心,心中有火。
先生當(dāng)即就有了答案,他指著頭頂?shù)臒艋\說:紙糊燈籠,籠邊多眼,眼里無珠。當(dāng)然這“眼里無珠”特別有深意了。
瘦秀才不得不口中吶吶,佩服得五體投地。最后,他執(zhí)意把那次早茶的錢給金圣嘆付了。
金圣嘆的院子里有一片芭蕉樹,這是先生喜愛的一種植物,原先他的院中種植的是海棠和紫荊,后被他拔去好幾棵,將位置騰出,種了這一片芭蕉。他喜歡芭蕉闊的葉,鋪展著一片大的生機,這樣奔放的生命讓他感動,當(dāng)然他種芭蕉更大的原因還在于雨落芭蕉的意韻,他喜歡看大的雨點從容地落到闊大的芭蕉葉上,也喜歡聽小雨在芭蕉葉上發(fā)出沙沙聲響,因了院中芭蕉,青燈黃卷相伴的夜晚,突然就有了些聽雨的氛圍和心緒。當(dāng)然晴日里,太陽會把自己的剪影投在庭院里,庭院里就會有斑駁的光陰流轉(zhuǎn),使人想起蔣捷的詩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先生是個桀驁不馴,狂放不羈的人。十歲那年,入讀私塾,那些圣賢書讓他很是頭大,滿紙禮義廉恥,讓他常常在課堂上昏昏睡去,他有過好些次逃學(xué)的記錄,為此他的手心和屁股沒少挨老師的打。但他并非不是好學(xué)之人,只是他喜歡讀的都是當(dāng)時人們眼中的閑雜讀物:諸如《水滸》、《三國》、《西廂》、《西游》之類。
這大致可以看成他“不務(wù)正業(yè)”的開始,他是個讀書人,讀書對他來說是一件更為純粹的事,少了更多功利。他喜歡沒有羈絆的人生,也喜歡沒有羈絆地讀書,他自負于自己的才華,卻又厭惡科舉的陳腐和古板。書并不是敲門磚,學(xué)問也不是鉆營的資本。一切皆因了讀書本身的樂趣,因了思想和有知識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在年少的時候,鄉(xiāng)鄰們也催促金圣嘆參加過鄉(xiāng)試。當(dāng)時考題為“西子來矣”,題意要求以越國西施出使吳國的史實為材料,給予評說。面對試題,金圣嘆略一沉思,便鋪開紙寫了一首小詩:“開東城,西子不來;開南城,西子不來;開北城,西子不來!開西城,則西子來矣!西子來矣?!敝劣趯ξ恼轮械钠咭?guī)定八要求,他一概熟視無睹,置若罔聞。主考大概從未見過這么游戲人生的愣頭小兒,不過這個考官多少還是有些幽默感的,他在金圣嘆的卷子上留了八個字:“秀才去矣!秀才去矣!”也算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回應(yīng)了。
先生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他說:天下才子,唯我一人。
先生是個率真的人,遇不快的事,必吐之而后快;遇不公平的事,定會上前問個究竟,他不屑于權(quán)貴,不囿于錢財。有一次,一位朋友手頭緊,無計可施之間,又想到了金圣嘆,可他前幾日剛問先生借了一筆錢,所以來了后,顧左右而言他,口中一直拐彎抹角,羞于切入正題。金圣嘆大概是見多了這樣的人,一把將他拉進內(nèi)室,悄悄問:這次要多少啊?那人才不好意思地伸出幾根手指。他二話沒說,旋即翻箱倒柜取來銀子,塞到朋友口袋里:“這些應(yīng)該夠了吧?如果不是趕著去還債,我們先喝一盅吧?!?/p>
因了這樣的一切,先生成了那個時代狂悖的符號。那是個怎樣的時代?三百九十年前,金圣嘆出生在明朝,等他活到壯年時候,朝代更替,金圣嘆的心里不可能沒有前朝遺民的悲涼,尤其目睹清政府的種種腐敗和專制后,這樣的悲涼就更無枝可依了。
他身處江南古城蘇州一隅,外表玩世不恭,那也只是個表象。在政治空氣日益緊張的社會里,這是他為自己找到的一種與世界和解的姿態(tài)。當(dāng)時,大清帝國的統(tǒng)治才開始不久,帝國大廈還沒有根深蒂固,風(fēng)雨不侵。高層有著無比敏感的神經(jīng),他們的觸角伸到遼闊國土的大江南北,江南士子云集的蘇杭一帶,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和言論,更是帝國統(tǒng)治者關(guān)注的。尤其是那些前朝文人,他們的一篇文章,一首詩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在這樣的時候,金圣嘆改寫文學(xué)評論了,這也是他不斷調(diào)試后為內(nèi)心找到的一條相對恰當(dāng)?shù)牡缆?,?dāng)寫作成為一種如履薄冰的事業(yè),文人們不得不考慮一條相對平坦的路子。評論給了金圣嘆一個進退自如的機會,那些閑雜的書,那些無傷大雅的書,他一次次讀,一次次找到會心的回應(yīng),然后他的筆在前人的文字之后,自由行走,游刃有余。他激揚文字,聲東擊西,嬉笑怒罵,歌哭舞蹈。這樣他的心才在逐行的文字里面找到了一片舒展的天空,這樣它才可以深呼吸,深深地呼吸。
但不管他藏多深,不管他找到的文字道路有多少平坦,其實對于一個行為乖張而又從不會對自己說“做人要低調(diào)”這樣的話的人,在那個舉國上下竭力摒棄個性的年代,他的生命還是在刀尖舞蹈,充滿兇險。除了文字,金圣嘆同樣酷愛星象和易學(xué),也熱愛參禪和悟道。顯然像他這樣具有大智慧的人,希望更好地看透自己的人生。當(dāng)然他不會不知道,一個人的才華,在對的年代里,頂多會招致別人妒忌;在不對的年代里,帶來的可能就是大的不幸。他曾經(jīng)為大唐帝國的那些才子哀嘆“自古有才決是無命”,當(dāng)然他說的有才無命的人一定還包括自己。
但是這個世界有太多悖論,一個人可以參透別人的命運,卻永遠無法看到自己正走在一條怎樣的路上。金圣嘆這樣的人,或許知道自己的命運走向,只是不想修正些什么,痛飲狂歌,激揚文字的感覺讓他迷戀。他不想逼迫自己放棄,既然他自己不想逼迫自己放棄,那再大的權(quán)威或者潛在的危險就讓他更無所謂了,因為他們這一類人更多時刻是聽從心的召喚的。心所想的,心所愛的,心所迷戀的,就是他要做的。
他的評論看似劍走偏鋒,實際上也賴此獲得了諸多知己,他很快就成了當(dāng)時的暢銷書作家。當(dāng)年清初名僧木陳在北京,順治皇帝詔見他,一見面,后者就向他打聽金圣嘆其人,并認為金“批評《西廂》、《水滸》,議論盡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薄安鸥叨娖А笔腔实鄣陌龘P之語,但今天讀來,這五個字有著一股冷颼颼的寒氣,這五個字也透著一個深層的意思,那個被皇帝夸獎的人多少有些不入主流,不識體統(tǒng)。
他在自己的文章里逞才使氣,嬉笑怒罵。他首先選擇了評論《西廂》,他顛覆傳統(tǒng)的倫理和審美,他抨擊迂腐和衛(wèi)道,仿佛那樣才有些人生快意。才華橫溢的人們,總無法安于內(nèi)心的平庸,他們喜歡走到陡峭的崖上臨風(fēng)眺望,盡管那樣會有摔下去的危險。但生命才有說不出來的歡暢,金圣嘆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管表面有多緩和平靜,他和這個世界的緊張關(guān)系一觸即發(fā)。
順治十七年,蘇州吳縣縣令任維初上任,任維初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貪官,他想方設(shè)法搜刮民財,且惡霸一方。上任不到一年時間,民間就有了許多積怨。順治十七年歲末,朝廷開始向百姓征收錢糧。任維初更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命人剖開大竹片,若有誰抗命不按時繳納錢糧,就用竹片暴打一頓,這種懲罰表面上看起來只是一頓打,卻殘暴無比,這樣的責(zé)打是沒有一個節(jié)制的度的,于是就打出了人命來。
人命關(guān)天,可當(dāng)權(quán)者眼中人命如野草枯葉。這樣的反差讓民間的怨恨自然有了更大積蓄,積怨需要宣泄。
順治十八年二月四日,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蘇州,按照朝廷規(guī)定,全國各地民眾都可到當(dāng)?shù)貜R中設(shè)靈哀悼。當(dāng)時,蘇州一帶的文人們得知巡撫朱國治將率撫、按、府、長、吳五署官員齊集府堂設(shè)幕哭靈。其時,諸生百余人聚集文廟,鳴鐘擊鼓,表面上緬懷先帝亡靈,實則大家想借此機會一起向上請愿,彈劾縣令任維初。金圣嘆更是義憤填膺,他第一個走到前臺,發(fā)表了一場痛快淋漓的演說,他說縣令是一個地方的父母官,而我們的任縣令卻是豺狼虎豹。像這樣的官員,一天不下臺,我們的國家就一天不會干凈,我們的生活就一天見不到光明。他說這是一個價值觀失衡的年代,當(dāng)邪惡壓過正義的時候,這個世界將冰凍三尺。他說我們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們要讓領(lǐng)導(dǎo)的上級看到百姓的苦難和為官的不仁……
他這么一說,就像有人在人群里投進了一顆炸彈,人們激動起來。有人開始在臺下高呼:我們要找巡撫大人去。我們要把任維初這匹狼逐出蘇州的土地。
一群人浩浩蕩蕩向巡撫朱國治正祭奠順治皇帝的巡撫大堂進發(fā)。一千多人堵在大堂門口,要求懲辦吳縣知縣任維初,讓他滾蛋。群情激憤,幾個激進的士子則爭相控訴任維初的種種劣跡。
其實一切是徒勞的,首先朱國治是任維初的頂頭上司,他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guān)系,其次朱國治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他覺得這群人挑戰(zhàn)了他為官的尊嚴,而且他們也挑戰(zhàn)了大清帝國的尊嚴。要知道當(dāng)時大清的基石還沒有那么穩(wěn)固。這樣的非法集會透露出來的信息是可怕的。作為一個巡撫,朱國治覺得自己不能夠在這樣的時刻表現(xiàn)出任何軟弱,他要用最強硬的方式平息這場無理取鬧。他當(dāng)即下令逮捕游行隊伍中打頭的幾位士人,場面一度混亂。
金圣嘆并未在那天被逮捕,他在混亂中被游行隊伍沖出了官兵包圍。那或許是命運對他的一次眷顧,仿佛在暗示他,已經(jīng)走在懸崖邊緣了,再向前一步,就萬劫不復(fù)。
但他按捺不住了,他覺得不可思議,他覺得窒息,覺得這個時代連這樣的表達都不可以,最終連鳥兒的喉嚨和空氣都會凝固的。他不能就這樣找個地方躲起來,他的血性,他的倔強,他的叛逆這個時候都跳出來了,緊緊地抓著他,逼迫他再一次走到風(fēng)口浪尖上。他連夜寫了一篇《十弗見》的文章,用辛辣和諷刺的筆法,批判了任維初,而鋒芒過處,也深深地刺到了朱國治心里。第二天,金圣嘆復(fù)又率領(lǐng)了數(shù)千人集會抗議,要求朝廷罷免任維初,并釋放被捕的青年學(xué)子。這一次他沒能夠逃脫,或者說他覺得盡管這是一著險棋,但他認定了自己只能這么走,在良心和道義面前,他別無退路了。
朱國治比想象中的更有手段,他立即上書朝廷,稱一群江南文人在哀詔初臨蘇州的時刻,集眾上千,嚴重驚擾先帝之靈,也挑釁了當(dāng)今皇上的圣恩。如此目無法紀(jì)的行為是極端惡劣,動搖人心的。上書馬上引起了高端的重視,這是關(guān)系清廷大局穩(wěn)定的事。朝廷即刻派人在江寧審訊,所有被捕者不分首從,統(tǒng)統(tǒng)判處死刑,沒收全部財產(chǎn),并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當(dāng)時和金圣嘆一道被捕的江南士子共十八人,但判令一道斬首的卻有一百多號人,其余一些是入侵江南的???。從朝廷的處治方式看,大清帝國的高層是將金圣嘆他們看作了一群作亂反判的異己力量,這樣一群人是危及帝國長治久安的。
至此,我們再難在蘇州憩橋巷,那條窄窄的巷子里見到那個高挑的身影,再難聽到先生充滿智慧的調(diào)侃和參悟了。仿佛就在昨日,人們眼前還浮現(xiàn)著這樣一幕,有人遠道趕來,在巷子里攔住先生,讓他給自己算一卦,命運如何?先生搖頭擺手:佛說過,命是不能說的,不能說的。一切晃如隔世。
53歲那年,金圣嘆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光。一個狂放不羈的人,一只雄鷹,一頭高原上的雪豹,現(xiàn)在成了階下囚徒。他的兩個兒子到監(jiān)獄里探望他,帶了蓮子羹和梨給他,他在壁上順手寫下“蓮 (憐)子心內(nèi)苦,梨 (離)兒腹中酸”。這樣的詩句,大致可以讓我們猜到那段無望的歲月帶給他的內(nèi)心煎熬。
他還有很多未盡的事業(yè),那些企圖大規(guī)模系統(tǒng)點評的著作全部堆在案頭,被官兵抄家之后,付之一炬,剩下的是滿地塵埃。
他短暫的獄中時光,做了三件事情。
一是給妻子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斷頭,是至痛的事;抄家,是至慘的事。這些事情都讓我金圣嘆遇上了,也算是生命里的一奇吧。”一個人在注視著死亡慢慢臨近的時候,還能這么從容地談及它,這是需要大勇氣的。
另一件事發(fā)生在臨刑前一晚,還是跟信有關(guān)。金圣嘆請求獄卒替他送一封信,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頗費周折,一再強調(diào)這只是一封普通家書,這樣終于讓那個原本就有些同情和崇拜他的獄卒答應(yīng)送信,但他又一再反復(fù)叮囑這封信一定要送到家人手中。獄卒顯然還是心中擔(dān)憂,忍不住將信私下拆開,并與一個關(guān)系相當(dāng)不錯的上司一同觀看,只見上面令人啼笑皆非地寫著這么一段話:“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死無憾矣!”
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是無法確切知道,他的這句話傳達著一種怎樣的智慧密碼?他是想說一個人的人生況味嗎?只有當(dāng)兩種截然不同的境遇相逢,我們才能品到生命的真味?還是想告訴兒子,要學(xué)會將生命里的事物融會貫通,這樣你會獲得另外的啟示?還是純粹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增加一道獨特小菜呢?誰也不知道。
他做的第三件事是對出了一副對子的下聯(lián)。這還得從兩年前說起,一天,金圣嘆到金山寺游玩,下榻禪寺客房。晚上,他拜訪了金山寺的長老寺宇和尚。他們一直聊到深夜。走時,和尚留下一聯(lián):“半夜三更半”,讓他對下聯(lián)。那個夜晚,一向自負的金圣嘆就是對不出。
一對下聯(lián)困擾了他幾年,直到臨近刑期,那時距離中秋也已不遠了,他突然對出了老和尚的下聯(lián):中秋八月中。他向那個漸漸熟悉了的獄卒要了一支筆,把這副老和尚的對聯(lián),寫在了墻上,這一次他沒有筆走龍蛇,沒有把字寫得一如從前那樣的氣勢飛揚,相反,他是那樣緩慢地,甚至都有些小心地將這十個字寫到墻上。寫完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淚流滿面了。
順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中午,南京三山街一道北向的山坡。金圣嘆、倪用賓、顧偉業(yè)、周江、來獻琪、丁觀生等人,連同被滿清政府抓獲的一群海盜,共計一百多號人被斬首。
關(guān)于金圣嘆的死,有人說他上演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傳奇:
那天,殺頭者眾,金圣嘆想:“殺頭好似清風(fēng)過頸,可要是挨到最后一個斬殺,精神一定會受到很大摧殘?!庇谑撬颓那牡貙缘膭W邮终f:“我手心里有一張銀票,這銀票是留給你的,為的是要你行刑時第一個砍我的頭?!?/p>
貪心的劊子手為了得到這張銀票,真的第一個砍掉了金圣嘆的頭。當(dāng)他掰開金圣嘆的手時,卻是兩手空空,才知上了死人的當(dāng)。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