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永廣
六十三歲的父親,還沒老,可他特?zé)┤?。自從給他裝了電話后,他隔三差五打來電話問:快放假了,你們回家嗎?
我在部隊(duì)工作,即使節(jié)假日,也有忙不完的事。我在電話里解釋了半天,他仿佛沒聽清楚似的問:是說回來嗎?哦,不回來?然后,他通常會把電話再交給母親,讓母親再絮絮叨叨地問我一遍。
母親是一個健談的人,和她通電話,沒有十分鐘,話是講不完的。什么父親采了很多你愛吃的菱角,還有院子里的那棵梨樹,結(jié)滿了梨子,你回來嘗嘗吧。
我嘆氣說:事情多,請不到假呢!這個時候,我聽見話筒里突然傳來了父親的聲音,他著急地說:你就說,父親病重,快不行了!
父親怎能咒自己呢?他雖然得了癌癥,但病情一直很穩(wěn)定的。他一定是想我們想瘋了,出此下策。于是我心一軟,告訴他,容我給領(lǐng)導(dǎo)說說看,如果請到假,我一定回家去看看。聽說我要請假回家去看看,電話里的父親竟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他像怕我會變卦似的,啪一聲掛斷了電話。
后來,姑姑打電話告訴我:你爸病重了,你快回來看看吧。我立即朝家里打電話,可家里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磥?,父親的癌癥是真爆發(fā)了。我急急忙忙請了假,帶上妻兒坐上回家的車,一路上,我都在焦急地想著重病中的父親會是什么樣。
出乎我的預(yù)料,還未進(jìn)入家門,父親就過來迎接我們了。想到姑姑的電話,我哭笑不得,責(zé)怪他們不該開如此玩笑。
可父親似乎全然不理會這些,只顧在一邊傻笑著。吃飯時,父親端來母親做的鴨湯,還一個勁地說,這只鴨子,可是從豬獾的嘴里奪來的。母親告訴我們,有一天深夜,在睡夢中,父親隱約聽見外面有動靜,起床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豬獾,正叼了鴨子走。父親起身去追,夜色中摔了三個跟頭。母親講這個故事時,父親只顧看著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鴨子,眼神里流露出無比的自豪。
母親說,這只鴨子,已經(jīng)多養(yǎng)大半年了,之所以到今天才殺它,是父親總在她面前嘰咕,城里的鴨子都是飼料喂的,哪有自家散養(yǎng)的好?
在老家吃完飯,我們該返城了。母親從菜園里采摘了許多蔬菜。當(dāng)父親將蔬菜朝蛇皮口袋里裝時,父親又說,這蛇皮口袋沉,不好提,等下我送你們上車。當(dāng)父親提著蛇皮口袋歪歪扭扭送我們上車時,車子都快要開了,他才慌忙下車。就在他下車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他的褲腳,被車門夾住,差點(diǎn)跌倒。我背過臉去,任聽眼淚奔涌而出。
那次回家后,在電話里,父親好久都沒有問我回家的事。我只知道,他和母親都好,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比什么都重要。一晃三個月過去了,那天,我又接到姑姑的電話。她說:你爸病了,很重,快回來吧。我說:姑姑,你是不是又開玩笑了?她說:是真的。我將信將疑,趕緊坐車朝老家奔去。快到家門口時,和往常不太一樣,不僅父親沒有出門迎接,就連母親,也看不到身影。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當(dāng)我跨進(jìn)堂屋,發(fā)現(xiàn)躺在草鋪上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我的眼淚不禁決堤而出。母親哭著說,就在你們上次回家時,父親就知道自己的病沒得救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父親走得很安詳,他的病情加重后,知道我在部隊(duì)很忙,堅(jiān)決對我封鎖了消息。
想不到,那段時間,父親在電話里,總愛問我回不回老家,原來,他是想讓我在他有生之年,能夠回家再陪他吃一頓飯,和他再拉一次家常。而我,竟然以為那一次,父親是在咒自己,是為了我能回家去看他。
父親,我相信您是不會咒自己的。可是,正是我以為您不會咒自己,我才一再拒絕您,說什么我很忙,沒空回家去看您??墒?,父親啊,那一次,我為什么不相信您的咒呢?
(圖/張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