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1
那年夏天,裘文珠一改往日的纏綿悱惻,而萬分剛強起來。
裘文珠做出了震驚全廠的舉動。她直接找到毛斯象廠長。
跟毛廠長面談時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鐘。她在廠長辦公室門前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
康莊服裝廠瀕臨倒閉,背負(fù)大量外債,目前更是一無貨單,二無貨款,職工的吃飯問題又屢屢提到廠領(lǐng)導(dǎo)面前,都快把廠領(lǐng)導(dǎo)給急瘋了。毛廠長已暗暗向主管部門打了請調(diào)報告,因有了一點眉目,也就不像以前那樣準(zhǔn)時上班。
裘文珠沒有半點扭扭捏捏和吞吞吐吐。她就是要做一個女追款人,并要求承擔(dān)華東地區(qū)的供銷業(yè)務(wù)。不過,她首先講明了條件,那就是追回的貨款要與廠方三七開,現(xiàn)銷貨按百分之五提成。
表面上,毛廠長好像在考慮她的問題,手指在桌子上掐來掐去,實際上已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哪管得那么多!手指掐來掐去,終于說道:
“我們正缺你這樣的人。你看不見別人對這個差使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要有能力你就干吧?,F(xiàn)在有些事你是廠長了,大面兒上別跟我過不去就行?!?/p>
那心里呢?就像一兩句話打發(fā)了一位前來訴苦的棄婦。
裘文珠鎮(zhèn)定自若地走出廠長辦公室,可廠子卻不平靜了。大家不光懷疑裘文珠干不了這差使,而且還猜疑她的動機。她瘋了嗎?在家里憋急了?一個女人跑供銷、追款是鬧著玩的?但也有的人意味深長地說,女人嘛,干這個,好干。
不管別人怎么議論,裘文珠義無反顧。她把女兒送到母親家里,開始匆忙地打點行裝。但她的計劃耽擱了一天,因為毛廠長大約真正考慮了這件事,有些反悔。他對裘文珠同情地說:
“家里還有個孩子,就算了吧?!?/p>
裘文珠果斷回答:
“我想做就做到底,廠里不用給我負(fù)責(zé)!”
毛廠長其實想到廠子多年來滯留在外的貨款近五百萬,如按三七開,個人將獲利一百五十萬,數(shù)目未免太大??磥眙梦闹槭仟{子大開口,自己心里沒譜兒。但她的堅決使他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心想,不等她返回來他也許早換了地方。她想去就去,即使回來是兩手空空,也跟他沒關(guān)系。
頭一趟出差,裘文珠沒落一個子兒。
自此,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長途奔波的女人孤獨的身影。廠子的人也只是開始有些關(guān)注她,到了后來,就再沒有誰注意還有這么一個影子如何地來,如何地去。她每次帶回的一千兩千元對整個廠子來說無濟于事。而她每次回來,大家都會想,她不會再走了,──可她又走了,執(zhí)著,匆忙,但仍舊對所有人無濟于事。
隨著她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人們就像忘了她這個人。只是到了年底,她才讓人驚喜了一下。
十萬元貨款,突然從遠(yuǎn)方打到了廠子的賬號上。這雖是幾點細(xì)雨,可對于久旱的土地,畢竟算得上一片濕意。全廠職工齊聲歡呼這十萬元的到來,一連幾天涌在車間門口,等候著廠里分配的決定。
新年終于可以歡歡喜喜地度過了,大家都在想怎樣地奢侈一下。
裘文珠趕回來的晚上誰也沒有發(fā)覺,她在第二天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神情是冷峻的。
七萬元給工人發(fā)了工資,另三萬元并沒有馬上按約定交到裘文珠手中。
這時候還是毛斯象當(dāng)廠長。上級主管部門對他的請調(diào)報告的意見是搞垮了一個廠不能再搞垮另一個廠,便沒有批準(zhǔn)他離開,但口頭上仍對他表示肯定,并予以相當(dāng)多的鼓勵和理解。毛斯象既然還是廠長,自己的允諾就不能置之不理。
過了新年,臉上有些喜色的職工參加了一次全廠大會,裘文珠被安排在主席臺上。她沉默、疲憊,好像身心都已麻木。
職工大會決定三萬元如約發(fā)還。
裘文珠并沒有像許多人想象得那樣到此為止。雖然追款的分成降至百分之十,裘文珠仍在開春不久再次踏上遠(yuǎn)去的征途。
在過去數(shù)月的奔波中,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亞于任何男人的商業(yè)上的精明。就是依靠這種精明,她為廠子打開了一定的市場。但那些三角債多已成為死賬,裘文珠討回來的寥寥無幾。在人們的眼里,她逐漸地富了起來。在廠改公司之后的半年里,她以別人猜測不到的方式,拉來了大批業(yè)務(wù),使公司真正地起死回生,那些離崗多年的職工,也紛紛回到車間上班。
裘文珠在郊區(qū)購置了房產(chǎn)。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徹底放松一下時,她病倒了。
在她生病期間,毛總多次前去醫(yī)院探望,使她備感欣慰。她覺得自己很不該病,一心要在好起來之后,馬上開始工作。
2
半月前,裘文珠搬進(jìn)新居。
那套房子花了她近七十萬,加上裝修,她幾乎投進(jìn)去八十五萬。房子是洋式的,水、氣、暖設(shè)備齊全。唯一的缺憾是遠(yuǎn)在市郊,女兒上學(xué)不方便。如果不是這個,遠(yuǎn)離塵囂倒算是一項優(yōu)點。
一切都好了起來!
出院后,回到家里,裘文珠樓上樓下地走個不停。
她感覺一切都好起來的“一切”,就包括明朗的天空、幽靜的環(huán)境。在市區(qū),很難找到這樣透亮的藍(lán)天,這樣干凈的土地。而且還另一件事讓裘文珠心情愉快。在她住院期間,鄰居老胡一直在幫她接送女兒。
兩家的孩子同校就讀,老胡已經(jīng)主動提出以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兩個孩子可以同去同歸。
裘文珠看上去是一個沉靜溫順的女人,內(nèi)心卻很要強,但這一次她并沒有因沾人家的光而覺得有失骨氣。也許認(rèn)為人家真是一片好心,也許她爭了這幾年,累了,有些看開了。她只想馬上開始工作,掙回錢來買輛車。
這下一步的生活目標(biāo)一旦確立,她又覺得渾身是勁,而且也覺得自己的病完全好了。
但是,家里散發(fā)的溫馨氣息使她不忍離開片刻。房間里那么美觀、舒適,周圍是那么安寧、整潔。
裘文珠獨自倚在窗前,傾聽著春天的腳步悄悄來臨。她忽然想到自己是一個女人,女人是最易感到春天的。
當(dāng)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也就隨之而軟化,她的在這幾年支持她東奔西走的意志,也幾乎馬上就要消磨掉了。
3
裘文珠感傷起來,自然而然地想起丈夫羅岱偉。
如果丈夫在世,此刻一定會很溫柔地?fù)碇K簧羞€沒有見到過一個像羅岱偉那樣對人體貼的男人,性情里總帶著一種溫蘊優(yōu)雅的氣度,想一想都會讓人柔情難舍。
裘文珠也沒見過一個像他那樣有頭腦,卻能發(fā)出單純?nèi)绾⑼男φZ的人。他不狂妄,也不乖僻,情感專一,絕無旁顧。裘文珠有時候竟想到他只是一個專為當(dāng)丈夫而生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用不著偉岸、強壯和威猛。
他們在婚后次年生下了女兒。短暫的產(chǎn)假結(jié)束后,她就去上班,因為廠里工作非常緊張。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女兒三歲了。夏天,丈夫帶著一家人去海通酒店吃飯?;貋淼耐砩?,丈夫全身發(fā)熱,起初她還以為是天氣的緣故,給他吃了解熱藥,又用濕毛巾反復(fù)擦洗??傻搅颂烀鞲邿匀徊煌耍缓眠M(jìn)了醫(yī)院。誰知竟沒有活著出來!
裘文珠痛不欲生,天就像塌了。她深切地感到了屬于女人的悲哀,一旦離開了相愛的男人,她們就會發(fā)覺自己的脆弱。
世界暗無天日。裘文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被高高地懸空一樣,時刻都有墜落的危險。丈夫帶著未竟的事業(yè),永遠(yuǎn)地去了。在這個又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上,裘文珠只剩下幼小的女兒熙熙,和對丈夫綿綿不絕的回憶。
丈夫臨終時對她說過,要好好地培養(yǎng)孩子。
他說話時已經(jīng)沒有力氣,別人聽著好像隨意在說,而她比誰都明白丈夫此時心里的歉疚和眷戀。他一直都在想讓她們母女過上好日子,而且永生永世地陪伴她們。他認(rèn)為自己沒有做到的事太多,每多說一句話都會加重他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內(nèi)心痛苦。
后來,女兒熙熙成了裘文珠生活中的一道光明,但她永遠(yuǎn)懷念著丈夫。
熙熙四歲生日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裘文珠非常傷心。
母女倆坐在插著四根小蠟燭的蛋糕前,熙熙若有所思地望著飄忽不定的火苗,遲遲不吹,她終于問道:“媽媽,有爸爸給過生日是什么樣兒?”
裘文珠攬過女兒,輕輕地告訴她:“爸爸就像我這樣摟著你,但比我摟得緊?!?/p>
熙熙縮一縮自己小小的身軀,說:“不記得了?!?/p>
裘文珠很吃驚。她打量了一下熙熙,發(fā)現(xiàn)她比一年前大了許多。僅僅是一年的工夫,她會把一切忘得這么干凈么?于是,裘文珠試探著問她:“你還記得爸爸喜歡干什么嗎?”
熙熙好像知錯一樣搖搖頭。
裘文珠有點動情?!八傁矚g抱著你,不想把你放下?!彼f,又問道,“你還記得爸爸的聲音嗎?”
熙熙又搖搖頭,只不過這一次比剛才搖得慢一些。
裘文珠顯然激動起來,她說:“你爸爸的聲音就像吹過花園的風(fēng),唱起歌來就像云彩里射下來的陽光。”
熙熙很害怕地望著她,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沖動,臉上便重新浮出笑容,用手撫慰了一番女兒,說道:“再許個愿,吹吧?!?/p>
裘文珠終究沒有弄清楚女兒許的什么愿,她含淚唱起“祝你生日快樂”,朦朧的燭光熄滅在她的眼中。
這天夜里,等熙熙睡下,裘文珠跑到墻角,捂著嘴哭了半宿。
為了不使丈夫的形象在熙熙心中真的消失,裘文珠開始有意地喚起和加深她對依稀往事的記憶。
把丈夫的照片擴得足夠大,掛在床頭上,每過幾天都要當(dāng)著熙熙的面收拾丈夫的遺物。她總不忘指著家里的某件物品說,這是你爸爸給你買的。就像丈夫還活著,會在某一天突然降臨。
隔了一年,又到了那一回全家人去海通大酒店吃飯的時候。裘文珠突發(fā)奇想,決定帶著女兒去重溫當(dāng)時的情調(diào)。
這時母女倆的日子很艱難了,因為服裝廠發(fā)不出工資,她已經(jīng)有大半年時間沒有上班了。丈夫在世時也沒能留下什么積蓄。
裘文珠和熙熙都懷著激動的心情,可是海通大酒店已改為伊蕾大酒店了。雖然名字比過去好聽,裘文珠還是覺得有些失落。
現(xiàn)在的伊蕾大酒店氣派非同以往,大玻璃隔板、大門窗,把酒店裝扮得玲瓏剔透,就像一座水晶宮。裘文珠暗自慶幸當(dāng)年用過的座位還在,她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坐在那兒。不料酒店的服務(wù)員卻說已有人預(yù)訂下了,把她安排在另外的位置上。
裘文珠馬上明白,他們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她和女兒要的是零餐。她氣憤極了,再次聲明了自己的要求。那服務(wù)員口上雖說著對不起,但那眼神已有大大的不屑了。
裘文珠拉著哭鬧不休的熙熙拂袖而去。來到家里,受到屈辱的心仍然不能平靜。她知道,要在這個世上昂揚地活著需要什么,可是她缺乏得太多了。
“要好好培養(yǎng)孩子。”她又想起丈夫臨終的叮嚀。
怎么樣才算好好培養(yǎng)孩子?給她創(chuàng)造良好的教育、生活條件,開發(fā)她身上優(yōu)雅的品質(zhì),可是在服裝廠工人宿舍這個嘈雜窮困的環(huán)境里,她又能做些什么?裘文珠討厭這里,擁擠、雜亂、骯臟。當(dāng)初,本指望再過一兩年,他們能夠從這里搬到丈夫單位的宿舍,丈夫卻早早撒手而去,裘文珠只好跟女兒一起蜷縮在這雞窩一樣的低矮的瓦棚,簡直沒有出頭之日。更可厭的是那些窮得要死的男工人,還不時地來騷擾。
裘文珠要讓女兒住上安寧、整潔的房間,要讓女兒自由出入任何豪華的場所,要讓女兒進(jìn)本市最好的學(xué)校。她決心為女兒付出一切,她相信丈夫本來可以做到的,她都可以做到。
4
剛剛恢復(fù)健康的裘文珠,奔跑一樣,快步走下樓梯,匆匆離開家門。
住宅區(qū)附近有一路通往市區(qū)的公共汽車,裘文珠沒等多長時間就等來了一輛。她到了市區(qū)又叫了一輛出租車,也不往服裝公司去,而是直奔熙熙上學(xué)的學(xué)校。
學(xué)生們剛剛下課,校園里熱鬧非凡。裘文珠眼花繚亂,根本看不出熙熙在哪兒。她想去熙熙的班上問問,在走過一段較為僻靜的道路時,她的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孩子正躲在一尊小雕塑下沉思。
“熙熙!”她叫了一聲。
那孩子轉(zhuǎn)過臉來,接著驚喜的神色就充滿她的眼。她嘴里呼喚著媽媽跑過來。母女倆久別重逢似的擁抱在一起。
最后裘文珠把熙熙放下來,說道:“我今天要去公司看看,你怎么不跟小朋友一起玩?”
熙熙說:“我正想你呢。你現(xiàn)在好了嗎?”
裘文珠心里熱乎乎的,往日的憂愁、困苦都好像不曾有過。熙熙要去上課了,裘文珠情緒歡快地來到大街上,春天的跡象隨處可見。
裘文珠覺得生活仿佛假的一樣美好,但她要使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絕對是真的。
5
隨著一個陌生男人的出現(xiàn),康莊服裝公司的人們長期對裘文珠的猜疑得到了證實。
裘文珠被蒙在鼓里,從第一眼看到毛總經(jīng)理,就感到迷惑不解。毛總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熱情地起身,歡迎她的到來。他甚至沒有在寬大的老板臺后面動一動身子,而他于十天前還到醫(yī)院探望過她,并說了那么多代表全公司員工感激她的話!
裘文珠的快樂勁兒一下子消失干凈了。她幾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從毛總面前走開。但她還是竭力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向毛總說:
“你好?!?/p>
毛總隨口“嗯”了一聲,稍微挪了挪注視著桌前的目光。
裘文珠感到非常的難堪,她站在桌子旁,心里有些顫抖。毛總終于做了一個要她坐下的手勢,他的冷淡沒有一點遮掩,裘文珠看得很清楚。她沒有坐,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么。毛總便道:“你來了。”仍舊很冷淡,顯然在敷衍她。
裘文珠努力振作一些,她坐下來,鎮(zhèn)定地說道:“毛總,我過兩天就想去T市?!?/p>
毛總卻打斷了她的話:“你剛好,在家歇著吧。T市已有李廣兼負(fù)責(zé)了?!辈]有一點關(guān)心的意味。
裘文珠聽了,有些張口結(jié)舌?!拔沂亲钍煜市的,”她著急地說,“這筆外銷業(yè)務(wù)可夠我們公司干一年的?!?/p>
毛總好像也礙于什么,不好多作解釋。他沉吟了半晌,才說:“這已不僅是工作問題,還涉及思想作風(fēng),等等?!?/p>
裘文珠臉都急黃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彼手钡卣f道,“沒有工作,生存都不可能。我是怕弄不好這筆生意要從手邊溜走的。”
毛總古怪地咧咧嘴。裘文珠一眼就看見他牙齒上沾著一縷煙絲。毛總是喜好嚼煙絲的。他大約是想笑一笑,以緩解一下氣氛,但那笑卻變成了一種費解的表情。裘文珠聽他說道:“過去公司不景氣,一度放松了職工的思想道德教育。現(xiàn)在好了,就該認(rèn)真抓一抓。明天公司開群眾大會,你也來參加。到時候就明白了?!?/p>
裘文珠隱約覺得毛總對她的態(tài)度絕非偶然,但想來想去,依舊想不出個前因后果。離開毛總辦公室,似乎頭一次看到走廊里煥然一新,但她確實感到有一團涼意從走廊的盡頭向她逼來。裘文珠通過走廊,也沒心情到別的房間見見別的人。走廊里是很寂靜的,她快下樓梯的時候才覺察到這一點。但在這寂靜中卻包含著一陣陣竊竊私語,傾聽時卻又好像什么也沒有。她回頭朝走廊深處望一望,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一些目光在暗暗閃爍。
裘文珠從家里出來的好心情全部喪失了。她垂著頭,一步一步地下著樓梯,每一步都要自問一句怎么了?她只顧自己,到了一樓車間門口也聽不見里面嘈雜的機器聲。正要走過去,一個人在背后叫道:“文珠!”她回過頭,見是一樓的車間主任老王,便勉強笑了笑。
老王說:“祝賀你好了。我們都沒來得及看你。”
裘文珠說:“多謝?!?/p>
老王又說:“以后就不用操心了。說實在的,跑供銷累在其次,主要是不討好?!?/p>
裘文珠并沒有馬上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她說:“跑慣了,在家呆不住?!?/p>
老王試探地問道:“他們沒告訴你?”
裘文珠不解:“告訴我什么?”
老王欲言又止,停了停才笑道:“沒什么,我們都想看看你的新房子。”
裘文珠似乎明白了,一轉(zhuǎn)身又飛跑上樓梯,把老王甩在那里。她再次推開毛總辦公室的門,喘著氣,大聲問道:“毛總,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毛總正嚼煙絲,見她突然闖入便急忙停下來,用巴掌捂住嘴,把煙絲吐在掌心。裘文珠氣沖沖的樣子讓他不敢看她,過了一陣才慢吞吞地說:“不要急嘛。公司也是為你考慮,一個女人家,也有了不少錢,房產(chǎn)也置下了,就安心在家過日子吧。你又何苦再去千里之外受那個罪?”
裘文珠緊盯著毛總,身子不由自主地?fù)u晃著。末了,她冷笑一聲,一字一頓地說道:“那錢都是我拿血汗換來的,你們到底眼紅了!”她不想再說什么,便如喪魂失魄地走了出去。
但事實比裘文珠意料到的復(fù)雜得多。她回到家里就獨自坐著,一直到熙熙放學(xué)回來,都沒有動一動。盡管她表面上裝得挺高興,但熙熙仍舊看出來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就變得沉默了。母女倆相依相偎,彼此溫暖著對方的身體和心靈。
6
第二天熙熙上學(xué)后,裘文珠猶豫不決。
今天的職工大會一定會有她的內(nèi)容,她倒要看看一般職工的反應(yīng)。難道他們真的就不想想如果沒有她裘文珠孤注一擲,服裝公司會是什么樣子。他們還要照月拿工資、獎金,真是妄想!毛總還能夠安然坐在豪華的老板臺后,逍遙自在地嚼煙絲?
可是,裘文珠打心眼里懼怕那種熱鬧的群眾場面,她懼怕吵,懼怕注視。一想到這個,她的身心又開始累乏,好像大病將臨。
裘文珠坐臥不寧,走來走去。
客廳里的電話鈴?fù)蝗豁懥?,她以為是公司打來邀請她去開會的,沒有馬上去接。鈴聲很快息了。裘文珠想,如果是公司領(lǐng)導(dǎo)真的親自來邀請她,她也許會去的,便有些后悔剛才沒有接電話。
房間里的空氣壓抑得很。裘文珠簡直都快喘不過氣來。
電話鈴又響了,她趕快拿起電話去聽,而里面并沒有聲音。她有些失望,卻聽到里面“喂”了一聲。
“你找誰?”她問道。
里面的聲音說:“是裘女士吧。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嗎?”那人笑了。
裘文珠緊張起來?!拔衣牪怀觯瑳]事我掛了。”她說。
對方馬上止住了她:
“我只想告訴你,我來了?!?/p>
裘文珠很生氣地說:“我不認(rèn)識你?!?/p>
對方又大笑兩聲,說:
“我是賈光銘,老朋友了嘛。”
裘文珠愣住了。
賈光銘緩緩說:“本想直接去找你的,又怕你不高興。我就想先打個電話。”
裘文珠厲言正色:“你來干什么!”
賈光銘笑嘻嘻地說:“想忘掉你卻總也忘不掉,所以就來了。聽說你小洋樓也買了,標(biāo)準(zhǔn)的一個女大款,為什么這幾年把老相識丟在腦后了?”
裘文珠厭煩地說:“你不會滿意的,我勸你還是回去?!?/p>
賈光銘的笑聲變了調(diào)。
“你這樣不客氣也趕不走我,”他說,“我已先去了服裝公司,準(zhǔn)備把生意擴大來做?,F(xiàn)在正有一批樣貨運往Q市?!?/p>
裘文珠說:“我怎么不知道?”
賈光銘說:“怎么?他們沒告訴你?”他冷笑了一聲,“我就是要叫他們擠開你?!?/p>
裘文珠的背上冷颼颼的。她知道自己碰上了無賴,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他。
那賈光銘又說:“你為什么不去參加公司的職工大會?他們開得正熱鬧,你要去,就更熱鬧了?!?/p>
裘文珠打斷他的話:“你到底想干什么?”
賈光銘壓低了聲音:“直說了吧,我想搞臭你?!?/p>
裘文珠喘息著說:“妄想!”
賈光銘慢慢說:“那你走著瞧。你跟我睡覺的錄像帶我一直沒有銷毀,你從我這里總共弄回一百八十萬,實際上你只交給公司一百五十多萬,有三十多萬是我?guī)湍懔粝碌?,你另外還從公司提成十八萬。這些賬我都給你記著。你說說職工大會能不熱鬧嗎?離開了我你是住不穩(wěn)那小洋樓的。”
裘文珠頭都暈了,她拿著話筒不知所措。賈光銘的聲音雖然沒有了,而她的心情卻很難平靜?,F(xiàn)在她終于明白毛總昨天對待她的態(tài)度了,但是她的憂傷多于她的氣憤。往事涌上她的心頭,使她無限地悲哀。
在她勇敢地出任追款和推銷之初,她幾乎沒有一點成果。眼看年底將至,她不能就這樣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在這時候她遇上了Q市外貿(mào)公司的主管賈光銘。為了那十萬元,裘文珠獻(xiàn)出了自己的身體。
那天夜里,裘文珠躺在賈光銘的床上有一種悲壯的感覺。她睜眼看著賈光銘被情欲扭歪的臉,她覺得自己就要被苦悶吃掉了。她忽然想起與丈夫行房時丈夫總是那么喜歡她在上面,于是她翻身騎在賈光銘身上,發(fā)泄仇恨一樣,瘋狂搖動身體,竟把賈光銘樂得嗷嗷直叫。賈光銘此生閱人多矣,還沒見過像裘文珠這樣的。她不停地?fù)u,不停地扭,就像一個了不起的征服者。結(jié)果賈光銘痛痛快快把十萬元劃了出去。誰知整個過程被可惡的賈光銘用錄像機錄了下來。他一再地要挾她,她都設(shè)法躲避了。因為第一次三萬元的分配使她信不過公司,就預(yù)先把自己應(yīng)得的份額在電匯前扣除。等追回了八十萬元的貨款之后,賈光銘的要求變本加厲。而她也意識到其余的貨款已不可能討回,就馬上跟賈光銘斷絕了來往。賈光銘氣急敗壞,四處尋找她,她也便抽身走開,再沒到這座海濱城市里去。
事隔幾年,裘文珠沒想到賈光銘竟追上門來,還是死纏住不放。她從賈光銘處獲利雖屬正當(dāng),一旦說出去卻有損她的名聲。況且,她的確向賈光銘出賣過肉體。她不想否認(rèn)這個。幾年來,她是那么想忘掉它,因為它一直在折磨她的靈魂。
那年冬天,她在外地滯留了幾日,才敢回到家鄉(xiāng)的城市。每當(dāng)她遠(yuǎn)在外地時,她都會覺得她親愛的丈夫還在那里活著。而她竟背叛了丈夫!她無顏再走到丈夫身邊來。她幾乎在那個冬天垮掉了。但她已不可能就此罷休,也便重又踏上遠(yuǎn)途。她不知有多少次自我寬慰,她那樣做是為了孩子,她別無他法。她也幾乎成功了。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她覺得自己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永遠(yuǎn)活著,他正跟她一起撫養(yǎng)女兒。不料,賈光銘對她的思念日深,為得到她不擇手段,已將一切全部暗示出去了。
裘文珠還能向別人分辯自己是清白的嗎?她知道這件事會在社會上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而且不光會影響到她的生活,還會影響到女兒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
裘文珠一籌莫展。
7
這一天,竟沒有人再來打電話打擾她。
她很想知道公司大會上的事情,因為沒有誰來告訴她,就準(zhǔn)備親自去公司看看。她已不想躲避現(xiàn)實,便暗暗告誡自己,不論發(fā)生了什么,都不要當(dāng)眾失態(tài)。要去見毛總,她開始感到為難。她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很大,他是高高在上的總經(jīng)理,而她僅是一名普通的公司員工。她對公司好像已不如往日重要。但她沒想到,毛總躲她唯恐不及。
其實那天她見毛總時,他的態(tài)度還算溫和的,但在職工大會上卻是言辭激烈,毫不講客氣了。他拿出自己做過多年企政工作的經(jīng)驗,對裘文珠的作為上綱上線到已有貪污腐化的嫌疑。他以她為例,來警誡每一個在場的干部職工。一番慷慨陳詞,大有不懲之,不足以泄民憤之意。散會后也覺得過火,但他這樣講話的原因之一,就是裘文珠不在場。如面對她,他多少有些愧色的,便早做了打算,處理決定由一樓車間主任老王轉(zhuǎn)告——裘文珠原是一樓車間的縫紉女工。
裘文珠當(dāng)然不知內(nèi)情,徑直去找毛總,門關(guān)得緊緊的。問別人,也都答不在,或干脆說不知道。她已預(yù)料個八九不離十,便心懷怨恨,忽然又想起前天老王主動與她搭話時吞吞吐吐的樣子。她有些明白了,便走下樓梯,在一樓車間門口停下腳步。
車間里立刻鴉雀無聲了起來。所有的女工,都放下手中的活計,注視著她。她感到一束束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芒刺,齊刷刷地向她拋來。
在這目光之墻下,裘文珠難以向前走近,但她沒有被逼走。她身上已練就了一種臨危不亂的氣質(zhì)。她靜靜地與所有人對視著,雙方相持不下。
只過去短短的一剎,裘文珠就覺得付出了半生的精力。幸好監(jiān)理臺后的老王通過玻璃看見了她,便走了過來。
“你知道了嗎?”老王問她。
裘文珠頗顯疲倦?!笆堑??!彼鸬?。
老王又說:“他們讓我告訴你?!?/p>
裘文珠轉(zhuǎn)身慢慢走了兩步,但她又回過頭,用一種沉穩(wěn)的口氣說:
“我會來上班的?!?/p>
老王剛想再說什么,她卻又走了。在她的背后再次響起繁忙的機器聲。響得很厲害,裘文珠聽著很陌生。
8
毛總鬼使神差地接受了裘文珠的單獨邀請。
他乘車來到美喬大酒店門口,就打發(fā)司機回去了。在他走進(jìn)美喬時,他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了一下。
那天裘文珠求見毛總不得,一過就是四五日,她也沒有再去一趟公司。她想自己回車間上班是可以的,但她不能糊里糊涂地讓人涮了。出于保護(hù)自己的本能,她也并不想對誰承認(rèn)與賈光銘有過密切的來往。她覺得只要自己言辭懇切,毛總是會相信她的,而賈光銘未必就會拿出那本錄像帶供人賞看。
裘文珠主意一定,就打電話給毛總。既然毛總來了,她也就覺得事情成功了大半。毛總那個回頭動作她也從前廳看到了。這幾年她通過跟他打交道,了解了他的性格,她感到好笑的同時,也暗暗決定自己該保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她大大方方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含笑說道:
“謝謝毛總來了?!?/p>
毛總自如了許多。他昂首闊步,走在前面。兩人來到一個清雅的餐間,對面坐下了。毛總不失領(lǐng)導(dǎo)風(fēng)度地說:“有什么問題可以去辦公室里談,這樣是大可不必的。”
裘文珠心想自己絕不能讓毛總太占上風(fēng),他要是來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教,她可是聽不了的。于是,她直接說:“在這里我可以痛痛快快地談。我這幾天想不開?!?/p>
毛總是很不愿意跟裘文珠面對著說起她的事的。在椅子上還沒坐穩(wěn),他就開始后悔了。
但他強使自己坐得端正,不讓裘文珠說完,就截斷她的話:“你鬧情緒我理解,可這關(guān)系到整個公司的發(fā)展,也是公司領(lǐng)導(dǎo)的決定。你給公司出了大力,領(lǐng)導(dǎo)班子也考慮到了。人都該見好就收,這樣安排也是為你著想?!?/p>
裘文珠看著毛總發(fā)亮的額頭,不由得想到那種在水面上撲撲直跳的油滴子。過去幾年里,她遇到過許多強有力的對手,可沒有一個像毛總一樣,讓她難以捉摸。他的油滑很容易就能挫敗她的計劃,她不甘心自己沒說的了,也截住他的話。
“我不是不知感恩,”她鄭重地說,“公司對我理解我當(dāng)然很感動,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影響公司發(fā)展了?現(xiàn)在公司業(yè)務(wù)量增加,市場擴大,是正需要人的時候。對那種出過力的人就應(yīng)該一腳踹出去嗎?我倒知道有個叫賈光銘的男人不久前來過公司。他就在本市?!?/p>
毛總睜大眼睛?!百Z處長還沒走嗎?”他問。
裘文珠搖搖頭:“我不知道?!彼男拿偷貋y跳起來,她簡直沒法掩飾。
毛總看在眼里,他大有深意地笑了一聲。
“他三天前就走了,”毛總慢慢說,目光盯在裘文珠的身上?!拔覀兏耐赓Q(mào)公司正準(zhǔn)備簽署一份合同。這比T市的生意大得多。”
裘文珠的神情回復(fù)過來。她迎著毛總的目光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潘f?”
“他并沒有說什么呀?!泵偤孟袷裁匆膊恢?,“他只是講他認(rèn)識你?!?/p>
裘文珠清楚他在撒謊,也清楚自己再做什么辯解都是徒勞的。她沉默了。
毛總見狀,便不動聲色地說道:“你放心吧,公司虧不了你。我們能有那么多人替換你不好嗎?你又何苦再拋家舍夜地四處奔波?想開點,你愿來上班就上班,不愿上就在家歇著,基本工資照發(fā)。你還有什么問題?”
說完這番話,他心里也就安穩(wěn)了,因為自從幾天前開過那次職工大會后,他一直都覺得有些對不起裘文珠。他知道他在講話中對裘文珠的評判會在人們中間引起什么樣的反應(yīng)。現(xiàn)在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不管賈光銘的暗示是真是假,他都不想太計較。他毛斯象做事向來仁至義盡。他倒是想如果賈光銘跟裘文珠有一小腿,就真是拔屌無情。賈光銘舉止風(fēng)流,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好色的男人,毛總雖謹(jǐn)慎規(guī)矩,但對這種人心里多少是有些欽羨的。沒有哪一個男人不想有朝一日打破醋罐罐。
但是毛斯象總經(jīng)理有著非凡的克制力。裘文珠柔弱地坐在他的對面,又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都沒有多看一眼。
裘文珠雖信不過兩面三刀的毛總,但他的話的確改變了她的想法。她用不著再像過去一樣苦爭苦斗了,更用不著去向什么人做辯白,只要她和女兒的生活不受干擾,她也就求之不得了。
9
從大酒店回到家,裘文珠就不愿出去。
她想她是早應(yīng)該好好跟女兒生活在一塊了。過去幾年,女兒一直寄居在她父母家里,她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從沒有在一起呆過五天時間。
那做母親的柔情,使她忘掉了近來發(fā)生的不快。她掙的錢夠她和女兒花好長一陣子了。服裝公司并沒有留給她美好的印象,如果那里不再適宜她,她可以另謀高就,不信她真的會淪落到走投無路的地步。
裘文珠開始享受從未有過的輕松,每天精心照顧女兒上學(xué)后就安靜地呆在房間里做家務(wù)。
春意濃了起來。裘文珠計劃在這個雙休日帶女兒去某風(fēng)景區(qū)春游,并為此做了充分準(zhǔn)備。
雙休日到了,熙熙很高興。
母女倆牽著手正想出門,一個戴墨鏡的女人一聲不吭地走了過來。裘文珠剛想問她是誰,那女人竟粗暴地用身體擠開她們,大模大樣地走進(jìn)門內(nèi)。裘文珠這才隱約地認(rèn)出她是毛總的老婆。
“你請坐?!濒梦闹闇睾偷卣f道。
但那毛老婆并不答言,她陰沉沉的,四處打量了一陣,就走上樓去。裘文珠跟上這位不速之客,只見她仰著那張黃黃臉兒,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察看了一遍。裘文珠竭力壓住內(nèi)心的氣憤,因為她并不想得罪這位總經(jīng)理夫人。她默默地跟在毛老婆的后面,不料毛老婆突然回過臉來,帶著服裝公司第一老婆的高傲冷不丁地問道:
“你還是一個人住嗎?”
裘文珠如實地答道:“不,我和我女兒?!?/p>
毛老婆以一種討厭的腔調(diào)說:“就是門口的小東西?”
裘文珠深深地感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但她還是克制著自己?!八鸵L大了。”她肯定地說。
毛老婆稍微改變了一下態(tài)度,她假惺惺地說:“你為什么不再找個人?”
裘文珠說:“沒想過?!?/p>
毛老婆像動情一樣,拉拉她的手?!澳氵€年輕,”她取下墨鏡,“你看看我,多么老!老得讓人害怕。”
裘文珠朝她臉上一看,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櫦y足有二尺深,但都被白粉填滿著。乖張的神情讓人不寒而栗。不管那眼睛被描畫得多么妖媚,都掩不住里面的一股股翻騰的渾濁的殺氣。裘文珠低下頭,默默念叨著丈夫的名字,“岱偉,岱偉,快來救救我吧……”
毛老婆在裘文珠面前體味到了那種以強凌弱的快樂。她的臉和心一樣地殘酷起來,那聲音也變得冰冷異常。
“你這個爛貨!”她猛地這樣叫道,嚇得裘文珠一下子跳開了?!澳愀嗌倌腥怂^覺!為什么不先爛你的臉!還要讓你靠它勾引我的男人!”
毛老婆步步緊逼,裘文珠退到墻下,被她一把抓住了胸脯。裘文珠本能地捂住臉,毛老婆的手舉起來,但沒有落下。
“你說!你說!”她繼續(xù)惡狠狠地叫道,“我不打你,但你要說這房子是你跟男人睡覺換來的。說呀,說呀!男人怎么喜歡你,怎么×的你!”
裘文珠無力地倚在墻上,痛苦地把臉扭到一旁。
毛老婆松開了她,像拍塵土一樣拍了拍兩手。“你要再近我男人一步,看我不撕爛你!”她壓低聲音警告了一句,轉(zhuǎn)身從樓梯上走下去。
熙熙嚇怕了似的,趴在樓梯口的扶手邊上。毛老婆從她身邊走過去。
“小東西!”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嘴里嘟噥著,開了房門,消失在那兒。
熙熙回頭看見媽媽表情麻木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她迎上去,兩人就一同在樓梯上坐下。
裘文珠發(fā)現(xiàn)熙熙小小的身軀在發(fā)抖,她輕輕地說道:“別怕,孩子,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钡窃谒睦镆呀?jīng)開始深深地仇恨起毛斯象來。她猜不出他給老婆說了什么,但她肯定他向老婆不止一次地提起過她。
10
事實上這回毛總純屬是說漏嘴。
在枕頭邊上,夫妻之間本來不會有太多的忌諱。毛總接受裘文珠的邀請已過去了好幾天,起初他還怕別人知道,漸漸地也覺得無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歪嘛。這防人的心也就淡了,興之所至,無意中笑著對老婆說,裘文珠心虛了,把他給請出去懇求他,而公司可憐她一個寡婦人家,并不準(zhǔn)備細(xì)加追究的。
誰知聽者有心。他老婆叫魏淑嫻,是個好女人,但好女人更惹不得,醋勁上來就變成魔王了,當(dāng)夜就審了毛總一場。毛總有口難辯,只得順著她的話茬承認(rèn)裘文珠是個千人踏萬人騎的騷女人,是艘重載貨輪。既是這么個貨色,你毛斯象也該早有防備才是,竟跟她單獨約會!是她勾引你還是你有了賊心了?我魏淑嫻對你怎么樣?是你的枕頭,你的馬,熱了給你打扇,涼了給你捂著,你有良心沒有???
毛總指天發(fā)誓,良心是有的。
那就是別人把你勾引壞了。這個可惡的東西,竟然欺負(fù)到第一老婆的頭上來了!我豈能饒了你,你有了頭一次,那還了得!我已是人老珠黃,老公一旦鬼迷心竅,要他回頭可就難了。
于是好女人魏淑嫻精心打扮了一番,直接來找裘文珠算賬,結(jié)果大勝而歸。她以凌人的傲氣和自己半世的忠貞青白,輕易就能將這爛貨挫敗,連一個耳光也不用費力扇她的。
11
裘文珠和熙熙都感到危險正一步步到來。
好女人魏淑嫻在她家的橫沖直撞,使她意識到自己早就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這里遠(yuǎn)離市區(qū),但仍不是世外桃源。對于她們孤兒寡母,這世界毫無安全可言。她安慰著孩子,自己卻什么也不相信。
春游的計劃泡湯了,兩天時間她都有些提心吊膽,既怕門響,又怕電話鈴響。
還好,門和電話鈴都沒有再響。
星期一早晨,從窗子里一看就知道這天是個不錯的天氣。
裘文珠為熙熙收拾好書包,又親手幫她背上。熙熙出了門,她就走上陽臺,看見老胡的女孩像花蝴蝶一樣,正嬌滴滴地跟家里的媽媽揮手告別。裘文珠也微笑著注視她。在她閃進(jìn)車門時,熙熙快步走了過去。裘文珠心中甜蜜,熙熙也沒忘了給自己的媽媽招招手。裘文珠眼睜睜地看著熙熙剛剛轉(zhuǎn)過身去,那輛紅色的車子突然輕輕一躍,從她身邊向前滑行了起來。熙熙稍微一愣,就拔腿就追。
可是,車子就像冰上的一道火焰,滑得更快。
“等等我!”
熙熙跟在后面大聲呼叫著。
裘文珠覺得自己的耳膜都被刺穿了,而且那尖銳的聲音還在刺向她的心臟深處。
熙熙邊追邊喊。
紅色夏利車并沒有停下來,它猛地繞過碧綠的草坪,向東邊的一條路一拐,就飛速地開走了。
熙熙終于意識到車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她收住腳步,在水泥路面上,就像一株迎風(fēng)的細(xì)草。
裘文珠眼前一黑。她踉踉蹌蹌地沖下樓梯,奪門而出。但是她沒有馬上走到熙熙身邊。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住了,眼望著無邊的優(yōu)雅。
彩色的天空就像用酒洗過的一樣,醉醺醺地就要滴下來。
12
裘文珠長期渴望搬出康莊服裝公司,實際上是想甩掉它,雖然那里有她和丈夫共同歡度的五年歲月,但更多的是一種不愉快的記憶。
在剛剛過去的這幾天里,服裝公司對于她倒是若有若無的,而現(xiàn)在她明白自己什么也沒有甩掉。服裝公司就像籠罩在她頭上的一片巨大的陰影,并無孔不入,她即使有孫行者的功夫也翻不出去。
這陰影已變得愈加濃厚,裘文珠陡然覺得自己的家又開始搖搖欲墜。
在好女人魏淑嫻來過不久,她意外地通過老王的口,得知服裝公司正準(zhǔn)備對她經(jīng)手的業(yè)務(wù)從頭進(jìn)行盤查。她是在送熙熙上學(xué)的路上偶遇老王的。
自從那天熙熙被鄰居家的車丟在路旁,裘文珠更堅定了要好好培養(yǎng)女兒的信念。她要緊緊守衛(wèi)著女兒,絕不讓她再受到任何人的傷害。一連幾天,她都親自送女兒上學(xué),也并不馬上回來,而是在學(xué)校附近等待女兒下課。
這一天,裘文珠母女倆走下公共汽車,正欲轉(zhuǎn)乘出租車,老王迎面走了過來。裘文珠本想裝著沒看見他,她已在努力忘掉服裝公司,也試圖跟它斷絕一切關(guān)系??墒抢贤蹙拖駥iT來找她一樣,急忙叫了她一聲,她只好應(yīng)答了。老王推著自行車,來到出租車前,臉上帶著同情的神色,問道:
“第一老婆到你家鬧了嗎?”
裘文珠漠然地點點頭:“是的。”
老王頗顯義憤地說:“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你也不要太怕她?!?/p>
裘文珠止不住用眼打量了他一下。
那出租車司機在車?yán)镆粋€勁兒地催她,老王就緊接著說:“我提醒你一下,那女人不想放過你,硬逼毛斯象查你的經(jīng)濟問題。有沒有都防著些,該說的要說,該吵的要吵。女人家撒潑誰還笑話?大不了再回服裝公司住,還能怎么了你?”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出租車開走了,裘文珠從車?yán)锟匆娝谠匾猹q未盡,久久沒有離開。她沉思著轉(zhuǎn)回頭,發(fā)現(xiàn)熙熙正以探尋的目光注視她。她不由自主地向熙熙微微一笑,又一眼發(fā)現(xiàn)司機映在后視鏡里的臉。那張臉上空洞的神情就像是種渺茫的夢境,裘文珠由它而想到自己也是那樣子的。
熙熙走進(jìn)校園里,裘文珠不安地在學(xué)校門口徘徊。這所學(xué)校是本市一家大型國企興辦的,師資設(shè)備都屬一流,因此本市許多的達(dá)官顯貴都樂意把自己的后代送往這里就讀。一到上學(xué)放學(xué)時間,學(xué)校門口就匯集了形形色色的車輛。
裘文珠心神不定,很容易妨礙車輛通行,于是就遭到不少人的叱咄。她只好留意起來,忽然看到熙熙停在了校園里,她在擔(dān)心地回望她。她又一次向熙熙揮揮手,熙熙這才松松爽爽地向教室走去。
13
裘文珠來到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小廣場上,一邊想著自己的事,一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她覺得世界上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的,有這么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讓你猜不透他們要去干什么和怎么生存。
也許一個人來到世界上就是為了要跟人擠一擠。裘文珠處在洶涌的人流中,有時是在高峰,有時是在低谷,但不論在哪兒,她都覺得自己是輕飄的,她不可能像礁石一樣巋然不動,也不可能像蒲公英的種子,逃逸到隱蔽的巖縫里。裘文珠雖不愿再過那種漂泊流轉(zhuǎn)的生活,但她總由不得自己,威脅時不時地降臨在眼前,并有力地沖擊她。現(xiàn)在,裘文珠不斷地思考這一次自己將被沖到哪里去。
一個上午過去,裘文珠惶惶然,小廣場就像一個飛旋的羅盤,沒有給她安定,倒使她有些頭暈了。
從學(xué)校里接出熙熙,母女倆徑赴伊蕾大酒店。裘文珠想到那里去,還是為了尋求一點外力的意思。她覺得她會從那里再次聽到羅岱偉已逝的聲音,多年來它總是在必要的時候給她力量。
一進(jìn)伊蕾大酒店的門,熙熙就對她說,我們來過這兒的。服務(wù)小姐早不知換了多少茬,根本認(rèn)不出她就是當(dāng)年拂袖而去的那人。她指定了老座位,由一位服務(wù)小姐熱情地導(dǎo)引過去。
離開大酒店時,裘文珠陡然覺得這將是她最后一次來這里。她握著熙熙的手,止不住頻頻回望。而熙熙好像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她只是隱約記得來過,卻不記得為何而來。在那個精致的餐間里,熙熙的眼睛里也并沒有一絲回憶的神色。這也怨不得熙熙,因為餐間的確沒有過去的一點影子。除了裘文珠自己,誰還記得曾有一位名氣不大的青年作家將妻攜雛來此落座?
面對熙熙,裘文珠切實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人能幫助她,她必須依靠自己柔弱的肩頭,來抵抗呼呼將至的暴風(fēng)雨。她今天決定再次光顧伊蕾大酒店,不能不承認(rèn)還包含著祭奠往日的意思。
裘文珠的眼前有幾片紙灰,黑羽毛似的,從綠草地上高高揚起,飄搖而去。等她的目光從伊蕾大酒店收回時,內(nèi)心立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緊張攫住了。
14
裘文珠在莫名的緊張中度日。
應(yīng)付那種吹毛求疵的盤查和來自各方面的疑問,是與出門推銷商品時的討價還價截然不同的,后者純屬商業(yè)上的利與利之爭,而前者則是一個人的尊嚴(yán)受到侵犯和懷疑時的痛苦煎熬。裘文珠相信自己的做法雖有不當(dāng),但情有可原,而她并不幼稚到期望誰來為她開脫。結(jié)果怎樣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種被粘著不放的尷尬和無奈的過程。
裘文珠又要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話題了!
但是出她所料的是,一天天平靜地過去,她沒有得到外界任何信息,只是有一天的深夜,電話鈴?fù)蝗豁懥?,可等她心里怦怦直跳地拿起話筒之后,里面沒人講話。她滿腹疑惑地掛上話筒,感覺著夜色鬼鬼祟祟地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走動不停。
毛斯象總經(jīng)理卻在一天早晨不期而至。
裘文珠像往常一樣,正要出門送熙熙上學(xué),毛總和一位副總一同走到她的跟前。裘文珠對他們視若無睹,毛總爭著讓司機把孩子領(lǐng)上小車。裘文珠不知他們有何貴干,心里暗暗猜測著,眼望著熙熙乘車走了,又一眼望見鄰居老胡的紅色夏利車,仍舊停在草坪旁的路上。她知道不好將他們拒之門外,一邊把他們帶往家里,一邊注意到那輛夏利車慢慢地發(fā)動起來,像只燒紅的鱉一樣,向前爬去。
毛總和其副手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坐下,裘文珠守在房門后,隨時都要請他們出去。她低聲說道:
“有話講吧?!?/p>
毛總只顧含笑說道:“今天我和佘經(jīng)理代表全公司職工來請你回去上班。你也休息了很長時間,等車回來我們一起走吧。”
裘文珠從一見他們就感到吃驚,現(xiàn)在聽他這么說,又疑惑起來。他們到底想干什么?裘文珠已經(jīng)斷定事情起了變化,但她還必須保持謹(jǐn)慎。這些人平時?;ㄕ兴T了,一不防就會被糊弄住。她暗暗地打量他們倆躲躲閃閃的神態(tài),一句話也沒有說。
“前段時間公司出于對你身體狀況的考慮才有了那個決定,”毛總又說道,“我看你身體好了,還是多到公司走走,盡量地做點事?!?/p>
裘文珠卻冷笑了一聲,還是不說話。
毛總看看其副手,他本想對過去一段時間里發(fā)生的不快只字不提,但裘文珠的態(tài)度使他覺得無法輕易回避。于是,他又這樣說道:“你也許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這是工作中免不了的。我請你不必掛在心上。公司里更多的人也都是不相信的。你為公司出的力誰也忘不了,我可以說,佘經(jīng)理可以作證,沒有你,就沒有服裝公司今天的規(guī)模和效益?!?/p>
裘文珠厭煩這種假話,就突然開口說:“我不知道有哪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只知道自己早想離開服裝公司。你等著,我這就去寫辭職報告,你們正好拿去?!?/p>
慌得毛總一下起了身。“別,別,”他搖著手,“你生氣是可能的,但要以大局為重嘛?!?/p>
裘文珠心懷著一股怨恨,她加重語氣說:“像我這樣的人也配談大局?”
可她又克制住自己,便又淡淡的了。
“你們快把清查的結(jié)論告訴我,讓我安心地過日子。”她說,“我不會跟你們吵的?!?/p>
毛總立刻裝成一無所知的樣子?!扒宀槭裁??”他反問道,“別人都告訴你什么了?”
裘文珠冷笑道:“別人倒什么也沒告訴我,我只怕你們在這房子里呆久了也會有嫌疑?!?/p>
毛總一個勁兒地說:“你這是怎么說呢?”
送熙熙上學(xué)的小車返回時,客廳里已經(jīng)冷場了半天。裘文珠漠然的神氣使毛、佘二人難以啟齒?,F(xiàn)在他們也只好離開了。
在門口那兒,毛總悄悄和佘副總經(jīng)理對看了一眼,佘副總經(jīng)理就像毛斯象身上結(jié)出來的東西一樣,會意地說:“總之,文珠,服裝公司誠心誠意歡迎你重返工作崗位?!?/p>
毛總也說:“請你再考慮一下,我希望這兩天能在公司見到你。公司已給你安排了重要任務(wù)?!眱扇讼蜷T外走去,裘文珠背過身,毛總卻又探頭說,“明天一早我讓小車來接你?!?/p>
在他們乘車遠(yuǎn)去之后,裘文珠簡直不敢相信他們來過。她竭力思考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而使高高在上的經(jīng)理們屈尊紆貴?他們絕口不再提思想作風(fēng),不再提經(jīng)濟問題。在他們閃爍其詞的樣子背后,肯定還隱藏著什么讓人羞恥的目的。裘文珠判斷他們是有求于她,才改變了對她的態(tài)度的。她雖然不能明確想到他們有求于她什么,但她隱約覺得,這個要求一定讓他們自己說出來也感到臉紅。
裘文珠不相信公司對她經(jīng)手的業(yè)務(wù)的盤查已有結(jié)論,只要有人成心找茬,你就不會清白如紙。
裘文珠現(xiàn)在對毛總更多的是深深的蔑視。服裝公司在她的心目中也不讓她有絲毫留戀,毛佘二位的到來更加激起了她與公司決絕的勇氣。隨著公司對她的結(jié)論的下定,她不想失去與它一刀兩斷的良機。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了。
裘文珠的心情不知不覺地獲得了平靜,好像她和女兒又得到了安全和保障。她被無緣無故地折磨這么多日,到頭來竟是他們自己前來解放她。
她準(zhǔn)備近期再去公司證實一下,然后正式提出辭職。她要高傲地走進(jìn)康莊服裝公司。
金鯉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回。她預(yù)先感受到了自由的樂趣,會心地露出了笑容。
15
毛總滿懷焦慮,不可稍釋。他對裘文珠將領(lǐng)命前來沒有一點把握,第二天一早,就特意安排小車去接裘文珠。司機回來告訴他裘文珠拒不乘坐,怎么勸也沒用??粗团畠荷狭斯财嚕緳C才自己開車返回的。
第三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毛總經(jīng)理再也坐不住了,就回家跟老婆商量。
魏淑嫻一聽就火了:“什么?讓我去求那個爛貨!”
毛總說:“這些事都是你惹出來的,你不出面,自然解不開她心中的疙瘩。”
“好啊,你個毛斯象!你還要給她解疙瘩,索性讓我給她解褲子好了?!?/p>
毛總經(jīng)理生氣地說:“你胡攪蠻纏!”
“我攪了你們的好事兒,你當(dāng)然不高興啦。”
毛總經(jīng)理一臉嚴(yán)肅地說:“姓魏的,你去不去?”
魏淑嫻堅決地說:“不去!”
毛總一把扭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不去,就眼看我急死吧。就眼看我像幾年前那樣,當(dāng)那種提不起精神來的鳥廠長吧。就眼看我夾著個破皮包,邁動著這雙短腿去上班吧。就眼看我一回一回地打請調(diào)報告吧?!?/p>
魏淑嫻翻著白眼,被他的不知多少個“眼看我”弄得心又好起來了。她閉上眼睛說:“那好吧?!?/p>
毛總就說:“這回就看你的了。我可是好話說盡了?!?/p>
“只要為你好,她是個爛貨我也認(rèn)了?!?/p>
“什么爛貨爛貨的,還不防口?”
“你放開手,我收拾一下?!?/p>
毛總這才松開了她的脖子。
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帶上禮物,再次登上裘文珠的家門。
16
裘文珠萬沒想到,毛總身后的竟是那位盛氣凌人的魏淑嫻。他們謹(jǐn)慎小心的樣子,就像是拜見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裘文珠心中不光是疑惑,還有對魏淑嫻的怨氣。她極不情愿地打開門讓他們進(jìn)來。
熙熙正做家庭作業(yè),一見到毛老婆就瞪大了眼睛,渾身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裘文珠輕聲安慰著她,把她送到樓上去。
魏淑嫻早就抓著一條手絹放在臉旁,裘文珠還沒走下樓梯她就抽泣起來?!拔液茈y過,文珠妹妹?!濒梦闹槁犓薜?,止不住嚇了一跳,看看毛總,發(fā)現(xiàn)他面無表情地向旁邊扭著臉。
那魏淑嫻繼續(xù)說道:“文珠妹妹,你別跟我一般見識。你有肚量,千萬別把我的不是放在心上?!?/p>
裘文珠很難想象一個女人竟能作如此丑態(tài)。她遠(yuǎn)遠(yuǎn)地坐下了,只向毛總開口道:“你明白說吧,有什么事要我干?!?/p>
毛總吞吞吐吐:“還能有什么事?就是要請你回公司?!?/p>
“我不懂,就為這個值得你三番五次地到我家來?”
毛總從容了一些?!岸际且驗槟闵┳拥米镞^你,另外公司的確需要你?!彼f。
裘文珠冷冷一笑?!肮纠锏哪苋擞械氖?,還用得著我嗎?我早就聲明過了,我不會再為服裝公司賣命了?!彼贸鲆粡埣?,起身遞到毛總手中,“這是我的辭職報告,批不批我都不會再到公司里去?!?/p>
毛總頭上開始冒汗?!皠e把話說得這么絕好不好?”他懇求地望著裘文珠,“公司需要你,我們也從沒有想到不用你。你嫂子對你多有得罪,我也真是難開這張嘴。你就當(dāng)我是一個厚臉皮的人,答應(yīng)我不計前嫌繼續(xù)為公司做貢獻(xiàn),我就代表全公司職工謝謝你了?!?/p>
裘文珠暗想,毛總竟然如此低聲下氣,他所遇到的事一定非同尋常。她不妨問問,也好明白一些。
在她這樣想的時候,魏淑嫻誤以為她心理活動了,就滿臉堆笑地湊過來說:“妹妹,這件事你要做是再容易不過了。你和賈光銘是多年的老相識,要簽一份合同還不是一句話?”
裘文珠像火燒著了一樣,打了個激靈。她緊盯著魏淑嫻那張不青不白的老臉,久久不作聲。
魏淑嫻又很親熱地說道:“這是一筆大生意,你幫著做成了那功勞可不小?!?/p>
裘文珠卻把目光移向毛總。她聲音很輕地問道:“說到底原來就為這個?”
毛總點點頭。
裘文珠的頭也亂點?!斑@的確是很容易的?!彼⑽⑿Φ卣f,“我和他是老相識,不就是為了那張紙嗎?你為什么不早說,毛總?”
毛總不甚解其意。裘文珠的笑容和聲音讓他有點膽怯?!拔覀儞?dān)心你對公司有意見,”他說,“誤解很快就消除了嘛?!?/p>
裘文珠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魏淑嫻拉過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背?!按蠹也粫裟愕?,”魏淑嫻親熱地說,“我都恨自己沒本事,不能像你那樣?!?/p>
裘文珠仍舊不理她?!澳敲?,”過了半天,裘文珠才低聲對毛總問道,“你明白告訴我,公司目前的狀況怎么樣,就使你非要跟賈光銘簽合同?”
毛總嘆了一口氣?!拔乙膊恢罏槭裁矗焐碳彝素浀耐素?,中止合同的中止合同。本想指望的T市的外銷業(yè)務(wù)也有別人捷足先登了。李廣兼十天前兩手空空回到公司,說是人家只認(rèn)你,不認(rèn)牌子?!彼A送?,又說,“我已經(jīng)怕了,公司的工作一旦脫節(jié),要重整旗鼓可就難了。前幾年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賈光銘所在的外銷公司本是我們的老客戶,過去只是沒跟他打過交道?,F(xiàn)在我們的貨也發(fā)出去不少了,如果合同如期簽下來,倒是能夠救急。這是目前唯一的一家大客戶,所以我們才看重。大家的意思……”
裘文珠低頭說:“我明白?!?/p>
毛總很鄭重地說:“你在家多閑一天,就會為公司多造成一天損失。作為公司的一員,誰都有責(zé)任做出犧牲,這是很值得贊揚的。我們大家都盼望你能來完成它。”
裘文珠忽然抬頭問道:“這是他提出來的嗎?”
毛總沉吟了一下,才說:“不是的。這是公司主動安排的?!?/p>
裘文珠輕聲笑道:“你們自然就想到我了?!?/p>
魏淑嫻不知深淺地插嘴說:“服裝公司的女人就數(shù)你是個人物。我都羨慕得要死?!蹦鞘猪樦梦闹榈母觳餐厦嶂^瞇眼看著裘文珠,好像是在專注地欣賞她。
不料裘文珠猛地抽出胳膊,將這女人一把推倒在沙發(fā)上。她氣咻咻地盯著他們夫婦倆,大聲叫道:
“滾!滾!我答應(yīng)你們了,你們滿意了吧??烊グ奄Z光銘領(lǐng)來,為了公司,我跟他睡覺。你們都來看吧,讓所有的人都來看吧!”
在毛斯象夫婦眼里,她怒不可遏的樣子就像一頭母獸。她很快就要撲過來,撕破他們的皮肉,喋盡他們的鮮血,嚼碎他們的骨骼。他們還從沒有見過那么猙獰的面孔和兇猛的眼神,兩人不由得緊抱在一起。可是裘文珠的胸脯仍舊不停地劇烈起伏著,好像時刻都會有什么東西從里面爆出。她真的在向毛夫婦逼近,毛夫婦在極度的驚慌過后,準(zhǔn)備反擊了。
裘文珠憤怒的身體凝固住了,而這個樣子比她發(fā)作時更顯得不可侵犯。
毛斯象總經(jīng)理面色慘白地分辯道:“文珠,你錯會了我的意思?!?/p>
裘文珠沒有動。
毛夫婦也不再多作停留,兩人無聲地從她旁邊繞過去,匆匆走開。
裘文珠沒有聽到夜色里傳來的小車發(fā)動和遠(yuǎn)去聲音。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冷颼颼地逸出了身體,正像風(fēng)一樣地在荒野上呼嘯。
17
賈光銘以自身特有的魅力,松懈了毛總的防范之心,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康莊服裝公司弄走了大批成衣,而實際上他也并沒有坑蒙拐騙服裝公司的意思。在他手上,的確掌握著一份數(shù)額可觀的外銷合同。
毛總的胃口已經(jīng)被他高高吊起,但他仍不罷休。在本市的六七天里,又是考察公司的實力,又是監(jiān)督公司制定完成合同的方案,煞有介事地忙活了一陣之后,忽然變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毛總一直都在想方設(shè)法使他開心,每頓飯局都由公司的幾位頭面人物陪同左右。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了,通宵舞會也舉辦過了,本市的旅游點也逛過了,但這位賈處長的心情好像愈來愈糟。那天,在本市有名的風(fēng)景區(qū)天鵝湖回來的路上,竟很不滿意地說:“這么個破爛玩意,一個臭水灣,也配叫天鵝湖!”
到了下榻的西城賓館,他堅持自己回房間,晚飯也不讓任何人來陪了。
毛總有些提心吊膽,賈光銘的脾氣讓他捉摸不透,好的時候,像個彬彬有禮的紳士,壞的時候,就像個任性的大男孩。因為擔(dān)心,毛總就在這天晚上給他房間打了電話,小心地問他好了沒有,還需要什么。他不掩飾自己的火氣:“我大老遠(yuǎn)地來,需要什么,你還不知道么?我走后你再想吧?!?/p>
毛總發(fā)現(xiàn)他是越來越難伺候了,就很害怕他,但怕也得見。第二天試探著提出了裘文珠的名字,他一下子從賈光銘臉上捕捉到了一絲自然流露的笑意。
這時候,公司已中斷了對裘文珠經(jīng)手業(yè)務(wù)的盤查,因為要以全部精力應(yīng)付這位賈處長,事實上還礙于賈光銘的面子。賈光銘與裘文珠有過密切交往,這是誰也不想否認(rèn)的,雖然他并沒有特意詢問過裘文珠的情況。
賈光銘是那種搭眼看上去很有修養(yǎng)的瀟灑男士,兩次來西城賓館下榻,已跟不少服務(wù)人員混熟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間,那些小姐就對他微笑致意。他的房間也被收拾得格外整潔。
18
這一天,賈光銘?yīng)氉粤粼谫e館里。
他已吩咐過公司的人不要來打擾他。從早晨醒來,他就感到有些百無聊賴,勉強起床去過餐廳,在服務(wù)臺與小姐們逗笑了一陣,就回到房間。
他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只手壓著話筒。
他來本市已經(jīng)七天了,可是他還沒見到裘文珠。他在白天朝她家里打過電話,但總沒有人去接。那天夜里,他再一次撥下了裘文珠家里的電話,可是等對方拿起話筒,他卻失去了跟她講話的勇氣。
賈光銘并不否認(rèn)自己從未對裘文珠動過真情,裘文珠只不過是他得到過,卻仍想得到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并不多。他能夠很容易地忘掉那些與他有過一夜之情的女人的??墒囚梦闹榫故顾麎衾@魂牽了三四年。起初他來本市還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念頭,不料他一下子就陷了進(jìn)去,而且越陷越深了。他準(zhǔn)備為了裘文珠付出足夠大的代價,因為他覺得她值得他這樣做。每到夜間,或擺脫了他人而獨處時,他都會感覺著裘文珠正伏在他的身上,像個瘋狂的溺水者。他沉浸在那種愜意里,渾身像火燒一樣??墒牵恢趺?,他覺得自己害怕起裘文珠來。當(dāng)他每一次撥下已記得爛熟的那串電話號碼時,他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他不敢肯定如果真的見到裘文珠,他還能夠像兩年前那樣輕狂起來。裘文珠的神氣和語調(diào)都會讓他感到深受拘束。幾年前的那天夜里,裘文珠委身于他,是他乘人之危。在她有求于他的那段時間里,他都沒能再次得到她,實在是畏于她的高傲和冷漠。這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無疑,她只是偶失前蹄,而后就更加嚴(yán)密地保護(hù)起自己來。
賈光銘就要失去耐心,也要失去信心了。
電話又通了。賈光銘知道此時自己正在考驗自己的勇氣。但是,接電話的是一個小女孩,問他是誰,并告訴他她家里只有她自己。他頹喪地丟開話筒,像死一樣地繼續(xù)躺在床上。
這是第七天了,他想,再加上三年,他賈光銘追女人從沒用過這么長時間。他不想再等了,他要找到她家里去,讓她明白,他并不想把過去的事公之于眾。但是如果他不念舊情,你裘文珠的日子可就難了。
賈光銘快速地思考著,他騰地坐起來,接著,驚異的表情布滿了整個面孔。
裘文珠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淡雅的裝束更顯出了她的那種漠然的神氣。
賈光銘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她與往日的區(qū)別。那一份沉穩(wěn)和成熟自然使她獨具風(fēng)韻,而增添的憔悴幾乎改變了她的面容。但賈光銘仍然能夠認(rèn)出她來。
裘文珠轉(zhuǎn)身走出臥室,來到會客間。賈光銘整整衣服,也跟了過去。裘文珠已在一把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下了,賈光銘就坐在沙發(fā)上。
“你不是想見我嗎?我來了。”裘文珠平靜地說。
賈光銘卻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裘文珠又說:“你攪散了服裝公司的生意,還想怎么樣?”
賈光銘急忙分辯:“別冤枉我,我可是清白的。”
裘文珠冷笑說:“誰不知道你賈處長神通廣大,要玩轉(zhuǎn)一個小小的服裝公司還不易如反掌!你明白說吧,你想要什么?”
賈光銘想了想,他開始鎮(zhèn)靜了。“我不想隱瞞,”他說,“這樣做全是為了你?!?/p>
“我要不答應(yīng)呢?”
賈光銘站了起來,慢慢走動了一陣。他又坐下來,忽然把手放在裘文珠腿上,急切地說道:
“我已經(jīng)夠講交情的了,你不要裝不知道。念在老交情的份上,我這樣苦苦想你,你就不動心么?”
裘文珠推開他的手?!拔腋銢]有交情,”她聲音顫抖地說,“只有恥辱。讓我忘掉它!”
賈光銘微微一笑?!昂冒?,”他說,“我不求更多,只求你再給我一次。以后你不忘,我也要忘掉,誰要再提到你誰就是真小人!”
裘文珠堅決地?fù)u搖頭。
“那不可能!”她說。
賈光銘向后仰一仰身子,他緊盯了裘文珠一陣,臉色急劇地陰沉下來?!澳悄憔蛣e怪我不仗義了?!彼淇岬卣f。
裘文珠迎著他的視線。
“不用你去說,我就可以坦白告訴人們,你跟我睡了覺,”她說,“你幫我扣下了我該得的錢。到現(xiàn)在你們還欠著服裝公司四十萬。我真不明白,服裝公司為什么還要跟你們這種言而無信的人做生意,還像老爺一樣供著你!”她的情緒激動起來。
賈光銘著實慌亂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澳憔筒幌胂肽愕拿晢??”他提醒道。
“哼,名聲?”
“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nèi)械娜酥溃粋€女人來找我睡覺。那些服務(wù)小姐都樂意聽我的。”他得意地笑了笑,又說,“另外,你忘了服裝公司的貨款有十五萬下落不明。據(jù)我所知,你并沒有如數(shù)交還服裝公司,而是塞進(jìn)了自己的腰包。面對著那筆錢,裘小姐,你當(dāng)時是顯得貪心和幼稚了些。換了現(xiàn)在的你,你肯定不會采取那種做法,而且還欺瞞了公司那么久。這筆賬全由我說了算,而那又何止是十多萬,其余的四五十萬貨款,我都可以轉(zhuǎn)嫁在你頭上。況且服裝公司已被我攥得緊緊的,要操縱毛斯象不會比對付你更難?!?/p>
裘文珠默默無言。
賈光銘趁勢摟住了她的腰,又伸手用力地揉搓著她的胸脯。
裘文珠嘆息一聲,仰起臉來。
賈光銘情急地喘息道:“早這樣乖乖的不就結(jié)了嗎?我賈光銘不會虧待你的。你用身體我用錢來完成一筆交易,不是很公平嗎?”
他總算熬到這一天了,裘文珠又成了他手下的獵物。面對著這個溫暖芳香的寶貝,他不想再耽擱一點時間,也不看看裘文珠對他這番赤裸裸的話有什么反應(yīng),就要把她抱到床上去。
可是,裘文珠以冷靜的聲音說道:
“你等我想一想。”
“還想什么?”賈光銘嘀咕一聲。
裘文珠看著他的欲火紛紛的眼睛說:“這個時代,這種事兒又到底能算個什么事兒!可是,你讓我怎么相信你?”
賈光銘急得搖頭發(fā)誓。
裘文珠突然掙開他,一步跳到房門口。
“你錯了,賈光銘?!彼f重地說道,“就是拼著去坐牢,我也不會讓你稱心的!”
沒等賈光銘醒過神來,她就飛快地從背后伸出手,把房門打開了。
門外站著兩個前來收拾房間的服務(wù)員。
裘文珠微笑著對愣在那里的賈光銘說一句:“我走了,賈處長?!本驮诜?wù)員猜疑的目光中,從容不迫地離開了房門。
19
來到大街上,裘文珠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賈光銘這一回該知道她裘文珠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了吧。她不會那么容易讓他要挾住的??墒撬恢雷约哼€會為此耗神多久。憂愁又涌上心頭,使她好像辨不出路徑。
本以為走了很長一段路了,可一回頭,發(fā)現(xiàn)還在西城賓館附近。她忽然覺得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竟又走了回來。
西城賓館蔚藍(lán)色的玻璃墻壁,熠熠生輝。被賈光銘揉痛的胸脯提醒她,在這座豪華的建筑里剛剛發(fā)生過什么事。
她停住了腳,想道,如果自己不出來將會怎么樣?這段時間的紛擾煩亂將會一筆勾銷嗎?她繼續(xù)走過去,身體不由地挺得筆直。
“呸!裘文珠,你真不要臉!”有一個聲音在她的頭腦中說,“你怎么能想到再去接近一個靈魂如此骯臟丑惡的臭男人?你還要跟他再度共效魚水之歡嗎?你要完成的那筆交易意味著什么?”
裘文珠喃喃地說:“我還要活著嗎?我還要活著嗎?”
她走不動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她的旁邊,司機從車窗里問了她一聲:
“你去哪兒?”
裘文珠一愣,“我去哪兒?”她猛地想到了女兒。這時候她是那樣想念她。于是她急不可待地坐上出租車,對司機說:“到我家里去?!?/p>
“家在哪兒?”
裘文珠神情狂亂地用手指著:
“朝前開!朝前開!……”
20
裘文珠幾乎喪失了清晰思維的能力。她一直說不出自己家的地址,但司機仍舊把她送到了家。
“熙熙!”她心里迫切地念叨著。
等她打開房門,她一下子愣住了。
客廳里坐滿了女人,她們一齊望著她微笑。
裘文珠還沒看清熙熙在哪兒,就被一個女人親熱地拉過去坐下來。
她們給她剝好特意買來的橘子,沏上茶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裘文珠這才望見熙熙正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樓梯上,她好像覺得跟熙熙隔著整個世界,即使她想呼喚她,她也聽不到了。
熙熙也沒想到走到媽媽身邊去。
從這群陌生的女人涌入她的家里,她就再沒說過話。她眼看著她們在每個房間里出出進(jìn)進(jìn),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后,又匯集在客廳里,把客廳弄得亂糟糟的。她們在這里等候出門未歸的媽媽,一邊吃著水果和瓜子。
不大一會工夫,水果皮和瓜子皮就被丟得滿地都是。她們還跟她講到一個叫賈光銘的男人,還有許多她聽不懂的話。
現(xiàn)在,她們又開始對她的疲憊不堪地媽媽講那些她聽不懂的話了。
裘文珠的耳朵里充滿了女人們的聒噪。
她們都在夸她是一個好女人,夸她有本事。她們真是對她心懷感激。講到動情處,有一個女人止不住哭了起來。頭幾年過的什么日子啊。她邊哭邊說,廠子里一年半都發(fā)不出一分錢的工資,她就只好輪流到各個集市上擺地攤售賣廠里發(fā)的褲衩兒。丈夫工作的廠子也不景氣,孩子還要上學(xué),一家人就靠那點賣褲衩兒的錢過日子。眼看沒法活下去了,廠子又好了起來。
這個女人摟一摟裘文珠的肩膀,真心誠意地說:
“多虧了你啊,文珠妹妹?!?/p>
“誰說不是呢?”
沒有裘文珠的背水一戰(zhàn),服裝廠早就淹死了。誰敢小看咱們女人家?女人是半邊天,撐起來可是整個天。那些男人見裘文珠干出名堂了,也不好意思再閑在家里。出去跑總比不出去跑強,但又有哪個比得上裘文珠!不是空手而歸,就是豬尾巴牛尾巴地往家?guī)?,羞死人哩。文珠妹妹,你就是那蓋世無雙的巾幗英雄,是活花木蘭,活穆桂英,活江姐,活……你的大恩大德俺們一輩子也報不完。
自然她們還要巧妙地提到賈光銘的名字。
賈處長年輕才俊,誰見過這么瀟灑的男士?
在這幫天生的超級說客的搖唇鼓舌聲中,熙熙悄悄從客廳走了出去。
21
居民區(qū)里的鮮花已經(jīng)開了,并向溫暖的空氣中播送著陣陣撩人的香味。
熙熙好像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孤獨地走到居民區(qū)附近的路旁,站在一根電線桿下。電線桿上貼著幾張降臨人間的上帝散發(fā)給紅男綠女們的福音書。
熙熙倚在那兒,心里想著上午那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她知道他是從哪兒打來的,因為他失口說出了他打電話的地方。而且熙熙也想到了這個陌生人跟家中那幫女人所談?wù)摰哪腥耍惺裁搓P(guān)系。
路上人來人往,沒有誰注意到這個小女孩。
22
賈光銘也在西城賓館的房間里呆不住了。他隨手帶上門,煩躁地來到健身房,那兒只有幾個人在無所用心地鍛煉。
他站在臺球桌前,一個男人走過來想跟他打?qū)κ?。他很沒禮貌地拒絕了,然后就一個人在那里玩。
今天賈光銘的球技發(fā)揮得并不怎么好,滿桌的臺球滴溜溜亂轉(zhuǎn),卻一個也不掉進(jìn)洞里。他停下來,拄著球桿休息了一陣。
再打,就聽見球桌上啪啪地響成一片,進(jìn)完了花色的就進(jìn)全色的。
球打完了,賈光銘的主意也拿定了。他準(zhǔn)備不辭而別。
在服務(wù)臺那兒,有人想跟他說話,他也無心去理。垂著頭,通過走廊。來到房間口,推門進(jìn)去。他嘆息一聲,在門后閉目養(yǎng)一會神。他想自己這樣做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為什么非要把合同送給康莊服裝公司?這個城市讓他的尊嚴(yán)受到極大傷害,回去以后他也不會向任何人提及。
快走!他現(xiàn)在就走。
賈光銘大步跨進(jìn)臥室,但他馬上立住不動了。
一個像小公主一樣的女孩靜靜地躺在床上,向他,向整個世界,說道:
“你,來吧!”
小女孩就是熙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