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 米
我們的家
● 小 米
我知道,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是我和妻子、兒子我們一家三口的。它還是電視機的、電冰箱的、洗衣機的、醋和味精的、米的、面粉的、書刊或毛巾的。
當(dāng)我回到家里,躺在床或沙發(fā)上休息,我的衣服也回了家,也在衣帽架上休息了。我的皮鞋也休息了,在鞋架上。接替它的是一雙拖鞋。拖鞋被我穿在腳上,僅僅走了幾步——從陽臺上到客廳或臥室里?,F(xiàn)在,拖鞋躺在沙發(fā)或床下,它只走了一小截路,居然也厚顏無恥地,跟著我,又休息起來了。比起皮鞋來,拖鞋的工作輕松多了,它休息得也比皮鞋多很多。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勞碌,有人偷懶;有人懶洋洋的,足不出戶,有人大汗淋漓,還一直經(jīng)受著日曬雨淋。這都是個人意志所不能扭轉(zhuǎn)的事。
在這個家里,還有半塑料袋核桃。核桃買來的時間,是一個夏天。當(dāng)時,它還是新鮮的,勾人食欲,引人饞涎。但只有少數(shù)幾枚非常幸運地,被我的妻子和兒子吃掉。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情形:妻子費力地,用一把老虎鉗,把核桃敲開,她費力取出完整或破碎的核桃仁,她把它遞到兒子嘴唇旁邊,兒子嘟啷一下,噘了噘嘴唇,吃了。她又對我如法炮制。我正在電腦上寫一首詩,頭也不回,說:一邊去!她就一言不發(fā),到“一邊”去了。從那天起,妻子忘了核桃。似乎核桃不好吃。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核桃仍然沒有被記起。我看見它的時候,裝核桃的塑料袋都落了灰,我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東西,輕輕提了提,核桃們叮叮當(dāng)當(dāng)歡快地蹦出來,跳起來,在陽臺上,一下子滾得遍地都是,有幾只核桃,逃命一般,鉆到一只沉重的柜子下面去了。它們是想繼續(xù)過著隱居的日子吧?它們可以如愿以償了。我才不會把它找出來呢。我的手上沾滿了灰塵。是曾經(jīng)棲息在塑料袋上的,現(xiàn)在,灰塵又棲息在我的手指肚上?;覊m來到我家里,容易嗎?它們在風(fēng)中漂泊,過了多久的無根的日子?它們借著一場大風(fēng),從紗窗里,逮準(zhǔn)了機會,鉆進屋子,然后棲落。它們把我的家,也當(dāng)成了它自己的家。它不嫌簡陋,不厭吵鬧,平心靜氣地,住了下來。它又沒有妨礙我,我有什么理由,趕走它們,洗掉它們?僅僅因為這樣做,并不費我多少力?僅僅因為我花費了很大的一沓人民幣才買下這房子?可是,在灰塵眼里,在核桃眼里,在拖鞋皮鞋洗衣機電視機……的眼里,人民幣跟我這個人是一樣,是陌生而無用的。它們都不認為,房子是我的。它們甚至認為,房子本來就是它們的。它們沒有生命的概念,沒有時間的觀念,當(dāng)然也沒有先來與后到。在核桃眼里,也許,我也是灰塵,在灰塵眼里,也許,我又是核桃。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把它想象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guī)缀趺刻於家蜷_電視機,我?guī)缀趺刻於家匆豢此H绻l說,我喜歡的是電視機,他肯定錯了,如果誰說我喜歡的是電視節(jié)目,他也錯了。我既不喜歡電視機,也不是太愛看電視。
我看它,僅僅因為我在家里,而且,我有閑。
人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姑且不論好事,壞事,大事,小事。也不論有無意義。
一個人,如果他沒有死,也未睡覺,那他一定得做點什么,想點什么。讓人無所事事,無欲無念,那是很可怕的,也是辦不到的。人不能走兩個極端:老是在做,或老是閑著。忙中偷閑是人人都能辦到的,這樣的現(xiàn)象,緣自人與生俱來的惰性。誰如果在閑中能夠偷著忙點兒事情,他一定是個活得很充實的人。
我們活得都挺不容易的,挺累的。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人都這樣。有時候,我們活得又挺無聊的:無人記得你,想起你,無人需要你,無聊讓你來做。好像,你雖然活著,卻又在這個世界的外面。
社會的和諧,其實就是讓忙著的人有閑,讓閑人忙點兒什么。
雞不是作為寵物來養(yǎng)的。我和我的家人,從無飼養(yǎng)寵物的習(xí)慣與愛好。我家除了三口人,除了這只雞,再沒別的動物。
我家住在四樓。這是一幢現(xiàn)在看起來顯得陳舊的樓,雖然我才住了它十年。在日新月異的今天,在我住的縣城,這樣的樓已經(jīng)算得上古老了。我這么說是因為四樓居然就是樓的頂層。而且,我把樓頂,跟鄰居們一樣,圈地之后,弄成了自己的。近幾年在縣城蓋的住宅樓,怎么也得七層八層的,四樓不可能還是頂層了。
當(dāng)初,妻子雄心勃勃,要在樓頂養(yǎng)一大群雞。她的確也是這么做的。后來,年復(fù)一年的,她的宏偉計劃日漸式微,終于只剩幾個龐大的木條釘成的雞塒了。去年年底的一天,侄子抱來一只公雞,說是人家送他的。侄子是很愿意吃雞的,但他不想親自動手來殺雞,更懶得把雞肉弄熟了才吃。把雞養(yǎng)著也不是辦法。他家沒有地方養(yǎng)。我們這個大家庭,幾乎人人不殺生,或者,人人都害怕殺生。這倒不是我們格外地要比別人仁慈。雖然,我們都是仁慈的人。不愿殺雞是因為,人人都怕做這麻煩事。別說是雞了,即使是魚,我們也是一年難得買一次。于是,雞反而成了侄子的負擔(dān)。他把這個負擔(dān)轉(zhuǎn)移到我們家,理由是,我家有雞塒。侄子其實聰明得很。他們家殺了雞,按照慣例,怎么也得叫我們一家人都過去,共同把雞吃掉。反正是一大家子人,一起來吃雞,他又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雞放在我們家,遲早都得有人把它殺掉,到了那時候,他只要帶著嘴來吃就是了。
妻子沒有辦法,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又干起了養(yǎng)雞的勾當(dāng)。連帶我,也成了業(yè)余養(yǎng)雞員。她一忙起來就要打發(fā)我去幫她喂雞。我不去,她就給使臉色,讓我不痛快。隔一兩天,妻子早晨起來,就上菜市場去,買菜是次要的,給雞買菜葉,才是必須。她風(fēng)雨無阻。
為了滿足雞的需要,今年春天,我狠下心來,在樓頂專門給雞開辟了一塊菜地。這么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省掉妻子去菜市場給雞買菜的麻煩。
新的麻煩,就這么來了。
我給雞種的,是油白菜,我把一包菜籽全都撒在不足四平方米的地里了,下種的當(dāng)天,天氣很好,泥土的濕度,也很好。幾天后,苗密集而又爭先恐后地,探頭探腦地,出來了。我非常欣喜。下班回到家里,我總是先到樓頂上去,一天看幾次。而且,我不能容忍雜草,每一次去,我都要拔出幾棵雜草來。我的辛苦不僅是這些。天氣一天天地,熱起來了。早晨去看,菜還精精神神地,中午去看,在驕陽底下,它們?nèi)寄枥舶蛇蟮?,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我自己的勞動成果,我?dāng)然心疼。下午下班,我立即從自來水管里接水,小心翼翼地,澆灌它們。我一天大約干十分鐘。干完了,我滿頭滿臉都是汗。天天我都這樣,樂此不疲,卻也不堪其累。
油白菜成長得還不錯,綠油油的,招眼,惹眼。但是,一只雞,它能吃多少蔬菜呢?我們一家人都幫著它吃,還是吃不完。間了,拔了,送給親戚朋友鄰居吃,仍然吃不完。菜本來沒有那么多。問題是,送又不好給人家送太多。也不好每天都送。別人為什么要跟著我家,天天都吃油白菜呢?送了幾次,我就不好意思再送了,只好任由它們努力地,把自己長成老頭老太太,在風(fēng)中蹣跚、搖擺,看上去干癟、蒼白、一點也不滋潤。說真的,它們都老了,老得不能再吃了。我呢,既懶得給它們澆水,也不再拔掉雜草,任菜枯黃,任雜草亂長。這么一來,雜草仿佛成了蔬菜,蔬菜沒精打采地,倒跟雜草似的。
苦惱與麻煩。不僅是這些。
有了雞之后,剩下的飯,妻子不再覺得可惜了,給雞吃;蛀了的大米、面粉,也給雞吃。雞哪能吃得了那么多?它把自己吃得雄偉、生猛、結(jié)實,我卻讓它活得寂寞、無趣、不自由。這只雞,無父,無母,無妻妾成群,也沒有子女一堆。在我面前,它經(jīng)常昂揚著頭,對食物不屑一顧,對我不理不睬,仿佛我是它的仇敵。它的口糧,麻雀來搶,老鼠來偷,它一概不管不顧,放任自流。每次給它喂食,它僅僅是象征性地,動一動腦袋,仿佛在給我示威。轟了幾次麻雀,放了幾次老鼠藥,也不見得有多清凈。關(guān)鍵是,我遠遠不如麻雀老鼠之流,那么有耐心。我承認我斗不過它們。只好任麻雀去搶、老鼠去偷。我與妻子,每天只是盡義務(wù)一般,照例喂它幾次。吃與不吃,都是雞的事,與我們無關(guān)。
雞當(dāng)然吃過了。它肯定是在我們不在場的時候,進食的。否則,它就不能活到現(xiàn)在。
妻子在我耳邊嘮叨了好多次,她的意思是讓我來動手,把雞殺了,吃了算了。我要么假裝未聽見,要么拿話搪塞她。我也怕殺雞,嫌麻煩。
侄子把雞抱來的當(dāng)天,就把雞殺了,或者,提到菜市場,花幾塊錢,讓專門殺雞的人,把雞殺了,再跟侄子他們一家人一起,把雞肉吃了,哪有如今的苦惱?
現(xiàn)在,雞還活著。誰想吃誰來殺??傊沂遣粫⑺?。我吃不吃它都無所謂。它既然是個麻煩,我也就不怕麻煩到底。繼續(xù)養(yǎng)著它就是了。
我與床每天至少親近一次,親密一次。我們的接觸是徹底的接觸,是肉體與肉體的接觸,隱私與隱私的接觸。我與床肌膚相親,榮辱與共。但是,我與床的關(guān)系,并不是平等的相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我不睡到床上去,床就無法接觸到我。我去了,床卻不能睡在我身上,它只能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睡在它的上面。
一年過去,十年過去。床舊了,破了,我想睡它,就繼續(xù)睡它;我不想睡它了,床就被我扔掉。一張任勞任怨的床,居然并不具備拋棄我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