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德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水滸傳》牛津殘葉試論*

劉世德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牛津大學(xué)藏《全像水滸》殘葉(牛本)屬于《水滸傳》簡本系統(tǒng)，但與同為簡本的余象斗“評林”本(余本)、劉興我刊本(劉本)、梵蒂岡藏本(梵本)行款格式彼此全然不同，異文也比比皆是。四個版本雖有異文，卻有著共同的底本(或底本的底本)，它們之間為遠近不同的兄弟關(guān)系，其中余本和梵本關(guān)系最親近。在國外，《水滸傳》殘葉、殘卷基本上保存在歐洲，它們被傳教士、商人帶回國，因其都具有建陽刊本特有的上圖下文的格式而作為美術(shù)品被保存到今天，這給我們提供了研究《水滸傳》版本演變史的寶貴資料。

《水滸傳》;殘葉;牛津大學(xué);牛本;余本;梵本;劉本;建陽刊本

一、要重視殘葉的研究

在研究古代小說名著的版本問題時，既要重視對完整的版本的研究，也要重視對殘葉、殘卷的研究。

像《三國志演義》(上海殘葉)和《水滸傳》(《京本忠義傳》)的明刊殘葉，就分別在《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版本演變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①《三國志演義》上海殘葉刊刻于嘉靖八年(1529)之前，甚至有可能刊刻于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年間?！毒┍局伊x傳》明刊殘葉屬于《水滸傳》的早期簡本，其刊刻年代早于今所知一般的簡本。它們充當(dāng)著從繁本到簡本、從抄本到刊本發(fā)展的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筆者撰寫的《古本小說叢刊》第二輯前言說:

在《水滸傳》諸版本中，(一)、(二)兩種②都屬于簡本系統(tǒng)。目前我國學(xué)術(shù)界對《水滸傳》簡本的研究尚不充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明代的《水滸傳》簡本絕大部分藏于海外，一般的研究者不易見到。這兩部書的影印，無疑將會提供新的重要的資料，并促進對《水滸傳》版本的演變以及繁本與簡本的關(guān)系等問題的深入研究。③

根據(jù)這一認識，現(xiàn)選擇《水滸傳》牛津殘葉，對它進行初步的研究。

二、牛津殘葉

所謂“牛津殘葉”是指收藏于英國牛津大學(xué)的《全像水滸》殘葉。

牛津殘葉，馬蹄疾(陳宗棠)《水滸書錄》④著錄。

它殘存卷二十二的第十四葉的前半葉和后半葉。

其文字移錄如下:

……此，決不敢相負也。”宋江拜謝。張招討設(shè)筵席與宋江諸將賀功，盡醉方散。宋江停歇數(shù)日，待事務(wù)完日，即赴面君，見張招討，依其言。遂將人馬分撥出城，宋江與吳用商議，就在石祁城東門龍仙觀，命本觀道士修設(shè)大醮，超度陣亡將軍，三日三夜完滿，時有柏森、卞祥患病，不能行。宋江遂留其子卞江看視。鄂全忠不愿朝京，就在宋江面前拜辭，回鄉(xiāng)奉母，宋江苦留不住，多贈金帛而去。宋江軍馬離了石祁城，回到京師，屯軍于豐佐門外候圣旨。宣和八年，張招討將宋江等功績奏聞，圣旨即宣宋江、盧俊義面君。天子云:“卿等征游勞苦，平復(fù)淮西劇寇，功勛不小，寡人重加封爵?！彼谓嗟?“臣賴陛下洪福，擒獲王慶，囚監(jiān)軍中，聽候處決。臣此回出軍，損將甚多，比征大遼、河北不同。乞圣恩旌獎為國死臣等。有淮西一路，經(jīng)王慶之亂，民不聊生，乞圣恩，免其糧差，使逃亡之民得以復(fù)業(yè)，不勝萬幸!”天子聞奏，特命省院官計議封爵，處決王慶事情，即免淮西糧差等項。蔡太師、高太尉奏道:“宋江等功勞甚大，臣等當(dāng)詳議定奪。乞?qū)⑺缹⒅丶屿邯?，僉錄其子孫，各受指揮使之職。宋江、盧俊義權(quán)先鋒職分，統(tǒng)率部下、獲回京城。王慶造反，罪當(dāng)斬首?！碧熳訙?zhǔn)奏，設(shè)下御宴賞賜宋江、盧俊義并左右侍臣。詩云:烹龍炮鳳品稀奇，檀板歌喉帝樂時。塞上功勞成不易，誰知沉屈烈男兒!天子欽賞宋江錦袍一領(lǐng)，金甲一副、名馬一匹?？×x等賞賜，盡于內(nèi)府開支。宋江等謝恩，出西華門，回行營安歇。次日，公孫勝與喬道清見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小道送兄長還京便回山中學(xué)道。今日功成名遂，貧道就拜別而去……

牛津殘葉的性質(zhì)是屬于繁本系統(tǒng)呢，還是屬于簡本系統(tǒng)?

從文字的內(nèi)容可以斷定，牛津殘葉是簡本，而不是繁本。

殘葉的文字提及“河北”之役(征田虎)、“淮西”之役(征王慶)，而這兩個故事是繁本中的100回本所沒有的。繁本中的120回本雖然有征田虎、征王慶故事，但情節(jié)內(nèi)容卻和簡本中的征田虎、征王慶故事不同。因此，不難看出，牛津殘葉是簡本，而不是繁本。

那么，作為《水滸傳》的一種簡本，它和《水滸傳》的其他簡本，在行款和文字上有沒有什么不同?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是怎樣?

試將牛津殘葉與另外三種簡本(余本、劉本、梵本)的行款和文字作一比較，以回答上述問題。

本文所使用的簡稱，“?！被颉芭１尽贝碛＝虼髮W(xué)藏《全像水滸》殘葉，“余”或“余本”代表日本內(nèi)閣文庫、日本日光輪王寺慈眼堂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余象斗刊本⑤，“劉”或“劉本”代表《水滸忠義志傳》劉興我刊本⑥，“梵”或“梵本”代表梵帝岡藏本⑦。

三、四本行款比較

牛本、梵本刊印年代不詳。余本刊印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劉本則刊印于崇禎(1628—1644)年間。

牛本、余本、劉本、梵本的行款格式，彼此全然不同。

牛本的版式是上圖下文。圖占版面的四分之一，有八字標(biāo)目:“宋江解押王慶回京”、“徽宗御賞宋江俊義”。正文每半葉13行，每行23字。版口題書名“全像水滸”。

余本有“萬歷甲午歲臘月吉旦”序。卷末有木記:“萬歷甲午季秋月，書林雙峰堂余文臺梓?！奔孜缂慈f歷二十五年(1597)。余本的版式是上評中圖下文。圖兩側(cè)有標(biāo)目，六字至十字不等，例如“宋江盧俊義，面見宋天子”。正文每半葉14行，每行21字。版口題書名“全像評林”，下有“水滸卷一”……“水滸二十五卷”字樣。

劉本的版式⑧也是上圖下文。但與牛、梵、余三本不同，是一種嵌圖的形式，圖占11行、8字位。圖框之上，橫列八言標(biāo)目，例如“宋江更衣見宿太尉”。每半葉15行。正文每行35字、27字。

梵本的板式依然是上圖下文，但每葉僅一幅圖，或在前半葉，或在后半葉。正文每半葉14行，有圖的半葉每行22字，無圖的半葉每行30字。

四本的回次不一致。牛本文字在第幾回不詳。劉本中的與牛本相應(yīng)的文字在第106回。梵本在第108回。余本正好處于無回次的地方，其回目則為“公孫勝辭別歸鄉(xiāng)，宋江領(lǐng)敕征方臘”;此回目與劉、梵二本相較，有“歸鄉(xiāng)”與“居鄉(xiāng)”、“宋公明敕”與“宋江領(lǐng)敕”的歧異。

從行款看，牛、余、劉、梵四本迥然不同，這似乎表明它們之間沒有承襲的關(guān)系。

接著，讓我們再從四本的文字比較，來考察它們之間有沒有承襲關(guān)系，以及有何等樣的親疏關(guān)系。

四、刪節(jié)與脫文——四本文字比較之一

牛、余、劉、梵四本，在文字比較中，有兩個特例。

特例一:余本、劉本和梵本在“宋江苦留(鄂全忠)不住，多贈金帛而去”兩句之后，多出了四句。引劉本如下:

后來卞祥病重，死在石祈城，其子卞江扶父靈柩歸葬。只有柏森未知所終。

牛本無此四句。余本、梵本無“其子”二字，“石祈城”作“石祁城”，“扶”作“帶”。

這四句是對書中人物結(jié)局的交代，乃小說家常用的手法。牛本無此四句，不似無心的脫漏，更像是有意的刪節(jié)。

特例二:牛本有下列文字:

……屯軍于豐佐門外候圣旨。宣和八年，張招討將宋江等功績奏聞，圣旨即宣宋江、盧俊義面君。

余本同之，惟“候”上有“聽”字，“豐佐門”作“豐左門”;梵本也有“聽”字。但劉本卻作“屯軍于豐丘門外聽候圣旨，即宣宋江、盧俊義面君”，缺少了其中的十七個字。

這顯然不是刪節(jié)，而是因“圣旨”二字前后重見，造成了脫文的現(xiàn)象。

短短一葉就存在著刪節(jié)和脫文的兩個特例，這在《水滸傳》簡本中是常見的現(xiàn)象。但在《水滸傳》繁本中卻是不多見的。

五、獨異——四本文字比較之二

牛、余、劉、梵四本有沒有各自獨異之例呢?

有的。劉本獨異之例最多，一共十四例。牛本稍少于劉本，有十一例。梵本、余本最少，各僅兩例。

【劉本獨異】

例1:“宋江停了數(shù)日”(劉)?！巴Ａ恕?，牛、梵、余三本作“停歇”。

例2:“來見張招討”(劉)?！皝怼保?、梵、余三本均無。

例3:“石祈城”(劉)。此地名在殘葉中共出現(xiàn)兩次。其第一次出現(xiàn)時，牛本無此句，梵本、余本作“石祁城”。其第二次出現(xiàn)時，牛、梵、余三本均作“石祁城”。

例4:“其子卞江扶父靈柩歸葬”(劉)?！捌渥印保蟊?、余本無?！胺觥?，梵本、余本作“帶”。牛本無此句。

例5:“卿等遠征勞苦……其功不小，寡人重加封官爵”(劉)?！斑h征”，牛、梵、余三本均作“征游”?！捌涔Α保?、梵、余三本均作“功勛”?！肮佟保?、梵、余三本均無。

例6:“臣賴陛下洪福，擒捉王慶，囚檻軍中，聽候處決”(劉)。“擒捉”，牛、梵、余三本均作“擒獲”。“檻”，牛、梵、余三本均作“監(jiān)”。

例7:“臣此回出征，損將甚多，比征河北、大遼不同。乞圣恩旌獎為國陣亡之將臣等”(劉)?！昂颖?、大遼”，牛本、梵本、余本作“大遼、河北”。以《水滸傳》簡本(包含劉本在內(nèi))敘事次序而論，征遼在前，征田虎在后。當(dāng)以牛、梵、余三本為是。“陣亡之將臣”，牛本作“死臣”，梵本、余本作“死將臣”。

例8:“免其糧差二年”(劉)。“二年”，牛、梵、余三本均無。

例9:“陣亡之將……各受指揮使之職”(劉)?！瓣囃鲋畬ⅰ?，牛、梵、余三本均作“乞?qū)⑺缹ⅰ薄?/p>

例10:“王慶造反，凌遲處死”(劉)?！傲柽t處死”，牛、梵、余三本均作“罪當(dāng)斬首”。

例11:“有詩為證”(劉)。此四字，牛、梵、余三本均作“詩云”。

例12:“塞上功名誠不易，誰知沉屈烈男兒”(劉)。第一句，牛、梵、余三本均作“塞上功勞成不易”。

例13:“當(dāng)日天子欽賞宋江錦袍一領(lǐng)、金甲一副、名馬一匹”(劉)?！爱?dāng)日”，牛、梵、余三本均無。

例14:“公孫勝與喬道清來見宋江曰:向日本師羅真人分付，令小道送仁兄還京，便回山中學(xué)道”(劉)?！皝怼?，牛、梵、余三本均無?！胺指丁保１咀鳌皣凇?，梵本作“囑付”，余本作“囑咐”?！叭市帧?，牛、梵、余三本均作“兄長”。

【牛本獨異】

例1:殘葉第三句，梵本、余本、劉本作“是日”，牛本無之。

例2:“設(shè)宴席”(牛)?！跋?，梵本、余本、劉本無。

例3:“乞圣恩旌獎為國死臣等”(牛)?！八莱嫉取保蟊?、余本作“死將臣等”，劉本作“陣亡之將臣等”。

例4:“宋江軍馬……”(牛)。“宋江”之后，梵、余、劉三本均有“收拾”二字。

例5:“候圣旨”(牛)。“候”，梵、余、劉三本均作“聽候”。

例6:“乞圣恩”(牛)。此句之前，梵、余、劉三本均有“再”字。

例7:“蔡太師、高太尉奏道……”(牛)?！安烫珟?、高太尉”，梵、余、劉三本均作“太師蔡京、太尉高俅”。“奏道”之前，梵、余、劉三本均有“出班”二字。

例8:“重加旌獎”(牛)。“重”，梵、余、劉三本均作“量”。

例9:“宋江、盧俊義權(quán)先鋒職分”(牛)?！皺?quán)”，梵、余、劉三本均作“權(quán)領(lǐng)”。

例10:“俊義等賞賜……”(牛)?！翱×x”，梵、余、劉三本均作“盧俊義”。

例11:“出到西華門”(牛)?！俺觥敝螅?、余、劉三本均有“到”字?！拔魅A門”之后，梵、余、劉三本有“上馬”二字(劉本多一“外”字)。

【梵本獨異】

例1:“宋江遂留下其子卞江”(梵)?！跋隆?，牛、余、劉三本均無。

例2:“錄其子孫，各受指揮使之職”(梵)?！颁洝敝?，牛、余、劉三本均有“僉”字。

【余本獨異】

例1:“宋江謝恩”(余)。“宋江”之后，牛、梵、劉三本均有“等”字。按:天子賜宴及欽賞，宋江、盧俊義均有領(lǐng)受之份。此“等”字至少包括盧俊義在內(nèi)，不可少，余本誤。

例2:“(此決不相負)耳”(余)。“耳”，劉本無，牛本、梵本作“也”。

從以上的文字比較，可以看出明顯的一點:就此殘葉文字而論，牛、梵、余、劉四本彼此之間的異文，比比皆是。因此，如果說它們之間不存在父子關(guān)系，而只表現(xiàn)為相同或相異的兄弟關(guān)系，這是可信的。

牛本和劉本獨異的文字都很多，大大地超過了梵、余二本獨異的文字。這無疑說明，牛、劉二本的關(guān)系比較疏遠。

問題在于，在獨異文字較少的梵、余二本中，誰和牛本的關(guān)系比較親近，而和劉本的關(guān)系比較疏遠?誰和牛本的關(guān)系比較疏遠，而和劉本的關(guān)系比較親近?

六、牛本與余、劉二本疏遠——四本文字比較之三

獨異之例最少的余本偏偏和獨異之例最多的劉本關(guān)系親近。

這里所說的“親近”，包含著兩個意思:一是指它們的文字有相同之處，二是兼指它們的文字有相近之處。

劉、余二本相同而與牛本、梵本相異的文字，可以舉出七例。

例1:“張招討設(shè)筵賀功”(劉、余)。牛本作“張招討設(shè)筵席與宋江諸將賀功”，梵本作“張招討張設(shè)筵與宋江諸將賀功”。

例2:“干完事務(wù)”(劉、余)。牛本作“待事務(wù)完日”，梵本作“待等事務(wù)完日”。

例3:“命道士修設(shè)大醮，超度陣亡將士”(劉、余)?！暗朗俊敝埃１?、梵本有“本觀”二字?！皩⑹俊保１?、梵本作“將軍”。

例4:“宋江遂留其子卞江看視醫(yī)治”(劉、余)?！搬t(yī)治”，牛本無。

例5:“有鄂全忠不愿朝京，卻來拜辭宋江”(劉、余)。“有”，牛本、梵本無?！皡s來拜辭宋江”，牛本、梵本作“就在宋江面前拜辭”。

例6:“平復(fù)淮西寇虜”(劉、余)?！翱芴敗?，牛本、梵本作“劇寇”。

例7:“宋江奏曰”(劉、余)。“曰”，牛本、梵本作“道”。

由于上文第五節(jié)已舉出劉本獨異之例多達十四，加上這里所舉的七例，一共二十一例，這更進一步充分地說明劉本與牛本關(guān)系之疏遠。

七、牛、梵二本親近——四本文字比較之四

梵本文字和牛本的關(guān)系比較親近。

請先看牛本殘葉的開端。

牛本的第一句，同于梵本，異于余本、劉本，如下:

……此，決不敢相負也(牛)

(有下官在此)決不敢相負也(梵)

(下官在此)決不相負耳(余)

(下官之言)決不相負(劉)

接下去的第三句至第四句，牛本仍和余本、劉本不同，而和梵本接近，如下:

張招討設(shè)筵席與宋江諸將賀功，盡醉方散(牛)

是日張招討張設(shè)筵與宋江諸將賀功，盡醉而散(梵)

是日張招討設(shè)筵賀功，盡醉而散(余)

是日張招討設(shè)宴賀功，盡醉而散(劉)

所謂“和梵本親近”，是說:牛本無“是日”、“張”三字，“而”作“方”;梵本無“席”字;其余字句，二本完全相同。這有著代表性的意義。從整個殘葉看來，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牛本的文字，或同于梵本，或近于梵本。這符合實際的情況。

還有一種壁壘分明地、突出地表明牛、梵二本相同的例子，即“道”和“曰”的兩歧。也就是說，牛本、梵本作“道”，而余本、劉本卻作“曰”。短短一葉，竟出現(xiàn)三例，如下:

例1:“宋江奏道”(牛、梵)——“宋江奏曰”(余、劉)。

例2:“奏道”(牛)、“出班奏道”(梵)——“出班奏曰”(余、劉)。

例3:“見宋江道”(牛、梵)——“見宋江曰”(余、劉)。

牛、梵二本親近，還有其他的例子，可歸結(jié)為下列兩類。

一類是，牛本、梵本與余本、劉本不同，而余本、劉本彼此亦不同。例如:

宋江停歇數(shù)日，待事務(wù)完日，即赴面君，見張招討，依其言，遂將人馬分撥出城(牛)

宋江停歇數(shù)日，待等事務(wù)完日，即赴面君，見張招討，依其言，遂將人馬分撥出城(梵)

宋江停了數(shù)日，干完事務(wù)，即詣面君，見張招討，招討依言，遂將人馬分撥出城(余)

宋江停歇數(shù)日，干完事務(wù)，即議面君，來見張招討，招討依其言，遂將人馬分撥出城(劉)

余本、劉本的不同，表現(xiàn)為兩個同音的字“詣”和“議”的歧異，“來”、“其”二字的有無。而牛本和梵本的不同，僅僅表現(xiàn)在“等”字的有無上。

在這個例子中，余、劉二本文字有誤。試從牛、梵二本來看，“見張招討”的主語是宋江，“依其言”的主語仍然是宋江，“其”字則是指張叔夜(張招討)?！八鞂⑷笋R……”的主語同樣是宋江。余、劉二本的錯誤就在于，把“依言”或“依其言”的主語改為張叔夜，“其”字因之變成了指宋江。須知，“將人馬分撥出城”的指揮官是宋江，而不可能是張叔夜。

另一類則是，牛本、梵本與余本、劉本不同，而余本、劉本卻相同。如下:

例1:“命本觀道士修設(shè)大醮，超度陣亡將軍”(牛、梵)。余、劉二本無“本觀”二字，“將軍”作“將士”。

例2:“鄂全忠不愿朝京，就在宋江面前拜辭”(牛、梵)。第一句句首，余、劉二本有“有”字。第二句，余、劉二本作“卻來拜辭宋江”。

例3:“豐佐門”(牛、梵)。余本作“豐左門”，劉本作“豐丘門”。劉本的“丘”字乃“左”字的形訛。

例4:“平復(fù)淮西劇寇”(牛、梵)?！皠】堋?，余、劉二本作“寇虜”。

以上舉例，無不證明，牛本文字近于或同于梵本。而這也同樣證明，牛本文字異于余本、劉本。

八、相近不等于相同——四本文字比較之五

在上文，牛本和梵本的文字，除了相同或相近(上文已舉十例)之外，除了牛本獨異(上文已舉十例)和梵本獨異(上文已舉兩例)之外，還有沒有相異的地方?

有的?？膳e出以下二十例:

例1:“盡醉方散”(牛)——“盡醉而散”(梵)。

例2:“待事務(wù)完日”(牛)——“待等事務(wù)完日”(梵)。

例3:“不能行”(牛)——“不能起行”(梵)。

例4:“留其子”(牛)——“留下其子”(梵)。

例5:“看視”(牛)——“看視醫(yī)治”(梵)。

例6:“宋江軍馬”(牛)——“宋江收拾軍馬”(梵)。

例7:“聽圣旨”(牛)——“聽候圣旨”(梵)。

例8:“此回出軍”(牛)——“此向出軍”(梵)。

例9:“為國死臣”(牛)——“為國死將臣”(梵)。

例10:“乞圣恩”(牛)——“再乞圣恩”(梵)。

例11:“蔡太師”(牛)——“太師蔡京”(梵)。

例12:“高太尉”(牛)——“太尉高俅”(梵)。

例13:“奏道”(牛)——“出班奏道”(梵)。

例14:“重加旌獎”(牛)——“量加旌獎”(梵)。

例15:“僉錄其子孫”(牛)——“錄其子孫”(梵)。

例16:“權(quán)先鋒職分”(牛)——“權(quán)領(lǐng)先鋒職分”(梵)。

例17:“獲回京城”(牛)——“獲衛(wèi)京城”(梵)。

例18:“出西華門”(牛)——“出到西華門上馬”(梵)。

例19:“囑小道”(牛)——“囑付令小道”(梵)。

例20:“就”(牛)——“就今”(梵)。

我們對牛本、梵本文字比較所舉二本相異之例多達二十，這說明:牛本和梵本雖然有眾多的相同的文字，但仍然有眾多的相異的文字。

相異的文字的存在，其原因有兩種可能性。

可能性之一:牛本或梵本在刊印之前進行了較多的修改，因此出現(xiàn)了異文。

可能性之二:早在它們各自的底本上，異文就已存在。

九、簡短的結(jié)論

一，在牛本、余本、劉本、梵本之間，文字有同有異，而且異文甚多。因此，可以斷定，它們彼此之間不存在父子關(guān)系。

二，雖有異文，但四本的情節(jié)和主體字詞卻是基本上相同的。這說明，它們有著共同的底本(或底本的底本)，但刪節(jié)的取舍卻是相異的。

三，怎樣看待“道”與“曰”的差別?

何心(陸澹安)先生持“簡本早于繁本”說，他在《水滸研究》一書中，始而在第四章“各種版本的不同”中說:

我必須鄭重提出，百十五回本敘述任何人講話，總是用“曰”字，如“宋江曰”“李逵曰”等等，但是百二十回本卻用“道”字，如“宋江道”“李逵道”等等。這一點對于研究各種本子成立的先后，以及《水滸傳》演變的過程，很有可供參考的價值……⑨

他繼而在同書第五章“水滸傳的演變”中又說:

百十五回敘述任何人講話都用“曰”字，各繁本則都用“道”字。我曾經(jīng)仔細檢查百二十回本，發(fā)見第一回中，還保留著兩個“曰”字:(1)“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2)“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范仲淹拜罷起居奏曰?！边@兩個“曰”字，在七十回本中，也都改為“道”字了。此種演變的痕跡，顯然可見?？芍谩霸弧弊值谋咀釉谙?，用“道”字的本子在后。百十五回本的成立，應(yīng)當(dāng)在各繁本之前。⑩

他的看法其實是偏頗的，也是不符合事實的。

在牛本、余本、劉本、梵本以及其他簡本中，既有用“曰”字的，也有用“道”字的，并非一律作“曰”。例如牛本(簡本)一葉之內(nèi)就出現(xiàn)了三個“道”字(梵本同)（11），而這三個“道”字在余本、劉本中都作“曰”字。此其一也。

根據(jù)我檢查的結(jié)果，在牛本之外的三本中，絕大多數(shù)作“曰”的是余本和劉本，絕大多數(shù)作“道”的是梵本;但在余本和劉本中，有極少數(shù)的地方作“道”，在梵本中，同樣也有極少數(shù)地方作“曰”。這說明，作“道”抑或作“曰”，并非整齊劃一的。此其二也。

“曰”字比“道”字筆劃少，在刊刻時用“曰”而不用“道”，省工省時。這應(yīng)是簡本編輯者、整理者和刻工們以“曰”代“道”的主要原因之所在。類似的例子，有以“千”代“籖”等等。因此，說作“道”(筆劃多)者在先，作“曰”(筆劃少)者出于其后，這更有說服力。此其三也。

四，從《水滸傳》簡本王慶傳牛、梵、余、劉四本的文字異同來看，此四本之間的親疏關(guān)系可圖示如下:

需要說明的是，此圖不涉及此四本之外的其他簡本，不涉及田虎傳。

十、《水滸傳》殘葉現(xiàn)象存在的原因

殘葉現(xiàn)象的存在，有兩種情況。

兩種情況的分野，在于國內(nèi)和國外的不同。

在國內(nèi):由于小說作品不受當(dāng)時一些文人學(xué)士的重視，它們的殘葉(既有本身就處于殘葉的狀態(tài)，也有是被故意從完整的書上撕下來的)之得以保存到今天，有賴于一種特殊的功能:充當(dāng)其他書籍(主要是文人的詩文集)裝訂時的襯葉。

在國外:保存在歐洲幾個國家圖書館的殘葉、殘卷，是單獨存在的，不是其他書籍的附屬品。據(jù)查，它們都是簡本，保持著建陽刊本特有的上圖下文的格式。

在國外，《水滸傳》殘葉、殘卷基本上保存在歐洲。這和保存在日本的《水滸傳》的情況不大相同。而這應(yīng)該和東西文化背景的不同有很大的關(guān)系。日本當(dāng)時把《水滸傳》當(dāng)作漢語(“唐話”)教科書使用。在專門的學(xué)習(xí)班上，教師逐字逐句進行細致的講解，并寫出了字詞解釋的講義。所以，他們對《水滸傳》是相當(dāng)重視的。而在歐洲的情況有所不同。西方的傳教士、商人們來到中國時，《水滸傳》一度也是他們學(xué)習(xí)中國語言，以及通過書中故事情節(jié)了解中國風(fēng)俗人情的中介物。因此，他們回國時，攜帶物品中自然有《水滸傳》之書，完整的或殘缺的。

這就不能不提到荷蘭的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在中西交通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16世紀(jì)末，阿姆斯特丹是荷蘭重要的港口和貿(mào)易城市。到了17世紀(jì)，阿姆斯特丹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最繁榮的城市之一，并且一度成為世界金融、貿(mào)易、文化中心。歐洲的許多傳教士和商人回國時都要經(jīng)過阿姆斯特丹。而在阿姆斯特丹存在著若干個拍賣市場。那些傳教士和商人便到拍賣市場上去出售自己從中國帶回的使用后的剩余物資。其中包含著那些殘缺的《水滸傳》(有的是殘葉，有的是殘卷)。

由于《水滸傳》建陽刊本大多采取“上圖下文”的版式，殘葉帶有圖像，因而在某些外國人的心目中便有了保存的價值。從購買者的角度說，起碼可以作為美術(shù)品保存。從出售者的角度說，將已對自己沒有使用價值的東西處理掉，還能換回錢鈔，何樂而不為?

《水滸傳》殘葉、殘卷當(dāng)時在阿姆斯特丹市場上的出現(xiàn)，和中國國內(nèi)的情況不同。它們有時是被故意拆散的，以致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分別收藏在歐洲兩個國家的圖書館的兩個殘卷、殘葉，居然是可以相互銜接的。

對此，我們既感到悲哀，又感到慶幸。悲哀的是，在那個時代，我們的古典文學(xué)作品竟被某些歐洲人士當(dāng)成了拆零出售的商品。但，慶幸的是，這些殘卷、殘葉一直保存到今天，保存在歐洲幾個國家的公共圖書館里，給我們提供了研究《水滸傳》版本演變史的寶貴的資料。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附記:這是提交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中心、山東省水滸文化研究會、梁山縣人民政府主辦的“天下水滸論壇”(2010年10月16日至19日，山東梁山)的一篇論文。論文的大綱和初稿數(shù)節(jié)曾刊載于內(nèi)部印行的《中國(梁山)天下水滸論壇論文集》(2010年10月10日，梁山)。這里發(fā)表的是與初稿不同的修改稿(有修改，也有補充)。

注釋:

①請參閱劉世德《〈三國志演義〉殘葉試論》(《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02年第3期)和《論〈京本忠義傳〉的時代、地位和性質(zhì)》(《小說戲曲研究》第四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3年2月，臺北)。

②這兩種版本指的是劉興我刊本《水滸忠義志傳》和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

③《古本小說叢刊》第二輯(中華書局，1990年，北京)。

④馬蹄疾(陳宗棠)《水滸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⑤余象斗“評林”本，即余象斗刊本《忠義水滸志傳評林》，日本內(nèi)閣文庫、日本日光輪王寺慈眼堂藏。輪王寺藏本有影印本(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6年，北京)。

⑥劉興我刊本，即劉興我刊本《水滸忠義志傳》，日本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藏，影印本見于《古本小說叢刊》第二輯。

⑦梵帝崗藏本，原書未見。據(jù)馬幼垣校點本引。

⑧請參閱劉世德《談〈水滸傳〉劉興我刊本》，《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第四輯。

⑨何心《水滸研究》(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5年)，75頁。

⑩何心《水滸研究》(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5年)，79頁。

（11）這三個“道”字(專指其字義同于“曰”的“道”，其他“道”字不在內(nèi))，參見上文所引之例，此處從略。

［1］馬幼垣．牛津大學(xué)所藏明代簡本水滸殘葉書后［M］//水滸論衡．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2．

Abstract:The Aberrantcopy ofWater Margin collected by Oxford University，belongs to abridged edition and is different from other abridged editions in form and arrangement:Yu Xiangdou’s edition，Liu Xingwo’s edition，and Vatican’s edition．And there are different word depictions in them．Although there are different word depictions they share the samemaster copy．They are brothers，and Yu’s edition and Vatican’s edition have closer relations．The foreign aberrantcopies basically are in Europe and they were taken to Europe by the businessmen and missionaries．They have been preserved up to now asworks of artwith the style of upper picture and lowerwords，which is typical of Jianyang Edition．This gives us precious information for the study of Water Margin．

Key words:Water Margin;Oxford University;Oxford Edition;Yu’s Edition;Vatican’s Edition;Liu’s Edition;Jianyang Edition

On the Aberrantcopy of Water Margin Collected by Oxford University

LIU Shi－de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I 207．412

A

1673－2103(2011)01－0029－07*

2011－01－15

劉世德(1932－)，男，山西臨汾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榮譽學(xué)部委員、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山東大學(xué)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和戲曲。