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
雨 水
劉偉林
“正月雨水節(jié),二月雨不歇”。鄉(xiāng)諺讓人感嘆,準(zhǔn)確而生動,是千百年來得出的經(jīng)驗。只有過了雨水節(jié),雨才會落下,寒冷才會收縮起長長的尾巴,從廣袤的大地上拖了過去。我蟄居鄉(xiāng)下,白天汲地氣,夜間觀星河。江南的春天性子急,滿目是靜好的投入,饜足獨享的氣象一派春生。夜里下了一陣小雨,打在屋瓦上,窣窣作響,天亮?xí)r才去了。早晨起來,看見陽臺上積了淺淺的一層水,于晨光里靜靜地亮著,如一面鏡子?!肚G土歲時記》中說:“臘鼓鳴,春草生?!碑?dāng)是對春來早最始的描繪,臘八才過,春天的生機就在地底下蔓延開了,是否如此?只要心情愉快,也可如此想罷。這一日,我起得早,在陽臺翻書,母親在院子里挖土,說是要種上蔬菜,不知母親是否找到了這么早的菜種。從陽臺往下看,地氣涌動,繞著母親的身體,繞著她手握的鋤頭,院子里旋著地氣,氤氳開來,蒙蒙一片。母親在挖土,舉起鋤頭,一下一下地,弓著腰,足前邁。也許蚯蚓還沒鉆出地面,母親翻過的土層中,只是一地的春氣。陽光斜著,淡薄地打在院地上,但仍是清冽冽的,讓人兩腋生寒。底下的母親卻已脫去棉襖,額上沁出了細(xì)碎的汗。
這時節(jié)的溫差開始大了起來,夜間還冷得緊,白天到了正午,氣溫就到了另一個臨界點。池塘里的水寒應(yīng)不再咬手了吧,忽然想起,目光就潤出了水分,母親在如許歲月里粗糙了一雙手,幾十年后,每年的水寒浸透了指的每一關(guān)節(jié)。母親不喜酒,冬日卻每晚喝一兩盅,說是指關(guān)節(jié)就不疼。我望著院地黑乎乎的泥土,想著桃紅李白,芳草春透,竟覺那是安穩(wěn)得值得期待的幸福,而另一個女人,在無盡的歲月里,亦要為我粗糙了一雙手,五十年后,還能于寒冬臘月與我浣衣相扶,我的眼睛是否同樣還能擰出水來?
古歷,正月,二十二日,雨水。在每年的2月19日或20日視太陽達(dá)到黃經(jīng)330度時為雨水?!对铝钇呤蚣狻分姓f:“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睎|風(fēng)解凍,風(fēng)從北面轉(zhuǎn)向了東面,只有到了南面才春草蔥郁。凍土開始松動,水流慢慢渾濁,冬眠的蟲子醒了過來,要到驚蟄才鉆出地面。好在雨是夜里落的,就著晨光又止住了。母親說,雨水落了雨,陰陰沉沉到谷雨。倘若這天真的下雨,天空就像漏了口,要一直下,下得被褥潮濕,墻角生苔。這中間隔了三個節(jié)氣,一個半月的時間,陽光只有到谷雨露面。我不信,母親又言:冷雨水,暖驚蟄;暖雨水,冷驚蟄。說得我驚驚乍乍的,蟲子般地歡喜。母親最怕那些雨水,衣服洗了無法晾干,被子膩著身體,晚上就睡不著。母親愿意被子與衣服散出陽光的氣息,好聞得很,像是陽光的手在一遍遍地?fù)崦?/p>
雨水來時,正月還沒過去,鄉(xiāng)下人仍在拜年,走在枯瘦的阡陌上,像是要把年過得漫長。時光清閑,歲月悠然。這是我最喜的一段時光,只想把時光拽住,靜靜地坐在陽臺上,看書,沉思。在陽臺頭頂拐彎的一角,去年的燕窩無損,曾記起,去年的燕子來筑巢,日日飛在我的窗前,啾啾鳴著,給了我一個季節(jié)的美好,恍若啾鳴聲就在我翻開的紙頁間跳躍。燕子來時,春已深,是兩只,一對夫妻。在春夏兩季,養(yǎng)育了四個孩子。我抬頭,端視燕巢,巢如蜂巢,密密麻麻的泥點嵌在上面。燕子懂得我的心事,把出口做在回旋處,所以燕屎就落在了里面,而不至于涂了一地。春風(fēng)日已至,燕子斜里剪。今年那對燕子是否還來?竟有了癡癡的遐想。風(fēng)又起了,淡蕩而來,陽光跟著春風(fēng)擺動,落滿燕巢,也落了我一身?!安惶岱莱留~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誰在這樣的晴明里咿呀唱著,歌吟悠遠(yuǎn),欲遮欲露。側(cè)耳傾聽,又低頭思,自在處,竟是滿目紙張,文字走了出來。如同相對雨水,我莞爾一哂。
元宵節(jié)才過了不久,雨水就來了。在元宵節(jié)的那天早晨,地面覆了一層霜花,寒氣盈地,寒得端然,也寒得驚心。二十年里,頭次出現(xiàn)此情形。娘說:“清明斷雪,谷雨斷霜?!闭f的是節(jié)氣到了清明,雪才真正無了蹤影,霜到了谷雨才不會打。我恍悟,如同我們的生活,尖銳、脆弱、拖沓、塵埃滿布,時刻說不定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娘的話總叫我訝然,幼日稚氣,今日未脫,娘的神情清冷疏離,像是說著另一件事。昨夜,我與母親與父親坐在火爐旁,烤火溫酒。外面寒氣盤旋,母親不作聲,父親也不作聲,我不知如何開口。三個人沉默地坐著,像是要把夜晚熬到天明,熬得心里透亮。木柴是父親在冬月就準(zhǔn)備好的,一小塊一小塊,堆放在墻角,陽光曬得發(fā)出黃色的光芒,這火的燃燒就像是陽光的燃燒。在每年的寒冬,父親從山上挖來樹根,然后用斧頭劈開,放在太陽底下曬。冬日的陽光淡薄,要曬很長時間。曬好后,再整齊地碼在墻角處,在那些寒冷的夜晚,我們抽出點燃,讓屋子里的溫度上升、回旋。母親到了下半夜,開口說話,父親喝著溫酒,側(cè)耳聆聽,臉紅紅的……令我心動的時刻,柔情的分子爬滿屋內(nèi),它像張開的裙裾,立于日麗的雨水之上,溫暖、芬芳、心動。父親張開嘴喝了一口,母親抬頭看了一眼,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母親的話停止住,眉頭些微皺著。母親又說,明晚就要趕“野貓”,還是早點睡吧。趕“野貓”是鄉(xiāng)下每年正月十五的習(xí)俗,意思是把村子里隔年的污穢與邪氣驅(qū)趕掉,要沿著村道一遍遍地趕,又是鳴炮又是鑼鼓喧天,要一直趕到河邊,讓那些游蕩的邪氣飄到別的地方。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叫“野貓”,它又從何而來?往年,我與村人一起歡呼,吶喊,回到家中,娘說,衣服都濕透了,快去洗澡,換衣。母親下廚做臘菜,吃得我眉開眼笑。只是明晚我還是否有那樣的歡喜?兒時的一同伴,已娶妻生子,去年卻在城里從高高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只有一捧骨灰,就葬在村后的山崗上。如果有一只時間的盒子,我將把它收藏,讓它不至于在這個世界消失。我努力地回憶著他的形象,回憶我們在元宵節(jié)年復(fù)一年的歡樂與憂傷。母親看出了我的傷感,惋嘆一聲。那個世界肯定寂寞,少了正月十五趕“野貓”的情趣,我也悄然嘆息。他的一對兒女,雨水之后是花朝,要讓娘領(lǐng)著,去村后那片山崗祭掃。
清嘆世事如夢,少思量,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猶不悔。我紛擾的情緒終有好轉(zhuǎn),母親也笑了,把杯中的酒喝出一片聲音。
正月,初七日,適逢立春。而這日后,鄉(xiāng)下才真正熱鬧開了,要耍龍燈,劃龍船,把年的余味延續(xù),直到正月十五。在十五晚除了元宵,趕“野貓”外,還得把龍燈、龍船送上天庭。村人敲鑼打鼓,把紙扎的龍燈龍船,堆在祠堂門前,由年長輩分大的人,主持一個儀式,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說的什么?
在時間蒼茫的廢墟上,黑暗總是把歷史涂上斑駁的顏色,而回旋在歷史深處的就是那些聽不清的竊竊私語,如同風(fēng)的聲音越過云煙之處,從容地吹到眼前。然后,那個人摁亮了打火機,點燃那些堆放在地面上的物體。不再是用火柴,也不再把劃過空氣的印痕疊加上夜晚的黑暗。而黑暗中一閃而過的臉卻定格在了瞬間,得以無盡地延續(xù),蒼涼、微薄、莊嚴(yán)、虔誠、圣潔……直到火光燃起。祠堂前的地面,記錄了村人的生活,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生命的卑微與膽怯在虛蕪中映現(xiàn)。曾經(jīng),在那些沉默的夜晚,神祗、亡靈、囈語、舞蹈,天籟之音和花瓣,以“藝術(shù)”的名義在眾生頭頂環(huán)繞,以神秘的姿態(tài)飛翔在我們心靈的窗口,不可蔑視的神圣,以圖騰的形式呈現(xiàn)出暗地盛開的繁榮……只是現(xiàn)在,神秘退步了,火光的燃起被打火機取代,是物化的另一種形態(tài)。大幕拉上,孩子的笑聲水流樣濺起,分布在火光的灰燼中,宮殿的神話被現(xiàn)實取代,美麗想象讓位于馬廄的骯臟。欲望成了夢想的代名詞。就像村里的那個在城里做官的二伯,他不再在庭院里挖土種菜,而是鋪上白色的地磚,泊著桑塔納3000,把現(xiàn)實攀附在夢想的另一面。他只在每年的春節(jié)回家過年,看上去比村里任何人都虔誠,畢恭畢敬,把煙花堆在家門口,一次次向夜空發(fā)號施令,要用顏色來篡改言說者的權(quán)利。但那間屋子,在平日里沒任何生氣,以沉默尖銳刺進(jìn)村人的胸膛。屋子因沒了生氣,就顯得怪異,顯得不倫不類,它永遠(yuǎn)都如一個未解的謎團(tuán),輕易就從事物的屬性、意義中抽身而出,又如流水的節(jié)律,沒有誰知道它會流向什么地方,令人茫然、揪心、無奈。相對于一個雙腳不是真正落在土地上的人,是否他的血液里長滿了冰碴子?如果我們將他的雙腳舉到空中,是否心靈的沉重要減輕許多?我是否刻薄、尖銳、偏執(zhí),可以對他把榮耀的桂冠歸咎于神靈的庇護(hù)視而不見,那不是出于村人心靈的結(jié)果,冷眼、惡語、譏諷、嘲弄,假意的恭維,就像破碎的詞語,抵達(dá)的是一個怪異之所。在這片土地上,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世界,可以整合出多種圖像,不一而足,誰也說不清。而我每次低頭經(jīng)過時,都以平靜的態(tài)度寬宥了他的無知與冰冷,更寬宥了他的心靈的僵硬與麻木。他礙于情面,假裝以悲痛的心情談起了村子里去年的死者,看上去沉痛哀傷,實則充滿了不屑,像在談電視里播放的某個死者的見聞,不可忽視其道聽途說的因素。我一般笑著,不回答他的問話,表明我已洞悉了世事的秘密,而時代瞬息的變化的確讓許多人背棄了家園,但無可厚非,只要還有人保留著孩子式的天真與稚拙,一切就都夠了。就像村子里的這座新修葺的祠堂,它同樣要老去,而時間與人為的改變對它無效,時間的秘密與空間的嬗變都要滲進(jìn)它的每塊磚瓦中,在將來,它依然不會衰亡。
元宵之夜,母親把過年剩下的殘菜,一一重新做好,該熱的熱,該舍棄的要舍棄。在村子里,元宵的宵有另一種諧音,是“消滅”的意思,要把剩菜冷羹全消滅干凈,要把污穢除盡,要以嶄新的面貌迎接雨水的到來,它會洗去我們身體的污垢,洗去舊年的面容。
從河邊回來,我掐指算著,雨水過后是花朝。花朝那天要吃素,把米粒以另一種物化的形式呈現(xiàn),村人那天要上香,祭掃,去趕廟會,孩子穿得紅紅綠綠,溯流而上,大人神清氣爽,走在點點綠色的阡陌上。有些綠已按捺不住,淺淺地漾了開來。
母親已在樓底下放最后一掛鞭炮,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放那掛鞭炮,不能再囤積,同樣把它消滅干凈。然后,母親關(guān)門,聲音低了下去,終至于靜得不發(fā)一點聲音。半夜的月亮升起,清輝盈盈,淌得天地間到處都是,隔著窗玻璃,斜斜地拖了一抹進(jìn)來。房間亮生生的,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暖暖的,月光游絲生煙,也暖得歡喜。打開窗戶,腦袋探了出去,院地上栽種的一畦菠菜,晃眼生綠,俏生生端整秀麗,派生出另一種無言的欣悅。我找出隔年的依憑,“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蕭娘是我的至愛,而她本來就是院里那一畦的菠菜。
春尚未深透,我卻一直懶著,晚睡晚起,每日要娘喊著,甚覺羞愧。我白天踏春氣,夜間邀月共眠。直到正月二十二日晚,我失眠而臥,等夜半的月亮。夜間喝茶過多,抽煙亦多,頻頻起解。沒承想,夜間又下起了雨,心里惆悵,索然。雨走過屋瓦,響聲清悠了許多,不急不躁,少了往日的脾氣。沒想到,月亮依然出來了,雨到半夜已小得沒了聲息。月光照著雨點,光華四溢,恍若夜間舞蹈的小精靈。重新點著一支煙,我披衣下床,推開窗子,把手伸到月下。天地浩渺,遍地瀉銀,夜間父親的咳嗽傳來,視線順著咳嗽聲而去,看見樓底下父母的房間亮著一盞燈泡,照亮了一地的雨水,顏白如玉。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