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失語
墨凝
我這是哪輩子做了孽啊,好好的女兒咋得了這樣的病??!母親聲音里透著傷心和無奈。
就這樣娜娜第二天就被母親送進(jìn)了萬化精神病康復(fù)醫(yī)院。去醫(yī)院的時候娜娜想說自己沒病,不去醫(yī)院。可是她沒有說,因為她知道即使說了也沒人會相信她沒有病。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孩一下就變成整天不說話的啞巴,說沒病誰信?
娜娜被帶著去醫(yī)院的路上還在想,去醫(yī)院也是白去,醫(yī)生檢查出她沒有病還會把她送回來的??墒堑搅酸t(yī)院,母親信任的胡方蓓院長并沒有給她做任何檢查,只是把她放進(jìn)一個很好的單間病房里,然后給她開了些白色的藥片,并由專門的護(hù)士負(fù)責(zé)照顧她。胡方蓓院長對母親說,讓她在這里住幾天,觀察觀察再說吧。
娜娜知道自己沒病,她不想吃藥。當(dāng)護(hù)士把抑制精神的白色藥片拿到她面前,她就會想到電影《追捕》里的情節(jié),莫名的恐懼讓她喊出我沒有病,我不吃藥。結(jié)果每次都是護(hù)士強(qiáng)行把藥塞進(jìn)她的嘴里,然后用水把藥給灌了下去。第一次被灌下白色的藥片后,娜娜就流淚了。她哭得很傷心,哭著哭著她就睡著了。半夜她被一些聲音驚醒了,有哭泣的聲音、有嘿嘿傻笑的聲音、有瘆人的狂笑、還有南腔北調(diào)的夜半歌聲……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就像來自地獄的鬼哭狼嚎,從精神病院的各個角落傳到娜娜的耳朵里,娜娜把頭縮進(jìn)被子里,再也沒有把眼睛合上。
娜娜睜著眼睛,就想起了那天去學(xué)校的情景。自從受了歐陽飛霞的冷遇,她心里就憋了一口氣,她覺得歐陽飛霞勢利眼,你行的時候和你嘻嘻哈哈啥都行,你不行的時候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天歐陽飛霞對她冷漠的態(tài)度像一根針深深地刺進(jìn)了 她的心口,很痛。所以她發(fā)誓要去重讀,還要考上一所名牌院校,讓狗眼看人低的歐陽飛霞看看自己絕不比她差,這次落榜只不過是一個意外,人總是有意外的時候。所以學(xué)校一開學(xué),她就去學(xué)校找原來的班主任薛老師。
她走進(jìn)熟悉的校園,心里說我還會回來的。就連腳也沒停,一直走進(jìn)教學(xué)樓高中組的辦公室。薛老師和高中組的幾個老師都在,她進(jìn)去的時候,薛老師很驚訝地看著她,娜娜不明白薛老師看她的眼睛里為何會有驚訝,她還發(fā)現(xiàn)以前她經(jīng)常進(jìn)出薛老師辦公室的時候,別的老師都是視而不見的。今天卻不同,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稀奇地看著她。今天是怎么了,難道是很多天沒見到的緣故嗎?娜娜心里雖然很是疑惑,可還是把今天來的目的和薛老師說了。薛老師對她要來重讀,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熱情。薛老師以前對她不是這樣的,她是班長,薛老師從來都對她另眼看待。
薛老師一邊擦著眼鏡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重讀可以,可是學(xué)?,F(xiàn)在有新的規(guī)定,重讀費由原來的幾千元漲到了一萬五。怎么一下漲了這么多?娜娜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薛老師繼續(xù)擦著眼鏡,擦好了還把眼鏡舉到光線明亮的地方左看右看,然后小心地用嘴吹了吹。薛老師沒有看她吃驚的表情,就像對著眼鏡說話,薛老師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重讀的人多,學(xué)校沒有地方安排,只有用錢這個辦法來控制。停頓了一下,薛老師又說,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情,而且一視同仁,一分也進(jìn)不來……沒考上重讀是要付出代價的……薛老師把“沒考上”和“代價”兩個詞說得很重,似乎“沒考上”和“代價”是特別要強(qiáng)調(diào)的重點,也似乎是專門說給她聽的。其實薛老師不用強(qiáng)調(diào),他的每句話都像重錘一樣敲打在娜娜的心上。
娜娜告辭薛老師走出辦公室,并沒有感覺到身后老師們用意味深長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出很遠(yuǎn)。當(dāng)她走過校園操場的時候,幾個女生正對她指指點點,她還聽見那幾個女生的議論:她就是上學(xué)期的班長啊?班長咋能沒考上大學(xué)呢?這也太給咱們學(xué)校和老師丟臉了吧?!可不是嘛,她咋還好意思再來學(xué)校拋頭露面呀!
……
聽到這樣的議論,娜娜立刻明白薛老師眼睛里的驚訝了,也明白了別的老師為何看稀奇一樣看著她了,以及薛老師不溫不火的態(tài)度……原因是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原因她是班長。普通的學(xué)生沒考上,沒人會注意。就像一個明星做錯了一件小事而會受到指責(zé),而一個平凡的人做錯了一件小事沒人會注意一樣。班長就像一個班級或一個學(xué)校的明星,處處會受到關(guān)注,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其他的學(xué)生。娜娜是班長,是老師最看好的學(xué)生,是班級的領(lǐng)軍人物,也是學(xué)校的明星。她的前途關(guān)系到老師的名譽(yù)甚至整個學(xué)校的聲譽(yù),這樣一來,娜娜就沒有理由落榜了,假如她的落榜是個意外,可這樣的意外真的讓人大跌眼鏡,也真的沒人愿意接受這樣的意外。
娜娜在回去的路上就知道她的重讀計劃泡湯了。別的問題她還能忍受,最現(xiàn)實的問題卻讓她無法承受,那就是錢。一萬五千元對娜娜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她知道家里沒有錢。所以在薛老師輕描淡寫地說出重讀費一萬五時,她睜大的眼睛里全是吃驚,因為這些錢一下就決定了她最后的命運。
她感到最對不起的是母親。母親為了供她上學(xué),在她上高中后,母親沒有買過一件衣服。這時她才徹底領(lǐng)會一個簡單的詞——嘔心瀝血。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母親一夜就憔悴了許多,可是母親沒有責(zé)備她一句。走著走著,娜娜忽然感到天陰了,人也影子一樣灰蒙蒙的,是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從學(xué)校一直哭到家里,嗓子就哭啞了,話也說不出來了,從此她就失語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娜娜就像啞巴一樣,和誰也不說話,只是郁郁地看著別人說。
娜娜病了,在安徽工作的姐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回來看她。姐姐一兜又一兜拎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其中有她最愛吃的芒果??匆娊憬?,娜娜拉著姐姐的手一個勁地流淚。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是母親,而最疼她也最理解她的是姐姐。她很小的時候,比她大五歲的姐姐就知道疼她,那時候沒錢買更多的水果,偶爾有芒果買回來,也只是幾個。姐姐都把芒果給她吃,自己去吃別的水果。姐姐看她吃芒果開心的樣子,也跟著她開心地笑。有一次她把吃剩的一個芒果給了姐姐,那個芒果已被她揉搓得像煳熟了的地瓜,軟塌塌的。姐姐沒有舍得把那枚被她揉搓的軟塌塌的芒果吃掉,而是用小刀把芒果切成片,然后泡在開水里喝,姐姐喝了一口自己做的“芒果汁”,吧嗒著嘴回味著說,原來芒果就是這個味道呀。一個芒果姐姐喝了一天的“芒果汁”。以后每次有芒果吃她都給姐姐一枚,讓姐姐做“芒果汁”喝,姐姐的“芒果汁”她只喝過一口,就再也不想喝了,可姐姐卻喝得有滋有味。長大后她才明白,姐姐那是不想分享她的芒果。
那時候家在郊區(qū),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長著幾棵榆樹。父母天一亮就出去奔波了,姐姐也去上學(xué)了,偌大的院子里鎖著娜娜和那幾棵榆樹。娜娜常常坐在屋門前發(fā)呆,太陽就掛在頭頂動都不動一下,天空連只鳥兒也不飛過,時間過得真慢啊……娜娜感到那幾棵榆樹和自己一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娜娜有些困,卻不敢一個人回到屋里睡覺。于是她就去數(shù)榆樹上掉下的落葉,一片、二片、三片、四片……還不是秋天,那葉片一小天也落不下幾片。有時娜娜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
一天娜娜剛睡著,感到臉上癢癢的,像有小蟲子在爬,就用手去撓,一撓,就不癢了;不撓,就又癢了。反復(fù)幾次她就醒了,原來是幾個翻墻進(jìn)來的野孩子,正嬉笑著用狗尾巴草在她的臉上搞惡作劇??此蚜艘昂⒆佣嘉匦Γ粐樋蘖?。這情景正好被放學(xué)回來的姐姐撞見。姐姐用一把笤帚把幾個野孩子打出門外,追著幾個野孩子逃跑的背影又把笤帚飛了出去。
孤寂的童年讓娜娜的性格也很孤僻,她不愛說話,有時癡癡地看一只飛舞的蝴蝶,蝴蝶飛走了她還在看;有時眨著眼睛想著心事,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竟獨自抽泣起來。
家里人都很納悶,背后嘀咕這孩子是不是傻呀。姐姐聽到這話就很生氣,你們瞎說啥呢!
似乎只有姐姐了解娜娜。學(xué)校放暑假,姐姐帶她去郊外河邊的草地玩耍。姐姐在前面跑,還編歌謠給她聽:“……屋前幾棵榆樹,榆樹吐芽娜娜會爬,榆樹開花娜娜會笑,一笑露出小豁牙……”聽見這樣的歌謠,娜娜就追著姐姐打。
玩累了,姐姐就用一根樹枝在河邊的沙灘上畫花、畫草、畫鳥、畫魚、畫石頭、畫笑臉、畫太陽……看見什么畫什么,想到什么畫什么。姐姐畫,她也跟著畫。
也許她天生就有繪畫的天賦,畫過幾次后,姐姐發(fā)現(xiàn)她竟然沒有妹妹畫得好。姐姐就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嘆口氣說,唉,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呀!姐姐這是變相夸她聰明,她很開心,也越畫越好。有時候她用樹枝在沙灘上隨意地勾勒著,姐姐還沒看明白,就說,你這是畫的啥呀?可是她再勾勒幾下,就是一幅山水畫。姐姐很奇怪,就說娜娜,你長大能當(dāng)個大畫家!娜娜也許不知道什么是大畫家,可是她還是用力地點點頭,笑容明媚的就像天上的太陽。
報考大學(xué)志愿的時候,她寫信給姐姐。姐姐回信說,姐支持你,既然你喜歡美術(shù),就去報美術(shù)專業(yè)院校,不要管別的。做自己喜歡的才會開心,也會做得好。
可是除了姐姐沒有人同意她報考美術(shù)專業(yè),因為她是班長,站在最高處,就還要往更高處攀爬,否則就是走下坡路。
娜娜知道自己是懦弱的,她沒有姐姐的勇敢,就像那幾個野孩子欺負(fù)她的時候她只會選擇哭,而不能像姐姐那樣抄起笤帚把他們打出去。
她無助的時候多么希望姐姐就在身邊啊,可是姐姐不能總陪著她?,F(xiàn)在,姐姐來看她,她想起了所有的往事,她想說話,可就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娜娜一直拉著姐姐的手流淚,她相信姐姐理解她,姐姐會把她帶回去,姐姐一定會把她帶回去的。
可姐姐沒有把她帶回去,姐姐只是陪著她落淚:娜娜你怎么這樣脆弱呢?姐姐知道是一些事情讓你不能面對,才把你憋屈成這樣的……都是姐姐不好,光忙著自己的工作了,沒照顧好娜娜……你好好養(yǎng)病,等你好了,姐姐就把你接出去,帶你去河邊畫花,畫鳥,畫魚,畫笑臉,畫太陽。
姐姐走后,娜娜病房的玻璃窗上不斷出現(xiàn)一些畫,有花,有草,有魚,有笑臉,有太陽……那些畫是用書紙撕成粘貼上去的,雖然是用書紙撕成的,還帶著毛邊兒,可每幅畫都生動傳神,栩栩如生。
有經(jīng)過的人看了就忍不住停下腳贊嘆:這畫真好看,趕上真的了!然后就伸著脖子往屋里瞅。屋里娜娜無聲無息地坐在床邊,目光幽幽的。
娜娜有時真的很羨慕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罵就罵……他們要做什么從不會在意別人怎么想,即使當(dāng)眾脫光了自己,也不用在乎別人的目光。在精神病院呆久了娜娜的精神開始自我分裂起來,惶惑起來,自己真的病了嗎?如果沒病,自己為何被送進(jìn)了這里?不,我沒病,是他們病了,是這個世界病了,我是清醒的,只因為太清醒了,我才無話可說。娜娜不止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娜娜依然用紙撕出畫粘貼在玻璃窗上,花呀、草呀、魚呀、太陽呀、笑臉呀……都粘貼過了,她就開始往上粘貼人物,人物有時是媽媽、有時是姐姐、有時是歐陽飛霞、有時是薛老師……媽媽很慈祥,姐姐很可愛,歐陽飛霞很瑣碎像個市井小人,薛老師戴個眼鏡卻沒有長眼睛。
一天夜里娜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她粘貼在玻璃窗上的畫走了下來,最先是歐陽飛霞,然后是薛老師,薛老師的后面跟著一群的學(xué)生。這些人對著她戳戳點點,一張張嘴快速地開合著,都說些什么她聽不清楚,她只感到心被戳得很疼很疼,頭也嗡嗡地響。媽媽站在這群人的后面很無奈,姐姐也幫不上她。她想哭可是哭不出來,她想喊可是喊不出聲。
心口很疼很疼就被疼醒了,燈光下她看見玻璃窗上有一張臉,那臉已經(jīng)被玻璃壓得變了形。一個跑出來的精神病人,被她粘貼在玻璃上的畫吸引,使勁地把臉貼在窗戶上往里瞧。
娜娜被嚇得尖叫起來,她的尖叫像銳利的玻璃,把稠密的黑夜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后半夜,娜娜在驚恐中睡著。朦朧中,她感到有人進(jìn)了屋子,可她太累了,無法動彈也無力把眼睛睜開。她能真切地感到進(jìn)來的人就在她的床邊,站了一會兒,然后喘著粗氣,把手伸進(jìn)了她的內(nèi)褲往下摸去……
娜娜是光著身子從屋里跑出來的,穿過長長的走廊又跑到外面的大街上。大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行人,路燈把她很長的身影拉得支離破碎。
編 輯 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