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在兩天前的下午,大概三點鐘的時候,我妹妹李花給我打來電話,她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實話真把我弄懵了,生活中突如其來的事情很多,這也算是一個,而且是特別的一個。當(dāng)時硬是愣得我坐在辦公桌前大半天起不來,我感到忽然間被抽空了身體里的某樣?xùn)|西,雙腿發(fā)軟,眼前充滿一層迷霧。我一直愣在那以致于諸葛虹云敲門聲都沒有聽到。諸葛虹云是給我送這個月的財務(wù)報表的,她放下東西就悄然離開了。五分鐘之后,她和曾波進(jìn)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辦公室溜進(jìn)了樓層的公用洗手間。
洗手間剛剛漂洗完畢,充滿了漂白劑的刺鼻氣息。我站在窗口,看著樓下的人走路,從二十八層看下去走路的人就像一個怪物。我收回視線把電話撥過去,先是妹夫接的電話,他們顯然是在街上,電話里傳來那邊車流和嘈雜的人聲。緊接著我聽見妹妹說,我來接。妹夫就把電話給了妹妹。妹妹在電話里再次重申了這個事情的嚴(yán)重性,她很果決地說,哥,你必須回去一趟。我要是走得開,也要回去的,可是這邊店沒有人照顧,現(xiàn)在小丫頭難找。妹妹李花經(jīng)營著一家美容店,她的店鋪用房是妹夫的二姐的,妹妹出技術(shù)且部分資金,兩家算是合股經(jīng)營的一家美容店,做的都是鄰居的生意,也有個別散客。
美容店生意不太好,當(dāng)然也不太壞。那是一個三居室的格局,具體是在南湖二村,其布置顯然有家的意味。我有次去南京學(xué)習(xí),特地去看了看。深有印象。妹妹總是抱怨招人難,說培養(yǎng)了幾個新手,學(xué)會了技術(shù)就走人了。記得我到達(dá)那天,正趕上她那個來自泗洪的姑娘鬧著要走,妹妹說她翅膀硬了。那姑娘站在一個易拉寶海報跟前,絞著手,一聲不吭。妹妹嘴上說,按著我的脾氣,身份證就給你一直扣著不給。說是這么說,還是把身份證從皮夾里掏出來給她,讓那個姑娘走了。這種情形,走了好幾個,連她的顧客都說妹妹太仁慈。妹妹說,算了,其實都不容易。
妹夫說,難道我們就容易?妹妹無語。妹夫掏出一支煙點上說,你啊,太好說話了,現(xiàn)在的小丫頭鬼精得很,見你好說話就跟你耗,知道你耗到最后會把東西給她。他說的東西除了身份證,還有作為押金的一個月的工資。
通完話后,我思忖妹妹說的也是實情,她如果離開了,這個店等于就歇業(yè)關(guān)門,從南京趕回范水至少路上就來回五個小時,加之說服父親,她算起來至少要關(guān)門三天,關(guān)門三天,對妹妹來說是很嚴(yán)酷的事實。畢竟這是一家的生活來源,加之妹夫出租車不開之后,這個小美容店就更為重要了。
因此權(quán)衡再三我決定還是我回去一趟。曾波和諸葛虹云再次進(jìn)辦公室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要回一下江蘇。他們原本想說需要他們做什么的話也咽回肚里??辞樾嗡麄円呀?jīng)從我在辦公室的發(fā)愣瞧出了端倪:李總家里出事情了。他們一臉肅穆,眼神似乎為了配合我,閃發(fā)出萎頓的目光。
次日的車票是諸葛虹云幫著訂的,她是一個行事利索的女人。她把車票交到我手上并且叮囑了一句說明天可能有雨,路上小心點。果然一大早就被雨下醒了,醒來的時候是先想起諸葛虹云的話,再想起要回家這么一回事的。我趕緊從床上跳起來,因為從亞運村的住處到木樨園車站路上至少一個半鐘頭。車子是七點四十準(zhǔn)時出發(fā)。鬧鐘跳起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洗漱完畢挎上包來開門了,又返回來把鬧鐘掐滅。緊接著又開始找傘,總之有點手忙腳亂。
因為雨和早晨光線的緣故,整個小區(qū)和街道像一張發(fā)灰的明信片。路上的車顯得很稀少,大概等了五分鐘才從南邊路口拐過來一輛現(xiàn)代,前擋風(fēng)玻璃那亮著紅燈,顯然是輛空車。我上了這輛車后才發(fā)現(xiàn)司機(jī)是一個女人,卷頭發(fā),用濃重的京腔問去哪?我說木樨園車站。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說,下車。我說為什么?她說,不為什么,那地方不去,我馬上得下班,我以為你往北苑走。向北可以送你一程,向南你另找車吧。
如果是一個男的我還會搶白兩句說拒載的話,可是看那女司機(jī)一臉倦容也懶得說了,只得下車,重新?lián)伍_傘站在雨心里。
所幸的是不到兩分鐘我就又上了另一輛現(xiàn)代,我還沒有上車就在車窗口先嚷了一句:木樨園。這回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中年男子,鬢角花白,右臉頰有一個疣子,眼睛很大。他皺著眉直點頭示意我上車。
路上不堵車,從三環(huán)一路開到木樨園用了半小時,我下車時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基本不用打傘。門口有比我更早到的人,有的拖著行李箱,手里嚼著油餅,有的站在那呆望,好像對于是不是離開北京還很遲疑,有的則在一旁的電話亭里嘰哩哇啦的和家里通電話,這是在車站門口的情形,候車室里則更多人,坐著躺著站著的。
他們臉上一律顯得臟兮兮的,好像一夜沒有洗臉,眼睛里充滿饑餓感,好像在北京一直沒有吃飽飯的樣子。他們的表情好像既憤怒又難過。
在我上車的時候,我哥哥李棉從廣州登上了火車,他給我發(fā)信息說,是妹妹告訴他這個事情的,他正好也想回家一趟。他說他先到南京過一宿然后早晨乘7點鐘的南京到安宜的班車。他說他應(yīng)該在我后面進(jìn)家門。他最后一條信息是:我不是特地為此事回去,我是因為另外一件事情。我問他何事?他沒有再回信息,看來只有到家后見面再說了。
車子出了車站后,并沒有立即走上公路,而是向東而去,到了大望路。因為在那兒,也就是大望橋下還有將近十來個人等著上車,看情形那些老鄉(xiāng)是坐慣了的老主顧。車子整整晚點了一個小時才真正的駛出了北京,上了京津塘高速的時候我就睡著了。車子里坐滿了人,他們中絕大部分是老家的人,他們的家分布在我老家的周圍方圓百十公里內(nèi),有兩三個操著南河腔的,和我們家的自留地僅僅是一河之隔。由于我多年在外,他們不認(rèn)得我,我也不認(rèn)得他們。
他們是回家趕著農(nóng)忙的,有一個男的,三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紅襯衣,從座位底下拿出一把新口彎刀。他用手試著刀鋒。車窗外的光線照著他和他手里的刀。他說他早就想農(nóng)忙的時候打把好刀帶回去,每次總是急急忙忙的忘了,這次總算了了個心思。先是有人笑他,經(jīng)常沒大魂,老忘事,說他有一次買香煙竟然將香煙丟在了雜貨店的柜臺上。緊接著旁邊的人笑他,老家連一把刀都買不到?用得著這么老遠(yuǎn),從北京買刀?他堅持說那不一樣。說著就把刀塞到了座位底下去。一路上那個用紙片將刀口包扎好的鐮刀經(jīng)常一直滑到我的腳邊,我總是腳跟用力將它抵回去。
車到淮陰的時候,我才有了一個隱秘的沖動,那就是我想擁有這把鐮刀。我想象自己將這把刀從我的背包里抽出來的樣子,而且是當(dāng)著父親的面。如果我回去還趕得上的話,我也要順便嚇一嚇那個娘們。對于這個情形的設(shè)想我總是屢屢不能如愿,因為我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我能想象出來父親見到我抽刀而出的驚愕,但是我想象不出來那女人驚嚇的樣子。我沒有概念,我從來就不認(rèn)識那個人。她是突然出現(xiàn)的,出現(xiàn)在父親的生活里,攪亂了我們一家子人的腦袋。據(jù)說我二舅舅已經(jīng)開始不跟我父親說話,甚至不接我父親的電話,他家稻田收割的時候也拒絕了我父親的幫忙。關(guān)于二舅舅不和父親說話的事情還是后來知道的。
大舅舅因為隔得遙遠(yuǎn),在另外一個集鎮(zhèn),和我的大表哥住在一起,平時就很少來往,因此對于父親重新找了一個女人他或許沒有什么所謂的態(tài)度。他幾乎在我父親這個年齡更早些時候,便成為一個鰥夫。我大舅媽死得早,或許能理解父親。
我幺舅舅的態(tài)度則顯得模糊,不反對也不贊成,他每次去范水上班總要騎車從我們家門口經(jīng)過,父親和那個女人在院子吃晚飯,或者一起翻曬稻谷的樣子他肯定也見過。幺舅舅向來和我們家走的近,他和我母親姐弟感情也最好。他肯定會有點傷感,畢竟在這個院子里的一切曾經(jīng)屬于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媽媽,可是她已經(jīng)入土三年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關(guān)于爸爸和那個女人,幺舅舅跟我很簡略的提過一次,而且是在談表妹工作之后。他說,我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幺舅舅當(dāng)時在電話里只是了兩次才蹦出一句話來,我們覺得這不怎么好。
在幺舅舅通過話之后我一直想找個時間和父親電話,可是總是忙忘了。有一次想起來,但是一看鐘點已經(jīng)是十一點,顯然父親在那頭已經(jīng)睡了。父親在八點左右就上床睡下了。逢到農(nóng)忙最多九點。有一次我電話過去他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電視還開著,他經(jīng)常這樣,坐著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母親去世之后很快就冬天了,我們兄妹三個輪流從三個不同的城市給父親電話提醒他上床后不要抽煙。有一次他抽煙坐在那看電視,睡著了香煙掉在被上將被燒了一個大洞,所幸的是母親那會還在。母親生病的時候就經(jīng)常說到這個香煙落在被窩上的事情,要不是她醒睡,房子早燒掉了。事實上我們也看見過那床被燒壞的被子,像被頭上一個黑色漩渦。
母親走了之后,父親是很孤單的。他經(jīng)常開著電視睡著了,夜里一覺醒來看見電視沙拉拉的響著隨即關(guān)了之后他又睡不著了,緊接著他只得又打開電視。他有次和我通電話的時候說不應(yīng)該把媽媽所有的東西都火化了。那個時候我們怕父親睹物思人,所以在家里其他親戚的主張下,就將所有的媽媽的衣服,鞋帽,還有照片全部火化了。
他幽幽地在電話那邊說,不應(yīng)該全部燒掉,現(xiàn)在想找,一樣也找不到。
父親這么說,我一時找不到話說,聽見電話那邊,父親停頓了很久。
我相信父親是愛母親的,只是老天把他們分開了。這個誰也沒有法子的事情。老天要這么干,誰也攔不住。
按照本地風(fēng)俗,喪偶的一方在三年里不得另找他人,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母親投胎成為另外一個人,一個和我們大家無關(guān)的人,父親是可以找一個人的。父親是需要一個伴。我們誰也不反對他擁有一個伴。父親是和共和國同歲的,今年五十九歲,按照他們的說法他還年輕。事實上父親還不能算是一個老人。
2
關(guān)于父親如何度過晚年我們是有過考慮的,我們覺得他在六十歲左右可以找個老伴,甚至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給他操辦一場婚宴的準(zhǔn)備。就在一個月前,我還和妹妹以及遠(yuǎn)在廣州的哥哥李棉溝通了此事,還說到春節(jié)時候可以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這個問題放到桌面上來談。而現(xiàn)實超乎了我的想象,或者說,現(xiàn)實走向另一個不可知的岔道。
說到這,不得不提及我曾經(jīng)接到的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那會兒我是無法想象,若干時日之后在返鄉(xiāng)的大巴車上想象著用一把鐮刀嚇嚇的那個娘們就是她。女人是我們安宜縣北部黃浦那邊的口音,她的電話顯得很突兀,一上來是沒有稱呼的,更談不上什么過渡,她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是你爸爸生日,你們知道嗎?她雖然語調(diào)平緩,卻是責(zé)問的語氣。我當(dāng)時正在和一個客戶談判,匆匆忙忙地說了一句馬上打過去就掛了。等我處理完客戶的事情再電話過去,那邊卻是關(guān)機(jī)。她的責(zé)問使我久久地悵然,且處在一種不舒適的狀態(tài)里。關(guān)機(jī)意味著一種公然的指責(zé),這些顯然是在父親知情的狀態(tài)下進(jìn)行的。也就是說,父親同意她這么干,同意她在電話那頭給他的兒女一鎯頭。
還是在兩年前,為了便于隨時聯(lián)系到父親,我給父親買了一個手機(jī)。開始的時候父親是拒絕的,他覺得家里有電話,何必要一個手機(jī)這么個費錢的玩意。后來當(dāng)他在田頭或者去集鎮(zhèn)的路上,能接到電話,他才感覺到這玩意的好處來。
手機(jī)是父親的,卻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再加之事關(guān)父親的生日,從那個陌生女人的口氣上聽來,不僅僅是我,包括哥哥李棉妹妹李花也忘了這么回事。我很快給妹妹和哥哥發(fā)去短信作為提醒,大概在晚上入睡前父親收到了李棉和李花的生日祝賀電話。父親總的來說還是高興的。他甚至笑著在電話里說:雖然是散生日(地方方言,意即非整數(shù)),你們還記得就好。那個陌生女人給父親過的生日,且給他買了一條花格子圍巾作為即將過冬的禮物。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應(yīng)該感謝這個女人的,盡管對我們來說她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對父親來說,她已經(jīng)非同尋常。
我是這么跟妹妹分析過的,但是妹妹卻不大贊同,她似乎也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女人的語氣。后來聽叔叔的老婆在電話里告訴她那個女人的歲數(shù)的時候,妹妹本能的反應(yīng)就是一種排斥。據(jù)說還有一次竟然和那個女人吵了起來,妹妹在電話里的語氣顯露出厭煩,她這股情緒主要來源于叔叔老婆對那個女人的描述,她的歲數(shù)要比父親小十歲左右,關(guān)鍵倒不在這,而是那個女人那種自以為是的勁頭。那種感覺好像已經(jīng)是我們家的什么人了似的,妹妹總這么憤憤地說。
哥哥李棉的反應(yīng)倒是顯得很平常,他覺得那是爸爸的事情,老不管少,少不管老。妹妹在電話里立即就回說了他:老頭子不管你的事,你當(dāng)然這么說。事實上,作為家中長子的李棉遲遲未婚,父親的確很少問及,倒是母親生前曾經(jīng)多次叮囑,要李棉早點成家。母親在病榻以至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李棉的婚事。
當(dāng)然,我的反應(yīng)大抵上是正常的,或者說是有點平庸,我勸妹妹不要先入為主,不要有色眼鏡看人,要先了解后再作結(jié)論。但是妹妹就是說啥也不同意,她說無論怎么樣她是無法一下子就會接受這么一個人的。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有家口的人。妹妹在電話里振振有詞,要我極力說服父親,他那樣下去很危險,他將是一個不恥的第三者。這么一大把歲數(shù)的人了,弄個晚節(jié)不保壞了我們李家的名譽(yù)。每次電話里一說到名譽(yù),我妹妹的聲調(diào)就要一次次在電話里高上去。
我們不能讓這個有家有口的壞女人,破壞了我們李家的名譽(yù)。
還有家口?這多少讓我們吃驚。后來我在妹妹的轉(zhuǎn)述中才知道,原來那個陌生女人陪兒子讀書來到了范水鎮(zhèn),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房子,給兒子燒燒煮煮,據(jù)說丈夫是一個瓦匠在常州做活。父親是因為上街去買番瓜種籽,在她租住的房子屋檐下躲雨,自此相識。按照妹妹和我老婆陳嵐的話說,父親從此熱戀了。
父親很聽那個女人的話,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是叔叔老婆說的原話。
她甚至舉例說明,在姑媽修房子期間,父親正在屋頂上收拾瓦片,那女人喊著父親的名字,要他下來,站在屋頂上的父親問她什么事情?那女人不說就是要他下來。
你爸爸乖乖地從屋頂下了樓梯,當(dāng)時還有很多幫忙的人都看見了。叔叔老婆還描述了當(dāng)時很多人,包括姑媽一家以及來幫忙的人的驚訝情形。這些我妹妹從叔叔老婆那兒得知又轉(zhuǎn)播給我們。你爸爸像變了一個人。叔叔老婆每次在和妹妹通電話的時候都要說上這么一句。
眾多跡象表明,那個陌生的女人已經(jīng)以父親的女人自居,無論是莊上人還是一些親朋友都已經(jīng)知曉了她的存在。我忽然想到,這是不是我二舅一直不和父親說話的原因?他或許以不和父親搭腔的方式紀(jì)念他的妹妹即我的母親,也對我父親的行為表示抗議?
的確在我們看來,父親陷入這次戀愛是很荒唐的。不僅如此,還竟然說要一起私奔,我清楚地記得兩天前我妹妹在電話那邊驚詫道:這還是不是我們的老爸,真讓人要暈掉了!
父親要與一個我們眼里的陌生女人私奔,這的確不可思議。私奔這個詞匯,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人的存在,我可以百分百的說父親是永遠(yuǎn)不會和這個詞匯扯到一起的。父親是一個農(nóng)民,道道地地的一個農(nóng)民,他有三分自留地要種,有將近十來只雞鴨要養(yǎng),還有一頭百十來斤重的母豬要喂。說實話,坐在返鄉(xiāng)車上的時候我就有點遷怒于那個女人,是她把父親和我們的生活攪亂了。
當(dāng)然撇開這點不談,那么她到底圖爸爸的什么呢?我的腦海里回旋著妹妹李花的聲音。
是啊,那個女人圖什么呢?父親僅僅是一個農(nóng)民而已,長得倒不顯老,雖說不很英俊但還算像個男人樣,濃眉,雙眼皮,高鼻梁。他雖說五十八九奔六十了,但是體格上還算強(qiáng)壯,也有一把力氣。他好幾年前在南京南郊的一家塑料廠打工的時候可以和幾個小伙子在卡車上貨下貨,那都是大碗口粗的塑料管道,長約五米多,很重,至少我一手難以提上肩膀。我親眼見過父親一根根地提起,然后一把汆進(jìn)車廂。一天一人要上三十來根,體力的消耗可想而知,如果說,那女人需要一個有力氣的男人,他肯定還算得上。說個冒犯的話,父親在床上也不會差強(qiáng)人意。
按照常理來看,男人奔女人通常為色,而女人奔男人也多是為錢。可是父親是沒有多少錢的,他的存折有三千元高速公路集資款,其中有一半還是當(dāng)時向姑媽借的,除此之外他還有我一個月前匯過去的一筆稿酬,算是我給他的香煙錢。加上屋后的一棵賣掉的大榆樹的一千來塊,充其量也就是萬把塊錢的樣子。怎么說,他也算不上一個有錢的農(nóng)民。
當(dāng)然他算是一個有點見識的農(nóng)民,這倒是事實。譬如他坐過飛機(jī),那還是他在南京郊區(qū)塑料廠打工的時候的福利,還曾經(jīng)隨團(tuán)去過桂林,來過北京,登過長城。而這些在我們莊上與他同齡的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除此之外,還有,或許能引起他一點內(nèi)心驕傲的是,他的三個子女都在外面混,至于混得如何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撥出了泥腿,在另外一重世界里。
那么是父親的見識對那個女人產(chǎn)生了誘惑力嗎?總之父親的存款和他的眼神一樣透明,作為子女我們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我記得我這么對李花說過,難道李棉給他還寄錢?我這種說法,李花嗤之以鼻,她認(rèn)為不可能,李棉自己倒是泥菩薩過河的人了,還顧得了老頭子。我說那倒不一定,萬事皆有可能。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猜測還像那么回事。
父親有一次在電話里說到,他的錢在折子里沒有動,一分也沒有動。他的零花錢如香煙費、人情行禮基本是靠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家鋸木廠幫忙所得。吃什么都是自己的,自己種的菜,自己雞子生的蛋,自己的菜籽油,吃水是用大河里的活水,既環(huán)保又省錢。父親說得不錯,在家里他已經(jīng)談不上還有其他什么開銷。
有一陣子我電話里還交流父親晚上吃什么?直到聽說他打了肉燒了魚湯自己才覺得心安,仿佛自己也吃到了一頓魚肉下肚的感覺。有一次他忽然說,你們別老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的,人家不是那種人,她從沒有花過我一分錢,一次都沒有。
我在電話這邊說:我們不擔(dān)心其他的。
他隨即就問,那你們擔(dān)心啥?每次李花也好,你也好,就問折子里還有錢嗎,不夠,我給你寄,你們嘴上都這么說,實際上是另外的意思。我知道,我養(yǎng)的孩子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
我被父親白斥一頓,就把話題往鴨子雞子上引,往屋后的魚塘上引,往大榆樹上引。好不容易岔開話題,終究想說的話一句沒有跳出來。
說實話,有好幾次我差點把那句話說出口了,但是還是在舌板下壓了壓繼而咽回了肚子里,我覺得這話由我們作子女的說出口總是不合適,只是每次電話臨結(jié)束浮皮潦草地說一句,天冷了,保重身體。實際上這話的潛臺詞是要他注意身體。我曾經(jīng)嘗試著從另一個角度跟我做木匠的叔叔說過這個話,我覺得由叔叔向父親傳達(dá)比較合適,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否接受到過叔叔的告誡。
這個女人不圖錢,那么,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到底是圖啥呢?難道是真愛嗎?我這樣的說法引起了妹妹李花在電話里的一陣大笑。她的笑是很有感染力的,我想到這兒的時候,也不期然地笑了起來,甚至笑出了聲,好在整個車上的人好像都在打盹。在我鄰座的那個老鄉(xiāng)微微張開著嘴,他的年紀(jì)和父親差不多,只是頭發(fā)比父親少,鼻子比父親塌。隨著車子的顛簸他幾乎將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3
我在想,難道父親除了母親,就不能再有真愛嗎?這個問題攪得我睡不好覺。父親也是一個男人,我過去的意識里他只是一個父親,從來沒有想過這層面的意思,母親去世之后,突然有一天我想到父親晚上入睡,床上只有一個枕頭,床上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想到父親是一個男人。母親生病三年,加上父親有孝三年,整整六年時間他是一個人。六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父親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因此當(dāng)?shù)谝淮温犝f父親陷入熱戀的時候我沒有驚詫,只是我們覺得他遲早要找個老伴,有了這個人的存在,至少能解決父親和我們相隔著的生活矛盾,我們也不希冀這個人做的像母親那樣好,她只是提醒他洗腳上床,提醒他早晨喝杯牛奶,提醒他及時關(guān)掉電視就可以了。當(dāng)然如果可能的話,她能讓父親過上性生活就更好了。
但是,現(xiàn)實生活稍稍和我的預(yù)期有點出入,在父親的生活中的那個女人比我們想象的要年輕,她比父親小十一歲,將近小一成。更為關(guān)鍵的是她還是一個有夫之婦。這不得不讓我們一大家子為之揪心和不安。我們覺得完全有必要勸阻他們,而且刻不容緩。
如果他們的確是真愛,就像我身邊那些男男女女之間發(fā)生的那樣又如何呢?雖然我父親不會短信傳情,但是他們之間的電話總是不斷的。有時吃飯的時候父親的手機(jī)就會很響的響起來,起初的時候,我們知道是一個女人,還并不知道就是那個小他十來歲的女人。
父親總是到陽臺上去接,很短促的說幾句,掛了電話,然后坐下來繼續(xù)吃飯。通常這個時候我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看著他低頭吃飯,我注意到他的額頭上閃著年輕的光亮。說實話,至少我在內(nèi)心里是替父親高興的。
母親去世之后,我們曾經(jīng)把他接上城住一陣子,那會兒我還在禺城教書,他總是住不慣,他跟莊上的人描述城里的生活毫無樂趣可言,他說就像關(guān)在牢里一樣。而南京卻是另外一回事情,妹妹接他去南京過過一陣,父親對于南京是不陌生的,他曾經(jīng)在那生活了十來年。他初到南京的時候是一九八九年,在瑞金路的一家百貨商店踩三輪拉貨,去南京南郊鐵板橋的那家塑料廠是后來的事。我一九九О年在南京上學(xué),每個周末總要去他那,父親總會在路邊的熏燒攤上剁只片鴨子,一起喝著啤酒?;蛟S他認(rèn)為我上了大學(xué),應(yīng)該可以喝酒,并且可以放開了喝,有一次就喝醉了,在百貨店的后面的庫房里吐臟了他的蚊帳。
總的來說,他在南京要比在禺城快活些,禺城對于他來說是陌生的。他對南京的街道了如指掌,據(jù)妹妹講父親在南京的時候,總喜歡騎著一輛單車帶著外孫四處轉(zhuǎn)悠,臉上開心了好多。
父親最終還是覺得回家里好,他在家里,地夠?qū)挸?,床夠大,菜夠吃,水夠喝,而城里這些都是有限定和成本的。金窩銀窩不如草窩,這是我母親生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父親向莊上的人復(fù)述了在城里的感受后總是要附帶說這么一句。
回到家之后的父親,是很自在的,他可以端著大碗吃著就去鄰居家串門,可以伸筷子夾鄰居家桌上的菜,還可以跟鄰居家的女人說上幾句笑話。有時候他下田放水,看到溝渠里有魚,就伸手一把抓到,一看嫌小還不夠一碗湯就又放下水了。
除了兩季大忙之外,父親的日子比較清閑,白天他和莊上的人打牌,父親的眼睛不太好,發(fā)牌的時候眼睛幾乎湊到牌上,對此我們從沒有勸阻過,這是他打發(fā)時間的樂趣之一。從牌場上下來回家之后是父親最不想面對但又不得不面對的時光,我能想象得到,尤其是他打開家里那道院門,看見堂屋一片漆黑的時候,父親走進(jìn)了寂寞的黑洞里。過了好久,他才摸索著找到墻壁上的燈開關(guān)。
要在往常,母親總是做好了飯菜,用一個淡藍(lán)色的塑料龕籃罩住,就罩在堂屋的桌子上。電視機(jī)在臥房里響著,母親坐在那看電視。看見他吃完走近來母親總要微調(diào)轉(zhuǎn)頭,笑著問他:贏了幾塊錢?
我曾經(jīng)多次設(shè)想過那個對我們來說很是陌生的女人坐在臥房的那個醬色皮面的沙發(fā)上,她會像母親那樣嗎?或許她會和父親說著下午的牌局和她在集鎮(zhèn)上遇見的什么人或者事情。父親的下午通常在鋸木廠幫忙,或者就在牌局上。他的牌局多半是幾塊錢的輸贏,最多是五十元而已,純粹是消遣,這種消磨時間的方式也是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之一。父親另外一個樂趣就是喝酒。
關(guān)于這方面,我曾經(jīng)在一篇小說里影射過并且毫不留情的將之說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在我們兄妹三個的幼時記憶里,父親這方面的給我們的印象多半是不愉快的。
他有次深夜醉倒在田里,記得那會已是快年根歲晚的時候了,我們?nèi)页鰟樱蛑蛛娊K于找到了他:他的頭枕著一溝污水,全身蜷縮像一個大草蝦。等我們扶起來的時候他就大口大口的將肚里的東西吐出來。他醉酒厲害那會兒歲數(shù)跟我現(xiàn)在差不多大,我對那個夜晚手電燈光下的蜷縮的身影記憶猶新,我至今很少沾酒也多半是受那個時候的影響,我斷定父親彎在我們臂彎里,張口狂吐的時候,那個五臟翻江倒海的勁頭是世界上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
至于我因為工作和業(yè)務(wù)上的需要稍稍開了酒興,那是后來的事情了。對于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我們總能找到另一個角度說服并原諒自己。
汽車突然停住,有人開始往門口走,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窗戶外面的有幾個聚集到門口來的漢子來搶著拿行李,旁邊幾輛三輪車作出一副隨時待發(fā)的姿態(tài)。司機(jī)跳下車,將體側(cè)的行李箱打開,有人不放心怕拿錯了特地趴到窗口去看,而我繼續(xù)閉上眼睛。等待車子開動。
只聽哐當(dāng)兩聲,車子的輪子隨即開始擦動地面。車子又往前進(jìn)了。
離家愈來愈近了,大概還有兩個小時進(jìn)入安宜。一過安宜,離家就不遠(yuǎn)了。
我感覺到那把包著布的鐮刀,又一次靠上了腳跟,我習(xí)慣性的用鞋子輕輕的將它移一下,然后推到前面的位置去。到這刻為止,我還不知道這把鐮刀在三個小時之后出現(xiàn)在我的背包里。一個人和一個人,只要到了時候終將會遇見。一個人和一個東西也一樣,我相信這句話。
車子里開始彌漫著一個桔子的味道。然后是雞蛋和方便面,還有火腿。司機(jī)轉(zhuǎn)動著方向盤,他叼著煙,和旁邊坐著的那個售票的中年男子說著去年的油錢,還有從報紙上讀來的新聞。那個售票的用手指蘸著唾沫,數(shù)著鈔票,回應(yīng)著司機(jī)的話。
我感覺到自己又被一陣飄忽而至的倦意按捺住,很快我就再次睡著了。
4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六點鐘了,天已經(jīng)擦黑了。運河上的機(jī)駁船好像一直沒有動,一輛接著一輛,像幅剪紙一樣。公路的路面上有積水,顯然也下過一陣雨。
街頭的燈火稀稀拉拉的,遠(yuǎn)處的店鋪顯得很小。如果不是路右邊的那個渡口提醒,我還以為車子半途???,下客或者有人下車小便。再看,左側(cè)的那熟悉的六角亭是那么堅硬,那么真實。
我吁了一口氣,終于到了。我感覺自己的雙腿酸麻。車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大概在我睡著的時候他們下了車。車子停在路邊,沒有圍上來的提著雞蛋或者礦泉水籃子的小販,也沒有殷勤拉客的踏三輪車的。渡口那邊空蕩蕩的沒有一人,只看見一根木樁豎在那兒。其實那不是什么木樁,是一個拴船的石柱。自我小時候,它就在那了。
我感到一陣輕松,我說不上來為什么。我只是感覺到一種稀薄的力量透過車窗微光占據(jù)了我整個身心,使一路顛簸積攢的勞頓一下消失殆盡。
車?yán)锏娜展鉄粽罩緳C(jī)的臉有點蒼白,他掉轉(zhuǎn)頭來看著車?yán)锪闵⒌膸讉€乘客收拾。
而那個賣票的中年男子,在勸說一個要前往禺城的年輕男子,那個年輕男子振振有詞說不能把他扔在半道,他打的是禺城的票。為何把他扔在這?他一臉無辜的站在座位上,要求車子繼續(xù)向前開。
司機(jī)好像懶得解釋,只有那個賣票的說,我們把你送上另一輛車保證你到家。當(dāng)然,最后那個年輕人被說服了。他嘴里輕聲地說了一聲,他媽的倒霉,下次再也不坐這車了。他在我前腳下了車,我拎著包下一個斜坡走上范水鎮(zhèn)的街道時候,他被那個賣票的轉(zhuǎn)上了一輛開往禺城的中巴車。
從范水集鎮(zhèn)到家門口,步行的話至少一個小時,如果坐中巴的話就要快的多,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七點鐘了。街頭小販正在收拾攤子,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子在路邊買烤紅薯吃。紅薯的香味極大的引誘了我向那邊靠了過去。
那是一個中年婦女,烤紅薯的炭火在小巧的爐膛里閃著,光亮映在她的臉上,這張臉滿是皺紋,手卻是那么白皙,像是從黑夜里畫出來的。她的眼神很溫暖。
她的手接過錢鈔,用另一只手將紅薯放在我的手里。那只手戴著手套,上面閃著黑火炭屑。
街道上攤位的燈火照例是稀稀拉拉的,看上去沒有精神,包括坐在店鋪里埋頭算賬的人。我挎著包,在這個集鎮(zhèn)大道上走著。我想起小時候在這條路上走的情形。當(dāng)然這條路和我小時候走的那路還是有點區(qū)別的,首先路拓寬了,并且延長。以前的街道從運河堤到金水橋這一截,而現(xiàn)在遠(yuǎn)遠(yuǎn)向東一直到達(dá)躍進(jìn)橋。
道路延長了,兩邊自然而然有了很多的店鋪,店鋪的招牌閃著的霓虹燈要比以前敞亮,時髦得多。那個時候的街道雖然短,不長,但是卻覺得很長,很闊大,兩邊的建筑和店鋪也鮮亮得很。
我第一次上街就是用賣廢銅爛鐵換來的錢去新華書店買書看。我小時候常去的新華書店就在藥店和商城旁邊,現(xiàn)在藥店和商城還在,但是新華書店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邊走,邊回憶著那個時候的街道,那個時候的我。我甚至還在街道上叫賣過自己寫的對聯(lián)。
從縣城安宜到韋鎮(zhèn)的中巴從那邊的運河堤上下來了,看來是最后一班車。中巴車的喇叭聲和雪亮的車燈將我的回憶切斷了。我跳上了車。我家就在公路邊上,這輛車將途經(jīng)我家門口。
中巴車?yán)镉胁簧偃?,街道上店鋪的燈光從車窗進(jìn)來將他們的臉勾勒出來,我好像認(rèn)識他們又好像不認(rèn)識。這種古怪的感覺一直到我下車為止。
就在我找好位置坐下來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叫我,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哥哥李棉。這讓我倍覺意外。只見他坐在后排的位置上,穿著一件筆挺的西裝,他用腳摟著過道上的行李箱,我驚呼這么巧。他笑笑說他搭上了一個熟人的順風(fēng)車。原來李棉到南京一下火車準(zhǔn)備打車去定淮門大街妹妹家的時候,看見一個熟人,熟人開輛奧迪A6。
陳貴兵還記得嗎?李棉身高要比我高些,他坐在后排座上,像是陷進(jìn)去大半截身子一樣。他的腿彎著,腳上的皮鞋直發(fā)亮。
李棉對我的記憶似乎很失望。他于是扁著嘴進(jìn)一步提醒說就是那個經(jīng)常流鼻涕抄我作業(yè)本的。這小子現(xiàn)在腰纏萬貫,他是送他的小老婆回安宜,恰好就這么遇上了。
李棉說那小子的眼睛尖,我一點也沒有認(rèn)出來,體積變得比以前大好幾倍,走路一晃三搖。
我揶揄他說,說明這么多年你沒有變化,人家變化大,你肯定認(rèn)不出來。
有一個魚販經(jīng)過門口的時候,父親正好從牌桌邊走開,這次他是作為看客。他沒有等牌局結(jié)束感覺到要上個廁所,就匆匆的往回趕,就快要到門口的時候就遇上了魚販。魚販的簍子里的魚吸引了父親,它們在黃昏里發(fā)出銀白的光亮。父親站下來和魚販一番講價還價之后就全數(shù)買下,總共才有十來條,按照魚販的話說正好佐酒。父親付了錢之后,就開了院門進(jìn)了廚房忙著殺魚煮魚去了。
當(dāng)他看見桌上吐有好多魚刺的時候,才想起來要上廁所,竟然忙忘了。當(dāng)他推開碗站起來準(zhǔn)備往外走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忽地站住,臉上的表情一下子瞬間凝固了。
對面的女人揚(yáng)起臉來問他,怎么了?
父親取而代之的是口腔里的舌頭的攪動聲,他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女人站了起來,滿臉關(guān)切的問魚刺在什么地方,父親依舊沒有說話,他的視線盯在空中一個點上。他在用舌頭的觸感尋找著那根刺。
女人要求父親張開口腔,她或許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空洞的口腔和被香煙熏黑的牙齒。她的視線伸了進(jìn)去。父親的喉頭拉動了一下。女人要求父親把嘴巴張得再大點,父親照著做了,他感覺到再張開就要把嘴巴撕裂了。嘴角的疼感促使他又合上了嘴巴,他再次用舌頭尋找著。他似乎逮到了它,用舌頭舔動著。女人要求他再次張開口腔。
父親的眼角竟然有點眼淚出來了,這個眼淚是沒有情感的,完全是因為張開嘴巴時間長的緣故。眼角之淚像是他合上嘴巴后口腔里的空氣擠兌出來似的,因此稱之為液體更為確切一些。這個和后來我們父子三人在房間里談話時出現(xiàn)在父親眼角的晶亮亮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就在我們跳下車進(jìn)家門的時候,父親正在堂屋里張開口腔,經(jīng)過對面女人目光的搜尋和父親自己舌頭的努力,兩根小小魚刺終于找到了。當(dāng)他看到我和李棉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他先是吃驚,然后是瞬即的打掉了對面女人那個扶住他的頭的手。父親的驚訝使得對面那個女人瞬間凝固住了。
我們和父親坐在堂屋的時候,那女人匆忙走進(jìn)了廚房,只留給我們一個背影。她的匆忙使我們幾乎沒有看清她的樣子。只是覺得個子較之母親要略高些,但是比父親要矮。這是一個一頭卷發(fā),穿著紅色毛線衣的女人。
父親似乎沒有多說,廚房里已經(jīng)開始忙開了,那女人顯然是為我們做吃的。桌上的淺口花邊碟子里有好幾條紅燒魚,還有一個韭菜炒雞蛋,看上去顯得很可口。在青花瓷碗邊上有一個小酒杯,酒杯里還有點酒底閃著光。
回來怎么也不說一下呢。父親不停的說這句話。
我和李棉的突然回家讓父親有點措手不及,其實這正是我們要的效果,看他臉上的表情,這是一個男人的羞窘。好在沒過一會,父親就開始和我們談笑風(fēng)生了。那個女人在我們說笑間一直在廚房里忙碌,看不見身影,只是能聽見那邊傳來鍋碗相撞的聲音。
我們這兒,客人上門,臨時應(yīng)急招待多半是面條和兩個雞蛋。
女人給我們做的就是面條,只是少了雞蛋。父親幫我們從廚房端來,熱氣騰騰的。到此刻為止,我們?nèi)匀粵]有和女人打過正式的照面。即便很晚,也沒有看見她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父親點了棵煙,眉頭自我們進(jìn)屋就沒有松弛下來過。
父親陷入了一個困境,看著父親額上像鉛條一樣的皺紋,有那么一剎那我有點后悔回來。這只是一念間,我終于還是覺得無論這個女人如何,父親總歸不能拎著行李離開這里。按照妹妹李花的說法,他這樣做,讓我們兒女還怎么做人?這個根深蒂固的念頭此刻也盤踞在我的心上。如果他找個“半邊人”正經(jīng)八百地過日子,我們百分之千地贊成。當(dāng)然如果是按照我們預(yù)想的那樣,也不會有這個故事了。再婚,在這個世界上本就平淡無奇,我們的父親再婚,最多讓我們平添點生活的喜慶罷了,但是現(xiàn)在卻不一樣,父親不僅熱戀了,而且還要計劃私奔。讓我們得到這個訊息幾乎是聞見一種突然而至的噩耗。
我努力遞眼色給李棉,讓他開始和父親切入正題,不要一味地沉默,可是他偏偏裝得很愚鈍,一點也不明我意的意思。
堂屋里很靜,能聽見日光燈的鎮(zhèn)流器的聲音。香煙的煙縷從父親的嘴里冒出來,那一瞬間的感覺我們像是三塊石頭。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的話從舌板下翻身而出,我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很突兀。
父親能聽出這句話的語調(diào)和它的潛臺詞,就是說:這不合適,你偏要這么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父親側(cè)了側(cè)頭,不說話,用力吸了口煙。
老大,你那筆錢我一分沒動。父親開口王顧左右而言他。李棉臉上一怔,說,給你就用啊。至少李棉的語調(diào)聽上去很慷慨。
沒有,你到時候要用錢的。你給我的,我都一分不少存著。包括阿布和小花給的。父親邊說邊將煙掐滅在碟子的邊沿上。父親說的是指李棉婚事要用錢。李棉低下頭來,仿佛被點了穴道,中了軟肋。后來李棉告訴我,雖然此次回來另有他事,但他一路上還是想好了一肚子話準(zhǔn)備勸父親,但是到臨了一句話也沒有用上。
你哥哥你總歸要支持他些,他在深圳一人混也不容易呢。你畢竟不同。父親這個話是對我說的,語調(diào)有點變聲了,甚至在發(fā)最后一個同字音時候夾雜著一絲莫名讓人發(fā)顫的東西。
父親的眼睛紅紅的,眼角有點晶晶亮。
你們是成人,我也不是小孩。父親繼續(xù)說道。他這是在說他自己,他的意思是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的事情無需我們操心。
5
我們和父親的談話,起初的情形并沒有如想象中的熱烈和決然。
早在回來的路上,我就設(shè)想過和父親的談話應(yīng)該是具有辨證色彩,或者干脆就是激烈的爭吵。譬如我們責(zé)備他不能也不該這么做,做一個第三者,無論如何是不道德的,無論人家的婚姻生活出現(xiàn)什么問題;譬如他是長者,給子女開了個什么樣的頭等等,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來和父親唇槍舌戰(zhàn)一番,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擁有大多數(shù),而父親則是孤軍作戰(zhàn),屆時他肯定敗下陣來,并且放棄他和那個女人的周密計劃。但是遺憾的是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場面和氛圍,那股在胸頭堆積的東西很快在日光燈下被父親的眼神和皺紋擊中并且消解掉了。
我們父子三人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很平靜地談?wù)撝溟g煙霧繚繞。
父親是在三天前訂的票,他們的路線是揚(yáng)州、南京、西安。他們想先是乘大巴到達(dá)揚(yáng)州,在揚(yáng)州逗留一天之后,前往南京。如果妹妹不接受他們進(jìn)門,他們將在街上盤桓一日,然后乘晚上的火車前往西安。
至于父親為什么選擇西安而不是北京或者深圳以及其他地方,在我好奇心的驅(qū)使之下父親才說到,西安城里有一個他的叔叔,也就是我們的叔祖父。其實這個叔祖父一直生活在我們的家族傳說里,我們自小就聽父親講過。此叔祖父早年離家,后來去過延安,是位音樂指揮家,有著我們族人俊俏的長相和挺拔的身材。他曾經(jīng)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來過我家,當(dāng)然我們是沒有印象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只是偶爾會提到他。后來過了很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過。
如果按照父親當(dāng)年說的年歲來論,叔祖父應(yīng)該已經(jīng)九十出頭。
叔祖父這個人是否還的確存在,由于久不聯(lián)系,顯得有點虛無縹緲。父親說他是在找東西的時候萌生去西安的念頭。確切地說,父親在家里翻箱倒柜第一次是找母親的照片,第二次是找存折。在放存折的一件久遠(yuǎn)的棉衣口袋里。他掏出一張紙條,紙條沾滿了樟腦丸的味道。紙條上正是當(dāng)年叔祖父寫給他的西安的地址:西安翠華路21號宿舍樓2棟206室。
父親相信這是一個冥冥中的指引與安排。他說他到西安去主要就是去見他,如果他還在的話,他是我們這個家族唯一的上人。這話父親說得倒是確乎其然,祖母走在母親前面,然后是外祖父,然后是母親,再然后是外祖母,這是曾經(jīng)的一兩年中家里連續(xù)發(fā)生的喪事。
叔祖父是他的親叔叔,雖然時隔久遠(yuǎn)很少聯(lián)系,但是父親相信,如果見面,他一定能毫不費力的認(rèn)出父親來。
你就能斷定他還活著?!沉默了半天的李棉開腔說話,并且指出了這點,像是醞釀了很久終于找到父親這個周密計劃的破綻似的。
事實上也如此,這么多年過去,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即便還在的話,他還能如多年前那般耳聰目明,行動自如?還沒有待我這么戳問父親。
他是個藝術(shù)家。父親又點了根煙說。此話的意思是藝術(shù)家理應(yīng)長壽?抑或藝術(shù)家理解他們的私奔?不得而知。打火機(jī)的火苗照亮了他的唇角和眉頭,驀然間我看見父親的眉毛里有一根毛須通體白色,長長的微微垂著。
隨即他掏出票來說,如果他不在了,我們就在西安城里轉(zhuǎn)轉(zhuǎn)。
這個晚上的談話正在繼續(xù),我們已經(jīng)逐漸掌握了父親的整個路線,與其說這是一次私奔計劃,還不如說是一次旅行。他告訴我們他最多十天就回來了。父親還說,他的行李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就在西廂屋,他打開了一直關(guān)著的西廂屋門,的確我們看見兩個箱子一大一小,一黑一紅偎依在西廂屋角的燈光里。
票也給我們看過了,行程安排也跟我們說了,我們一下子倒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在心底盤算著,離他們出門還有兩天時間,我們必須在兩天里打消他們這個念頭。我在和李棉去屋后小便的時候交流了此意,他卻含糊其辭,只是很響的用尿水沖擊著一塊瓦片回答了我。
就在臨上床之前,父親為我們打來了洗腳水,我們雖然早已成人,但是卻一致的習(xí)慣性的消受著這一刻。這一幕不得不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情形,我們兄妹三人就在這個紅色的敞口的洗腳盆里伸出我們的腳。有時候是父親或者是母親撈起我們的小腳,說,一天比一天大了。想到這,我眼睛濕潤了。但是我很快努力地掩飾了過去。
我和李棉幾乎同時看見了在沙發(fā)和床頭柜之間有一雙高跟女黑皮鞋。就是這雙鞋子瞬間又提醒了我們。起初在廚房忙碌的那個女人一直沒有在我們的視野里出現(xiàn),她到底去了哪里?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我看見李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明白他就是這個意思。
父親沒有說什么,只是洗了腳并沒有立即上床,而是蜷縮著腿坐在沙發(fā)上。他打開電視,電視里的熒光立即很蒼老地反射在父親平靜的臉上。
6
父親這一夜也沒有睡好。早上醒來的時候眼泡有點虛腫。李棉說他六點左右就起床了,這讓我有點詫異,那個時辰天還沒全亮,院子里的雞似乎還沒有叫。李棉說,雞子是一直沒有叫,但是它們打嗝讓人睡不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八點多鐘了,其間有兩個小時他消失了,或者說在我們的睡眠之外,按照他的說法他到田地里走了一遭。他看看田地里的麥子,和活活的溝渠,算是對過往記憶的一種重溫。
李棉告訴我,他在田埂上碰見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莊上人,他們一大早在田埂上溜達(dá)可不是因為什么他媽的失眠。李棉繼續(xù)說,如果,我老的時候也這樣多好,我老的時候肯定回來,在田埂上溜達(dá)。李棉的話說得一點不錯,從院門口望去,路南的那片田野上的確有幾個隱隱約約的影子。
太陽漸漸地升高了,照著高高的灰白色的水泥院墻下那叢玫瑰和梔子花,那還是母親在世時種植的。一開花,母親總要高興得給鄰居家送幾朵。她總是說,好聞,就插在水杯里或者一個水碗也行。就在我和李棉兄弟倆依著門墻曬太陽的時候,就有鄰居看見我們進(jìn)來打招呼時還說到母親送花的情形,說了幾句,她大概覺得說起來也難受就悄然的離開了。
我和李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間隙沉默著,或許我和他都想起母親手上拿著新開的花的樣子了。父親來回在院子里走動,他像慣常那樣忙碌著:給雞撒食,掃院子,打水,晾曬衣服等等。
我們那樣子像是回來偷得幾日浮閑的味道。
太陽照在我們的眼簾上,清涼而多彩。我和李棉的手機(jī)先后響起來,中間相隔三分鐘。我剛和北京那邊的諸葛虹云交待完一些廣告業(yè)務(wù)上的事情,李棉的手機(jī)就響了,他的手機(jī)鈴聲很好聽,雖是英文歌,但能聽得出來是周杰倫式的說唱風(fēng)格。聽著李棉開始用粵語和對方說話,我覺得我和李棉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他離我很近,也很遠(yuǎn)。
諸葛虹云問我何時回京?說是一家廠商要趕著看廣告方案。對方說要趕在奧運期間在地方臺播出。并且強(qiáng)調(diào)說,如果不按時的話,人家就要跑單了。我跟她做的交待別無其他,只要求他們(是指我們的廣告創(chuàng)意和設(shè)計)盡力而為,一切隨緣。
諸葛虹云可能在電話里聽出來我頗和以前有點不同,剛想說話,卻被我適時打斷了。隨即我便掛了電話。而對李棉那邊在電話里說了什么事,我自然是一無所知,他也沒有說一句,再加之粵語聽去如外語一般所以他也不避我在旁邊幾里哇啦一通。對方是一個女的,這倒是能聽得出來。
但就從他的語氣之急促,還佐之大幅度的手勢看,顯然是一個不慢的事情。
父親站在堂屋門口,看著我們倆。隨即我讓父親坐在門口的條凳上,陽光已經(jīng)照到父親的腳尖,他的皮鞋有點舊了,鞋尖還沾著一根草。父親開始說著莊上的一些事情,譬如西頭張承寬被車撞死了,黃家的那個四川媳婦逃了之后又回來了之類。話題顯得很散漫,多是圍繞這些年我們莊上發(fā)生的事情。
哦,對了,你們的中學(xué)校長,也就是你們的遠(yuǎn)房三姑父,猛地在記憶中醒悟似的,父親說著笑了起來。
我和李棉幾乎一致地問道:他怎么了?
父親繼而就說到這個遠(yuǎn)房三姑父最近在《安宜日報》上登載了一個征婚廣告的事情。這個三姑父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近古稀。古稀之年的人征婚,且在日報上,在我們那地帶的確算是一件轟動鄉(xiāng)里的事情了。話說遠(yuǎn)房三姑母年輕時候很漂亮,我在三姑父的校長辦公室見過照片,三姑父年輕時候也很英俊,且又是北大的高才生,遠(yuǎn)房三姑母的父親是私塾先生,非常賞識他,就將女兒嫁給了他。這段掌故,我們都知道的??上媚杆赖迷?。
不,她死了也就五年多,大概是2003年吧。父親及時地糾正了我們的印象。
現(xiàn)在能登載征婚啟事,倒也不稀奇,但在鄉(xiāng)下卻的確是一大新聞。此刻,是父親隨意想到?抑或父親這么舉例是為自己再找佐證?我在心里這么想著。就見在花叢那邊,一個雞子開始追逐另一個雞子。一個是蘆花大公雞,一個是黃母雞。經(jīng)過一陣院子里兜圈,蘆花終于將黃母雞壓在身下,用尖嘴狠錐母雞的頸脖,小時候就聽說過這樣子叫公雞踩水。其實就是它們在交合,為何叫踩水?也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從何而來,有何道理。
它們正興高采烈的時候,便被從院門外忽然竄進(jìn)來的一只梨花貓驚散了。
我們父子三人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們好像都各懷心思的樣子。至于到底什么心思,我好像在想,也好像什么也沒有想。
如果不是幺舅舅的出現(xiàn),我們在太陽一陣溫煦里要打上瞌睡也說不定。我其實一夜沒有睡好,除了能聽見庭院里李棉說的雞子的打嗝聲,還有父親在隔壁房間的咳嗽,此外,我腦海里一直晃動著母親的樣子。等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不久,就是雞叫的時候了。因此,坐在條凳上,太陽一曬,睡意頓時就到。
起初,我想極力地將三姑父的征婚話題引回到父親身上來,我說,他這么做,也無可厚非啊,嗯,人家是征婚,是公開的,再說——我的話沒有說完,父親就轉(zhuǎn)過臉去了。
父親站了起來,倒不是因為我的話惹了他坐不住,而是幺舅舅上門了。在三個舅舅中,幺舅舅和我們家比較親近,也和母親的長相最為相似,只是頭發(fā)全禿了。我們的三個舅舅都是禿頂舅舅。按照鄉(xiāng)下“外甥多像舅”的不成文的說法,我或許過幾年也要變成禿子了,變成一個禿子,那會兒我該是什么樣子,我從來沒有想過。但一看見舅舅們的腦門和頭頂愈來愈開闊和敞亮,就只會讓你想到年歲不饒人的老話。
幺舅舅已經(jīng)將他那輛電動車在院門外架好徑直進(jìn)了來,李棉趕在父親掏出煙之前,已經(jīng)給幺舅舅點上了煙。我們能同時回來似乎都在幺舅舅的意料之中。你們還是對這個家負(fù)責(zé)任的人啊,他這么感慨著對我們說。
幺舅舅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他的手指頭短粗,有點發(fā)紅。香煙就戳在幾根短粗指頭之間,陽光照著,能看見長指甲里一彎黑色。他是不大會抽煙的人,這從他彈動香煙的動作可以看出來。
他對我們在外面混得如何,很是關(guān)切。他覺得我稍微有點發(fā)胖是一個好跡象,而李棉更顯瘦削則表明在外混得不甚如意。李棉沖幺舅舅笑了笑。他倒了一杯茶遞到幺舅舅手上,就和父親在另一條凳上低聲說起另外一件事情了。事實上,這件事情才是這次李棉回來真正的目的。
我間或能聽見他們的說話,父親要李棉放心什么,而李棉說這兩天他想要用。父親隨即問,這么著急嗎?銀行開門嗎?銀行哪有不開門的道理。李棉這么回說道。
我明天大早取到,我就要走。這是急用的。我跟你也早說過,這筆錢不是我的。李棉用鞋尖踢著水泥地上的一個凸起的泥塊。父親吸了一口煙半天沒有說話,眉頭上的皺紋更像彎曲的鐵絲了。
李棉說他回來另有此事,到此刻我才明白。早在三個月前,他往父親農(nóng)行的賬戶上打了五萬元錢,并且叮囑父親這筆錢不用動,他隨時會用。父親也照例答應(yīng)了。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看來,父親已經(jīng)動了這筆錢。父親喏嚅了半天,才說出這筆錢是先挪給那個她急用了。雖然只是其中的一半不到,但李棉一聽這話還是臉上立即變了色。
我沒有跟你說,是我不好,當(dāng)時事情急,他(這個他是指那個女人的在常州做瓦工的丈夫)倚著墻睡著了,有人喊他沒有聽見,推土機(jī)就推了墻,把他砸在里面了。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那會你正好有這筆錢來。父親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
就兩萬五,人家還打了借條的。你看。父親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
借條。借條有個屁用,不就是一張紙嘛。幺舅舅在一旁說的聲音很小,但大家還是聽清楚了。
見李棉沒有說話,父親又繼續(xù)補(bǔ)充說,其他的錢一分沒有動,我平時的花銷一分錢沒有從里面出。人家又不是不還,她會還的,當(dāng)時情況緊急,不能見死不救啊。父親說完之后,像是松了一口氣,然后開始大口地抽煙。
他忽的走到幺舅舅面前問,你有錢嗎?
幺舅舅從條凳上站起身來,邊掏褲子邊說,要多少?
當(dāng)然,幺舅舅掏了半天也只能掏出兩張來,最后還是我替父親解了圍。我答應(yīng)李棉過兩天我讓人給他轉(zhuǎn)賬,即便這樣,李棉的臉色沒有緩和多少。他自此幾乎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喝酒、吃飯和夾菜。中午的飯是我和父親在廚房里忙出來的。
幺舅舅喝了幾口酒臉就通紅了,他跟我說的最多的就是我小時候的事情,而有些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譬如我上樹拆鳥窩,有一年夏天釣魚和李棉打架,幺舅舅恰好經(jīng)過,他看見我一把把李棉推下水。而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我轉(zhuǎn)頭問身邊的李棉,李棉支吾著也表示記不得了。
就在這個時候,妹妹和我老婆陳嵐先后發(fā)來短信,是一個意思。問,和父親談得怎么樣了?
她們一致希望我和李棉能努力阻止父親出門,她們甚至在短信里暗示我去悄悄地將西廂門里他們的行李箱藏起來,或者干脆就把西廂門鎖上。我覺得我做不出來,或者說,我覺得還沒有到這地步。
父親對于我能及時答應(yīng)將他借出去的錢先墊還有急用的李棉心存感激,頻頻跟我碰酒杯。他說,人家會還的,到時候會還給你。我心里說,她拿什么還,怎么還?事實上,父親愈是這樣,我愈是莫名地不安。在這層不安的背后,另藏匿著一個不安,那就是李棉三個月前匯到父親賬上的那筆錢款。那錢到底什么來路?顯然是不好問的,我雖然不問,但是我能隱隱地覺得不對勁。
幺舅舅說我的酒沒有怎么動,難得回來一趟,理應(yīng)多喝點。我能看見他的鼻尖開始冒出細(xì)小的汗珠。
你哥的酒已下去一半了,你也動一下啊。父親端著杯子附和幺舅舅的話。
李棉一直在喝悶酒,我看得出來。他們未必看不出來,他們這么說,無非也要我多喝點而已。最后我端起了杯子,分兩口敬了父親和幺舅舅就一下子喝完了。我這樣子是在他們面前證明自己的酒量其實一點也不差,我決不比李棉少喝一滴。
幺舅舅很快就給我又斟滿了一杯。那通透的白色液體,在有石竹花紋的杯子里漾動著,和我莫名慌亂起來的心情類似。
7
那女人像是忽然出現(xiàn)的,她似乎還是昨天穿的裝束,紅毛線衣,一頭卷發(fā)看得出來是新燙不久的,那樣子的確一眼就看出來是收拾利索了準(zhǔn)備出門的。因為從大門正面進(jìn)來,因此這回我們能正面看到她具體的長相。女人算不上漂亮,臉上還有些芝麻點一樣的雀斑。
她的顴骨有點高,使她看上去是那種不茍言笑的女人??傊?,我沒有什么好印象,說實話,她的模樣甚至有點讓我失望,或許之前我對她有所猜詳?shù)木壒拾?。我盡力裝得很自然,不露出厭煩情緒。幺舅舅滿臉通紅的樣子好像眼前這個女人的出現(xiàn)使他發(fā)窘。他想說些什么,但是只見他的嘴蠕動了兩下。幺舅舅事后跟我說,他也是第一次正式和這個女人照面。他很是憤憤的說,這女人哪點好,哪點好,你父親看上她?
她必須要來說清楚,否則阿棉還以為我瞎用了。父親說著將手上的筷子擔(dān)在碗沿上。
父親進(jìn)一步解釋說是他打電話叫她過來的,主要是跟李棉說清楚那筆錢的問題。她是從范水趕過來的,父親這么說顯然是告訴我們她昨天給我們做好面條之后,她沒有留宿。我們知道從范水到我們家門口不是一步兩步,乘中巴要大概半小時。那么昨天晚上,這個女人是走著那么遠(yuǎn)的路回去的。
父親只說了一句,她從范水趕過來的。她叫蔡秀珍。
我們第一次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姓。她臉上的拘謹(jǐn)之色慢慢緩和了,眉眼之間也似乎活潑了些。她抿著嘴向我們點了點頭。
這個女人開口了,她的聲音和語氣要比在上次電話里聽起來婉約柔和得多。
她說,我肯定會還的,一分錢不少,他(是指她的丈夫)現(xiàn)在好多了,已經(jīng)下床走路了。幸虧這筆錢救了急。說完,她拿起父親面前的酒杯,開始要敬李棉一杯酒以表示謝意。
李棉抬眼望了她一眼,隨即將視線移開去看父親,他似乎對這個女人的這個舉動有點不知所措。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了。她舉著杯子,眼睛看著李棉。這個短暫的瞬間顯得那么漫長,過了好一會功夫,李棉才將自己的杯子舉起來。
她把杯子和李棉的杯子碰出了響聲,之后,她沒有跟我碰杯,也沒有跟幺舅舅碰,把杯子送回到了父親的面前。其實,她肯定知道,和我和幺舅舅舉杯是自討沒趣。她說在范水街上吃過了,為了避免尷尬,父親要她坐上桌吃幾塊菜她沒有答應(yīng),而是悄悄的走到臥房里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去了。
我們繼續(xù)喝酒,忽地,李棉抬起眼睛掃視了我們一下,然后視線定在父親臉上,他這樣問父親:
你和她好,是在借給她錢之前還是之后?!
我、幺舅舅對李棉突然的問話,起初有點詫異,再想想,李棉這是話里有話。事實上,李棉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這個女人要她在短時間里拿出這么多錢是不可能的。
父親用筷子夾菜,沒有回李棉的話。他只是看了一眼對面的李棉。
李棉也用筷子夾菜,繼續(xù)說道,之前的話,不可原諒,你以為你這把年紀(jì)了,還有了真愛?人家無非是知道你有了這筆錢;如果是之后,那就更不可原諒了,她無非是想要用身子來一點點還而已,你還以為是真愛。再說了,她還有……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啪的一聲,桌上的一個酒杯被震倒,滾了一陣掉碎在地上。李棉的話激怒了父親。他一巴掌拍響了桌子,然后將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擲,沖李棉大喝一聲:
你給我走,哪里來哪里去!
父親說罷猛地坐下轉(zhuǎn)過身子將視線投向屋外。屋子里一下子安靜得只聽見日光燈鎮(zhèn)流器的聲音,李棉咀嚼的聲音。我和幺舅舅也像是突然啞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臥房出來了,靜悄悄地找來了簸箕將那些碎杯玻璃掃干凈。
此后的時光幾乎是籠罩著一種暗紅色的酒暈,它使得這個下午的陽光帶著迷醉的感覺。我們坐在門口的長凳上,我們四個人,父親,幺舅舅,李棉和我。女人在堂屋和廚房之間穿梭著,然后開始忙著洗碗抹盞。她的紅色毛線衣的身影在我們的面前來來回回。
李棉給幺舅舅一根煙,照例也給父親遞一根去,但是被父親拒絕了。父親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包南京煙。
父親點上一根煙抽了兩口之后大聲地咳嗽了起來,顯然女人聽見了,她走了過來,將父親嘴上的煙摘下,扔在了地上,用腳踩了踩,一句話不說,又轉(zhuǎn)身去廚房忙了。父親隨即又掏出一根點上,但是很快又被那女人扔在了地上。她的舉動使我忽然間想起了母親,母親曾經(jīng)不止一回這么做過,母親在世的時候還常將父親的香煙藏起來,她要父親少抽點,一天兩包顯然抽得太厲害,簡直就是用煙熏肺子??磥?,女人在管父親,她是在做樣子給我們看嗎?還是情出自然?
由于沒有煙,父親顯得有點萎靡不振,他的腰彎下來,肩也塌下來,坐在長凳上,眼睛很散神地盯著空氣。幺舅舅在和李棉悄悄的說著什么,聲音很低,聽不清楚,或許是幺舅舅在批評李棉這么說自己的老子不妥當(dāng),或者李棉在為自己的說法辯解。我也懶得去聽,酒有點上頭,感覺臉頰有點燙。我將凳子往后移了移,讓自己的脊柱找到墻。
我閉起眼睛,陽光再次來到我的眼簾上,我又找到了那種清涼而繽紛的感覺了。
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我面前,說實話,不光是她穿著的牛仔褲使她顯得有點性感,還有她的紅色毛線衣也給人一種腫脹的感覺。我阻止這么想,畢竟她是父親的女人。我隨即閉起眼睛,準(zhǔn)備繼續(xù)打盹。
她對我說,你趕快過去一下。她的臉是那種方臉,高顴骨這兒有點玫瑰紅,顯然是那杯酒的作用。你再不過去,真的要出事情了。
能出什么事情啊?我從長凳上站起來。我看到,身邊的長凳是空的,父親和幺舅舅和李棉,也不見人影。我正疑惑著就聽見她的聲音說,你跟我來啊。
我只得跟在她后面,她帶我出了院門,過了一道水泥橋,這個時候我看見田地里站著幺舅舅和李棉,麥地上躺著一個人,毫無疑問那自然是父親。我跟著她加快了步子。
這到底怎么回事情?我大聲地問幺舅舅,他站在田埂上,雙手叉著腰。田埂和麥地上有些摔打的痕跡,幺舅舅并不回答我的問話。他的臉緊繃著。
李棉站在幺舅舅的旁邊,也是一言不發(fā),眼睛露出前所未有的目光,這目光讓我覺得有點陌生,還有點害怕。父親側(cè)躺在麥地上,蜷縮著。他嘴里哼哼著,他像是被什么擊中了要害部位。
女人蹲下去問父親,怎么樣?父親皺著眉咬著牙,就是不說話。
女人站起來問李棉,你把你老子怎么樣了???你倒是說話啊。
關(guān)你屁事,騷X。幺舅舅滿嘴酒氣,他沖女人發(fā)了火,他雙眼這個時候也是赤紅的,他的每個字像是在肚子里憋了很久,像一個個石子一樣射出來砸得人疼。對待一件事情的態(tài)度,要看行動,顯然,幺舅舅對父親另找女人的態(tài)度不是我們起初認(rèn)為的模糊,他其實是很堅定的,他只是一直沒有這樣的機(jī)會表達(dá)而已。
先是女人和幺舅舅打起來,然后是李棉也和他們攪成了一團(tuán),父親依舊躺著不動,彎著腰,手捂住襠部,好像松開手,有什么東西要飛掉似的。
在麥地上打架在小時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可是現(xiàn)在,卻是三個大人。當(dāng)然李棉是想把幺舅舅和那個女人勸開的,但是他們像是商量好了一樣,胳膊和腿還有手絞在了一起。我能理解幺舅舅,他和我們一樣無法接受父親另覓新歡,而忘記了一坯黃土下的母親。
給父親的那一腳就是幺舅舅踢的。他的那一腳的確有太多的愛和恨。
我叫他們住手,但是他們根本聽不見。其實李棉和我是勸架的,可是很快我們就分不出彼此了,好像在對方身上找到牽扯廝打的樂趣似的。
我怎么喊怎么叫,他們像是沒有聽見,他們打得可謂難解難分。
此刻,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夢醒一般睜開眼睛,就看見父親正將一杯茶遞過來,茶是陳茶,水杯里飄著兩個茶葉梗。綠色的茶葉正在水中下墜。幺舅舅在一旁也打著盹,臉紅著,還有輕微的鼾聲,看樣子一直沒有挪過位,而李棉正在發(fā)短信,嘴唇翕動著像是在給手機(jī)施咒。
我站起身來,走進(jìn)了屋內(nèi),找到自己的那個包,我拉開鎖拉鏈,將那東西的報紙去掉,那是一把新口鐮刀。也就是那個與我同行的穿紅襯衣的農(nóng)民工兄弟忘在車上,被我扔進(jìn)自己包里的那把來自北京的鐮刀。
說實話,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一個人與一個人相遇是注定的,一個人和一個物相遇,也是一樣。那刻我?guī)缀鹾敛华q豫的將它放進(jìn)了自己的包里,隨即下了車。
包裹著這把北京鐮刀的報紙有點發(fā)脆,有一處有了破綻,能看見被包著的刀口的光。我莫名的吁了一口氣之后,隨即就把它扔進(jìn)了床肚,聽見里面發(fā)出很響的咣啷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