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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者

2011-09-28 03:20短篇小說
文學港 2011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南清華

成 風/短篇小說

五個者

成 風/短篇小說

成 風:甬城原住民,說方言,聽普通話,碼書面語。著有《成風詩選》等。

墓碑上的照片是熱的。

——赫塔·米勒

探視者

我和文華在小區(qū)大門口碰頭時,四處望了一下,沒有徐的身影,于是我們繼續(xù)等。都約好了的,看來她要遲到了。

我們邊等邊說話,看到旁邊有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水果店,以及一角還擺放著在銷售的鮮花,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討論起來:

買點水果還是鮮花?

水果吧,水果實在。

他家又不缺水果。

那他家也不會少鮮花吧?

最后我們兩樣都買上。

站在店門口,我們又用目光四處搜尋,徐還是沒有出現(xiàn)。

打個電話催催吧,文華說。

我把右手伸進左邊的上衣里袋,想掏手機,但一摸,沒有。又把手伸進右邊的褲袋,一摸,又沒有。換個手,又是上下摸了一遍,還是沒有。塞在上衣里袋,貼在胸口前面硬邦邦的一塊是照相機,這我知道的,下車時才剛剛?cè)M的。我一想,對了,肯定是下車時將手機落在車子換擋手柄后面的那個方框里了,開車時,我經(jīng)常放那兒的。

跟文華一說,文華說,那你去拿一下嘛。

我想去,轉(zhuǎn)念又不想去了,我說算了,反正也沒啥要緊的事。

這時,我們忽然看到徐出現(xiàn)了。

徐是我們這次探訪的總策劃和總指揮。至少在這個時間前往就是她的主意。探訪與我們這樣關(guān)系或友情的患有他這樣難治之癥的朋友,應該在上午,而且要早,這是徐教導我們的。昨天電話里我們仨約定時,文華也不知道有這個講究。我就知道因為近海的原因,寧波城里的人比較強調(diào)潮水的漲落,甬上習俗就有不少是與潮汐相關(guān)的。潮漲,意味著多,滿,順,是一個吉利的時間,潮落則反之。因此有許多事情都宜選在上潮的時機?,F(xiàn)在,海水的起落已經(jīng)淡出人們的生活,所以習俗上的講究也都漸漸脫離它了。但我心想,晚飯后醫(yī)院里進進出出探病的人還不總是很多嘛。

我們進屋,就要落座。趁著我們幾個都在寒暄,讓來讓去的時候,我把手伸進西裝的里袋,捏住了相機。我想大聲地對幾位說,來,我們先來一張!我想這是我發(fā)出提議的最佳時機,大大咧咧,毫無顧忌。但是話到嘴邊不知怎么的,又被自己吞了下去。我像一個藏有秘密的孩子面對著老師,只有心跳急速而不敢行動。

我緩緩地坐下,手緩緩地滑出衣袋。

有同行的一起坐,談,我覺得安心多了。那天之前,我其實已經(jīng)獨自來看他好幾次了。他的身體狀況不錯,我們聊得也很好,有許多時間甚至都是他在問候我,我的生活狀態(tài),我的上幼兒園的女兒,等等。但是這陣子就不行了,我從間間斷斷的網(wǎng)上聊天中似乎感覺到了他已經(jīng)萌生的一種無望和悲涼。因此我已經(jīng)有些害怕我與他的兩兩面對,倒不是因為怕他跟我說起什么,舊事,深埋多年的,或者別的,具體的,什么,只是因為我怕自己找不到可以說點什么的。有許多空泛的安慰的話總是說不出口,而漂亮一點的對他有實際意義的話又沒有。我是害怕兩兩面對時的無語,害怕那種時候的沉默。而現(xiàn)在有兩個同行者在一起就不一樣了,我們?nèi)齻€可以此起彼伏地將話題從時間上推過。

談到什么了,顯然這不是一個令大家沉重的時候,我把手伸入胸口前的那個衣袋,我摸到了相機。我想邊掏出相機邊說,嘿,今天我剛好帶著相機……或者故作驚訝地,呀——,我?guī)У氖窍鄼C,不是手機?然后,眼睛先看著文華,或者徐,或者他,說,來一張?還是先看著文華吧,估計他不會拒絕的。但是不知怎么我的手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我的嘴巴倒是接過話題。當接力棒一般的話題被別人接去時,我感到了自己的手指有些汗,有些黏糊糊的了。

昨天我們?nèi)齻€約定以后,我一直在想象著今天的這次探望,甚至昨天夜里都睡得不好。其實都是一些胡思亂想,都是不著邊際,以前后來呀,交往友情呀,人生命運呀,什么什么的。想到最后,給自己的一個提醒是:帶著相機,別忘了。

這樣想好,算是有個結(jié)論了。但是為什么要有照片呢,還是讓人有些不明不白的。為他留像?為我們留像?或者為我自己留像?讓這樣的相片成為一個紀念?成為一次見證?似乎都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當生命遭遇到最后一擊,當一具肉體正在吱吱吱地散架而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什么才是有用的?當面對的一個生命活得簡易而微弱,當他周邊的幾個還將繼續(xù)著的生命同樣活得簡易而微弱,什么才有用?

又一個話題說到高潮,他轉(zhuǎn)身進臥室,好像是去找什么。我又一次將手伸入衣袋,相機硬邦邦的,就在里面。我們仨都沉默著。三雙目光三個方向。顯然這也根本不合適提議拍照。

時間差不多了,該離開了。我們起身。他倚著門框送我們,我們在樓梯口呈三角形向他話別。這是最后的機會,我知道。于是,我趁著他們?nèi)齻€還熱乎地說著最后的道別的話時,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他們快速地掏出相機。又趁著轉(zhuǎn)過身去的瞬間,朝著他們,主要是朝著他,按下了快門。扒手一般,得手的我這么久的緊張一下子就釋然開去。

我們默默而行時,我忽然想起了童年的一件事。那次上了公交車,人很擁擠。我手上攥著一毛錢,一直沒有遞給售票員。我很緊張,希望在人多雜亂之際能逃過這一毛錢的票;又很害怕,怕被發(fā)現(xiàn)以后的難堪。車到終點,人們陸續(xù)下車,我拖在最后,但是那個售票員拖在比我還要最后。就在下車前,那個售票員突然問我,小朋友,你車票買了沒有?我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沒,同時立即將手上已經(jīng)捏得發(fā)汗的硬幣遞給她。

哎,這會兒怎么沒人問我,你帶相機了嗎?

你帶相機了嗎?

你帶相機了嗎?

你帶相機了嗎?

我們?nèi)齻€姍姍來到小區(qū)門口。然后穿過馬路進了一家酒店,這也是昨天約定時就說好的。

點菜。上菜。正好留方桌的一邊給服務員端菜。不過我們的興致都不高,進食的欲望也不強。那個空著的一邊,空著,空著。

我說,我今天帶了相機,本來想拍幾張的。

文華說,那你不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

徐搶過說,不好的,不能拍的!

我和文華都傻著眼看徐。

徐說,……他會難受的。

我們都靜止了一陣。

忽而,徐厲聲起來:好了,不用說了,就是不妥的。這個時候怎么可以給他拍照片呢!

我們果然沒有再說。

一頓飯,沒多久結(jié)束,略為顯得有些草率。桌上的話題也就是從他開始說到人生無常,再從他開始說到喪鐘為誰而敲,然后喟嘆幾下,僅此而已。

酒店門口,我們散去,朝各自的方向。

看著他們走遠,我急不可耐地掏出相機,打開監(jiān)視窗。一看,呵,什么人也沒有。只有一個方格的小窗子,窗子外面倒有一根翠綠的枝葉,似乎還在風中晃動呢。

我沮喪地回到車上,掏出相機放到換擋手柄后面的那個方框里。又順手抓起手機,一看,屏幕顯示的居然有8個未接來電。最后還有一個短消息,是一個寫詩的小老弟發(fā)來的。

他寫道:不接電話。又在干什么壞事了?

罹病者

一個初春的黃昏,陽光有些暖意。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我們電話里已經(jīng)約好了的,所以他開門時沒怎么有特別的表情。倒是我,目光快速地掃描了一遍他的臉龐,我想在他不經(jīng)意間完成這個過程,并且企圖發(fā)現(xiàn)一些他的新的變化。但是,沒有。我覺得他的整個神情并沒有什么新特征,一切皆如以往。包括我們之間在這種時候所有的表現(xiàn)。

我換鞋,落座;他去沏茶,順手將茶幾上的一包香煙推到我的前面。

獲知他罹病的消息稍稍有些晚了,就是說那是在他的最為驚險的一幕已經(jīng)平安落下之后了。這之前,我們也經(jīng)常在QQ上問候或者拉雜或者幽默幾下的,更早些的時候是電話或者短消息,有打沒打,有發(fā)沒發(fā)的,算是互相致個意。最后問一句,老樣子?答一句,老樣子。友誼久長了,也就沒想到要創(chuàng)意了。但是一個人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驚濤駭浪之后,會產(chǎn)生一些突變,諸如頓悟,猛然驚醒一類的,有時候這簡直就是一定的。而同時,當那些波浪波及到周圍,對于周圍的人也有同樣的作用。

我們的話題就像田野上覓食或者游走的一個小動物,它一碰到障礙便快速轉(zhuǎn)向,然后繼續(xù)前行;然后又碰到一個障礙,再轉(zhuǎn)向。我們不知道所有談論的途徑和最終的抵達,我們也不在障礙面前停留。那些障礙要在過去,可能會被我們揪住不放,我們會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甚至不快,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里順勢飄去。

他坐在我的對面,沙發(fā)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那束陽光的后面。

他開始談到那個下午;那一陣緊過一陣的絞痛,劇痛;束手無策的專家會診;奇跡出現(xiàn):天使用一根細針將他的破裂的血管焊住……他說著這一切的時候沉著而略帶慶幸。

他說他把自己養(yǎng)得不錯,每天早晚下樓走走,小區(qū)的花園里,小河邊,繞一圈。

他說他三個月以后就可以去上班了。

因為隔著黃昏的陽光,所以他的身影和聲音似乎都在漸漸地越退越遠。我聽到了他在另一些時間段里的說話,當我們,還有別的朋友在一起時的高談闊論,談一些跟我們毫無相干的人或事。直到他站起來去廚房倒茶,我才回過神。

一個秋末的黃昏,陽光有些倦意。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我們電話里已經(jīng)約好了的,所以他開門時沒怎么有特別的表情。倒是我,目光快速地掃描了一遍他的臉龐,我想在他不經(jīng)意間完成這個過程,并且企圖發(fā)現(xiàn)一些他的新的變化。果然,他的臉膛看上去亮了不少,而且泛著紅潤,那淡淡的紅潤在邊緣處有些絲絲的印跡,就像毛筆劃出的飛白;他的頭發(fā)顯然做過整理,比以前油亮而且拘謹?shù)枚嗔恕U麄€神情看起來比以前更有力量。

我換鞋,落座;他去沏茶,順手將茶幾上的一包香煙推到我的前面。

這一次他的上海之行我都知道的,我們一直隔三差五地通著電話。去之前他明白自己身體胸腔里有什么多出來了,多出來的東西在肉體里面的位置,多大多小,多少數(shù)量。去之前他也明白自己去是為了挨刀子,也明白挨刀子的整個過程,先有各種各樣沒完沒了的檢查,后有多大的疼痛要忍受,不能翻身,到處插著管子?!宄@一切就如人們?nèi)粘Uf的那句久病成良醫(yī)。他關(guān)于自己身體這一空間的知識來源太多太多,醫(yī)生的,各個醫(yī)生的;病友的,各個病友的;雜志書;網(wǎng)上的。他再清楚不過自己這一部分的肉體,它的曾經(jīng)的壞以及接下來的走向。雖然現(xiàn)在,滬上之行又都過去,他又回到了他的具有堅實硬殼的溫暖健康的家中。

我們的話題就像河道上撐著風帆的小船,被風引領著只是向前向前,沒有回頭。我們說著的都是目前,眼下,現(xiàn)在,以及接下來。沒有過去。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里順勢飄去。

他坐在我的對面,沙發(fā)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的后面。

他說起了關(guān)于他身體的好多種數(shù)據(jù)??吹轿矣行┎唤獾谋砬?,他就解釋那些數(shù)據(jù)。他像老師,他讓數(shù)字淺顯起來,生動可感起來。我發(fā)現(xiàn),當他提到每一個數(shù)字時,他的眉頭就會隨之一鎖,甚至就如隨之被刺疼了一下。而當他接著解釋它們時,他的眉宇才漸漸舒開,忽而來一個比喻時,嘴角還會露出得意的一笑。

下一年的一個初夏的黃昏,陽光有些熾烈。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雖然電話里已經(jīng)約好了的,但他開門時還是露出了一個生疏的似乎是冷不丁撞見的表情。他直愣愣地看著我,目光里有些焦灼和不安。我有些緊張,只朝他嘿嘿地笑了兩聲。他的臉色不僅還是紅潤,而且是比以前更加紅潤的紅潤;相襯之下飽滿的天庭就有些明顯的赭褐;頭發(fā)略微有些稀落。少頃,他才轉(zhuǎn)身,動作有些遲緩。

我換鞋,落座。他去沏茶,順手將茶幾上的一包香煙推到我的前面。

近幾日他就要北上了。國內(nèi)最好的治這個病的??漆t(yī)院。這次不用刀子,是被推上一種剛剛從美國進口的機器,用射線,穿透骨肉。他說著話,臉卻不時地轉(zhuǎn)動,好像他的話在找聆聽的對象而總是找不著。他的話音有些沙啞,而且總是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停頓。他說這一次會比較輕松,就是不會像前一次那樣吃皮肉的苦,時間也短,一個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但是,唉——。我發(fā)現(xiàn)他開始對自己嘆氣了。他說他現(xiàn)在在吃美國進口的一種藥,每粒4百元,一天4粒,一個半月一個療程。那個美國藥的供應商有規(guī)定,吃到15萬元以后可以全部免費了。

然后他起身朝廚房走去,雙腳趿著拖鞋,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一聲沉悶的聲響。他又空著手從廚房走回來。我想他是想去拿茶壺的吧,到了那兒就不知道自己想做啥了。

我們的話題就像中了陷阱被夾住的腿,它可以動彈,但始終不能掙脫。我們被困在一個泥潭里,周圍明亮和煦卻是另一個天地,我們等待的只能是那個獵人的出現(xiàn)。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里順勢飄去。

他坐在我的對面,沙發(fā)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的后面。

然后他又起身朝廚房走去,雙腳趿著拖鞋,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一聲沉悶的聲響。他又空著手從廚房走回來。

回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先是想生命這玩意兒就這么狗屎,只能交給冥冥;后來就開始想他的命運多舛的一些經(jīng)歷,結(jié)論是,當那些東西都成為過去時,得意失意,高潮低潮,風光不風光,抗爭順應等等都將黯然失色,尤其是在生命,或者說是在軀體直接面臨考驗,需要直接對待它的時候就更加顯得輕如鴻毛。只要能掙脫魔鬼的這一只爪子,一切皆是幸福。

一個冬雨凄厲的黃昏,到處是迷迷蒙蒙的,濕的,昏暗的。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我們電話里已經(jīng)約好了的,所以他知道按門鈴的是我。我聽到門鎖輕輕地“噶”了一下,隨之厚厚的防盜門彈開了一條縫。我慢慢地推開門去,卻看不到他的身影。我站在門墊上跺了跺腳,并傾著上身朝里探望。他從書房里出來了,手上拿著一雙新的棉拖鞋。他沒有抬頭看我。他的目光一直朝下,直視著我踩著的那塊門墊。他走近,把新拖鞋準確地扔在我的前面,那塊門墊上。我換下鞋,把腳一一伸入新鞋,呵,里面還有些絨毛呢。他就在我的邊上,沒有說話,也沒有把目光從拖鞋上移開。墊子的旁邊還有幾雙拖鞋擱在那兒,他為什么要拿一雙新的呢?

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向客廳。我落座,他去沏茶。茶幾上的一包香煙已經(jīng)拆開,并且有兩支的一半已經(jīng)拉出煙盒。

是他先問起我的女兒的,然后我們就開始談他的女兒了。他有一個足夠令他驕傲的女兒,無論容貌、學業(yè)和事業(yè)、生活觀等等等等,無一可以挑剔,這是我們曾經(jīng)許多次說起過的。在清華大學讀完本科讀完研究生,在許多人都在感嘆大學畢業(yè)找工作難的時下,而她,在我國最發(fā)達的大城市里考個高級白領就像菜場里挑蘿卜。然后說到他自己了。他說,沒有什么了,就是每天吞幾把藥,早上吞一把,中午吞一把,晚上吞一把。一個禮拜去醫(yī)院查一次,例行檢查,抽抽血取取單子;平時也不下樓;不上網(wǎng),懶得上;電視也懶得看;他抬著頭望著那盞水晶吊燈,忽然重重地嘆出一口長氣,又轉(zhuǎn)而輕聲地,像是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等呢——。我的心也被猛然抽搐了一下。默然一陣,我們又說到各自的女兒。我說起一件舊事。十年前我們在一個樓里編報紙,一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們前一天副刊頭條文章的作者是不是中學生,他說他才看到的;我說是;他問是不是鄞縣中學的,我說是,又說寫得漂亮吧?他哈哈大笑著說,那是我女兒!這會兒,他的笑容也忽而明亮爽朗地展露了出來。他第一次將目光正面朝著我。我們目光的焦距就對準在一個點上了。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里順勢飄去。

他坐在我的對面,沙發(fā)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一束陽光沒有了,他的身影顯得黯淡而模糊。

雨下得有些急了。入夜前的黑似乎等不住,已經(jīng)提前到來了。外面的路燈也亮了起來。我起身告辭。

他的目光又跟著我的新拖鞋回到門口。我換鞋。也站著不由得和他一起盯視了一下那雙新拖鞋。我想就新拖鞋說句什么,我想他也可能想就新拖鞋說句什么呢。但是我找不到話說。

我站到門外。我說,我走了,過些天再來看你。

他的目光還是盯著我的皮鞋,身子一側(cè)被門擋著。喃喃一般地,他說,你女兒長得真漂亮。

我無言以對,認真地朝他點了點頭,又浮出一個虛笑,隨即轉(zhuǎn)身下樓梯。我一步一步地朝下走,也沒有回頭,我想聽到門在我身后“噶”地一聲合上。

我在樓道里折了一個彎,沒有;又折了一個彎,還是沒有聽到。

受驚者

第一個醫(yī)生給阿南開了幾張單子,說是要等結(jié)果出來才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呢?阿南趕緊問。

醫(yī)生說,按照你說的昨天的情形,可能情況不會很好。

阿南很不安。走出診室的門,阿南的腿有些發(fā)軟,但是他自己已經(jīng)沒覺得了。

走到醫(yī)院大門口,阿南決定再轉(zhuǎn)回去,找第二個醫(yī)生。

第二個醫(yī)生慢吞吞地拿過他從海邊小鎮(zhèn)帶回的病歷卡,慢吞吞地看著上面的記錄。然后說,是的。這種病很危險,發(fā)作起來人要窒息,一下就……

那醫(yī)生抬起頭從鏡片后面第一次打量起阿南,可能是因為阿南的臉色讓他感覺到了什么,他又緩緩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施救不及時的話……

阿南一下子就覺得眼前黑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里的。

進了家門。家中一切正常。妻子已經(jīng)將飯菜做好了大半;女兒正在她自己的房里寫作業(yè)。

妻子正好雙手端菜從廚房過來,看到站在門前的阿南,一腳將一雙拖鞋踢到阿南的前面,說,站著干嗎?好去開你的啤酒了。阿南聽話地換了拖鞋,又去冰箱拿了兩瓶啤酒。

一餐飯,兩瓶啤酒,跟往常一樣。

吃過晚飯,阿南卻沒有跟往常那樣急急地趕著下樓去搶麻將座位。他踱著步走到正在寫作業(yè)的女兒身邊,靜靜地看了一陣。看女兒寫得認真,覺得自己多余,就還是下樓去了。

走到路燈下,幾桌麻將牌戰(zhàn)正酣。有人看到阿南下來就跟他招呼,說這么晚呀,早沒你的座位了。阿南笑笑,也不說話。邊上站了一陣,看的興致又沒了。阿南便踱著步朝月湖那邊走去。

拐過樹叢間被人們踩出來的一條小徑,頓時就幽靜了。迎面的湖水波光閃閃,亭子和路邊的石凳上總有幽暗的人影。阿南沿湖走去。他看到有人在甩魚鉤,好幾個。他們用的是釣魚一樣的魚竿和魚線,但是他們不是在釣,而是用力一甩,將魚鉤甩向很遠的水里,然后用力一拉,一拉,是用鉤子在水里扎魚。因此那些人的身影總是不斷地在動,不是在走就是在甩在拉,與靜靜地握著竿子垂釣完全不是一碼事。阿南想,這世事還真有些紛繁,同樣是在水中搞魚,可能目的,手段,方法,追求的結(jié)果都有不同呢。

繞湖一匝,看過陰暗處摟摟抱抱的,小桌前飲啤酒的,跳扇子舞的,跟自己一樣緩緩散步的之后,阿南回到了家里。

妻子收拾定當,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在看電視??吹桨⒛贤崎T進來,妻子眼睛沒有離開屏幕,嘴上問他,擠出了?阿南又是一個淺笑沒說話。

阿南走近沙發(fā),緊挨著妻子坐下,眼睛也注視著屏幕。那是一個韓劇,一對小夫妻正在吵架。不過阿南也沒興趣看。他一邊把手按在妻子的大腿上,一邊將肩膀朝妻子的肩膀貼去。妻子側(cè)過臉看了他一眼,嗔道,你不怕熱呀。阿南笑著繼續(xù)將手沿著大腿朝上滑去,另一只手則穿過妻的后頸欲將她攬過來。妻一邊推開他的手,一邊笑盈盈地說,急什么,唔……示意他女兒的房門還開著呢。

阿南只得站起身,去沖涼了。

沖了涼,阿南就走進臥室。他拉上窗簾,開了空調(diào),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睜著眼。沒一會兒,他聽到外面妻子正叫著女兒,作業(yè)還沒寫完?寫完了?那好,快點睡了!

這一次,阿南和妻子做得意外的暢快。臥室里的空調(diào)好像沒開,他們兩個翻來滾去,將一條涼席搞得到處是汗津津,黏糊糊的。

稍息了一會,阿南又走到外面的客廳。他在沙發(fā)上坐下,點起一支煙,看著黑漆漆的電視屏幕一吸一吐。三支煙下去,阿南才起身。他推開房門看看,妻已經(jīng)睡熟了呢。阿南便輕手輕腳地找了一條毯子,蓋到妻的身子的中央。然后,折回身,獨自到了書房。

很長日子沒有在書桌前面坐了,阿南好像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再說阿南也不知道自己坐下要干什么。

阿南還是順手拉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抽屜里放著阿南的幾本影集。一下子阿南便有了翻閱的心情,他索性將抽屜脫了出來放到桌上,一本一本地看起來。一本是女兒的,從出生那天,女兒人生的第一張影像開始,一直到……大概是三四歲吧,這些都是阿南自己拍的。怎么,后來就越來越少了。是呀,這些年幾乎都沒再給女兒拍過照了呢。再一本是他們的婚紗集。那時候妻子白白嫩嫩,一碰,就紅潤。阿南每天就想摟她抱她,一晚上經(jīng)常要來三次,躺下時一次,睡覺前一次,早上醒來一次。就是那天下午出發(fā)去影樓之前,他們還親熱了一番。呵呵。

看著,阿南忽然想起了還有一些東西。他連忙打開另一個抽屜,翻出幾本只是單位開會的工作記錄本。徑直地,阿南找到了一疊沒有信封的信箋,那是在沒有老婆之前與一個女同學的通信。哈,阿南想想覺得有趣,那時候他們還通信呢,卻一點都沒有肌膚的接觸。不過,阿南現(xiàn)在也不想讀,他只是匆匆地瞟了一眼那些已經(jīng)有些泛色的信紙,便一把將它們一對折,一撕;一對折,一撕;然后塞進紙簍。

就這么瀏覽著撕著塞著,阿南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女人。那是兩年前認識的一個業(yè)務單位的部門經(jīng)理,他們的交往從開始到目前都一直在兩個地方,飯桌上和床上。他們不是那種要死要活的,而只像是例行一件事務。電話一約,好的,就OK;沒空,就作罷,客氣地說聲下次?,F(xiàn)在,阿南一想到她,心里就不由得內(nèi)疚起來。不是對她的內(nèi)疚,而是對老婆的。阿南覺得至少這事兒經(jīng)不起回想,一回想就很荒唐,至少很無聊。

就這樣想著,忽然眼前跳出了一個小本本。呵,阿南一看就眼熟,封面上蔚藍的天空,一個小男孩正在草地上放著風箏。那是他讀大學時躲在床上寫下的一些詩歌,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看過呢!里面大都是古體詩,五言七絕什么的,也有一些現(xiàn)代的自由體的。阿南有些猶豫,想,撕了吧,有些不忍心;留著吧,恐怕也沒有什么意思。最后阿南還是決定棄了它。不過他也不撕,而是整個本子一起丟進紙簍。

接著,阿南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東西。他又換了一個抽屜,從抽屜底下鋪著的報紙下面,摸出了一本存折。這是他這些年來積存的全部的私房錢。小紅存折放在桌前,阿南呆呆地看著它。他的心里許多想法都糾結(jié)起來,心情也不免的沮喪和難受起來。

夜,在阿南的發(fā)呆之中深了。

阿南聽到妻子開門和摸索的聲音,正要走出書房,卻見妻子推門進來。

妻睡眼朦朧地說,你干啥呀,還不睡?

阿南推上一個很不自然的笑,輕聲地對妻說,我跟你說一件事情,很重要的……

妻一下被驚醒了,說,不要嚇我哦,你。

阿南轉(zhuǎn)身關(guān)了燈,摟著妻子朝臥室走去。

第二天,阿南繼續(xù)沒有去上班,他要去醫(yī)院。妻子執(zhí)意要陪他,他一定不要她陪。最后妻子只好由他。

到了醫(yī)院,阿南取了幾張單子,還是去找昨天的那個醫(yī)生。醫(yī)生看單子的時候,阿南的心跳急速加劇。好長時間呵,那個醫(yī)生推推眼鏡,才輕輕地吐出,好的,沒什么問題的。

阿南一怔,大聲地問,真的,醫(yī)生?

醫(yī)生的眼睛離開單子看向阿南,又點了一下頭。

阿南又怯怯地問,那……昨天怎么,你給我說的?

醫(yī)生慢慢地問,我昨天怎么說的?

阿南立即打開病歷卡,指著里面夾的那張從海邊帶回的單子給醫(yī)生看。

醫(yī)生又開始慢慢地瞄那張單子。少頃,醫(yī)生指著單子上面的一排字,念,女,58歲。然后轉(zhuǎn)臉看著他。

阿南一時轉(zhuǎn)不過腦子,說,什么?我是男,41歲!

醫(yī)生說,對呀。

阿南頓時明白了,那是別人的單子嘛。

別人的單子嘛。

別人的單子嘛。

別人的單子嘛。

阿南一身輕松,簡直是跑著回家的。他現(xiàn)在最想見到的人是妻子。

回到家妻子不在,估計是去買菜什么的了。阿南靜靜地走進書房。剛坐下,就發(fā)現(xiàn)書桌上昨晚放的存折本本沒有了,昨晚放存折本本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擺著另一個本子——蔚藍的天空,一個小男孩正在草地上放著風箏。

永訣者

北京現(xiàn)代住院的消息我是在五六天以后才得知的。這是一個不短的時間了,因為在這之前,在那些年里,我們幾個是很鐵的兄弟,十天半月就有一次吆五喝六的喝酒聚會,幾個電話來回,說定時間地點,就有了。

住院五六天以后,一些初步的診斷都出來了。情形似乎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和約上的兩個老同學一起到醫(yī)院時,他老婆在走廊上一邊給我們講述著這些天的一些情況一邊已經(jīng)開始掉淚?;氐讲》浚б豢吹教稍诓〈采系谋本┈F(xiàn)代,雖然我們都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不由得心頭一陣驚怵,十天半月之前還是硬朗的一個壯漢,五六天之后居然可以這樣的病態(tài)。他還沒來得及戒煙戒酒,沒來得及蒼老,沒來得及頭發(fā)花白,走路蹣跚,牙齒脫落呢。

肉體居然也可以這樣的脆弱。

這是2005年的秋天,桂花的香氣已經(jīng)收斂,銀杏的葉子才開始轉(zhuǎn)色。我們?nèi)齻€在二院的大門口碰頭,一邊打趣地說著幽默的話,一邊朝醫(yī)院里面走去。到了大廳,看到別人有手上提著鮮花水果的,誰說,要不,我們也去買點東西?于是我們又折回身,朝大門外面的那排小店走去。午間的陽光從小河對岸的樹梢上斜斜地照射過來,路上急馳的車和邊上的零落行人,都讓人感到十分的有條不紊和寧靜,勾勒出一種生活的常態(tài)。

當我們仨再一次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時,陽光已剩下最后的余暉。馳過的車子有的已經(jīng)打起了車燈,有的還沒有;行人們的腳步也似乎都急促起來;路的另一邊的小河水面黝黯,波紋雜亂,泛著柔弱的燈火。在這個碰頭的地方,剛剛在心靈被受到一陣沖擊之后的我們好像都沒有分手的意思。

誰說,怎么樣,去喝點?

誰說,怕什么怕,不就這么活唄。

誰說,那……好吧。

誰又對誰說,那你,好請假了。

誰回答說,請什么假呀。老婆知道我們來看北京現(xiàn)代的。

誰呵呵笑了起來。但笑聲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少頓之后,誰厲聲大喝一聲,走!喝!

喝!

喝!

喝!

于是我們走進一條黑黝黝的小弄。我們要穿過去,找一家曾經(jīng)是四個人圍坐四條邊的那張小桌,那家酒館。

北京現(xiàn)代是我們?nèi)齻€的老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在同一個班。后來我們都去插隊,雖然不在一個生產(chǎn)隊但隔得還是不遠。再后來我們都前前后后地回城,前前后后地成家和養(yǎng)女育女。說來也是巧,我們幾個的下一代居然都是清一色的千金。這些年來,我們都有些緊緊疏疏的走動和聯(lián)絡,情分說淺不淺說深不深,說淡不淡說濃不濃,但各自的生活情景還是十分了解和理解的。這些年來,說暴富沒暴富說落魄沒落魄,說進步?jīng)]進步說落伍沒落伍,日子也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來了,自己們該老的也就老了。唯一可以收獲的大約是女兒們倒是在成長,翅膀一天一天的硬起來,——高中一畢業(yè)都上大學,離家了。

我們這幫男人已經(jīng)知道什么該拿起什么該放下,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放下許多了,比如情人,二奶什么的;比如只有自己的股票連續(xù)漲停;比如眼睛一點都沒老花。我們只要平安,順遂,穩(wěn)妥,日子就像曾經(jīng)度過的一樣,我們不想要快節(jié)奏,不想要奮斗打拼。小日子里有些小聚,小聚的時候有小酒可以喝喝,喝酒時開心地調(diào)侃調(diào)侃,過過嘴巴上的癮,這就是節(jié)日了,僅此而已。我們不會礙著誰,誰礙著我們了,我們也只會退讓。但現(xiàn)在,我們中的一員居然這樣……這不是天災也不是人禍,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定數(shù),就跟彩票中了1億3千萬一樣。

那家路邊的小酒館還在,還是曾經(jīng)的老面孔。那張小桌也空著,就像另一個老友,它緘默著,似乎還露著一絲苦笑。現(xiàn)在它只有三條邊了。

喝著酒,我們不自覺地總是圍繞著北京現(xiàn)代而談起了一件一件往事。談到一件趣事時,是一陣開懷的大笑,但這種大笑隨即就馬上被剎住了;我們談到了他的尚在杭州讀中醫(yī)的女兒,談到了年邁的還健在的他的雙親,我們每人的心底不免一陣接一陣地悲涼。啤酒一杯一杯地灌下,臉紅耳熱,但我們的情緒卻沒有明顯的被酒精刺激的跡象,每個人還是一如的平穩(wěn),相反倒有些平日不曾有的持重。我們在散漫地回顧著他的一生,在總結(jié)著他的一生,就像一個悼詞的起草小組,其實,我們是有這個權(quán)利的,在近50個年月里,我們的情誼有40幾個春秋,這是多么悠遠而漫長的情誼史哦。這在北京現(xiàn)代的人生經(jīng)歷中恐怕也是唯一的。我們熟悉彼此甚至勝于另一個人身邊的親人。

誰說起了小學時的一個午后,我們幾個在學校的后操場爬樹,北京現(xiàn)代爬得最高,他已經(jīng)是騎在樹枝上了,那條樹枝像蹺蹺板,蹺呀蹺的,一上一下。就在他最為得意的時候,忽然樹枝嘎吱一下蹺斷,北京現(xiàn)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一下子,只見他身子直挺挺地躺著,兩眼直愣愣的。我們都慌得不知所以,趕緊跑開去叫老師。老師來了,他也醒過來。他拍拍屁股,一看老師,轉(zhuǎn)身就一溜煙地飛跑著逃遁而去。

誰說,也是的,北京現(xiàn)代市場里的一伙老板朋友都賭撲克牌,他倒是從來不摸的。

誰接著說,那是,每次喝了酒,重頭節(jié)目就是發(fā)牌,他就是看著,再勸他,他也不下水。

誰說,他也從來不搓麻將。

我們無語地沉思起來。

誰輕輕地舉起杯子,說,喝。沒等別人舉杯,他自己就一飲而盡。

誰也輕輕舉杯,說,喝。

誰只舉了舉杯,嘴巴動了動,沒有說出喝,就一口干盡。

時間差不多了。小酒館的客人都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街面上平靜起來,偶爾馳過的車子速度都明顯加快。風吹來,帶著涼。

誰站起來,找一個墻角去方便?;貋頃r他站在桌邊問,怎樣,還喝嗎?

誰也站起來說,喝!聲音不重但很有力。說完,他轉(zhuǎn)身也去那個墻角。

于是前面的誰就向服務員招手,示意再來啤酒。

各自的酒杯都滿滿地倒上。沒有誰提議,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舉起杯子,緩緩地舉向桌子上空的一個圓心。三只粗糙的玻璃杯子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鄭重地碰在一起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誰的眼角邊上閃著亮,先以為是醉眼迷蒙的眼屎,隨即才看清那是一個男人的淚花。

我們站直了,一杯酒就順著被拉伸的喉管咕咕咕地流淌而下。

剛剛從墻角回來的誰,一轉(zhuǎn)身,脖子一扭,那杯酒就嘩地一下從原路返回,就像爆裂的水管,更多的酒從誰的體內(nèi)噴涌而出,灑了一地。

那夜之后,雖然我們也有幾次相約了去二院探視,也送去鮮花水果,但是大家出了醫(yī)院也就彼此告辭,各自走散,都已經(jīng)沒有了再找個地方去灌灌酒的興致。那夜,對于我們似乎是一個結(jié)尾,——有些結(jié)尾就是這樣的,看上去突兀卻也頗合常理。

永訣了……

我說的永訣并不僅僅是誰跟誰的永遠的訣別,也不僅僅是誰跟消失的一種訣別,即使還沒有消失的,也有可能存在一種再也不能復原的消逝;同樣,對于我們來說,永訣的還不僅僅在于過去,還在于現(xiàn)在,以及未來。因此,我們還要向未來告別,事實上有些情形我們已經(jīng)向未來告別了。

整個冬天過去了,春天也來了。五一長假之后我上班的第一天,噩耗來了。

兩年之后的又一個長假里,北京現(xiàn)代的女兒要舉行婚禮了。電話打來,我欣然赴宴。但缺了父親的女兒出嫁的盛典一直讓我驚恐不安。儀式中,望著臺前光彩華美的新娘,我的腦海總是浮現(xiàn)著北京現(xiàn)代,他的俊朗明亮的笑臉好幾次讓我涌上熱淚。

幸存者

夜色迷漫并籠罩下來

我們班上的同學絕大多數(shù)都是工人子弟,而且父母都是一個廠里的。那廠叫火柴廠。所以每天放學后大家一起在堆木場里玩也就十分順理成章。堆木場里通鐵路,那些我們要二三個人合抱粗的木材都是從遙遠的大興安嶺運來的。它們總體上都碼放得很有規(guī)律,但總有些歪斜傾側(cè)而不夠整齊劃一的地方。那些不夠整齊劃一構(gòu)成的空間就是我們玩耍的樂土。我們從那里鉆進爬出進行好多種自創(chuàng)的游戲項目。

我們班上幾乎所有男同學在那個荒涼靜寂的場地上都有屬于自己個人的“房間”。飛鵬的那間最好,它正好處在三棵大木頭相互交叉的底下,空間寬敞,雖然人在里面很難直起腰,但最多時挨個兒也能坐下五六個;他還找了一塊涼席鋪在地上使得“房間”看上去整潔而舒適;又用刀子在迎面處削去一塊方方正正的樹皮,刻下一串時髦的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清華的那間其次,雖然空間也不小,但卻終日漆黑不見日光,只有下雨的時候,我們才會像皮色紅嫩的小老鼠一樣窩藏在那里。國平那間的特點是隱蔽性極好,它的入口有三層,而且層層都十分窄小,人要貼著地面像蛇一樣才能游進去。那些房間對我們很實用,有些喜愛的玩具,彈弓什么的,放到家里大人要罵,放到學校里老師要批評,藏在那個小天地就再合適不過。

我們自創(chuàng)游戲有一個是:找書包。每個人的書包都交給另外一個人,大家分頭藏好,再開始一起找。一般來說這是天黑前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誰先找到誰就可以顛著屁股跑回家了。

那是個春末夏初的黃昏。天色漸暗時,像鳥一樣的我們找到書包后都開始各自四散著上路了。忽然后面?zhèn)鱽砹藝娇迒实慕新暎骸拔业臅也坏搅恕?/p>

那叫聲孤單而哀憐,把跑在最后的我們?nèi)齻€的腿拉住了。于是我們又急匆匆地回頭幫國平一起找。

像小股偵察兵一般我們兵分四路對游戲有效的范圍進行了地毯式搜索,但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夜色迷漫并籠罩下來,知道搜尋已經(jīng)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的我們開始匯合在一起討論。我們焦急萬分又故作鎮(zhèn)靜。

飛鵬說:“還是先回家吧,就說書包在學校里,忘記了?!?/p>

清華打趣說:“一頓屁股總是逃不過了,嘿嘿?!?/p>

國平更加緊張得無話。

我說:“一樣的呀,明天讀書怎么辦?”

飛鵬說:“明天一早我們四個人再來找,天亮了,就好找了?!?/p>

大家都沒話,想想這也許就是最佳辦法了。就在我們打算離開時,我一抬頭忽然看見圍墻邊一棵大樹伸展著的樹枝上,吊著一個黑乎乎的方塊,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分明不就是書包嗎?我不禁尖聲叫了起來:“快看,在那兒!”

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向半空。頓時所有的緊張都松弛了,破涕為笑的國平搶先爬上樹去。飛鵬在一旁自言自語般地說:“——腦筋倒蠻好的嘛。”

水色讓我們都沉默起來

田野和河流把我們隔開時,我們就寫信彼此聯(lián)絡。但寫信是一件麻煩的事,對我來說常常是有去無回,雖然我總是堅持不懈。國平還可以,給我的回信率大致接近90%,文字量也在60%左右;清華就不行了,回信率少于三分之一,字數(shù)不成比例,而且沒有時間觀念;飛鵬好像失蹤了,他在最邊緣的山區(qū),信在路上的行程沒辦法計算。因此我們聚一次就要寫好幾封信。

春末夏初是繁忙農(nóng)事的一個間隙,田野上的稻子一天天轉(zhuǎn)黃,人們稍事歇養(yǎng)準備著收割時狠狠地賣力。

那個下午清華叼著煙翹著腿悠閑自得地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我一下車就看見了他。他乜斜著腦袋嘿嘿笑著迎接我,也不跳下車來。

我問:“哪來的自行車?”

他說:“借師傅家的。來客人了嘛?!?/p>

說著他縱身下地又隨即跨上座墊,邊騎了起來邊朝我說:“上來!我先帶你去?!?/p>

從公路邊的小站到清華所在的村子有三四里路,其中大半是黃泥的機耕路,還有一截是進村前的石板路。清華一個下午在那條路上來回騎了三趟。等到把我們?nèi)齻€都聚齊在他那間小屋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飛鵬進門時說:“清華,你隔壁住的好像是個小娘吧?長得很不錯嘛。”

清華說:“是啊,你們不認識?我們一個學校的,比我們低一屆?!?/p>

我們都搖頭。

國平說:“好了好了,把她叫過來,一起喝酒?!?/p>

清華說:“她是會來的,人很爽快的?!鞭D(zhuǎn)念一想又說:“算了算了,我們難得碰上,叫她做什么。”

酒是清華早就準備好了的,酒票還是從鄉(xiāng)親們那里四處“借”來的。又從師傅家里抓了一只雞,飛鵬三下二下就宰完入鍋。我們開始喝酒談天。每個人都說自己的事,每個人的事對別人都是新鮮事。

夜?jié)u深,微風帶著植物生長的氣息一陣陣飄入小屋。國平方便回來說:“嘿,隔壁亮著燈,還沒睡呢?!?/p>

清華說:“人家每天看書學習,要去考大學呢?!?/p>

我說:“很上進嘛?!?/p>

清華說:“那是,哪像我們。”

月亮升上來了,大地看上去洗過一般清澈。清華帶我們到村后的江邊去。我們的聲音驚動了村子里所有的狗,它們從各個方位一起叫了起來,煞是熱鬧。姚江這一段的水面十分開闊,泛著月色的江面沒有絲毫船影,顯得很詩意。水色讓我們都沉默起來。

少傾。誰突然說:“清華,你隔壁小娘睡了,燈關(guān)了?!?/p>

清華扮著臉喝道:“小娘小娘,別講了。你知道小娘咋弄弄嗎?喏,現(xiàn)在給你,你會嗎?”大家一時都語塞。

臉色紅潤,看上去反倒年輕了很多歲

飛鵬告訴我們他的肝臟有了大麻煩時,我們都非常的震驚。震驚之余又無能為力。這幾年飛鵬干得非常不錯。他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廠里把關(guān)技術(shù),因為個人占有股份所以收入相當可觀。那天是要去阿聯(lián)酋辦手續(xù)時做體檢,才知道事情已經(jīng)不好。醫(yī)生說他發(fā)現(xiàn)得尚早,所以有開刀或不開刀兩種選擇,但開刀有兩種結(jié)果:徹底好轉(zhuǎn)或速壞。最后飛鵬選擇了開刀。踏上去上海華山醫(yī)院的漫漫行程,他的心情一定是極為復雜難言的,我想。我們都沒有為他送行,我們不知道該怎樣為他送行,抑或到底是否需要為他送行。我跟清華打電話跟國平打電話;清華跟我打電話跟國平打電話;國平跟我打電話跟清華打電話。能說什么呢?只能是長長地吸口氣再感嘆一番而已。

幸好,半年里不斷傳來的總是好消息。再以后就到了可以為他慶賀的時候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光臨飛鵬的新居。我們買了一筐新鮮的荔枝,清華他們帶了一箱飲料,國平他們提著一袋大紅的人參含片。

飛鵬在門口迎接我們,一見面就把我們嚇了一下,他一臉紅潤,氣色正好,比以前略胖;一腔無所憂慮的笑聲也比以前底氣更足。

我老婆說:“你看上去反倒年輕了很多歲。”

他說:“每天在家按時吃按時睡,還不養(yǎng)胖嗎?!?/p>

飛鵬就不喝酒了,只有我們?nèi)齻€暢飲如前。熱鬧而日常的席間大家都很放松。話題從各自的兒女們開始一會兒就轉(zhuǎn)到飛鵬的身體上來了。

國平老婆問:“那你現(xiàn)在還要去醫(yī)院嗎?”

飛鵬說:“……就是吃藥,每半年去檢查一次?!?/p>

我老婆問:“每天在家里做些什么?”

飛鵬說:“練功。早上四點開始是太極拳:六點練吼功……”

“吼功?什么是吼功?”

“一邊走一邊吼,走幾步,吼一聲?!?/p>

“哎呦,那人家都被你吵死了?!?/p>

“那有什么,到體育館那邊,人少,有人也是練功的。然后買菜回家做點家務,吃了中飯睡覺;下午起來到公園轉(zhuǎn)轉(zhuǎn),跟退休老頭們一起;吃好晚飯練香功,睡覺前在床上還有坐功呢?!?/p>

“這么多功呀……”大家都笑。

清華老婆忽然又問:“你當時怎么想的,有沒有把私房錢都交出來呀?我們家清華有一次去住院,在家里翻箱倒柜準備了一天。把日記都燒掉,把私房錢都交給我。哈哈——”

飛鵬答:“那當然。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統(tǒng)統(tǒng)跟我老婆交待好,那還用說?!贝蠹倚Φ酶鼩g。

余興節(jié)目是時髦的卡拉OK,飛鵬家現(xiàn)成的。但是大家都意思一下就完,因為飛鵬還要早睡。

各色行人來來往往,出現(xiàn)又消失

國平下崗后,每天在股票市場抬著頭看紅看綠。所以湊成搭子最好,一個電話隨叫隨到。我也一樣,每天在家弄文字,作息時間全由自己的性子;還在國營單位賣力地發(fā)揮最后余熱的清華惟有法定休息日才有自在;飛鵬又去廠里上班,工作上漸漸地越陷越深,畢竟廠里少不了他,而休息日,出于健康的原因家中的管理比廠里老板還嚴格。所以天各一方的我們難得有切磋牌藝的機會。今天。發(fā)起人飛鵬終于逮著了一個機會。但四人會合方桌前落座卻已是下午三點。

牌過三巡,飛鵬的手機響了。一看,他說:“沒關(guān)系,是用戶?!庇谑窃陔娫捓锿弁鄣丶夹g(shù)指導了一番,口氣很權(quán)威。剛合上卻又叫,這一次他瞄著號碼連連示意我們:“單位的,別出聲,別出聲?!庇谑俏覀兌鉴f雀,只聽飛鵬講即興創(chuàng)作的故事。

不多時清華的手機也叫,他接聽著:“……晚飯不回來吃了,……在打牌,……老同學,……好了好了。”說完就不耐煩地掛掉。

一旁的國平責怪他:“對老婆態(tài)度咋介差!”

清華說:“老婆嘛,算了。哪像你!”

國平說:“像我就好,老婆女兒哪一個不照顧得好好的?”

清華還要抬扛:“下崗工人嘛,就是這點活。”轉(zhuǎn)念又說:“不過,這些天家里兒子要考試……嘿嘿?!?/p>

說得國平也拿出電話往家里打:“哎,還沒回來,碰到一個老同事,晚一點回來。你們先吃吧。高壓鍋里的排骨都搞好了,點上火吹吹;蝦用鹽水煮……”

飛鵬說:“看來我也要請假了嘛。”邊說邊走到隔壁去。

一回來飛鵬進門就沖著清華嚷:“哈哈,這下好了,編好的故事全部戳穿。老婆早就知道我在打牌了。”

清華睜圓眼:“怎么,她神通廣大?”

飛鵬說:“你老婆打電話說的?!?/p>

清華說:“喔,她是去調(diào)查的,你看你看!”

我說:“現(xiàn)在反而好了,不用提心吊膽了。真是,老婆比警察還厲害?!?/p>

我老婆回家正在廚房忙著時,忽然有人敲門。打開一看竟是清華老婆。她含著笑站在門口。

清華說:“怎么,不放心?我要是去發(fā)廊,你也找不到。”

他老婆故作慍怒說:“你去吧,我又不是來找你?!?/p>

我老婆立即把她迎進門。她們倆就進了廚房。旋即我老婆又出來說:“飛鵬,國平,把你們老婆也叫來,我們很多年沒有見面了,一起來吃飯,大家聚聚?!?/p>

他倆呵呵笑著,飛鵬說:“好吧好吧,反正牌也打不成了?!?/p>

國平說:“我跟家里說的是老同事,怎么一會兒在這里了呢?”

我老婆說:“無所謂的,只要沒在找小娘?!?/p>

國平也說:“好吧好吧?!?/p>

四人打牌變成八人;下午晚上雷聲倒不小,但時斷時續(xù)只有兩圈,手癮都沒過足,輸贏又不了了之;把大家送到路口時,我看到這個春末夏初的城市夜晚的街道開闊深邃,到處是燈火。各色行人來來往往,出現(xiàn)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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