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卉
一只耳朵許多聲音
朱一卉
現(xiàn)在說起來,那時候就有點遙遠了。因為遙遠,就有不真實的感覺。
那時候我還在江北小鎮(zhèn)曲塘當中學語文老師,做著作家夢,上完課,就在曲塘鎮(zhèn)的老街上閑逛,看到一臉有故事的人,就遞煙陪笑,打探秘密。小鎮(zhèn)上的人不懂我這是在采風,在搜集素材,體驗生活,他們私下說,這個朱老師,恐怕是長舌婦投胎,喜歡嚼蛆子。
我是從菜市場賣豬肉的牛洪嘴里知道一耳這個人的。
先前,他和巴金經(jīng)常通信的,他出過一本書就叫《一耳》,掙了不少錢的,反正,比你拿的稿費多了去了。牛洪舞著剔骨尖刀說,這本書是巴金替他修改的,替他聯(lián)系出版的。
我拎著兩斤排骨,崇敬地看著這個知道巴金的屠夫: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老早了,那時候,他們都年輕呢,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毛頭小子。
至于一耳的真名實姓,《一耳》的內(nèi)容,牛洪不知道。
小鎮(zhèn)上似乎人人都有綽號的。王獨眼、李瘸子、朱四眼、曹大疤、林大奶子……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的不多。像牛洪,大家都叫他牛老逼。但這些綽號,都是有個姓在前面戳著,不像“一耳”,來路不明。
一耳就住在我對門,靠老通揚河,光棍一條,整天在院子里呆著,很少出門,認得他的沒幾個。油鹽醬醋青菜蘿卜,都是我替他買了送過去。牛洪的尖刀指向肉攤下,一只竹籃里,擱著生姜大蒜,還有雞蛋。豬肉就用不著買了,我孝敬他,反正他一個人,吃不了多少。
眼前浮現(xiàn)起一個深居簡出的隱士形象。這個千年古鎮(zhèn),小雖小,但藏龍臥虎,高人不少。
牛師傅,要不,等你收了攤,帶我去看看一耳,我去向老人請教請教。
牛洪連連搖頭:你去了白去,老頭已經(jīng)一大把年紀,八九十歲,也可能上百歲了,白眉毛白胡子一大把,眼也花了,耳也聾了,我和他都是比劃手勢的,搞得我現(xiàn)在啞語水平明顯提高,哈哈哈。
牛洪說:一耳是五保老人,政府每月發(fā)補貼的,他自己不愿意到敬老院享受集中供養(yǎng)。
我說:明白了,他這個叫分散供養(yǎng),政府把補貼發(fā)給你,你負責照顧他。一個月,多少錢?
牛洪搖頭又擺手:不談錢,不談錢,我還倒貼。尊老愛幼,美德,街坊鄰里,順便照顧下,應該的,應該的。
牛師傅,那你可知道,他怎么會成為一只耳朵的?這是我最感興趣的。
是天生的,還是凍掉的,或者老鼠咬掉的,凡高一樣自己割掉的?牛洪一點也不知道。
反正,在牛洪的記憶里,他看到的一耳就是一耳,支楞著一只碩大的右耳,耳朵眼里還長著白毛,左邊則空空蕩蕩,甚至,牛洪都沒看到過耳朵眼。
因為只有一只耳朵,一耳的頭似乎也不能保持平衡,走路都是一搖一擺的,姿態(tài)有點酷似街東頭賣布鞋的李瘸子。
高方堯老師和我同事過兩年就退休了。穿過翰林巷是高麻子巷,高老師就住在巷尾一個小四合院里。我拎了盒茶葉進去的時候,高老師正在某某日報上寫大字。我問起一耳其人,高老師擱下毛筆,凈手,兩人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了,曬著春天里的暖陽,喝茶。
高老師說,一耳這人,我認得,但沒什么交往。他是很怪的人,字寫得很漂亮。好多年前,我登門向他討教,碰了一鼻子灰——他連門都沒開。不過,孔夫子孔老師和他是忘年交,這兩人倒是氣味相投的。老孔就是拜他為師學的書法??上?,老孔前年被該死的腦溢血弄傻了,要不,他了解的情況,一定比我多。我記不得是聽誰說的了,可能是老孔。說一耳先生年輕的時候就在上海灘闖蕩,舞文弄墨,有點名氣,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和周作人沈雁冰葉紹鈞等等經(jīng)常一起像我們這樣喝茶聊天曬太陽。當時上海灘的報刊雜志上經(jīng)常有他的大名,散文小說詩歌言論,樣樣來得的。
我問:一耳的大名是什么?
高老師說,這個我倒搞不清楚,反正他回到老家后,大家都叫他一耳。
那他是什么時候從上?;貋淼模?/p>
高老師抓耳朵:搞不清楚,在我印象里,他好像一直在曲塘鎮(zhèn)似的,也一直這么老似的。
高老師露出茫然的神情:咦,也真奇怪了,我好像打記事起就看到過一耳。
高老師講述的關于一耳的來歷來自孔老師。
他望著院子上空那方藍得耀眼的天空,娓娓道來。他的神情沒有了疑惑和茫然,是一種站在講臺前的感覺。他說,一耳和巴金的交往是在二十年代末,那時,巴金剛剛從法國留學回來。一耳的左耳,就是在巴金身邊失去的。那一年,應該凇滬會戰(zhàn),日本人的飛機蝗蟲一樣漫天飛舞,巴金在亭子間寫《春》或者《秋》,一耳估計是在給他遞紙磨墨或者抄錄校訂,突然,一顆炸彈破空而下,一耳一把抱住巴金,滾到桌子底下,巴金圓圓的眼鏡斷成兩截?!稗Z隆”一聲過后,亭子間的一角被掀飛,一個鋒利的彈片刀子一樣削過一耳的左耳。就這樣,巴金毫發(fā)未損,而一耳成了一耳。據(jù)說,那個月牙形的黃銅彈片巴金要了去,一直珍藏著。
我覺得高方堯的敘述太流暢,太傳奇。我知道,高老師除了酷愛書法外,替《故事會》《故事家》等等寫文章,也是一把好手。
我點著頭,鼻子里發(fā)出嗯嗯聲。我問:聽說一耳寫過一本題目就叫《一耳》的書,在書中,他是否就描述了這一段經(jīng)歷呢?
高老師從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醒悟過來:是的,是的,書名《一耳》,但是,我沒見過。但是,孔老師說他看見過的。到底有沒有這本書,誰知道呢?
后來,我專門寫了封信給巴金詢問一耳的事情。直到2005年巴金離開人世,我也沒有收到回信。
我還讓在北京現(xiàn)代文學館工作的一個老同學查閱一下有沒有《一耳》這本書。老同學查遍了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一無所獲。不過,他寄來一份復印的資料,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1946年開列的一張禁書目錄,在肖軍《八月的鄉(xiāng)村》下面,赫然就是一耳的《一耳》。
星期天,我來到鎮(zhèn)郊的孔老師家。孔老師在上班途中被腦溢血襲擊之后,半身不遂,半死不活,恢復到現(xiàn)在,只能坐在輪椅上無憂無慮地享受陽光。不能說話,也不怎么認識人??傊?,回歸到了嬰兒狀態(tài)。孔師母是個農(nóng)民,種田,養(yǎng)豬,養(yǎng)雞,什么都干。就靠孔老師的病休工資,兒子讀大學的費用都吃緊。
我拎了一袋蘋果上門的時候,孔師母正在院子里揮動大菜刀切紅蘿卜。蘿卜纓和蘿卜塊混雜在一起,紅紅綠綠,很漂亮。這種漂亮的東西,是用來喂豬的。
我朝輪椅上的孔老師笑笑,孔老師面無表情,直視前方。
我問孔師母可認得一耳先生??讕熌更c點頭,說:見過的,老孔和他很熟,不過,一耳先生年齡大了以后,兩人也多年沒來往了,現(xiàn)在老孔那樣了,就更……
頭發(fā)白了一大半的孔師母眼睛紅了。
孔師母,你有沒有聽孔老師說過一耳的耳朵是怎樣沒有的?
孔師母菜刀停在半空,搖搖頭,說:沒聽他說起過,不過,好像寫過什么的。
真的?在哪里?我跳起來。
我來找找,你替我看著老孔??讕熌阜畔虏说叮诘{色的腰裙上擦擦手,向屋里走去。
一會兒,孔師母捧出一大疊作文本,說:我聽老孔說要寫一篇一耳的文章的,不知他有沒有寫,你自己找找看。
這些作文都是孔老師寫的??桌蠋熡羞@樣一個習慣:布置學生寫一篇作文,他自己也寫一篇,在講評時當眾宣讀,供學生參考。這叫“下水”作文,學校提倡了多年,真正做到的,恐怕就孔老師一人。
每一本都編了目錄,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要找的東西。
題目:一耳
題目下有一行小字:復雜的記敘文范例之三
遺憾的是,這篇“下水”作文還停留在構思階段,孔老師還沒寫完。
在人物表上,孔老師列了以下幾個:
林孤竹——即一耳,28歲,地下黨員,公開身份是《泰城日報》編輯。
羅爾伯——曲塘鎮(zhèn)大地主,商會會長,漢奸。
羅飛——羅爾伯之子,林孤竹的同學,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總指揮部參謀。
羅虹——羅爾伯之女,20歲。
李長江——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總指揮部副總指揮。1941年2月,率部投降日軍,通電全國,任汪偽第一集團軍總司令。
人物表下,還有一些長長短短涂涂改改的句子,應該是故事的梗概:刺探情報林孤竹會羅飛。羅爾伯暗中勾結汪偽軍。羅虹愛上才華橫溢的林孤竹,心理描寫要細膩。月朗星稀夜,羅林心旌搖蕩,芳草為床,一筆帶過,寫得要含蓄。為兒子飛黃騰達,羅爾伯嫁女李長江。羅虹投河殉情。“聯(lián)抗”鋤奸隊刺殺羅氏父子。
令人驚喜的是,我還發(fā)現(xiàn)了孔老師寫的一個近千字的片段——
1939年秋天,一鉤彎月游弋在云中,也在老通揚運河里沉浮,東大橋上站著一男一女。女人柔弱無力地倚著木橋欄,滿目的哀怨,男人心神不寧,一會看天,一會看水,就是不看女人。
“孤竹,帶我去上海吧,你在上海不是有很多朋友嗎?”女人哀求,口氣焦急,“快點帶我走,明天就來不及了!”
男人搖頭:“不行不行?!?/p>
“為什么不行?天一亮,他們就要送我到泰州城了?!?/p>
“因為……我,我不能離開這里?!?/p>
“為什么呀?孤竹,”女人咬咬蒼白的嘴唇,淚流滿面,“難道你不愛我了?難道你是騙我的?”
男人不說話,目光轉向不遠處的羅家大院。深宅大院里,最后一星燈光熄滅了。
女人哽咽著,雙手攥著長辮:“真的不愛我了嗎?真的嗎?”
男人望著女人,突然后退半步,顫栗,冷冷道:“不錯,不愛你?!?/p>
“你一直在……騙我?”女人顫抖著。
“是的,我一直在騙你,利用你?!蹦腥诵ζ饋恚澳闾煺媪??!?/p>
女人伏在橋欄,俯視著悠悠河水中刀一樣閃亮的月亮,目光迷離,她扭頭,看著男人,狠狠道:“你,原來,和我爸爸,哥哥,一樣的,毒!”
男人沉默。
河面上,飄來青蛙的“呱呱”叫聲,遠處有船火忽明忽暗。
女人貼到男人跟前,長辮甩到背后,“我還有最后一句話要對你說,”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這是一個……秘密,你附耳過來。”
男人聽話地湊上去。男人感覺到舌頭在耳垂游走,和往日一樣柔軟溫潤。男人突然低聲慘叫,捂住了耳朵。
女人雪白的牙齒咬著一只血肉模糊的耳朵。
“你滾吧!滾!”女人絕望地吼,凄厲的聲音似乎是從恐怖的殘破耳朵里發(fā)出的。
男人捂著傷口,鮮血從指縫流出來。在慘淡的月光下,是黑色的。男人凝望著瘋狂的女人,嘆口氣,慢慢離開大橋。木板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夜色很快吞沒了男人凄惶的身影。
男人越走越遠。透過越來越濃的黑暗和嘈雜的蛙鳴,男人聽見了一聲石頭破水的聲音,他疑心這是夢魘里的喪鐘,沉悶得沒有回聲。而這時,地下黨鋤奸隊隊長已經(jīng)親切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第二天的太陽朗照古鎮(zhèn)的時候,人們被恐懼的陰影籠罩了。
羅家大院門口的銀杏樹上,羅氏父子吊絲蟲一樣晃蕩著,院墻上貼著的白色布告,墨跡張牙舞爪。
東大橋上,有人驚呼:河里有具女尸……
在這段文字下面,孔老師重復寫著兩個字:難寫難寫難寫……
我數(shù)了下,足足寫了十二遍。
十二個“難寫”下面,是四個遒勁有力的行草毛筆字,我疑心是一耳的手跡——
胡編亂造
1940年10月10日成立的“聯(lián)抗”是新四軍領導下的一支執(zhí)行共產(chǎn)黨統(tǒng)一戰(zhàn)線任務的武裝部隊,全稱是“魯速皖邊區(qū)游擊總指揮部直屬縱隊、魯蘇戰(zhàn)區(qū)蘇北游擊指揮部第三縱隊聯(lián)合抗日司令部”。
這天,我拜訪的孫伯文原來就是“聯(lián)抗”特務大隊的大隊長??上У氖?,皖南事變后,日偽大舉進攻蘇北新四軍時,孫伯文挾部投敵。解放后鎮(zhèn)壓反革命時,念他抗戰(zhàn)結束后在其弟弟——“聯(lián)抗”第一大隊五中隊隊長孫仲文的爭取下又背叛了一次——這次叫反正,負負得正,政府就對他寬大處理,留下一顆人頭,削成一介平民。到了“文革”,還是沒他好果子吃,批斗游街,沒被折磨死,那是他抗擊打能力超強。
“我這個哥哥啊,也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曾經(jīng)擔任過市政協(xié)領導的孫仲文講完哥哥曾經(jīng)告訴他的一段關于一耳的經(jīng)歷后,這樣說。
我點頭,嘆息,然后,就拜訪了和一耳一樣深居簡出的孫伯文老人。
我遞上一支煙,老人擺擺手,端起黃澄澄的水煙壺,劃燃一根火柴,“波波波”地抽起來,暗藍色的濃煙從鼻毛長長的洞穴中滾滾而出。
我點上香煙,猛吸一口,娓娓道來,把老人的思緒引向硝煙彌漫、血雨腥風的歲月——
1941年2月13日,李長江在泰州城頭掛起了太陽旗,新四軍在陳毅、粟裕、葉飛的指揮下,19日就攻克了姜堰,直搗泰州,圍殲了李長江的主力。你作為“聯(lián)抗”特務大隊長的大隊長,也配合新四軍主力作戰(zhàn)。這時,蘇北日軍在最高軍事長官、第十二混成旅團南浦旅團長的指揮下,從揚州、高郵、如皋等據(jù)點同時出動,開始了瘋狂的反撲。
2月21日,當“聯(lián)抗”四大隊在曲塘鎮(zhèn)和胡家集之間阻擊日軍時,在呼嘯的搶炮聲中,駐守在曲塘的你害怕了,動搖了。撤退的時候,你雙腿發(fā)抖,骨頭發(fā)軟,投進了南浦的懷抱。
2月22日發(fā)生的一件事你應該刻骨銘心地記著。你是在事過10多年后,才透露給孫仲文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相信,你一定還記憶猶新。我找了你好多次,你兒子告訴我說你在揚州的女兒家養(yǎng)病,喉癌,聲帶也切除了,所以,我就費了好大勁,找到了你弟弟,基本了解了那段往事。往事再不堪回首,我們還得回首啊。今天呢,你聽我講,講錯了,你搖個頭,講得差不離,你點個頭,行不行?
那天上午,也就是1941年2月22日上午,羅家大院,原來的聯(lián)抗司令部,現(xiàn)在成了日軍的指揮部,正在得意洋洋揮毫潑墨的南浦問你:“孫,這里的,有沒有,書法家?”
你趕忙孫子樣哈腰說,一耳先生是鎮(zhèn)上的才子,書法大大的好。
“你的,去請,我的,交流交流?!蹦掀终f,“中國書法,大大的好,我的,大大的佩服?!?/p>
你便抓來當時還豎著兩只耳朵的一耳。
羅家大廳里站著日本兵,遛達著日本狼狗,只有你和一耳是中國人。
一耳被你推進大廳的時候,臉色蒼白,一襲白衣飄飄蕩蕩,一縷亂發(fā)耷拉在額前,一絲鮮血淌在嘴角,一副落魄文人落難公子的模樣。
南浦和藹可親地微笑著,拍拍一耳瘦削的肩膀,猛地抓起他的右手。
你看見一耳細長的右手指上磨滿了老繭,這是真正的書法家的手。
南浦哈哈大笑,點頭,翹起大拇指:“好,好,你的,功底的,深厚!”
南浦指著桌上的筆墨紙硯:“你的,寫,我的,學習學習!”
一耳抿著雙唇,從南浦手中輕輕抽出右手,拭去嘴角的一絲血跡——那應該是你制造出來的血跡,然后,慢慢垂下右手,看著大狼狗吭哧吭哧竄東竄西。
“聽太君的,寫吧!”你說。
一耳瞥你一眼,說:“你聽太君的,你寫呀。”
南浦皺眉,微笑,遞過一張紙:“寫幾個字,就這么幾個,寫好,你,可以走?!?/p>
你看見紙上是南浦剛才寫的: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皇軍萬歲……
你知道寫完以后,是要貼到大街上去的。
南浦拿起一支飽蘸了墨汁的毛筆塞進了一耳垂著的手中,南浦笑:“我來磨墨,你來寫字,我們是中日親善楷?!?/p>
你看著毛筆掉落,正戳在天窗射進的一方陽光上,一灘墨汁像個黑太陽一樣把金黃色的光明漸漸吞沒。
南浦驟然斂了笑容:“八格!”比二月的天氣還要寒冷的指揮刀“嗖”的一聲已經(jīng)出鞘,“不寫,你的右手,砍斷的干活!”
一耳全身顫抖,右手尤其顫抖得厲害。突然,他把右手伸出去,抖了抖,便凍僵了似的,直直刺向南浦,五個手指蒲扇般揸開,又攥成一個拳頭。一耳盯著南浦,點了下頭,似乎在說:請吧!
南浦重重地點點頭,高高舉起東洋刀。
刀鋒的寒光刺痛了你的眼睛,你虛弱的心跳進氣管,你呼吸困難,有小便失禁的感覺。你驚奇地發(fā)現(xiàn),南浦居然把刀柄轉向了一耳。
“你的,自己的,除了右手,砍下身上的一樣東西,走?!蹦掀志谷惶岢隽诉@樣一個寬容、慈愛、人道的條件,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中日親善,你的明白?”
你想,如果是你,就輕松地削下一只指甲——呵,看你南浦怎么辦?
一耳攥著的右拳松開,抓住了東洋刀柄。他的右手又開始顫抖起來,全身由顫抖起來。1941年的2月,真的很冷。
你突然恐懼得要窒息,你擔心一耳會不顧一切,把刀刺進南浦的胸膛。
挺著驕傲的胸脯的南浦得意地笑起來。
一耳的臉宣紙一樣白。這么冷的天,他的額頭有汗水緩緩流淌下來。他凝視著南浦,刀尖顫抖得出幻影了。寒光一閃,一縷黑發(fā)無聲飄落,大狼狗竄過來,在一耳的黑發(fā)上“夫夫夫”嗅著。
一耳一動不動,拎著刀,望著南浦,一點笑容在煞白的面龐上漸漸展開。而你,差點也要笑出聲來。
南浦沒有笑,愣愣地看看一耳,再看看你,退后兩步,在太師椅上坐了,搖著擺手:“不不不,頭發(fā)的不行!見血的干活!中國有句古話,歃血為盟,不見血,不誠心。你的,狡猾狡猾的。頭上的見血,一樣東西,我的留作紀念,我的,守信用。你的,嗯?”南浦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摸著自己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還吐出血紅的舌頭,然后,開懷大笑。
一耳的笑容凝固,平靜的東洋刀又抖動起來。
大廳里其他日本軍人也開懷大笑,惹得遛達著的狼狗也開心地嚎了兩聲。一耳握刀的右手抖得更厲害了,你甚至聽到了一耳骨骼和牙齒間發(fā)出的顫栗聲,你想一耳一定是害怕了,動搖了——這樣的滋味,你感同身受過,熟悉到靈魂。
你終于看到一耳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上。
他彎下腰。毛筆就在東洋刀旁,陽光已經(jīng)充墨的陰影中掙脫出來,在到刀刃上跳躍。他的手離毛筆越來越近。南浦笑得更開心了,喃喃道:“要西要西……”
一耳的腰彎成了弓。右手痙攣著向毛筆靠近。
南浦抖著二郎腿,頷首。你松了口氣。
然而,一耳死死抓在手中的是刀!
一耳艱難地握住刀把的時候,弓一樣的身軀一點點拉直,直起的速度和彎下時一樣緩慢,他的身軀還像風中的柳枝在顫抖,到他完全站直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像一支堅硬的標槍。
你就張著嘴,看著一耳左手拎著左耳廓,右手的刀堅定地貼了上去。
一耳鐵鑄般站著,雙腿微微分開,左手像是從左耳上長出來的,紋絲不動,右手拉鋸般往下割去,天窗漏進的陽光正照耀在緩慢移動的刀刃上。
大廳里一片死寂,只聽得到大狼狗粗重的呼吸聲。
鮮血沿著即將死去的耳垂滴落在一耳肩頭,刀刃上也有熱血慢慢滑落,狼狗蹲在地上,張著大口,伸著舌頭……
耳朵割到一半的時候,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一耳臉上,他斜著眼盯著來回移動的右手,特別細心地割著耳朵。這種專心致志的姿態(tài),使你想到一耳如此割法,好像是擔心左耳會有一絲半毫留在腦袋上一樣。
南浦放下了二郎腿,坐直了身子,驚愕地盯著一耳。
耳朵終于拎在了左手。一耳擲下東洋刀,“當”的一聲,地上的毛筆斷成兩截。
你驚叫一聲。你看見那只大狼狗“呼”地躍起,直撲一耳手中的左耳。
大狼狗落地時,一耳手中血淋淋的耳朵不見了。
你以為是狼狗叨走了。你發(fā)現(xiàn)南浦圓睜雙眼緊盯著一耳的嘴巴——耳朵在一耳口中!
一耳咀嚼著,耳朵的軟骨發(fā)出咯嘣咯嘣的聲音,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血水從嘴角淌出來,從沒有左耳的地方淌出來。
你的胃一陣痙攣,隔夜的酒菜冒上喉頭,你又硬是把它們咽回胃里。而大廳里的其他兩個日本軍人,早已嘔吐起來。
一耳朝驚呆了的南浦笑笑,轉身向門外走去。腳步很慢,但很穩(wěn)。在門口,兩把刺刀擋住了他的去路。
南浦擺擺手,兩把刺刀消失了。一耳一步一步走出去,緩慢而從容。你凝望著陽光下一耳的背影,有點耀眼。
你恍惚如夢。你感到詫異。南浦竟然會放了一耳。你至今還想不通這是為什么。是不是?
孫伯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拈起一點暗黃的煙絲,抖抖索索裝好,暗藍色的濃煙又從他的鼻孔里涌出來,通紅的火光在水煙壺嘴上閃爍,整個屋子都籠罩在了煙霧中。
“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一耳的耳朵是不是這樣沒有的?”我問。
孫伯文含住煙管,拔出煙嘴,干癟的嘴一鼓一癟,“噗”的一聲,煙灰飛了出去。
孫伯文始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找了個放大鏡,帶了紙和筆,拎了點奶粉餅干水果,準備登門拜訪一耳——想通過筆談來了解點情況。
我先來到牛洪家。
牛洪一聽我的來意,就大叫:“嗨,你來得太不巧了,這老先生一個月前就去了。”
“去哪兒了?”
“他能去哪兒?死啦!上閻王那里報到啦!”
我吃了一驚:“怎么死的?”
牛洪說:“一個月前,6號,對的,6號,一耳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到河里汰衣服。院子里有自來水的啊。不知怎么搞的,就掉河里去了,等被人發(fā)現(xiàn)撈起來,已經(jīng)淹死了?!?/p>
“那他的住房呢?”
“那破屋啊,老公房,一個禮拜前,城建站給拆了。喏,就那兒。”
果然,向北20來米,老通揚運河邊,一堆斷磚殘瓦爛木頭。
“一耳留下的東西呢?”
“呵,他哪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啊,就一些破紙爛書,早被收廢品的送到造紙廠了?!?/p>
我失望地嘆息,把方便袋中的奶粉餅干水果扔給了牛洪,悻悻離去。
踏過細碎的瓦礫,我來到河邊。這條河,從西漢吳王劉濞開鑿運鹽河起,流淌到今天,河水依然清且漣猗。一耳的歸宿在這里,天意嗎?
編 輯 董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