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榮春 張同標
古印度佛像對中國佛像藝術的影響,表現(xiàn)在“師仿”與“新創(chuàng)”兩個層面。一方面是中國的佛教藝術直接師仿古印度的式樣,另一方面,我們也注意到中國佛教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師仿是接受古印度佛像的前提,新創(chuàng)是師仿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在古印度,佛像藝術可以劃分為三個大的發(fā)展時期,分別是貴霜時期、笈多時期、波羅時期,創(chuàng)造了各具時代特色的佛像藝術,是印度歷史上文化藝術發(fā)展的高峰期,強有力地影響了中國,成為古印度佛像影響中國的三次高峰的源泉。這三次高峰,分別對應著中國的東漢三國魏晉、十六國南北朝、唐五代北宋。中國的佛像藝術受到古印度的影響,在師仿借鑒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中國風格的佛教藝術。相比較而言,新創(chuàng)逐步超過了師仿,新創(chuàng)使得中國的佛教藝術足以與古印度并駕齊驅(qū),甚至超越了印度。
古印度佛像影響中國的三次高峰,是我們在印度考察時形成的看法。[1]之后又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三次高峰的脈絡更加清晰,形成本文的基本意見。需要說明的是,三次高峰實際上是古印度佛教藝術的三次高峰在中國的反映,在時間上,中國通常滯后數(shù)十年,而且還會自覺形成一種造像傳統(tǒng),在中國繼續(xù)影響后來的造像藝術,在造像方面,固然可以找出中印相互對照的具體實例,但中國也依據(jù)佛經(jīng)或求法僧的見聞創(chuàng)造了中國特有的造像,師仿與新創(chuàng)往往混雜在一起,因而更多的是一種的宏觀的考察,不宜局限于一碑一石一時一地的比對。而且,通過中國造像的譜系,還可能對古印度佛教藝術進行有效的補益,可以就古印度佛像產(chǎn)生時地、式樣譜系等相關問題提出我們的看法。
貴霜時期產(chǎn)生了佛像,這是佛教藝術史上的重大事件。但是,佛教產(chǎn)生的更加具體的時間不詳。一般認為,伽膩色迦王在位期間,在犍陀羅發(fā)行了鑄有佛像的金幣,并且?guī)в小胺鹜印保╞odda)的銘文,有學者認為這是最早的佛像(1)。然而,我們認為,這恰好表明了佛像在這個時期已經(jīng)較為盛行,因為,用于流通的錢幣不大可能使用世人陌生的圖像。在恒河流域發(fā)現(xiàn)了伽膩色迦初年的佛像,表明佛像在伽膩色迦王在位期間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古印度的歷史很不明晰,缺少明確紀年的文獻典籍和考古實物,伽膩色迦在位時期頗多爭議,連帶著對佛像產(chǎn)生的時間也形成不同的看法。就中國發(fā)現(xiàn)的延光四年(125年)佛像來看,伽膩色迦的即位之年很可能是公元78年,他使用的可能是塞種紀年。
秣菟羅在新德里東南約140公里,是恒河流域的佛像雕造重鎮(zhèn),造像使用了秣菟羅當?shù)靥赜械募t砂巖,至少在東到鹿野苑(Sarnath)西到薩格爾(Sanghol)的廣大范圍內(nèi)屢屢出土。在鹿野苑發(fā)現(xiàn)了伽膩色迦三年立佛(高270厘米),在憍賞彌(Kausambi)發(fā)現(xiàn)了伽膩色迦二年立佛(高248cm),都是超過真人大小的巨像,與帕爾卡姆(Parkham)出土的藥叉立像相近,表明立佛是由藥叉像發(fā)展而來的。收藏在秣菟羅博物館的“卡托拉(Katra)坐佛”,通常認為是伽王即位之前的作品,與耆那教的奉納版中心的造像相近,甚至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印度河印章上的“獸主”像。這些佛像,都身著薄衣,袒露右肩,右手施無畏印,身體強壯,寬肩挺胸,面帶古風式的微笑,表明了與那迦和藥叉同樣的膜拜心理和審美特色,是印度本土藝術的發(fā)展。后來,秣菟羅與犍陀羅藝術之間的聯(lián)系和交流加強,秣菟羅佛像的風格發(fā)生了變化,佛像改著通肩衣,風格化的衣紋表現(xiàn)得渾厚拙壯,禪定印也逐漸流行起來。中國延光四年佛像恰好對應了秣菟羅第三期造像的風格,更加表明佛像在古印度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相當?shù)陌l(fā)展時期,至少在公元1世紀中后期已形成了相當廣泛的信仰基礎。在長江中下游發(fā)現(xiàn)的兩尊禪定印青瓷造像,是中國早期金銅佛的造型樣板,其型制應該淵源于禪定印盛行時期的秣菟羅造像。
古印度西北地區(qū)的犍陀羅藝術,已經(jīng)有了相當充分的研究。據(jù)學者的普遍看法,犍陀羅藝術的興盛期是公元2世紀(2)。犍陀羅藝術有三個極為重要的特征。其一,是佛像具有濃郁的希臘羅馬的藝術風格,帶有明顯的歐洲藝術的特征,是歐洲后裔使用了雕造阿波羅的藝術來塑造佛陀的。但是,這種藝術特征,在對外傳播過程中,受制于傳播地的藝術傳統(tǒng),佛像的希臘羅馬的藝術特征,往往被丟失,很難在犍陀羅之外的地區(qū)再現(xiàn)。在中國的新疆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早期佛像,有一部分具有較為明顯的犍陀羅特色。其二,犍陀羅佛塔大幅度地增加了基座的高度,通常由一個四方形的平臺和劃分為數(shù)節(jié)的桶狀塔身構成,四周設龕供奉佛像。類似于桑奇大塔那樣的半圓形窣堵波被縮小放置于桶狀塔身的頂端,再往上是重疊的相輪。中國的早期佛塔,如四川東漢畫像磚佛塔、甘肅的北涼石塔,都是淵源于犍陀羅的,特別是前者,已經(jīng)與后世典型的樓閣式佛塔相差無幾。其三,犍陀羅佛像往往依附于佛塔。我們在印度考察時特別注意到,造像背面粗糙,不加雕鑿(上海博物館近期展出的犍陀羅佛教造像也是如此)[2],橫條狀的浮雕板多略呈弧形平面,顯然是嵌入佛塔外墻的。一般體量不大,多在50厘米左右,較大的也多在100厘米上下,尚未發(fā)現(xiàn)鹿野苑立佛那樣的巨制。這些特點,表明犍陀羅佛像是建構在佛塔崇拜的基礎上。而秣菟羅早期佛像卻是獨立供奉的,與窣堵波信仰并行,兩者之間不能排除并行存在的可能性。因為秣菟羅佛像不依附于佛塔,因而桑奇等佛塔窣堵波的完工時期,不足以成為考證佛像產(chǎn)生年代上限的依據(jù)。
貴霜時期,在秣菟羅和犍陀羅兩大流派之外,還在印度南部克里希那河兩岸(龍樹菩薩的故鄉(xiāng))形成了阿秣拉瓦提流派,再現(xiàn)了無佛像的象征物崇拜與佛像崇拜并行的過渡性的歷史進程。借助于貴霜王朝廣闊的疆域和強大的實力,佛像藝術傳為中國,成為古印度佛教藝術影響中國的第一次高峰。
這一次高峰,是阮榮春教授二十年前的發(fā)現(xiàn),稱之為“早期佛教造像的南傳系統(tǒng)”。他說:近年來,中國南方的長江沿線已發(fā)現(xiàn)有大批早期佛教造像,主要分布在云南、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等地,并在同時期的日本古墳中也發(fā)現(xiàn)有十多件類似的佛像造像器物。從造像風格分析,主要是受中印度秣菟羅造像藝術的影響所致??梢钥闯?,東漢西晉間,從中印度經(jīng)長江流域到日本,存在著一條早期佛教造像的南方傳播系統(tǒng)。從這些造像中有紀年的三十余件,多集中在公元320年以前,而當時的北方,最早的敦煌石窟尚未開鑿,而且沒有發(fā)現(xiàn)一例佛像作品,由此可以表明,佛教造像是先興起于南方而后弘盛于北方的。[3]
在這次高峰中,中國的早期佛像,是從中國西南的滇緬古道傳入中國的,主要受秣菟羅造像的影響。不排除犍陀羅造像的部分因素,但這些因素是直接來自古印度西北地區(qū)的犍陀羅地區(qū),還是秣菟羅接受了犍陀羅的影響再隨秣菟羅一起傳入中國的,還需要仔細的研究。尤其重要的是,延光四年佛像,可以反證秣菟羅造像的興盛時期(而不是佛像的創(chuàng)始時期),應在公元1世紀末期,而且,這時的秣菟羅已經(jīng)較多接受了犍陀羅風格的影響,相應地,同時期的犍陀羅也有了較多的秣菟羅的影響。由于古印度在佛教產(chǎn)生之前已經(jīng)流行了相當一段時期的象征物崇拜,這些也與佛像一起傳入中國,如獅子、華蓋、六牙白象等,在中國也有所發(fā)現(xiàn)。當時的中國畢竟剛剛開始接觸佛教,缺少廣泛的信仰基礎,數(shù)量雖少,但意義重大,這些早期佛像使得中國人首先認識了佛像,為佛教隆盛創(chuàng)造了契機。
佛教造像在中國的傳播僅僅局限于長江流域,從云南、四川沿長江向下游傳播,造像年代呈現(xiàn)出西早東晚的大趨勢,并波及到東鄰日本。這些佛像多混同于道教圖像,與喪葬結合,看不出與佛教義理、寺廟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雖然表現(xiàn)出“一知半解”的時代特色,但在中國引入佛教的起始階段有極為重要的創(chuàng)辟意義。由于北方地區(qū)的曹魏政權對宗教的限制,與南方巫道之風興盛有很大的區(qū)別,佛像難以傳入中原地區(qū)。另外,佛教傳入對中國早期道教圖像的形成,可能也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四川的西王母圖像與秣菟羅造像有諸多相似之處。
據(jù)學術界的主流意見,佛教初傳中國是在公元1世紀(3),與南方早期佛像系統(tǒng)基本一致。但是,僅就《漢書·西域傳》與《后漢書·西域傳》兩種文獻而言,班勇沒有提到西域的佛教,但他對佛教是有所知的,他說天竺“其人弱于月氏,修浮圖道,不鐐伐,遂以成俗”,這或許是班勇經(jīng)略西域時期(123-127年)聽說的,或許當時有天竺人信佛。至少可以說,佛教在西域產(chǎn)生一定影響是在班勇離開西域(127年)之后,亦即公元2世紀中葉[4](P228-229)。雖然在西北尚未發(fā)現(xiàn)早期的造像,也許在將來有可能發(fā)現(xiàn)東漢時期的造像,也許這些造像更加傾向于犍陀羅,不過,就目前的文獻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而言,恐怕在時代上要晚于南方。
笈多王朝始于公元320年,塞秣陀羅笈多(Samudragupta,335-375年在位)、旃陀笈多二世(CandraguptaⅡ,375-414年在位)時期,笈多正值鼎盛時期,繁華安定的局面持續(xù)至鳩摩羅笈多(Kumaragapta,414-455年在位),前前后后,大約持續(xù)了百年。之后,受到匈奴的侵襲,國勢日衰。戒日王朝(606-647年)時期,曾經(jīng)一度恢復了笈多王朝的繁盛局面,但戒日王朝之后的恒河流域始終處于戰(zhàn)亂之中。笈多王朝(320-600年)之時的中國,正處于東晉南朝(317-589年)與十六國北朝(304-581年)時期,也是中國佛教藝術極為隆盛的時期。中國的求法僧,法顯目睹了笈多盛世,玄奘名震于戒日王朝。
笈多特色的佛教造像,從公元4世紀后期開始,而大的發(fā)展是在公元5世紀初期。近年在秣菟羅市內(nèi)高瓦德那伽爾(Govinduagar)發(fā)現(xiàn)的佛陀立像,幾乎是完整的近于等身大小的高浮雕,兩眼半睜半閉,呈瞑想狀,面相靜謐,整個身體均衡自然,緊貼肌肉的僧衣覆蓋著兩肩到下肢,用繩狀的隆起線表示衣褶,全身遍施規(guī)則的平行線。此像有笈多紀元115年(434年)的造像銘,標志著公元5世紀前半,以“濕衣派”著稱的佛像,已經(jīng)成熟。這種樣式,在中國的北齊(550-580年),稱之為“曹衣出水”,可能與曹仲達有密切的關聯(lián)。到了5世紀后半,鹿野苑(今稱sarnata薩爾那特)流派開始盛行,擅長制作坐佛,特別精美的一件是在鹿野苑故址出土的,現(xiàn)存于鹿野苑考古博物館。與秣菟羅相比較,稍稍曲腰,多用三屈法,面相更加沉穩(wěn),以僧衣全無衣紋表現(xiàn)的“薄衣派”為特征,幾乎與耆那教祼體造像一般無二,推想尊像通體彩繪的可能性很大。誠如是,山東青州造像與鹿野苑的關系就比較密切了。與此同時,鹿野苑還盛行制作“四相”或“八相”的佛傳圖碑,不僅在西域有類似的圖像傳世,還可能促成中國北朝造像碑的盛行。以上是笈多典型式樣的兩種地方流派與中國佛教藝術的大致關系。
與旃陀羅笈多二世(GandraguptaⅡ)立了同盟關系的德干地方,在5世紀中期久已中斷的佛教石窟寺院營造得以重興。特別是伐卡塔卡王朝(Vakataka,275-497年)支持下繼續(xù)開鑿的阿旃陀石窟,其建筑、雕刻、繪畫,尤其是壁畫藝術,以最能弘揚笈多文化而聞名。壁畫使用的繪畫技藝,通常認為是南朝蕭梁(502-557年)張僧繇“凹凸花”的源頭。在造像題材上,阿旃羅較多地保持了孔雀王朝以來的神祇特征,特別女性類與傳統(tǒng)的藥叉女相近。西域克孜爾等處壁畫中的豐乳肥臀的女性形象,應該是笈多藝術北傳假途中亞傳入的結果。
笈多王朝的佛教,主要是通過西域絲路傳入中國的,西域和中原地區(qū)都曾發(fā)現(xiàn)了笈多風格明顯的造像。西域是輸入佛像的前沿陣地,仔細考察中國西域的佛像,除了少量犍陀風格較濃的作品之外,大部分與笈多式樣接近(4)。這些具有較多域外風格的造像,向東越過甘肅之后,就很淡薄了。甘肅以東的造像,固然仍然有域外風格元素的存在,但大部分或是接受南朝文化的影響,或是依據(jù)漢譯佛經(jīng)自行創(chuàng)造。整體而言,南北朝主要表現(xiàn)為本土風格逐漸超越印度影響的過程,本土風格以顧陸張吳等人的創(chuàng)作為典范而固化下來。雖然到了唐代初期,仍有玄奘、王玄策努力引進印度風格,大小尉遲帶來了西域畫風,但是,所謂“華戎殊體”,“中華罕繼”,這些努力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反而在這段時間出現(xiàn)呵佛罵祖的禪宗,出現(xiàn)丹霞燒佛的極端之舉。這時的印度處于戒日王朝(606-647年)時期,印度的黃金時代已趨尾聲,笈多式樣的佛像也逐漸掩沒在激蕩詭異的印度教造像之中了。禪宗興起固然是佛教中國化的自覺努力,但也不能忽視與印度佛教與佛像衰微的客觀現(xiàn)狀密切相關。
特別要說明的是,在印度佛像影響中國的這次高峰中,中國佛教是多種文化因素并存的。第一,中國出現(xiàn)了本土化的佛像式樣,典型是南朝東晉劉宋時期的“秀骨清相”與蕭梁時代的“面短而艷”。前者是域外影響陷入低潮間的產(chǎn)物,此時恰逢貴霜衰微與笈多趨盛之間。后者與笈多關聯(lián)較多,梁武帝曾遣使團前往印度巡禮,理當輸入印度的造像藝術。張僧繇的面短而艷固然有中國的本土淵源,但與凹凸花一起考慮,就難以排除笈多藝術的影響。第二,北朝佛教藝術,既有來自西域的因素,但南朝的文化風尚的魅力更大,特別是從北魏遷都洛陽之后,幾乎是南朝風格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第三,北魏分裂之后,笈多藝術的影響力逐漸增強,“青州造像”與“曹衣出水”是典例的例證。而貫穿整個十六國北朝的石窟寺開鑿之風,以及石窟型制與造像布置等因素,不能不與古印度石窟復興結合起來加以考察。第四,唐初佛教宗派的形成,表現(xiàn)佛教的中國化程度日益加強,各教派對佛教的看法不盡一致,而在敦煌壁畫表現(xiàn)出來的弘大氣象以及西方凈土變等題材的盛行,結合盛唐時期吳周二家樣綜合考慮,表明笈多國勢漸衰之后,中國本土的創(chuàng)造力再次被激發(fā)。第五,笈多時期興起的印度教造像,特別是梵天造像,除了躋身于佛教殿堂之外,還對中國道教主尊造像的定型以及后來三清造像,有極其重要的影響力。就整體而言,中國這一時期的佛教藝術,大致處于本土藝術與外來影響交匯的時期。盡管外來影響與本土因素孰輕孰重,還有很大的討論余地,而笈多佛像的影響力卻是無庸置疑的。
在以往的中國佛教藝術研究界,“犍陀羅”幾乎成了印度佛像藝術的代名詞。由于追隨海外學者的研究成果,對犍陀羅藝術傾注了很大的熱情,有不少編著和譯著面世,對秣菟羅、笈多式樣等其他造像流派疏于研究,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相關的中文著作面世,而這些卻是中國佛教的域外淵源的主體,斷斷不容忽視的。在笈多王朝趨于全盛之際,犍陀羅已基本喪失了創(chuàng)作的活力。與犍陀羅相比,笈多的秣菟羅作坊,斧鑿之聲依舊不絕于耳,往日洋溢在佛像嘴角唇邊的熱情,逐漸轉向了內(nèi)在的寧靜瞑想,佛衣襞摺更多地成了美化佛陀相好的裝飾,超越肉體的精神之美,從貴霜風格成功地轉換成了笈多風格,至今仍然令人嘆為觀止。至于貴霜余部,至此也成了笈多的附庸,“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些貴霜貨幣上刻有塞秣陀羅笈多(335-375年在位)和旃陀羅笈多(320-334年在位)的名字,說明貴霜小王朝也可能接受了笈多朝的宗主權”(5)。再以后,鳩摩羅笈多(414-455年在位)稍后的460-470年間,白匈奴徹底蕩滅了犍陀羅,把這里作為侵略笈多的前沿陣地??梢哉J為,在笈多時代,犍陀羅基本籠罩于笈多文化的光輝之下。著名的巴米揚大佛,顯然是笈多文化擴張的結果,具有鮮明的笈多佛像風格。盡管犍陀羅式微,但作為一種地方流派,以及他的亞種“畢迦試樣式”,仍然有可能裹脅于笈多浪潮之中,或多或少地傳入中國。如此說來,犍陀羅藝術對中國的影響,恐怕是遠遠不及秣菟羅和笈多的。如何評價犍陀羅對中國藝術的影響,值得認真反思。
自7世紀中葉以來,或者說,從玄奘在印度求法結束,至義凈赴印以前的三十年時間之內(nèi),佛教印度趨于密教化,隨后退居到了波羅(Pala)王朝庇護下的幾個大型寺院,日益經(jīng)院化和密教化。經(jīng)院化,把佛教理論局限于寺院,使得佛教脫離了廣泛的信眾基礎;密教化,使得佛教與印度教的教義與造像逐漸趨同,雖然努力爭取民眾認同,卻喪失了獨立發(fā)展的可能性。波羅王朝的主要領地有比哈爾、奧里薩和孟加拉地區(qū),在8-11世紀的三百年的時間之中至為強盛。他們普遍信奉佛教,捐贈布施,不遺余力,擴建或新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寺院群落,那爛陀(nalanda)、飛行寺(Odanrapuri)、超巖寺(Sri-Vikramasila)是當時以為密教為主的三座大寺,在波羅王朝的庇祐下成了佛教在古印度最后的據(jù)點。
密教是大乘佛教、印度教和印度民間信仰的混合物,以高度組織化的咒術、儀禮、俗信為特征,宣揚三密相應,即身成佛[5](P4)。密教造像主要有寶冠佛、多頭多臂菩薩像、度母女神、生靈座造像和曼陀羅等,印契、執(zhí)物、身姿,都被賦予了復雜而深奧的含義。這些造像與印度教神祇有密切的關聯(lián)。印度教造像興起到笈多時期,發(fā)展迅速,很快凌駕于佛像之上?!坝《冉堂佬g往往是印度教宗教哲學的象征、圖解和隱喻,崇尚生命活力,追求宇宙精神,充滿巴洛克風格的繁縟裝飾、奇特想像與夸張動感,帶有超現(xiàn)實的神秘主義色彩”[6],以激動夸飾替代了古典主義的單純靜穆,多面多臂的奇異形象取代佛教的凡人造型。密教造像是佛教被印度教同化的產(chǎn)物,至密教后期,兩者的造型幾乎難以區(qū)別。在波羅王朝,印度教的性力派特別流行,以崇拜女神為特點,有左道和右道兩派,左道重視輪座(按照宗教規(guī)定的男女雜交)、瑜伽和巫咒等,特別是受到贊美和升華的性[7](P57),對密教的后期階段產(chǎn)生重要影響,相應地,密教后期的造像,更加突出女神性力崇拜和畏怖造像,幾乎與印度教難以區(qū)別。
波羅王朝的密教,可以約略地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先后傳入中國內(nèi)地和西藏地區(qū)。傳入中國的路線,不再經(jīng)過西北古道,而是從海路和西藏尼泊爾傳入中國的。據(jù)唐釋義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的記載,這一轉變是在唐高宗時期形成的。由于海路的緣故,除了直接引進當時印度流行的密教之外,南部印度和東南亞的佛像式樣再次順道傳入中國。西藏尼泊爾一線,更是直截了當?shù)匕巡_密教整體搬入了雪域高原。漢地密教對應了波羅密教的盛期,藏地密教對應了波羅密教的后期。
在中國內(nèi)地密教興起,以三大士(善無畏,637-735年;金剛智,669-741年;不空705-774年)傳教為標志。善無畏于724年譯出《大日經(jīng)》、金剛智于723年譯出《金剛頂經(jīng)》,標志著以前的“雜密”時代結束,自此進入了被稱之為“純密”的歷史時期,在唐代的京洛地區(qū)掀起了密教造像藝術的新潮。密教注重像法、壇法、供養(yǎng)法。像法專論造像,對造像的規(guī)格、配料、顏色、質(zhì)地、程序以及造像者,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造像的特色是:一、持明密教崇奉的主尊仍是釋迦牟尼佛,除了身著菩薩裝、頭戴寶冠、背倚菩提樹等密教因素外,其他與傳統(tǒng)造像基本接近。新出現(xiàn)的也是最流行的是“佛頂佛”,這是“一切佛頂佛”、“金輪佛頂佛”等一個部類或族類的稱謂。釋迦佛頂像,頭戴七寶天冠,兩臂及頸項有七寶瓔珞,右手伸臂覆掌當右腿膝上,左手屈臂仰掌橫置臍下。三大士傳入的正純密教,金胎兩界曼荼羅以大日如來為本尊,其基本造型仍與釋迦佛或佛頂佛相近。二,盛行觀世音造像,有十一面觀音、千手觀音、馬頭觀音、不空羂索觀音、如意輪觀音等。三,金剛部和天王、明王等造像,大都現(xiàn)忿怒相,或多臂、執(zhí)持金剛利器等,特征比較明顯,都是從印度教引入的。四,以上各類造像大多是金胎兩部曼荼羅的組合,其組織形式、座次位置、執(zhí)物印相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表示特定的宗教含義,與傳統(tǒng)造像的一佛二菩薩之類有明顯的區(qū)別。開元三大士傳譯密典、設壇供養(yǎng)、誦持經(jīng)咒,密教造像進一步興盛。新興起的供奉形式是樹立陀羅尼經(jīng)幢、毗沙門天王信仰。陀羅尼經(jīng)幢,實際上刻寫經(jīng)文的石柱,所刻經(jīng)文以《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居多。毗沙門信仰與西北戰(zhàn)事有關,據(jù)說多有毗沙門助唐軍戰(zhàn)勝對手的靈驗,是唐朝的保護神。相比較而言,有唐一代,密教信仰最突出的表現(xiàn)還是真言咒語的流行,多以真言曼陀羅的形式出現(xiàn),種類繁多。
西藏的密教興起是在后弘期(978年)。其時正值波羅王朝無上瑜伽盛行時期,無上瑜伽各部通過“上路”(阿里地區(qū))擁入西藏,其發(fā)展歷程基本與印度并行或同步。藏密興起,一方面是西藏主動引入密教,另一方面是密教由于穆斯林的入侵而被迫移居尼泊爾和西藏。西藏的密教雖然也曾與當?shù)氐谋浇蹋?)融匯而表現(xiàn)出一定的地方特征,但總體上與毗鄰的尼泊爾和印度地區(qū)表現(xiàn)出極大的相似性。西藏密教造像盛行六字真言、曼荼羅、喜金剛信仰等,發(fā)展出一套龐大的度母或觀音體系,這是與波羅王朝有所區(qū)別的。其藝術風格、造像類型、造像技巧,也是與漢地藏教有所區(qū)別的。西藏密教造像基本上可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近于東北印度、尼泊爾,而遠于中國內(nèi)地的顯密二宗的。
開元密教與西藏密教相比,有250年左右的時間差。開元密教雖然也帶有少部分性力的因素,但并不明顯,雖然屢見女性的波羅密多菩薩,卻絕少男女合體的喜金剛之類,一方面是波羅密教尚未發(fā)展到這個階段,另一方面也受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這些恰恰是西藏密教造像的顯著特點。盡管漢地密教殊少性力派的成份,密典傳譯還是遭到了抵制,淳化五年(994年)詔毀《大乘秘藏經(jīng)》,天禧元年(1017年)禁止《頻那夜迦經(jīng)》,并禁譯類似經(jīng)文。換句話說,就在漢地密教陷入低迷之際,恰恰是藏地密教興起之時。在印度佛教消亡之后,使得中國失去了古印度佛教影響的源頭,中國內(nèi)地的密教造像,僅保存了千手觀音等少量品類,而西藏佛教在向內(nèi)地傳播的努力,也同樣沒有在主流文化界產(chǎn)生重要影響。
基于對這三次高峰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佛教造像的盛衰,與古印度有明顯的對應關系,在古印度佛像興盛之時,中國佛像也隨之出現(xiàn)了較為濃郁的天竺風情,而中國格調(diào)濃郁的佛教式樣多形成于古印度佛像的低谷時期。古印度的佛教消亡之后,中國的佛教藝術也就明顯喪失了活力。中國的佛教藝術,一方面直接師仿古印度的式樣,另一方面,我們也注意到中國佛教藝術史上,由于本土藝術家的參與,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古印度的中國風情,從東晉劉宋時期的秀骨清相到蕭梁時代的面短而艷,再到盛唐的吳帶當風、水月觀音,無不展現(xiàn)了中國藝術的特色,是這些特色成就了足以與天竺并駕齊驅(qū)的中國佛教藝術。
從中國佛像返觀古印度,我們發(fā)現(xiàn),古印度的造像譜系是相當單調(diào)的。在犍陀羅,盡管發(fā)現(xiàn)了難以量數(shù)的佛教造像,而形像型制卻是相近雷同的。佛陀、彌勒和各類佛傳題材之外,其他的造像并不多見。在恒河流域的秣菟羅和摩竭陀故地,情況也大抵類似,惟本生故事較西北犍陀羅多見。降及波羅時代,造像譜系才得以迅速地擴展起來,出現(xiàn)了寶冠佛,涌現(xiàn)了波羅密多菩薩(金剛亥母)、多羅菩薩和生靈座菩薩等各樣菩薩,由男性一統(tǒng)發(fā)展為男女并存的局面。然而,這多半是印度教神祇的翻版和改造。而從中國密教藝術來看,古印度現(xiàn)存的歡喜佛、畏怖像和曼陀羅等,現(xiàn)存的遺物并不多見,除了穆斯林劍與火的摧殘之外,恐怕也有信仰方面的原因在內(nèi)。
由此而言,現(xiàn)存的古印度佛教遺物似乎不足以完成中印對比的完整體。中國佛像中常見的各式觀音、二佛并座、各式經(jīng)變畫、阿彌陀佛、地藏、十王圖、羅漢、水陸畫,大致是中國的新創(chuàng),而并非取自古印度的樣本。所謂“影響”,并不只局限于古印度的佛像輸入中國,我們認為,漢譯佛經(jīng)與古印度的信仰習慣,同樣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價值。古印度的佛像固然影響了中國,然而,影響中國的并非全部源于造像。我們強調(diào)的漢譯佛經(jīng)、天竺風俗也同樣在中國留下了痕跡。漢譯佛經(jīng)的意義更為重要,這不僅僅是佛教信仰的依據(jù),而且還可以在沒有天竺佛像樣本的前提下自行發(fā)揮想像力,創(chuàng)造出了相應的佛教藝術。
中印佛教藝術交流的三次高峰,第一次的規(guī)模雖小,但有創(chuàng)辟鑿空的意義,初傳之際的造像有濃郁的域外風格是理所當然的。第二次的笈多式樣、第三次的波羅式樣,幾乎構成了天竺淵源的全部。第二次高峰主要假途西域,經(jīng)過犍陀羅故地、畢迦試故地,從西域輾轉進入中國的,與中國內(nèi)地是與本土式樣并存的,而且較多讓位于本土式樣,卻成為中國主流文化的一部分。第三次高峰是南海海路和西藏尼泊爾一線為主,所傳的密教教義與造像,雖然保存了較多的外來式樣,但始終沒有融入漢文化主流,就中國佛教藝術的整體而言,密教造像的數(shù)量和種類都是相當龐大的,但是,在文化藝術史上的史學地位卻是未必與之相稱。
注釋:
(1)(巴基斯坦)穆罕默德·瓦利烏拉·汗《犍陀羅藝術》(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98頁:“佛陀像最早被鑄在錢幣上,而后才產(chǎn)生了灰泥塑像和石雕像?!?/p>
(2)(英)約翰·馬歇爾的看法,把犍陀羅藝術的成熟期分為前后兩期:“按照我的看法,前期階段只持續(xù)了幾十年,即從公元1世紀末至公元140年左右(參考插圖87-112);后期階段從公元140年開始,到90年后貴霜帝國的瓦解為止(參考插圖113-130、131-151)?!保ā蛾恿_佛教藝術》,甘肅教育出版社,1989年12月第1版,第68頁)。
(3)任繼愈《中國佛教史》第一卷第45頁:“如果不斷定具體年月而籠統(tǒng)地說佛教在兩漢之際輸入中國內(nèi)地,也許更符合實際?!睆垥匀A《對佛教初傳中國內(nèi)地的時間及路線的再考察》(《史學集刊》2001年第1期)認為:“佛教是逐漸地而且是從不同的方向,通過不同的方式傳來的。在北方,由印度經(jīng)中亞,沿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內(nèi)地;在南方,通上海上絲綢之路傳至廣州、交州等地,再傳入中國內(nèi)地。傳入時間大致為兩漢之際。而且,無論以何種方式傳入,都與中國同當時的印度與中亞等地的商業(yè)活動密切相關?!?/p>
(4)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拉瓦克寺院造像便是犍陀羅與笈多并存的(參見《Ancient Khotan》下冊,英國牛津,1907年)。
(5)按,兩個笈多皇帝的名字,原文譯為“沙木德拉”和“昌德拉”,后者的旃陀羅笈多(Candragupta)是笈多的開國皇帝,320-334年在位(劉欣如《印度古代社會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61頁)。
(6)王森《西藏佛教發(fā)展史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6月)第25頁稱“古代苯教徒以祈福禳災放咒復仇為其主要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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