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建平 林懷民
關(guān)于《流浪者之歌》
——歐建平對話林懷民
歐建平 林懷民
歐建平:懷民先生好!首先,我要祝賀云門今晚的《流浪者之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更要感謝它極大地挑戰(zhàn)了北京觀眾的審美包容性!
林懷民:我的確感覺到北京的觀眾越來越好,用英文來講,叫做sophisticated(成熟老道)。
歐建平:今天的觀眾里,不乏敢于提出異議的人!比如早在10年前,張藝謀為中央芭蕾舞團(tuán)編劇、導(dǎo)演的芭蕾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首演時,就曾因該劇“是不是地道的芭蕾”引起過激烈的爭論,舞蹈界和新聞界給予的批評,可謂是空前的猛烈!而在3年前,就在國家大劇院的這座歌劇院里,大名鼎鼎的美國現(xiàn)代舞大師瑪莎·格萊姆的舞團(tuán)終于來京演出,但在演出后的對話中,也有觀眾對她作品的陳舊不堪、舞者的張力不足,提出了嚴(yán)厲的批評。而在今晚的《流浪者之歌》這樣一個儀式性超強(qiáng)的舞蹈中,盡管完全沒有人們熟悉的舞蹈動作,或者大蹦大跳,盡管整體上的速度慢得驚人,卻沒有一個人對此提出質(zhì)疑或異議!整個演出都處在了某種冥想的狀態(tài)中,因為那位僧人自始至終的默默祈禱,還因為其他21位舞者自始至終的全情投入,整個氛圍莊嚴(yán)肅穆,就像一場神圣的祭祀儀式,把所有的觀眾都給帶進(jìn)去了,大家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聆聽舞者們的喘息聲,獨享那三噸半金色稻米瀑布般落下的唰唰聲,并在這萬籟俱寂的冥想狀態(tài)中,滋潤著自己的心靈成長。
林懷民:這個舞在世界各地演出時,現(xiàn)場觀眾的反應(yīng)大致是一樣的。
歐建平:第二,我要說的是,《流浪者之歌》還對北京觀眾的心性,或者說耐心,給予了空前的考驗,因為大家還從來沒有在90分鐘的時間里,從頭到尾,如此心氣平和地觀看過任何一個舞蹈!特別是在謝幕后,他們居然能夠如此全神貫注地觀看那個默默無聞的耕耘者,時間長達(dá)15分鐘!他們比我2000年在法國《里昂國際舞蹈雙年節(jié)》上看到的觀眾還要安靜——不少里昂的觀眾在舞者和你長時間的謝幕完畢后,開始按照慣例,陸續(xù)離開劇場……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些觀眾原地沒動,接著發(fā)現(xiàn),舞臺上正在發(fā)生著一個更加簡單、更加安靜、更加無言、更加感人的場面,然后好奇地回來,繼續(xù)觀看,直到最后,才再次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而今晚的北京觀眾,居然在謝幕后沒有一個人動身,大家都始終屏住呼吸,耐心觀看,靜心感受,用心思考……我因為有了里昂第一次的經(jīng)驗,所以,有意識地詳細(xì)記錄了那位耕耘者一連七圈,把整個大舞臺上的金色稻米耙成了一道道滄海桑田的全過程:當(dāng)他耙到第一圈時,大家都很安靜,情緒也比較放松,大概因為節(jié)目單上說了,謝幕后還有表演;當(dāng)他耙到第二圈時,大家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很多人帶著某種好奇,似乎等待著隨時發(fā)生的什么事情;當(dāng)他耙到第三圈時,我的眼睛和鼻子開始有些沖動;當(dāng)他耙到第四圈時,我情不自禁地開始思考,人生不就是這樣一場馬拉松嗎?只有永不放棄,堅持到最后,才是勝利;當(dāng)他耙到第五圈時,身邊的觀眾開始想象,并悄悄議論:這接連不斷畫出的圓形圖案,不就是樹木的年輪嗎?當(dāng)他耙到第六圈時,他那種依然彎腰曲背的體態(tài)、專心致志的心態(tài),讓我突然想起了上周接受《印度時報》資深記者古普塔先生采訪時學(xué)到的印度“冥想觀”:所謂“冥想”,遠(yuǎn)不止我們所說的“打坐”,而是可以延伸到身心所有專心致志的狀態(tài)中,從日常的學(xué)習(xí)到平凡的工作,只要我們能夠全神貫注地從事某件事情,身心便會處在某種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冥想”狀態(tài)中;當(dāng)他耙到最后的第七圈時,我們開始對舞者,對編導(dǎo),甚至對所有具備了如此定力的人,都充滿了由衷的敬意!這種從觀看到感受,從想象到思考,直至“冥想”的過程,讓我感到非常意外和興奮!這或許也足以證明,即使生活如此喧囂的世界里,即使天天面對各式的誘惑,我們從骨子里,依然是很文靜、很內(nèi)秀、很溫潤、很傳統(tǒng)的中國人!
林懷民:沒錯,應(yīng)該說,我自己渴求安靜,才會編出這樣的舞吧!
歐建平:有道理!關(guān)于《流浪者之歌》的臺前幕后,除了你已向國內(nèi)外媒體透露的情況外,還有什么從未透露過的“秘聞”嗎?(笑聲)
林懷民:(笑聲)你想知道什么?
歐建平:整個演出,至少有四個舉世無雙的亮點,從后往前說,首先是在最后一段《終結(jié)或起始》中,那位默默無聞的耕耘者,那個堅持不懈、令人動容動心的場面,是在演出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然后才保留下來的;第二是在《禱告IV》中,漫天谷雨,突然傾盆而下,既是先人虔誠求雨的成功,更意味著來年的五谷豐登,而舞者們的汗水則往往是攪拌著淚水同時落下的;第三是在《禱告III》中,那位僅穿護(hù)身,回歸原始的男生,必須搶在800公斤稻米“砰”然落地后的一瞬間鉆進(jìn)米堆,否則,他的腰部會被帶著加速度的800公斤稻米砸斷,無法隨后揚起鋪天蓋地的稻米波瀾等等……這些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而我想知道的卻是,關(guān)于那個貫穿了整個演出的《禱告I》是怎么來的?就是說,你最初是怎么想到,要安排那位“僧人”,用雙手合十的冥想和锃光瓦亮的腦門,去迎接那多達(dá)300公斤的稻米瀑布,并從頭到尾地站在那里的?
林懷民:開始創(chuàng)作《流浪者之歌》的兩年前,我在一次聚會上,瞥見了“優(yōu)劇場”(臺灣的劇團(tuán)名稱,接受氣功與太極訓(xùn)練,表演形式以擊鼓為主——歐注)男演員王榮裕的背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起來單薄,卻有一股韌性?!皟?yōu)劇場”的成員都練功,講究定力。兩年后,我去印度的菩提伽耶流浪,又在那里看到了一位僧人,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禱告、冥想,從黃昏一直站到滿天星斗,依然安靜地站在那里……讓我至今難忘。回到臺灣,開始創(chuàng)作時,我自然地把這兩個男子的形象揉到了一起,并立即打電話給那個優(yōu)劇場的男演員。他聽說我要他加入云門跳舞,非常高興,但我說,不要你跳舞,只要你從頭到尾,站在那里!他隨后的表現(xiàn)非常出色,而這么多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替代他。觀眾總是給他最熱烈的掌聲。在歐美也有觀眾會在后臺門口等他,抱著他痛哭。
林懷民肖像-劉振祥攝影,云門舞集提供
歐建平:昨晚首演時,他好像出了個小事故:他在演出的中途,好像是睡著了,身體突然向前晃悠了一下,而燈光則同步地閃了一下,這讓觀眾們猜測不已,很多人對云門的國際一流水準(zhǔn)確信無疑,都認(rèn)為這一定是你故意安排的,我想核實一下究竟!
林懷民:的確是個小事故!但我不能怪他,他才不是睡著了呢,而是因為他每晚穿著薄薄的袈裟,都要在鼓風(fēng)機(jī)吹起的冷風(fēng)中,整整地站立70分鐘,云門的舞臺工作人員昨晚第一次在他的腳下鋪了個小棉墊子,里面有些加熱的材料,為他取暖,但昨晚不知怎么搞的,棉墊子下面進(jìn)去了稻米,結(jié)果在他傾身把頭迎向米流時,滑了一下。我真佩服他能立刻挺直、站穩(wěn),若無其事。
歐建平:從1994年首演到今天,《流浪者之歌》演了多少場了?
林懷民:近兩百多場吧。
歐建平:同你的其它作品相比,這算多嗎?
林懷民:不是最多,但紐約、倫敦、柏林、巴黎、羅馬、莫斯科、雅典,這些大城市都去過,也至北歐和澳洲巡演過。很多觀眾會說,不完全明白舞作的細(xì)節(jié),但特別感動。
歐建平:這恰好說明,好的舞蹈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觀眾能從中受到感動,就非常足夠了!
林懷民: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是寫小說,學(xué)新聞,搞文字出身的,早期的作品《白蛇傳》、《薪傳》、《紅樓夢》,都是敘事色彩的。經(jīng)過了20多年的磨礪,我發(fā)現(xiàn)文字傷舞,文字的表現(xiàn)往往限制肢體語言的豐富性,因此,我開始用動力、畫面來思考,來創(chuàng)作了,并開始排斥文字,寫東西也越來越少,越來越慢了。舞接近詩,它的特長是以舞者的“生理發(fā)作”,激發(fā)觀眾的生理反應(yīng),是某種能量的交換。
《禱告I》中的冥想僧人謝安攝影 云門舞集提供
《禱告III》中揮舞稻米波瀾的男舞者游輝弘攝影 云門舞集提供
歐建平:沒錯,運動學(xué)把這種現(xiàn)象稱作“動覺反應(yīng)”!也就是說,舞者的運動感覺打到了觀眾的身體上,并引起了感情的沖動,就是說,刺激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這在舞蹈鑒賞上,就是“看懂了”!而不是非要“說”出個所以然來,才叫“看懂了”,因為舞蹈說到底,還是一種非口語、非文字的藝術(shù)。
林懷民:有道理!從《流浪者之歌》開始,我覺得,我的舞蹈慢了下來,靜了下來,開始走向了成熟,因為舞者不必再來大蹦大跳,不必再為特定的角色服務(wù),肢體獲得“解嚴(yán)”,動作繁復(fù)了,內(nèi)涵也深厚了起來。四年后的《水月》,連“求道”這些舞動的借口也沒了,就是徒手舞。
歐建平:謝謝你送我的簡體字版的新書《高處眼亮》!實際上,我在三個月前,就已拜讀了你在臺灣出的繁體字版本了!記得你在這本新書的“卷首語”——《菩提伽耶的陽光》中說過:“有時候我會想,我如果只能留下一部作品,我希望就是《流浪者之歌》。”你為什么對這部作品如此情有獨鐘?
林懷民:創(chuàng)作它的靈感來自1994年,我隨身帶著赫曼·赫塞根據(jù)佛傳故事改寫的小說《流浪者之歌》,流浪到印度的菩提伽耶。當(dāng)時正是盛夏,大地冒煙,但大覺寺內(nèi),佛陀得道的菩提樹下卻終日清涼,讓性情毛躁的我,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很久很久之后,我恍然感覺眉心處有股溫?zé)幔犻_眼睛,原來是一道陽光,透過菩提樹葉間的縫隙,正照在我的臉上,一份從未有過的、安靜的喜悅籠罩了我的身心……這種安靜的心境,讓我回到臺灣后,不假思索,便流水般地編出了《流浪者之歌》這部舞作,并在同年的11月4日于臺北公演,其中靜定、安穩(wěn)的心境,仿佛讓我找到了新的人生佳境,因此,我也希望這部作品能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帶給觀眾安慰和寧靜。
歐建平:從1973年你創(chuàng)辦云門舞集至今的近40年舞蹈生涯中,我發(fā)現(xiàn)你一直處在一種能夠自我把控的“緊張—放松”有機(jī)交替的狀態(tài)之中,仿佛是你把美國老師瑪莎·格萊姆的這條動作原理運用到了生活中,在一段時間的高度緊張后,在接近崩潰的邊緣前,你一定要讓自己放松一下,比如1988年你讓云門停擺,然后去香港教學(xué),去紐約訪學(xué),來貴州研究儺戲,做一些一直想做,但無暇顧及的事情;1994年,你在演出進(jìn)行的忙亂中,去了夢寐以求的印度的菩提伽耶“流浪”,隨后催生了《流浪者之歌》;2004年,你用自己的3萬美元的獎金啟動,創(chuàng)辦了“流浪者計劃”,獎助年輕藝術(shù)家走出日常生活的藩籬,到亞洲各地去“流浪”,去闖蕩,聽說已有若干人脫穎而出,其中有人成了更加優(yōu)秀的舞者或編導(dǎo),還有人成了出色的作家;2007年,你寄給我的新書,取名為《跟云門去流浪:七周八城的歐洲巡演日記》……看來,“流浪”對你的確舉足輕重,似乎代表著一種從身到心的大解脫和大放松!“流浪”對于你,到底意味著什么?
林懷民:流浪,就是沒有目的性的漫游。一個人跟自己對話。遠(yuǎn)離熟悉的環(huán)境,隔了時空的距離,常常對自己和自己身處的空間有比較清明的看法。在印度陽光暴烈,汗水是真實的,一瓶水就是一瓶水,沒有虛幻的品牌。生老病死常在街頭上演,提醒我生命的本質(zhì),感到自己的幸福,感恩。覺得應(yīng)該為別人多做點事。
歐建平:精彩!到目前為止,你帶著《流浪者之歌》,都去過哪些重要的劇場演出?
林懷民:它曾應(yīng)德國舞蹈劇場大師皮娜·鮑希的邀請,去烏珀塔爾演出過。此后,它還去過倫敦的賽德勒斯·威爾斯劇院、紐約的布魯克林音樂學(xué)院歌劇院、美國舞蹈節(jié)、雅格布之枕舞蹈節(jié)……在雅典萬神廟下古老的阿迪庫斯露天劇場演出《流浪者之歌》時,我們仰望星空,好像是置身于古希臘的神話之中;去年春天,我們又在羅馬哈德里安大帝宮殿的遺址上演出。這些都是難忘的經(jīng)驗。昨天和今天,又在北京的國家大劇院演出。
歐建平:你帶它四處巡演中,都發(fā)生過什么難忘的事情嗎?
《圣河》中的虔誠求道者云門舞集提供
林懷民:那些米,的確產(chǎn)生了許多故事。澳洲農(nóng)業(yè)部像面對輻射塵似的派人從頭到尾監(jiān)視,不許有一粒米流在澳洲的土地上。莫斯科演出前,俄羅斯宣布禁止谷物進(jìn)口,我們只得派人去莫斯科,讓他們重新制作一批米。還有美國雅格布之枕舞蹈節(jié)的劇院在森林里,松鼠常常在演出時上臺吃米,舞者十分焦慮:那些稻谷是染過色的,吃了可能中毒。最讓我們期待的是,《流浪者之歌》采用的是格魯吉亞的拉斯塔維合唱團(tuán)演唱的民謠,而今年六月,我們?nèi)サ聡牡吕鬯诡D演出時,藝術(shù)節(jié)會請這個合唱團(tuán)與我們合作演出。舞作能在誕生17年后,終于和他們同臺,我們很是興奮。這回演出的場地也很特別,它曾是德國現(xiàn)代舞鼻祖瑪麗·魏格曼當(dāng)年演出的場地,她的代表作《巫舞》等等,都是在那里首演的,這更讓我們期待!
責(zé)任編輯:李 雷
歐建平:中國現(xiàn)代舞最早就是來自德國的,而你現(xiàn)在已把我們的現(xiàn)代舞,跳到德國鼻祖的老家去了,真是太棒了!多謝!
林懷民:著名編舞家、“云門舞集”創(chuàng)辦人
歐建平: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